毓嵐縣縣長汪晉國到市裏開會,給穆有仁打電話,說想到辦公室看看他。正好穆有仁也想找他,便答應了。不大工夫,汪晉國推開門走進來,見穆有仁正埋頭批閱文件,便知趣地在一旁坐下。


    “真他媽的,看不完的文件,我都快成閱文機器了!”穆有仁放下筆,罵句粗話,像是在自言自語。汪晉國忙接過話頭奉承道:“那是呀,任市長剛上任,不了解情況,雙陽的事,哪一件不得您拿主意?!”


    穆有仁雙手捋捋臉,正色問道:“前幾天我跟你說的那件事,怎麽樣了?”


    “我就是來向領導匯報這個事的。”汪晉國坐到穆有仁對麵的椅子上,“那個項目經理部也是名存實亡,他們的人都不正常上班,這不,昨天才找到那個經理,別說,一聽說穆市長要請他吃飯,那小子樂得顛顛的,一再說他要買單呢!”


    “唔。”穆有仁聽說汪晉國打著自己的旗號,有些不快,又一想,那個項目經理能獨自把持這麽大一個工程,肯定與何廣慧的關係非同一般,若真是那樣,倒也沒什麽大礙。於是問道:“安排在周六?”


    “明天就是周六,領導如果方便,明天咱們就去。”縣長討好說,“櫻桃溝水庫山上花都開了,那是您當年插隊下鄉的地方,去釣釣魚,吃頓鄉下飯,來個故地重遊,怎麽樣?”


    穆有仁酷愛釣魚,雙陽市有點兒身份的人都了解他的這個嗜好,他還兼著市釣魚協會主席的職務。對於穆有仁來說,除了偶爾畫上幾張畫,便隻有釣魚能引起他點兒興趣,所以市直機關一些部門常請他出去參加一些垂釣消閑活動。


    聽說釣魚,穆有仁手有些癢了,憋了一個冬季,是該出去換換空氣了。於是答應第二天便去。


    “無關的人你就不要再帶了,這邊我把王琮餘叫上。”他叮囑一句。


    “好說好說,都是老朋友,琮餘我也有段時間沒見到他了。”汪晉國滿口答應,猶豫一下,又說:“有件個人的事情,想請領導幫幫忙。”


    “你說吧。”


    汪晉國提出來,想換個崗位,到軌道工程公司當總經理。穆有仁笑了。當官當長了,對每個崗位的情況都有個估摸。毓嵐縣今年麵臨著換屆,汪晉國已經幹滿兩屆,調整崗位是不言而喻的事。能不能當上縣委書記,他沒有把握,倘若換個無關緊要的“雞肋”崗位,那這幾年在縣裏的煎熬可就白費了,與其這樣,不如回到市裏弄個肥缺幹幹。軌道工程公司雖說隻是個企業,油水卻豐厚,即使過兩年再換崗,也不會比縣長的位置低。既然任天嘉不想讓自己兼任這個職務,那交給一個靠得住的人也是個不錯的選擇。


    於是穆有仁表態說:“這件事,我會給組織部和人事局打招呼的,隻是那個職務要求要有專業基礎,至少要懂一點兒城市規劃建設。”


    “所以就要靠領導給我美言了!”汪晉國笑容可掬地掏出一張卡片,放在穆有仁桌上,“換季了,領導也該添件衣服了,這點兒小意思,請您笑納。”


    穆有仁知道那是一張儲值卡,現在給上級送禮,已經沒有人再大包小裹地拎著煙酒招搖過市了,直接送現金又令雙方麵子都抹不開,於是不知哪個聰明人便發明了送這種現金卡,一時間成為流行時尚。收禮者把它兌成現金也行,直接花掉更方便。不過穆有仁卻對這種卡不太在意,當了這麽多年常務副市長,他已經對這一類不痛不癢的禮物不感興趣了,以縣長的身份,這張卡裏大不了萬八塊錢,在他眼裏,這隻配給小孩子當過年的壓歲錢,不值得為這點兒錢丟掉自己的清廉名聲。


    “你把它收起來,咱們哥兒倆何必來這一套!”他正色道,“你放心,我能做到的事,肯定會替你上心辦,不過,這也要看孟書記和任市長的態度。這事急不得,慢慢來吧。”


    第二天,穆有仁借口到毓嵐縣檢查行政執法情況,帶著王琮餘直奔櫻桃溝而去。自從那天程可帷找王琮餘追問南芳下落,他心裏那根弦就一直繃得緊緊的,意識到這是一個不祥之兆。看來,此前給專案組提供的證據材料雖然言之鑿鑿,檢察院也確實是按照這些證據啟動司法程序的,但真要結案,他們還是要刨根問底。現在怕的就是他們這一手!一旦把何廣慧、南芳這樣的根底刨出來,問題就嚴重了。所以,任何一個細小的環節都不能掉以輕心,這也是他急於親自去見那個小小的項目經理的原因所在。


    看著身邊飽食終日無所用心的王琮餘,穆有仁不禁有些惱火。事情已經到了如此嚴峻的地步,他竟然還來表功說“折了程書記的麵子”。當時穆有仁就訓了他一通,從一開始,他就不應該否認南芳這個女人的存在!如果沒有南芳其人,那她提交的那麽多舉報線索不都成了鏡花水月、無中生有?真是那樣,郭斧一案可就是徹頭徹尾的假案,是一起嚴重的政治陷害事件了!


