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劉景、馬明去鹽行街看看,店鋪都關著門。劉景道:“日上三竿了,怎麽店鋪還沒開門呢?”


    馬明說:“傳聞南方人懶惰,也許真是民風如此。”


    卻見有家叫和順鹽行的鋪麵開著門,仔細瞧瞧,原來這家鋪子同昨日進去的那個園子連著,肯定就是闞家的了。


    馬明說:“進去看看?”


    劉景說:“不去吧,免得人家疑心。”


    兩人正在猶豫,裏麵卻走出個黑臉漢子,凶著臉問話:“你們鬼鬼祟祟,什麽人?”


    劉景道:“這就怪了,我倆站在街上說話,關你什麽事了?”


    黑臉漢道:“站遠些說去,別站在店門口!”


    馬明道:“不許別人在你們門口停留,你們做什麽生意?你們這是鹽行,又不是皇上禁宮!”


    黑臉漢很是蠻橫,道:“關你屁事!”


    兩人離開和順鹽行,繼續往前走。劉景說:“昨夜我們見著闞望達,可是位儒雅書生呀。”


    馬明道:“未必我們又碰著假模假樣的讀書人了?”


    他倆正說著,忽聽得喧嘩之聲,原來一些衙役正在擂門捶戶。和順鹽行對麵的大理茶行門開了,夥計打著哈欠問道:“幹啥呀?”


    衙役大聲喊道:“快快把店門打開!從今日起,各店必須卯時開門,不得遲誤!”


    夥計說:“沒有生意做,開門幹什麽?”


    衙役喝道:“不許胡說,當心吃官司!”


    隻見衙役們一路吆喝過去,店門一家一家開了。


    劉景說:“我還以為王繼文怕店家亂說話,不許他們開門哩,原來是沒有生意。”


    馬明說:“王繼文強令店家開門,原來是做給欽差看的!可怎麽會沒有生意呢?”


    兩人已走到了鹽行街盡頭,劉景道:“我倆上大理茶行去坐坐,那裏正好對著和順鹽行。”


    大理茶行裏頭空蕩蕩的,貨櫃上稀稀落落放著些普洱茶餅。夥計見了客人,忙遞上茶來,道:“兩位客官,請喝口茶吧,生意是沒法做。”


    劉景問:“我們想要普洱茶,為什麽你們有生意不做?”


    夥計道:“二位看看我們這店,像做生意的嗎?沒貨!”


    馬明問:“雲南普洱茶,天下絕無僅有,怎會沒貨呢?”


    夥計搖頭道:“整條街上,已經三四個月沒做生意了!”


    這就奇怪了,劉景趕緊問道:“為什麽呀?”


    夥計支吾道:“我們不敢多說,怕吃官司。”


    馬明道:“做生意,怎麽會吃官司?”


    夥計道:“不敢說,我們不敢說。”


    劉景道:“如此說,我們這回來雲南,空跑一趟囉?”


    夥計說:“你們要是做鹽生意,可去和順鹽行看看。整條鹽行街,隻有闞家還能撐著。”


    馬明問:“為何單單闞家還能做生意?”


    夥計悄聲兒道:“闞家闞禎兆老爺是巡撫衙門裏的人,他家當然不一樣!”


    劉景、馬明二人聽了,甚是吃驚。夥計掀起竹簾,說:“你們看,整條街冷火秋煙,隻有和順鹽行門前車來車往。”


    劉景、馬明透過竹簾望去,果然見幾輛馬車停在闞家鋪子門口。


    夥計又道:“二位上他家去可得小心啊。”


    劉景問:“小心什麽?”


    夥計說:“闞家少當家闞望達,一個白麵書生,我們誰也看他不懂。前不久,他家突然新雇了百十號家丁,個個都是好身手。”


    這裏正說著,突然聽得闞家門前哄鬧起來。夥計望望外頭,說:“準是福源鹽行大少爺向雲鶴又來鬧事了。向雲鶴本是闞望達的同窗好友,近日隔三岔五到和順行門前叫罵。”


    劉景起身說:“馬兄,我們看看去!”


