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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呀好呀,金秋九月蟹兒肥,持螯賞菊,對酒當歌,何其雅也!”在我之後今天第一個到場的倒是仉笑非,這在以前的飯局中可是少見。他也握著把折扇,一開一合地頗是儒雅,一見麵便誇獎何冬圃。


    重陽節快到了,幾天前,何冬圃就張羅要開一席菊花宴。要說文人,他應該算是比較正宗的,二十四節氣裏凡是古人倡導的節目,他都喜歡效仿,寒食踏青,仲夏薰艾,九九登高,初雪觀梅,雅得令我等這般人直覺得在他麵前像劉姥姥一樣俗不可耐。他很鄭重其事地給六個弟兄都發了一張邀請卡,上麵是他親筆畫的菊蟹雙戲圖。因為重陽節那天不是公休日,所以他把聚會的時間定在這個周六的中午。


    我是閑人一個,故而早早就到了。筵席設在匯賢樓後院何冬圃自己辦公創作的小四合院裏,用一寸寬竹篾子搭起的拱形曲廊下,擺著一張八仙桌,葡萄已經下架,爬山虎把廊架遮得很嚴實,這樣可以擋住灼人的秋陽。沿著曲廊,是一盆盆各色品種的菊花,芳溪秋雨,綠衣紅裳,十丈垂簾,鳳凰振羽,西湖柳月……淺黃,粉白,豆綠,雪青,紅紫,深粉,有的還是兩種以上色彩的複色花瓣,姹紫嫣紅,煞是好看。我心想,這家夥還真是下工夫,隻可惜本人不諳此道,對這些秋日花王提不起興致,之所以早來一會兒,還不是為了見見心上人。


    何冬圃穿的還是那套唐裝,已是秋涼時節,他卻把著那把大蒲扇不離手,見到我,笑道:“我知道你會早來。過來,老七,讓你見識見識我剛剛引進的‘太真含笑’,看,就是這盆。”


    我躬下身觀察這盆豔粉色的秋菊,看得出來這是芍藥型一屬,外輪平展,內輪抱扣,葉脈光澤,姿色可人。與眾不同的是,它的花瓣略略偏向一側,活像一個束衣斂容的嬌羞少女。我對這個花名感興趣,問何冬圃:


    “三哥,它叫‘太真含笑’,是與楊貴妃有關嗎?”


    “你還真說對了。楊玉環被度為女道士時住在太真宮裏,後來受寵於唐玄宗,被賜名太真,因為這色花姿容奇特,不肯輕易正麵示人,所以便得了這麽個名字。”


    “嗬,好浪漫哦!”我隨口讚道,一抬頭,卻見司小吟正站在何冬圃身後。


    大概何冬圃特地安排她來執台,司小吟穿了一件牙白色帶淺紅暗花的旗袍,又挽了一個古典式的發髻,優美的身材和姣好的麵容相襯,真是冰清玉潔,宛若活生生的“太真含笑”。她大概聽到我與何冬圃的對話,微笑著瞥了我一眼。


    “好呀好呀,金秋九月蟹兒肥,持螯賞菊,對酒當歌,何其雅也!”在我之後今天第一個到場的倒是仉笑非,這在以前的飯局中可是少見。他也握著把折扇,一開一合地頗是儒雅,一見麵便誇獎何冬圃。


    “阿爸用茶。”司小吟給他斟滿杯。


    “女兒,這可得叫你三叔好好調教了,俗話說‘滿杯酒半杯茶’,倒茶水可不能滿滿的喲,讓客人怎麽端杯呀?”


    司小吟不好意思地笑笑,點頭稱是。


    七兄弟陸陸續續到齊了。圍席而坐,一甕燒熱的雄黃酒端上來。梅恃雪說:“三哥這席酒還真是仿古呢,連這壇子都帶古韻。”


    “哪兒呀,不過是附庸風雅罷了。”


    “附庸風雅也是好的嘛,如果人們都能附庸風雅,這個社會自然便會文明得多,所謂和諧,其實首先就得風雅一些。”仉笑非借題發揮道。這大概是當領導的職業病,什麽話題都能聯係實際。


    “有大哥這句話,我就不怕別人說我俗人假充雅客了。”何冬圃笑道,“咱要雅就雅到底,今天這酒,每人都要以詩來換,我出首句,然後依次聯句,聯上的賞一杯,聯不上的罰三杯。當然實在聯不上,能借古人詩詞代替也可以,但古人的作品也必須是詠菊的。”


    大夥一致稱難,何冬圃卻不為所動,給每人斟滿酒,吟出第一句:


    “窗前流水枕邊書。”


    仉笑非笑了:“你也雅得過分了點,誰能聯得那麽天衣無縫呀?老七,該你了。”


    拈字對詩或投壺聯句對我來說倒不算難事,在大學學的曆史專業,有一門專題課便是古典詩詞,課餘時常與同學們玩這個遊戲。隻是這個起句的確精妙,要想對得句子與之匹配,也需要費點心思。我略一思忖,接上一句:


    “帶露新菊烹紫壺。”


    仉笑非搖頭:“以菊煮茶,未之聞也,不過意境倒是好的。”


    司小吟在一旁替我辯解道:“阿爸說得不對,不是有菊花茶嘛!”


