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到房間,任天嘉看看表,對何平說:“今天過節,你早些回去吧,下午我想歇一歇,你就不用來了。”


    何平遲疑一下,要到餐廳為她安排午飯,任天嘉表示,已經過了午飯時間檔,就不要麻煩廚房大師傅了,等一會兒自己泡一袋方便麵就行了。何平應著,動作利落地找出一筒康師傅,又出去拎來一壺開水,給她泡好,這才告辭,輕輕掩上門離去。


    午間的招待所裏靜得沒有一點兒聲音。任天嘉的神經稍一鬆弛,渾身的筋骨頓時像散了架子似的又酸又痛。她脫去外衣,躺到鬆軟的床上,一點兒都不想動了。今天是元宵節,上午,她和孟憲梁一道登門看望了已經離退休的十幾位市級老領導和各民主黨派負責人。本來按照往年的做法,市委書記和市長都是分別帶隊去這些頭麵人物家裏走訪,但今年因為她是初到任,孟憲梁說要親自陪著她去,以便逐家逐戶“隆重推出”這位新市長,這樣走的時間就比較長,自然也就累得多。剛才分手時,看得出來,孟憲梁也麵露疲態,一個勁兒地敲打自己的腿。


    “過節了,別把自己搞得太緊張,回去好好睡一覺,沒有急事,就不用去機關了。”臨上車,孟憲梁關心地叮囑她。


    元宵節是春節後的第一個節日。從除夕到正月十五,節日氣氛一直很濃,似乎不過十五,這個年就沒過完似的。所以,雖然今天不放假,但不到中午,市委和市政府大樓裏就已經沒有多少人了。作為領導,也隻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這個時候,若是要求人人堅守崗位,不被罵死才怪。正因為這樣,任天嘉才給何平和老鍾放了半天假。


    29歲的何平來到任天嘉身邊隻有兩天。本來,孟憲梁征求關於秘書人選的意見時,任天嘉並沒提出特殊要示,她甚至表示,可以繼續用郭斧的前秘書丁忠陽。孟憲梁笑了,表情上露出責怪任天嘉“太天真”的意思:“哪能這樣用人?小丁雖然沒被牽扯進去,但畢竟與郭斧有千絲萬縷的關係,於公於私都不方便。”稍作沉吟,他又說,“這樣吧,我跟組織部交代一下,給你選個素質好一些的女孩子,平時出出進進的也方便一些。”


    於是,何平便成了市委秘書處最年輕的秘書,也是唯一的一位女秘書。她本來在團市委宣傳部工作,正科級,而市委書記和市長的專職秘書可以是處級或副處級,任命下達時,雖然沒明確提升她的行政級別,但那隻是遲早的事,所以不少人很羨慕她,認為來個女市長給她創造了機會。不過何平倒是蠻自信的,因為她相信自己的實力。大學畢業來到雙陽市,從一個不諳世事的學生妹,在數千名競爭者中考上公務員,並且完全靠競聘當上團市委的科級幹事,這個在學校時就已經入黨的姑娘認為,這次能被選中當市長秘書,完全是畢業後這六年來自己踏踏實實幹出來的。令她意外的是,正式上任之前,孟憲梁竟然在百忙當中親自與她談了一次話。這使她又感動又困惑,感動的是,領導的確表現出了對自己的器重;困惑的是,據說此前從來沒有秘書享受過這麽高的待遇。


    極度疲憊的任天嘉迷迷糊糊地剛要睡下,房門忽然開了,她打個激靈,睜眼一看,是何平抱著一疊公文袋走進來。


    “任市長,起來先把方便麵吃了,然後衝個澡再睡吧!一會兒您把手機關掉,有人找您,我先代您接待一下。”


    何平的聲音帶著好聽的京味兒,這是她在北京讀了四年書的結果,任天嘉聽著覺得很親切,眼前不由得浮現出女兒依依那張笑盈盈的小臉兒。


    任天嘉起身坐到茶幾前,邊吃邊問:“我不是讓你回家嗎?你怎麽沒走?”


    “我回家也沒有什麽事,晚上在婆婆家過節,下班回去就行。”何平說著走進浴室,把浴缸裏的水放好,“我去機關把文件拿來了,一會兒在外屋聽電話,您放心睡吧!”