    夥計道:“二位,闞家門前的熱鬧可不是好看的,你們可要當心啊!”


    和順鹽行前麵漸漸圍了許多人,劉景、馬明站在人後觀望。


    向雲鶴在和順鹽行鋪前高喊道:“闞望達,你給我滾出來!”


    那個黑臉漢子叉腰站在鋪門前,道:“向雲鶴,我們東家念你是同窗好友,不同你計較,你為何每日來此撒野?”


    向雲鶴喊道:“闞家坑害同行,獨霸鹽市,豢養惡奴,欺小淩弱,真是喪盡天良!”


    黑臉漢凶狠地說:“你滿口瘋話,小心你的狗頭!”


    這時,闞家管家出來,同黑漢耳語幾句。黑臉漢放緩語氣,對向雲鶴說:“向公子,我家少爺請你裏麵說話。”


    向雲鶴道:“我才不願踏進闞家門檻,闞望達有種的就給我滾出來!”


    黑臉漢再沒說話,隻做了個手勢,便有幾個漢子擁上來,架走了向雲鶴。向雲鶴拚命掙紮著,喊道:“你們休得放肆!”


    馬明道:“劉景兄,我們又碰上惡霸了。進去救人!”


    劉景說:“不忙,先看看動靜。”


    兩人回到大理茶行,喝了幾盅茶,忽聽外頭又哄鬧起來。掀簾看時,卻見向雲鶴滿身是血,叫人從闞家裏頭抬了出來。


    馬明急了,責怪劉景,說:“我說要出事的,你還不信!”


    劉景也慌了,道:“看來闞家不善,我們快去報告老爺!”


    陳廷敬來到滇池,但見一位老者正在水邊釣魚。此人正是闞禎兆。他身著白色粗布褂子,一頂竹笠,須發飄逸,宛如仙君。


    陳廷敬上前拱手道:“和風麗日,垂釣林下,讓人好生羨慕呀!老先生,打攪了!”


    闞禎兆頭也不回,應道:“村野匹夫,釣魚隻為糊口,哪裏顧得上這滿池波影,半池山色!”


    陳廷敬哈哈大笑道:“聽先生說話,就不是靠釣魚為生的人。在下剛打北邊來,對雲南甚是生疏,可否請教一二?”


    闞禎兆眉宇稍稍皺了一下,似有警覺,道:“老朽孤陋寡聞,隻知垂釣,別的事充耳不聞,沒什麽可以奉告呀!”


    陳廷敬說:“兩耳不聞窗外事的人,說不定心裏恰恰裝著天下事。”


    闞禎兆這才回頭望望陳廷敬,問道:“不知先生有何事相問?”


    陳廷敬道:“雲南風物、官場風紀,我都想知道。”


    闞禎兆暗自吃驚,問道:“官場風紀?難道您是官差?敢問大人尊姓大名,老朽該如何稱呼?”


    陳廷敬笑道:“本人姓陳名敬,是個生意人。生意人嘛,怎可不問官場上的事?請教先生尊姓大名。”


    闞禎兆便猜著這人就是陳廷敬了。陳廷敬原名陳敬,當年被順治皇帝賜名,早已是士林美談。


    闞禎兆答道:“老兒免貴姓闞,您叫我闞老頭子便是!”


    大順在旁說道:“真是巧了,昨兒一進昆明就遇著位姓闞的,今兒又遇著一位。”


    陳廷敬也猜著此人就是闞禎兆,便說:“我倒是知道貴地有位闞禎兆先生,學問書法十分了得,我是傾慕已久啊。”


    闞禎兆卻說:“老兒還真沒有聽說過這位本家。”


    陳廷敬並不把話挑破,隻說:“闞禎兆先生的大名可是遠播京師,您這位本家反倒不知道啊!”


    闞禎兆說:“慚愧慚愧!”


    這邊珍兒同大順悄悄說話:“大順,敢情姓闞的人說話都這麽別扭?”