    我高興地望了司小吟一眼,她臉一紅。


    “對對對,女兒說得對。好,該老二了。”


    張也說:“我可對不上來,不過我可以給大夥出個謎,也是用的菊花詩。行不行?”


    仉笑非點頭:“那也好嘛!”


    “謎麵是黃巢的一句詩,”張也說,“‘待到秋來九月八’,打中藥名二。怎麽樣,誰能猜出來?”


    中藥名?幾個人都在動腦筋。何冬圃搖著大蒲扇,蹙眉想了想,試探著問:“‘菊花’算一個?那也是一味中藥。”


    “當然可以算,”張也說,“這是一個,下一個就不好猜了,得拐點彎想一想,譬如想想這詩的下一句。”


    我馬上明白了:“‘獨活’,是吧?”


    張也哈哈大笑著豎起大拇指,其他人也連連點頭。隻有司小吟傻乎乎地問我為什麽是這個謎底。我給她解釋道,這句詩的下一句是“我花開罷百花殺。”——眾花皆死,唯菊花“獨活”嘛!


    這妹妹靜靜地盯著我,那眼神裏滿是崇拜。


    輪到年柏留了,他也說:“我不會對句,給大家背一首古人的詩吧,叫什麽《九月九》,是說重陽節的。”


    “《九月九日憶山東兄弟》。”看他那窘相,司小吟忍不住替他道出題目。


    “不錯不錯,小吟,幹脆你替五叔背吧。”年柏留如獲救星。大夥說不行,仉笑非說也可以算數。於是司小吟背誦道:


    獨在異鄉為異客,


    每逢佳節倍思親。


    遙知兄弟登高處,


    遍插茱萸少一人。


    眾人鼓掌,年柏留得意地飲了一大口酒。


    下一個輪到梅恃雪,他接句道:


    “放韁西陸聽蟬唱。”


    仉笑非還是搖頭,說:“入秋後,蟬聲漸歇,這句不準確。”


    接著,自己收了尾句:


    “快意人生寫鴻圖。”


    大夥拍手叫好,說他的句子達到了高度。我沒吭聲,隻是覺得有些俗,不太符合今天這個場麵。


    扭頭一看,司小吟正站在一簇素菊前,望著遠方的白雲發愣,我猜想,她一定是被自己剛才背誦的那首王維的詩觸動了思鄉之情。


    ……


    不一會兒,一大鍋清蒸飛蟹端上來,何冬圃給每人準備了精致的蟹鉗蟹剪,還調配了薑屑汁、青芥漿、老陳醋等佐料,大夥吃得很是盡興,最後品嚐了匯賢樓特地製作的菊花糕才散席。


    飯後我去司小吟的房間小坐一會兒,見天色漸黑,便開車去看望老爹老娘。


    一進門,便發現老娘滿臉笑意,很開心的樣子。我給臥床的老爹揉了一氣腿,問老娘有什麽好事。她躊躇了半天,還是忍不住告訴我,說剛才仉笑非來了,扔下兩千塊錢,說是老年節了,給兩位老人家過節的,還說正在幫我物色個對象,爭取幫我早一天重組家庭。對這兩千元老頭票,老娘倒沒特別喜歡,聽說要給兒子介紹個媳婦,卻高興得合不攏嘴,一個勁對我說你這大哥真夠樣兒,這麽大的官兒,對咱平頭百姓像自己家人一樣,不容易。


    “孩子,你大哥如果有什麽事能用得著咱,可要上心給人家辦哪!”


    我忽啦一下子想起仉笑非一再暗示我多去看看古書記的話,心裏有些不是滋味。但老娘說得對,人家這麽大個官兒,能放下身段登門看望咱這一介書生的爹娘,夠不簡單的了,何況平時大事小情的,即使我有時耍耍小孩子脾氣,人家也從不和咱一般見識,總是一副大人不把小人怪的模樣,總之,這大哥當得還是夠範兒的。


    不過我卻對老娘說:“人家那麽大的官兒,有什麽事能用得上咱去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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