匆匆放下碗筷,任天嘉就坐著駐京辦事處的車往家中趕。昨晚在慶祝酒會上,肖遠馳特意叮囑她要抽空兒回家看看老爹老媽,看看孩子,其實不用肖遠馳說,她也準備第二天一早就過去。一晃離開京城兩個月了,在她看來,似乎比一年的時間還長。除了爸媽讓她放心不下,依依更令她魂牽夢縈。雖說女兒幾乎兩三天就給她打一個電話,但畢竟彌補不了幾百公裏空間距離帶來的那份痛徹入骨的思念。每當這個時候,她都有些隱隱約約的悔意,覺得那振江說得也有道理——女人如果把樂趣放在事業上,就不會有美滿的家庭可言。


    初春的北京,連風兒都是清新的,不知不覺間,柳枝兒竟然開始綻出鵝黃色的嫩芽,圍繞著紫禁城的護城河已經融化,湛藍的天空中,一串長長的風箏高高飄動,與下方的故宮角樓構成一幅絕美的風情畫。任天嘉會心地笑了,小時候,父親忙得無暇理睬自己時,肖遠馳經常帶著她到護城河邊來放風箏。真快嗬,眨眼就是三十年前的事了。依依長這麽大,還不曾享受過這樣的樂趣呢!


    記得一位作家這樣說過,北京,真是一個呆久了也許會煩,但離開了絕對會想念的地方。這座城市氣候不好,春天沙塵暴,夏天桑拿天,秋冬幹燥不堪。不過,呆久了的人總會愛上這種四季分明的氣候,冷就是冷,熱就是熱,幹脆利落,不拖泥帶水,不像南方有些城市,陰冷潮濕,令人鬱悶。如果說舒適、安穩、一成不變的生活好像把人關進了一個小籠子,那麽,北京絕對是一個適合放養的城市,它最大的一個好處就是自由,且充滿無限可能性。不管什麽人,隻要你願意,都可以在這裏闖出一片自己的天地。任天嘉認為,由她出任一個大城市的市長,就是這種出乎意料之外、而又在情理之中的難以捉摸的可能性的體現。


    見到任天嘉回來,年屆八旬的父親沒像母親那樣激動得失態,依然是嚴肅多於親熱,老太太卻是不知道怎樣打點這個寶貝閨女了,張羅來張羅去的,恨不得把家裏所有的新鮮玩藝兒都找出來給女兒吃。


    “快嚐嚐這石榴,這是剛從山東老家捎來的,你打小就最喜歡吃的,昨天我還給遠馳拿去幾個呢!”


    “肖叔叔來過了?”任天嘉問。


    “來了來了,昨天上午在這兒坐了半天,吃了中午飯才走。”老太太一疊聲地說著。


    “媽,您不用這麽張羅了,我又不是外人,這離開家才幾天啊!當年我去千裏之外上大學,一走半年,也沒看你這麽想我。”任天嘉的話裏帶著玩笑味道,她多少覺得母親有點兒過分的殷勤。


    “這人一老,就羅嗦。”半晌沒吭聲的父親半道裏教訓起老伴兒來。“坐下,天嘉,說說,雙陽的形勢怎麽樣?”


    任天嘉早就拿準主意,不能對老爺子透露一點兒官場的負麵消息,這位為革命獻出了畢生精力的老人,最不能容忍的就是那些與他的信念和追求格格不入的消極腐敗現象,他所想象的今日中國,是一派鶯歌燕舞的升平氣象,他也為此而陶醉;倘若知道女兒在基層所麵臨的種種窘境,尤其是知道他視之為生命的這個黨竟然還有那樣一些齷齪的人和事,恐怕登時就能氣得吐血!


    於是,任天嘉本著“報喜不報憂”的方針大略介紹了到雙陽這幾十天所抓的幾件事,當然也著意突出了自己在其中的主導作用,這也是為了讓老爺子開心,認定這個女兒是一個忠實的“革命事業接班人”。


    “聽遠馳說,你那地鐵工程缺錢?找銀行啊!”父親拉著長聲自以為是地說,“這建地鐵是為老百姓謀福利的事,銀行不往這上麵花錢,往哪兒花啊?”


    “銀行可能也有難處,國家去年才調整政策,要控製信貸投放。”任天嘉想,跟他解釋也解釋不清,便說,“老爸您不用操心了,我會想辦法的。”


    “我怎麽能不操心?涉及到老百姓生活的事,我能不操心嗎?”父親火了,“你明天就去中央銀行找行長,就說是我說的——雙陽市建地鐵,他必須出錢!共產黨的銀行不給老百姓辦事,像話嗎?”