    陳廷敬也不管闞禎兆樂不樂意,就在他近處的石頭上坐了下來。攀談半日,闞禎兆方才講到雲南官場人事,道:“王繼文任巡撫這幾年,雲南還算太平,百姓負擔也不重。隻看這太平日子能過多久。”


    闞禎兆同陳廷敬說著話,眼睛卻隻望著水裏的浮標。陳廷敬問:“闞先生是否看破什麽隱情?”


    闞禎兆笑道:“我一個鄉下糟老頭子,哪有那等見識?隻是空長幾十歲,見過些事兒。當年平西王吳三桂鎮守雲南,頭幾年百姓的日子也很好過啊。”


    正說著話,忽聽後麵又有人聲。回頭一看,原來是王繼文趕到了。王繼文匆匆上前,朝陳廷敬拱手而拜:“雲貴總督、雲南巡撫王繼文拜見欽差陳大人!恭請皇上聖安!”


    陳廷敬忙站起來還禮:“見過製台王大人。皇上龍體康健,皇上想著你們哪!”


    闞禎兆也站了起來,微微向陳廷敬低了頭,道:“原來是欽差大人,老兒失禮了。”


    王繼文心下大驚,卻隻當才看見的樣子,說:“哦,闞公也在這裏!”


    陳廷敬故意問道:“哦,你們認識?”


    王繼文剛要開口,闞禎兆搶先說話了:“滇池雖水闊萬頃,來此垂釣者並不太多。巡撫大人有時也來垂釣,因此認得老兒。”


    王繼文聽闞禎兆這麽一說,忙借話搪塞:“正是正是,下官偶爾也來滇池垂釣,故而認識闞公。”


    這時,劉景、馬明飛馬而至。劉景道:“老爺,我們有要事相報!”


    陳廷敬問:“什麽事如此緊急?”


    馬明望望四周,道:“老爺,此處不便說話。”


    王繼文忙說:“欽差大人,下官後退幾十步靜候!”


    陳廷敬便道:“好,你們暫且避避吧。”


    王繼文邊往後退,邊同闞禎兆輕聲說話:“闞公,您可是答應我不再過問衙門裏的事啊!”


    闞禎兆說:“老朽並沒有過問。”


    王繼文說:“陳大人昨夜上和順鹽行同貴公子見麵,今日又在此同您會晤,難道都是巧合?”


    闞禎兆道:“老夫也不明白,容老夫告辭!”


    闞禎兆扛著釣竿,轉身而去。望著闞禎兆的背影,王繼文心裏將信將疑,又驚又怕。回頭一看,又不知劉景、馬明正向陳廷敬報告什麽大事,心中更是驚慌。


    陳廷敬聽了劉景、馬明之言,心裏頗為疑惑。難道闞家真是昆明一霸?闞禎兆名播京師,世人都說他是位高人雅士啊。


    劉景見陳廷敬半日不語,便道:“我倆眼見耳聞,果真如此。”


    馬明說:“我還真擔心向雲鶴的死活!”


    陳廷敬略作沉吟,說:“你們倆仍回鹽行街去看看,我這會兒先應付了王繼文再說。”


    陳廷敬打發兩人走去了,便過去同王繼文說話。王繼文忙迎了上來,說:“欽差大人,雲南六品以上官員都在大觀樓候著,正在等您訓示。”


    陳廷敬笑道:“我哪有什麽訓示!我今日是來遊滇池的。聽說大觀樓氣象非凡,倒是很想去看看。”


    一時來到大觀樓,見樓前整齊地站著雲南六品以上官員。王繼文喊了聲見過欽差陳大人,官員們齊聲涮袖而拜。陳廷敬還了禮,無非說了些場麵上的話,便請大家隨意。


    陳廷敬這才仰看樓閣,但見“大觀樓”三字筆墨蒼古,淩雲欲飛。陳廷敬朝王繼文拱手道:“製台大人,您這筆字可真叫人羨慕啊!”


    王繼文連連搖頭:“塗鴉而已,見笑了。”


    陳廷敬複又念了楹聯,直誇好字佳聯。王繼文便道:“獻醜了!欽差大人的書法、詩文在當朝可算首屈一指。早知道欽差大人會來雲南,這匾額、對聯就該留著您來寫。”


    陳廷敬搖頭道:“豈敢豈敢!這千古留名的事,可是皇上賜予您的,別人哪敢掠美?”