    春天的櫻桃溝景色很美。汽車拐進山裏,穆有仁看著滿山遍野綻開的花蕊,心情開朗許多。三十多年前,他作為知識青年插隊下鄉,在這裏生活了三年多,那時的苦日子,令他今天想起來還有些不寒而栗。除了自然景觀以外,這裏沒有值得他留戀的地方。想想由當年一個窮知青,到今天掌管著幾百萬人口的大都市的副市長,也應該滿足了,可是,人心不足蛇吞象,吃上政治這碗飯,人就好像變得瘋狂了,那個叫作欲望的東西驅使著你在爭權奪勢的道路上停不下步,即使想像陶淵明那樣悠閑地“采菊東籬下”,做個與世無爭的遠離紅塵之人,也是不可得的。


    手機響了,是田中秋,問穆市長在哪裏。他說閑著無事,想找他聊聊。穆有仁答應了。


    車到櫻桃溝時,汪晉國和那個項目經理已經等候在那裏。項目經理是個四十多歲的中年人,一看便知久經商海曆煉,精明而狡黠。彼此客套一氣,便來到水庫專為垂釣者搭建的長廊下,水庫主任和縣長司機正忙活著把軟椅、茶水、小點心擺在釣台上,幾支做工考究的鍍鉻釣竿也架在那裏。穆有仁與項目經理在中間兩把椅子上坐下,縣長和王琮餘分別坐在兩邊。除了王琮餘外,幾個人對釣魚都不生疏,所以互相打個招呼,便利落地上餌甩線下鉤,各自忙了起來。


    “穆市長日理萬機,難得有這份雅興。”項目經理伏下釣鉤,坐直身子,奉承道。


    “是啊,官身不由己,哪像你們從商的人,呼風來風,喚雨得雨,遊哉悠哉,天王老子也管不著。”


    “哪裏哪裏,穆市長高居政壇,不知道現在做買賣有多難。商海無情,一個不小心,跌倒了就不容易爬起來,您看我們那何老板,當年多麽風光,現在竟落得個有家難回!”項目經理說到這裏,感慨地歎口氣。


    穆有仁沒接他的話,若有所思地盯著水麵淡淡的漣漪。稍頃,朝水庫劃了個圈兒,語調平和得像是在自言自語:“你看這裏波瀾不驚的樣子,其實下水才能知道底下暗流有多大!年輕時候我常在這裏遊泳,好幾次差點兒被水底的漩渦吸進去,打那以後我就記住了,什麽時候也不要被表麵現象所蒙蔽。”


    他扭頭看著項目經理,接著說:“你說得對,無論從政從商,都不是件容易事。政治家要有過人的韜略,成功的商人也離不開深謀遠慮。說句不恭的話,你們何老板,就缺乏一點兒這樣的遠見。”


    項目經理點頭表示認同,問道:“您與何老板一定很熟悉吧?”


    “談不上熟悉,倒是打過幾次交道。”穆有仁表情淡然地說,“這幾年,他為雙陽市也做過不小的貢獻,出了這件事,不少人都替他惋惜,聽說許多與他有商業往來的人都在想方設法替他脫罪。這個時候,拉他一把,就能成全他;推他一把,他就別想再見天日了。關鍵時刻就看人心向背啊!”


    項目經理心領神會地連連點頭:“是這個道理。穆市長放心,我手下這幫弟兄都是跟著何老板打拚了二十多年的老部下,知恩圖報還是懂得的。”


    一直沒搭話的汪晉國在一旁溜縫說:“咱們穆市長是最講義氣的人,跟著這樣的領導,別說有個什麽溝溝坎坎的,就是上刀山下火海咱心裏也痛快。”


    穆有仁笑了:“哪有你說得這麽嚴重!工作也好,經商也好,溝溝坎坎是有的,但不至於上刀山下火海。隻要咱們時時刻刻做到心裏有數,不打無準備之仗,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什麽樣的溝坎越不過去?我這三十年還真沒遇到過翻不過去的火焰山呢!”說著,他見水麵上浮漂一動,趕忙收竿,一條二斤多重的草魚劃著弧線落在岸上。


    太陽正當頭時,水庫主任過來請各位領導去用餐。對釣魚本就沒有什麽興致的王琮餘早已坐不住了,一迭聲催促“走走走”。穆有仁半是揶揄半是批評地說:“你呀,就是缺少穩坐釣魚船這份定力。”


    剛在水庫主任的房間坐下,一輛本田suv越野車虎虎生風地闖進院裏,穆有仁往外一看,意外發現竟然是依阿華跟著田中秋一道來了。彼此介紹寒喧之後,眾人落座,於是這頓飯立時有了生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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