    看著父親怒目圓睜的樣子,任天嘉眼前突然一亮,省發展廳廳長讓她進京做做預熱工作的話在耳邊響起。看來這條路子可以試一試。她扶老父親回自己房間歇著,答應他明天就去辦,哄著他消消氣。


    隻剩娘兒倆在一起了,任天嘉問起那振江回來的情況。春節後,那振江按計劃回國休假,當時任天嘉算過,在他一個月的假期休滿之前,自己能回來陪他幾天,可誰知,半個月剛過,那振江就給她去電話,說有臨時商務,他必須提前趕回去,這樣,兩人要想再見麵,就要等到半年後他的下一個長假了。看著母親桌上擺著的全家福合影,任天嘉突然對他有一種強烈的牽掛與思念。


    “那孩子,總是來去匆匆的,回國後也總不著家,不提他了。哎,雙陽那邊的天兒比這兒冷得多吧?”母親擺擺手,轉移了話題。


    有一搭沒一搭地扯著閑嗑,到中午了。隨著一聲歡呼,一個十來歲的小姑娘衝進門來,一頭紮進任天嘉懷裏。


    “媽媽媽媽媽媽!你怎麽才回來看我呀?你要再不回來,依依可就要不認識你啦!”


    依依一口奶聲奶氣的京腔嘎巴脆,這童聲,在任天嘉聽來,真像天上的綸音一樣,那份親切,那份甜蜜,那份嬌嫩,那份溫馨,簡直難以用語言形容。本來她事先告誡自己,在女兒麵前一定不能哭,但此刻,眼淚卻像無法控製一樣奪眶而出。


    “小依依,媽媽的心肝兒!來,讓媽媽好好看看你。”她蹲下身,雙手撫著女兒稚嫩的臉蛋兒,發自心底的母性柔情像一汪清水汨汨流出。女兒長得乖巧伶俐,取了父母身上所有的優點,個頭苗條,皮膚白膩,長長的睫毛下,兩隻眼睛像秋水一般澄澈,高鼻梁,小櫻唇,一笑還浮出兩個深深的酒窩。任天嘉不自禁地在她腮上吻了一口。


    “羞喲,媽媽!姥姥說,這是‘兒童不宜’的鏡頭。”依依刮著媽媽的臉,調皮地說。


    任天嘉取出給女兒買的兩件春季穿的新衣服,讓她換上試試。依依說,她不要新衣服,她要晚上跟媽媽一起睡。任天嘉忙答應說,好好好,這幾天媽媽天天晚上回來陪依依睡。


    吃過午飯,依依在一再確認媽媽晚上會回來之後,才由保姆送去上學。任天嘉也要回辦事處。母親送她到門口,給她理理衣領,叮囑道:“天嘉,媽最擔心你不會照顧自己,一個人在外,不管遇到什麽不順心的事,都要挺住,知道嗎?”


    任天嘉笑著應允,上了車。剛開出十分鍾,手機響了,是辦事處主任,告訴她說,肖遠馳書記在北方大廈等她,讓她馬上過去。她便讓司機轉道往北方大廈而去。


    北方大廈是省政府在北京的一個常設機構,省領導進京,多半在這裏下榻和處理公務。值班人員核實任天嘉的身份後,把她領到八樓一套寬大的套房裏,肖遠馳正在批閱文件,見她進來,摘下眼鏡坐到沙發上。服務員進來送上茶杯。


    “去看老爺子了?”肖遠馳用家人的口氣親切地問。


    任天嘉點點頭:“其實爸爸對我回不回來看他倒不太在意,我媽媽可是很高興,不知道怎樣款待我好了!”


    肖遠馳搖搖頭:“你才說錯了呢!你知道,這兩個月裏,老爺子給我打過幾次電話?對你的一舉一動,他關心著呢!大愛無言,你慢慢體會吧!”


    閑話說過,肖遠馳問起郭斧案調查的進展情況。任天嘉匯報說,程可帷一直在暗中做工作,找了許多當事人談話,掌握了一些新的線索,但至今沒有實質性的突破。從郭斧前秘書提供的證據看,至少可以斷定,不少由郭斧簽字的資金轉移票據和設備采購批件是偽造的,但這還需要進行技術鑒定;另外,從銀行查證情況看,郭家及其直係親屬中,沒發現異常存款現象,所謂郭斧貪汙受賄三千萬元的說法,缺乏直接證據,但是這筆巨款的去向仍未查明。


    “你這隻是觸及了三個疑點中的一個,”肖遠馳沉思片刻說,“而且還沒有找到可信服的答案。另兩個疑點,那個出麵舉報郭斧的女人,在本案中的作用非常關鍵,需要搞清楚她的真實身份;何廣慧出逃境外,經過分析,眼下仍無法確認,因為從各個出入境關口反饋的信息看,沒有這方麵的記錄。”


    任天嘉深感震驚:“您是說,整個案件完全是一起冤案、假案、錯案?”