    王繼文便拱手朝北,道:“繼文受皇上厚恩,自當效忠朝廷,肝腦塗地,在所不惜!”


    上了樓,陳廷敬極目遠眺,讚歎不已,道:“您看這煙樹婆娑,農舍掩映,良田在望,正是製台大人對聯裏寫到的景象!”


    王繼文說:“滇池之美,天造地設,下官縱有生花夢筆,也不能盡其萬一。”


    陳廷敬想著自己家鄉山多林密,可惜少水。這滇池勝景人間罕見,又是四季如春,真趕得上仙境了。陳廷敬回身,見廊柱上也有王繼文題寫的對聯,便道:“製台大人,您的字頗得闞禎兆先生神韻啊!”


    王繼文有些尷尬,便道:“欽差大人目光如炬啊!闞禎兆先生是雲南名流,他的書法譽滿天下。闞公曾為下官慕賓,同他終日相處,耳濡目染,下官這筆字就越來越像他的了。欽差大人的字取法高古,下官慚愧,學的是今人。”


    陳廷敬笑道:“製台大人這麽說就過謙了。古人亦曾為今人,何必厚古薄今呢?”


    王繼文直道慚愧,搖頭不止。


    下了樓,王繼文說:“欽差大人,轎子已在樓下恭候,請您住到城裏去,不要再住驛館了。”


    陳廷敬道:“驛館本來就是官差住的,有什麽不好?”


    王繼文說:“那裏太過簡陋,下官過意不去啊!”


    陳廷敬笑道:“製台大人不必客氣,三餐不過米麵一斤,一宿不過薄被七尺,住在哪裏都一樣。”


    王繼文見陳廷敬執意要住在驛館,便不再多說了。回城的路上,卻見劉景、馬明策馬過來。劉景下馬走到陳廷敬轎邊,悄聲兒說:“回陳大人,闞望達已被巡撫衙門抓走了!”


    陳廷敬問:“向雲鶴呢?”


    馬明說:“向雲鶴被抬回家去了,死活不知。”


    王繼文隱約聽得陳廷敬他們在說闞望達,知道瞞不過去,便道:“看來欽差大人剛到雲南,就對闞望達有所耳聞了。闞望達豢養惡奴,欺行霸市,同行憤恨,屢次到巡撫衙門聯名告狀。今日他又縱容家丁行凶,打傷同行商人向雲鶴。剛才在滇池邊,下官接到報信,立即著人將闞望達捉拿,不曾想驚動了欽差大人。”


    陳廷敬問:“聽說和順鹽行的東家,就是您原來的幕僚闞禎兆?”


    王繼文歎道:“下官不敢再讓闞禎兆做巡撫衙門的幕僚,正為此事。不過,這都是闞禎兆的兒子闞望達做的事,玷汙了他父親的清譽,真是讓人痛心!請欽差大人放心,此案我自會查個水落石出,秉公辦理!”


    陳廷敬道:“好吧,這事我不過問。製台大人,皇上命我來雲南查看庫銀,純屬例行公事,並沒有其他意思。朝廷已把查看各省庫銀定為常例,有關省份都要查看的。”


    王繼文道:“下官知道,欽差大人隻管清查,需下官做什麽的,但請吩咐!”


    陳廷敬卻是說得輕描淡寫,道:“此事簡單。請製台大人先把庫銀賬目給我看看,我們再一道去銀庫盤存,賬實相對,事情就結了。”


    王繼文說:“我馬上吩咐人把賬本送到官驛!”


    夜裏,陳廷敬看著賬簿,珍兒同大順在旁伺候。


    大順說:“我總覺得鹽行街不對勁兒。店鋪林立,卻沒人做生意。原來還有闞家的和順鹽行做生意,這會兒和順鹽行也關門大吉了。”


    陳廷敬想那闞家的事委實蹊蹺,隻是不知症結所在。


    又聽珍兒在旁邊說:“老爺,我覺著製台大人也有些怪怪的。”


    陳廷敬問:“怎麽怪怪的?”