    市委招待所一般情況下不對外營業,主要接待上級機關來雙陽公幹的各級官員。這是一組歐式別墅群,幾幢小樓錯落有致地矗立在東山風景區與市委大院之間的一片鬆柏林中,豪華程度雖然不及雙陽大酒店,但也說得過去。給任天嘉安排的這套房間屬於戊字樓,在院子最裏端,穿堂三間,一個作臥室,一個會客用,另一個擺了一張大寫字台,配置了電腦終端機和內外線電話,顯然考慮了辦公需要。一道拉門通向外麵的回廊。窗外是鬱鬱蔥蔥的柏樹,皚皚白雪覆蓋著草坪,隻有甬路清掃過,深色的行道磚與陽光下的積雪紅白相襯,反差格外明顯。


    何平把各種文件材料放在茶幾上,一件件過目,然後逐一在文件傳閱單上端用精煉的語言寫明內容提要,留待市長閱處。這裏麵,有上級來文,有市委傳閱件,有內參,有請示,有匯報,更有不少是各種名目的上訪信,內容五花八門,事情千頭萬緒,在她看來,哪件都不是容易解決的,不知為什麽,她忽然有些同情起裏屋剛剛睡下的這位女市長。她的年紀不過比自己大十歲,卻要承受這麽大的壓力,而且還有那麽多錯綜複雜的矛盾像縱橫交織的蜘蛛網一樣包裹著她。想想在中央機關當個處長一定是很悠閑的,天知道她怎麽願意下到基層來趟這個渾水!


    電話響了。何平進到辦公間裏拿起話機,電話那端是程可帷。何平報名後,程可帷顯得有些意外,聽說任天嘉在睡覺,便說一會兒再打過來。


    又過了一個小時左右,任天嘉從臥室出來,這一覺可能睡得不錯,她的麵色又恢複了紅潤光澤。看到何平忙著給自己整理文件,她竟然顯得有點兒不好意思,拉著她坐在自己身邊,又從冰箱裏取出一盤大櫻桃讓她吃。


    “我最喜歡吃這種櫻桃了,可是在北京賣得很貴,雙陽的價格要低得多,所以我一下子買了三斤。”她拈起一個送到何平嘴邊,那副揀了多大便宜似的得意勁兒令何平覺得在機關裏嚴肅有加的女市長這一刻就像鄰家的大姐姐。


    何平告訴說程書記剛才來過電話,任天嘉這才想到把手機開機,然後撥程可帷的號碼,對方傳來一陣忙音。這時,輕輕的叩門聲傳過來。何平過去打開門。


    站在門外的是丁忠陽。


    任天嘉不認識丁忠陽,但何平認識他。何平忙給任天嘉作了介紹。


    任天嘉沒想到丁忠陽會找到這裏來。她招呼他坐下,還未說話,程可帷的電話反撥回來。他告訴她,是他讓丁忠陽到市委招待所見她的。


    “你想去見見郭市長,我的意見是先聽聽丁秘書介紹情況,心裏先有個數。”程可帷說。


    任天嘉應著,收了線。看何平給丁忠陽倒了茶,便吩咐她先回家。


    何平騎上自己的電動小摩托,出了招待所的大門。她在團市委時便與丁忠陽熟悉,兩人又是北京大學在職碩士班的同學,隻是過去見麵的機會並不多。丁忠陽來找任市長,讓何平有幾分意外,而且她看得出來,任市長事先也沒有思想準備。他能有什麽事呢?是為郭市長的案子來打抱不平,還是為自己的工作安排提提要求?想必他不至於因為自己頂了他的秘書位子而惱火吧?孟書記也說過,即使小丁個人在地鐵案中沒有問題,也不再適合當秘書了。


    何平知道,郭市長雖然進了監獄,但外麵為他鳴不平的人多得是,許多人都暗地裏認為他是官場政治鬥爭的犧牲品,是某些人的替罪羊。這半年多,市長的位子一直空著,人們還寄希望於郭市長能澄清自己,東山再起,但上麵派來新市長後,大家都感覺到郭市長這回徹底沒戲了。丁忠陽如果希望靠任市長幫助自己的老領導洗白幹淨,是不是過於異想天開了?


    何平的腦子裏轉了個彎兒,忽然想起孟憲梁找自己談話時的情景。那天,自己過於緊張,孟書記說的許多話都沒記清楚,但有一層意思她卻明白了,孟書記說,任市長年輕,又對雙陽的情況不熟悉,需要大夥兒幫襯著她,市委更要做她的後盾。而她作為秘書,是每天跟隨任市長時間最長的人,更要處處關心任市長的衣食住行,對她每天做了什麽事,見了哪些人,做到心中有數,也讓組織上心中有數。孟書記還說,有什麽事情需要向市委匯報,可以直接給市委冉欲飛秘書長打電話。


    冉欲飛是何平的舅舅,難道孟書記不知道這層關係?看他那表情,也許不知道,舅舅在向市委推薦秘書人選時,肯定不會張揚說,這是自己的外甥女啊!可是,孟書記的意思雖然很隱晦,但她也聽懂了,安排自己在任市長身邊工作,就是想讓自己當一個耳目,一個市委書記的耳目!


    想到這裏,何平心裏不由得“咯噔”一下子。盡管當初孟憲梁給她的這種暗示令她有幾分不舒服,但她認為那種情況一般不會出現。然而今天這個下午發生的事情,程可帷來電話,丁忠陽來訪,顯然都會是孟書記感興趣的,那麽,自己怎麽辦?真要一滴不漏地全盤端給舅舅嗎?


    她突然感到一陣無法言說的煩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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