    “現在還無法下這樣的結論,我們需要一層層地把蒙在整個案件上的迷霧掃清。天嘉,可不可以換一個角度來考慮這個案子,如果真像我們分析的那樣從頭到尾都是一起冤假錯案,那麽,製造這起案件的幕後主使是什麽人?他們為什麽要這麽做?從動機入手,或許有助於我們搞清楚這其中的圈圈套套。”


    “郭斧認為,市委對他是關照的,主要是程可帷居心不良,落井下石,挾私報複。”


    “哪有這麽簡單!”肖遠馳不以為然地說,“關於那個神秘女人的身份,你在雙陽有便利條件,要爭取把這條線索查清楚。我已經部署刑偵部門加大辦案力度,逐一將其他涉案人對號入座,隻要人證物證齊全,案情大白就有希望。”


    交代完工作,肖遠馳起身從文件夾裏取出一封信,遞給任天嘉。任天嘉看看信封,是那振江的字體,她疑惑地看看肖遠馳。


    “我本來答應你,找時間好好教訓教訓這個小子,可惜他不給我機會。天嘉,你也不是孩子了,我相信你是能處理好這種事情的。”


    任天嘉的心沒來由地劇烈跳動起來,她抽出信箋,裏麵竟然是一份離婚協議書,那振江把名字都簽好了。


    委屈,失落,傷心,惱怒,再加上有一點點兒羞慚,任天嘉低著頭半晌不語,眼淚像斷線的珠子劈劈叭叭地落在紙上。肖遠馳不動聲色地坐在案桌前處理著文件,沒去打攪她。


    盡管意識到這一年多來夫妻間的感情出現些問題,任天嘉還是沒往更壞的方麵想,常言道,兩口子過日子,哪有舌頭不碰牙的?爭爭吵吵是哪個小家庭裏都少不了的,為處理工作與生活的關係而吵架,更不應該導致感情的徹底破裂。她一直以為,見麵後,自己說點兒軟話,滿足滿足那振江那大丈夫的虛榮心,問題也就解決了。即使上次在電話裏他把話說得那麽狠,她也沒在意,以為他不過是威脅威脅自己而已。不料這家夥竟然動真格的了,竟然不顧及兩人從戀愛到結婚這二十年走過的風風雨雨,竟然把可心又可愛的女兒棄之不顧,鐵了心要離婚!他還有臉說“各自尋找新的愛情”,想必在國外他有了新的意中人!


    任天嘉始終認為自己是幸運的也是幸福的,收獲愛情與家庭之後再收獲事業之果,在她看來是一個女人最理想的人生,她為此而自豪,這也是她以充沛的精力投身事業的動力源泉。可是現在,一紙離婚書把她的美好夢想擊得粉碎!


    她開始痛恨那振江。那個當初寧肯為她背黑鍋也要終生與她在一起的磊落男兒哪裏去了?信任和忠誠難道就這麽蒼白、這麽經不起歲月的打磨?兩人分離不過一年,昔日的海誓山盟就像花布上的豔麗色彩被漂白過一樣順水流去?這是令人多麽難以置信的事情啊!


    任天嘉忽然想起母親剛才欲言又止的表情,一定是兩位老人怕女兒無法承受,才委托肖遠馳出麵來處理這件事的。她不由得悚然一驚。既是如此,自己就不能在肖叔叔麵前表現得過於軟弱,他不僅是自己的叔叔,更是自己的上級領導。他對自己抱著很大的希望,不能讓他感到,這麽一點兒打擊,我任天嘉就挺不住了!


    任天嘉還是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裏,但眼睛裏已經不再有淚光。她在努力使自己的情緒平緩下來。牆角的落地大鍾打了三響,肖遠馳接了個電話,告訴對方半小時後再過來。任天嘉知道她不應該再占用肖遠馳更多的時間,便站起身,不提離婚的事,而是告訴肖遠馳,明天她要去央行談貸款的事。


    “很好,天嘉,就應當這樣,不管是家務事還是公務事,都要拿得起放得下,這才是我心目中的任天嘉。”肖遠馳走到她麵前,讚許地說,“央行那邊,我今天晚上先給行長打個招呼,你明天直接去找他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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