    珍兒說:“我在您背後一直看著製台大人,他的臉陰一陣陽一陣。您在大觀樓看他寫的字,我瞧他大氣都不敢出。等您誇他字寫得好,他才鬆了口氣。後來您說他的字很像闞禎兆的字,他又緊張了。”


    陳廷敬哈哈大笑,說:“那字本來就不是他寫的,是闞禎兆寫的。”


    珍兒吃驚道:“原來老爺一眼就看出來了?”


    陳廷敬說:“讀書人都能一眼看出來。”


    珍兒說:“王繼文也是讀書人,他怎麽可以請別人寫字,自己留名?”


    陳廷敬說:“讀書人跟讀書人,也不一樣。”


    大順樂了,笑道:“這麽說,我要是做了大官,我也是想寫字就寫字,想作畫就作畫了?”


    陳廷敬搖頭苦笑,仍埋頭看著賬本。忽聽得外頭有響動,大順出去看看,不曾見著什麽。


    陳廷敬道:“你們得留神那位驛丞。照說他應該知道我們是什麽人了,他卻假裝不知道,大可懷疑。”


    珍兒說:“我想昨日就是他動了老爺的箱子。”


    闞禎兆星夜造訪王繼文,一臉怒氣,問道:“我闞家犯了什麽王法?我兒子做了什麽惡事?”


    王繼文道:“闞公息怒!向雲鶴差點兒被您家打死啊!”


    闞禎兆憤然道:“向雲鶴的傷根本就不是我們家裏人打的,這是栽贓陷害!”


    王繼文說:“闞公呀,向雲鶴好好的,被您家家丁強拉進院裏去,又被打得半死從您家抬出來,街坊鄰居都可作證,難道還能有假?”


    闞禎兆說:“製台大人,向雲鶴是你們衙門裏去的人打的,我不願相信這是您的吩咐!”


    王繼文說:“闞公,這件事我會盤查清楚,但請您一定體諒我的苦心。我也是為您闞家著想。欽差在此,我不把望達弄進來,難道還要欽差親自過問此案不成?真把望達交到陳廷敬手裏,就禍福難測啊!”


    闞禎兆怒道:“笑話!我家望達並沒有犯法,怕他什麽欽差?”


    王繼文說:“這種大話闞公就不要說了。您家生意做得那麽大,就挑不出毛病?無事還會生非哩!文啟,你送送闞公!”


    楊文啟應聲進來,說:“闞公,您請回吧,我送送您!”


    闞禎兆甩袖起身道:“告辭,不必送了。”


    楊文啟仍跟著闞禎兆出了巡撫衙門,一路說著好話。到了門外,闞禎兆沒好氣,說:“不必送了,我找得著家門!”


    楊文啟道:“闞公不必這麽不給麵子嘛,你我畢竟共事一場。請吧。”


    闞禎兆理也不理,走向自家馬車。楊文啟趕上去,扶著馬車道:“闞公,製台大人礙著情麵,有些話不好同您直說。闞公,衙門裏的事,您就裝聾作啞吧。”


    闞禎兆說:“我是百姓一個,並不想過問衙門裏的事。”


    楊文啟道:“可陳廷敬一到昆明,就同你們父子接了頭呀。”


    闞禎兆這才明白過來,問道:“製台大人捉拿我家望達,就為此事?”


    楊文啟並不回答,隻道:“您保管什麽都不說,您家望達就沒事兒。您要是說了什麽,您家望達我就不敢擔保了。何況,闞公您別忘了,昆明商家關門大吉,可都是您闞公的責任啊!”


    闞禎兆呸了聲,道:“楊文啟,你們怎敢把這事都栽在我身上?”


    楊文啟嘿嘿一笑,不再答話。闞禎兆大罵幾聲小人,叫家人趕車走了。一路上,闞禎兆憤懣難填,思來想去痛悔不已。半年前,他本已離開巡撫衙門,可王繼文又找上門來,求他最後一次幫忙。他礙著麵子,隻得答應。沒想到,終究鑄成大錯!


    當日夜裏,劉景、馬明摸黑來到向家福源鹽行,敲了半日門,才有人小聲在裏頭問道:“什麽人?我們夜裏不見客!”


    劉景道:“我們是衙門裏的人!”


    聽說衙門裏的人,裏頭不敢怠慢,隻好開了門。向家老爺向玉鼎出來見過了,聽說兩位是欽差手下,便引他們去了向雲鶴臥房。向雲鶴躺在床上,閉目不語。


    劉景問道:“向公子,闞家為什麽要打你?”


    向雲鶴微微搖頭,並不說話。


    向玉鼎說:“兩位見諒,小兒沒力氣說話。”


    馬明道:“令公子身子有些虛,我們還是出去說話吧。”


    客堂裏,劉景問道:“向老板,聽說闞望達打傷了令公子,就被巡撫衙門抓走了,原是同行告他惡行種種。闞望達都做過哪些壞事?”


    向玉鼎歎道:“我家雲鶴同闞望達本是同窗好友,但幾個月前闞望達同他父親闞禎兆設下毒計,坑害同行,弄得我們生意都做不成。眾商敢怒不敢言,隻有我家雲鶴,性子剛直,寫了狀子,跑去各家簽名,聯名把闞家告到巡撫衙門。”


    馬明問:“闞家怎麽坑害你們?”


    向玉鼎隻是搖頭,道:“不敢說,我不敢說啊!”


    劉景說:“你們既然已把闞家告到衙門裏去了,還有什麽不敢說的?”


    向玉鼎道:“誰都不敢出頭,隻有我家雲鶴魯莽!”


    劉景道:“俗話說得好,有理走遍天下,你怕什麽?”


    向玉鼎說:“誰跟我們講理?人家闞家是什麽人?闞禎兆早在平西王手裏就是衙門裏的幕僚,官官相護啊!”


    劉景說:“我們欽差大人是皇上派來的,辦事公道,你但說無妨。”


    向玉鼎搖頭半日,說:“就是皇帝老子自己來了,下道聖旨也就拍屁股走人了,我們祖祖輩輩還得在雲南待下去,衙門還是這個衙門,惡人還是這些惡人!我是不敢說的,你去問問別人,看他們敢不敢說。”


    向玉鼎半字不吐,劉景、馬明隻得告辭。兩人從福源鹽行出來,忽見前麵有個黑影閃了一下不見了。


    劉景悄聲道:“馬兄,有人盯著我倆。”


    馬明不動聲色,也不回頭。兩人忽快忽慢,施計甩掉那個影子,躲進暗處。那人躊躇片刻,返身往回走了。


    劉景輕聲道:“跟上,看看他是什麽人。”


    兩人悄悄兒跟著那個黑影,原來那人進了城,去了巡撫衙門。衙門前燈籠通亮,照見那人原是驛丞向保。


    陳廷敬聽說了向保跟蹤的事,心想等到明兒他如仍假裝不知道驛站裏住著欽差,就真不尋常了。又想這向保隻是個無品無級的驛丞,竟然直接聽命於巡撫大人,太不可思議了。


    大順還在說王繼文要人家替自己寫字的事,道:“老爺您可真沉得住氣,知道大觀樓上的字不是王大人寫的,還直誇他的字寫得好。”


    劉景、馬明莫名其妙,聽珍兒說了,才知道大觀樓上的字其實是闞禎兆寫的。劉景便說:“如此說,王繼文真是個小人。”


    陳廷敬搖頭道:“僅憑這一點,便可想見王繼文是個沽名釣譽的人。但我此行目的,不是查他字寫得怎麽樣,而是看他倉庫裏的銀子是否短少。”


    第二日,陳廷敬身著官服,出了驛站門口。向保慌張追了出來,跪在陳廷敬麵前道:“小的不知道大人是官差,冒犯之處,萬望恕罪!”


    陳廷敬說:“你不知道我是官差,哪來的罪過?起來吧。”


    向保仍是跪著,不敢起來。


    珍兒說:“這位是欽差陳大人。從今日起,誰也不準進入欽差大人房間。裏麵片紙點墨,都是要緊的東西,你可要小心囉!”


    向保叩頭道:“小的派人成日守著,蚊子也不讓飛進去!”


    珍兒說:“丟了東西,隻管問你!”


    向保叩頭如搗蒜,道:“小的知道,小的知道!”


    陳廷敬徑直去了藩庫,王繼文早已領著官員們候著了。王繼文上前拜道:“下官未到驛館迎接,望欽差大人恕罪!”


    陳廷敬笑道:“繁文縟節,不必拘泥。”


    王繼文說:“藩庫裏的銀子,下官隻有看守之責,收支全由朝廷掌握。陳大人,您請!”


    王繼文領著陳廷敬進了藩庫,但見裏麵裝銀錠的箱子堆積如山。王繼文說:“賬上一百三十萬兩庫銀全在這裏。下官已安排好庫兵,可一一過秤,請陳大人派人監督就是。”


    陳廷敬笑道:“我管過錢法,一萬兩銀子堆起來該有多少,心中大致有譜,也不一定一一過秤。”


    王繼文一聽,千斤石頭落地,忙道:“聽憑欽差大人安排。”


    陳廷敬忽然停下腳步,說:“把這堆銀子打開看看吧。”


    王繼文命人抬來箱子,道:“請欽差大人過目。”


    陳廷敬拿起一塊銀錠,看看底部,一個“雲”字。陳廷敬放下銀錠,並不說話。王繼文望望陳廷敬眼色,吩咐庫兵繼續開箱。陳廷敬又拿起一個銀錠,仍見底部有個“雲”字。打開十來箱後,陳廷敬見銀錠底部竟是一個“福”字;再打開一箱,銀錠底部是個“和”字。


    王繼文臉上開始冒汗,不敢多話,隻低頭站著。陳廷敬道:“製台大人,這可不是官銀呀?”


    王繼文馬上跪了下來,道:“下官有事相瞞,請欽差大人恕罪!”


    陳廷敬見王繼文這般模樣,實在想給他在下屬麵前留點麵子,便道:“你們都下去吧,我同製台大人有話說。”


    藩庫裏隻有他倆了,陳廷敬請王繼文起來說話。王繼文爬起來,拱手謝過,說:“下官有罪,事出有因。雲南被吳三桂蹂躪幾十年,早已滿目瘡痍,民生凋敝。繼文見百姓實在困苦,冒著背逆朝廷之大罪,私自把庫銀借給商家做生意,利息分文不取,隻待他們賺了錢,便還上本錢。還算老天有眼,三年過去了,商家們都賺了錢,剛把本錢如數還上。銀子尚未來得及重新翻鑄,打上官銀字號。不曾想,欽差突然來到,下官未能把事做周全。”


    陳廷敬不太相信事情真有如此湊巧,便問道:“所有商家都把銀子還上了嗎?”


    王繼文說:“回欽差大人,都還上了。”


    陳廷敬越發疑心了。生意場上有發財的,有虧本的,哪有家家都賺錢的?他一時又抓不住把柄,便說:“繼文一心愛民,朝廷的銀子也沒什麽損失,我還有什麽話說呢?”


    王繼文又跪下來說:“雖然如此,也是朝廷不允許的,下官仍是有罪!”


    陳廷敬說:“你寫道折子,把事情原委說清楚,我自會在皇上麵前替您說話的。”


    王繼文支吾著,不知如何答話。


    陳廷敬問:“繼文有難處嗎?”


    王繼文道:“既然朝廷銀子絲毫無損,可否請欽差大人替我遮掩!繼文當萬分感謝!”


    陳廷敬搖頭道:“兄弟縱有成全之意,卻也不敢欺君呀!”


    王繼文長跪不起,言辭淒切:“下官實在是愛民有心,救民無方,不然哪會出此下策!欽差大人可去問問雲南百姓,我王繼文是否是個壞官!”


    陳廷敬不能讓王繼文就這麽跪著,便說:“繼文請起,這件事容我再想想,今日不說了。”


    出了藩庫,陳廷敬同王繼文別過,仍回驛館去。一路走著,劉景說:“難道王繼文真是王青天?”


    馬明道:“我們辛苦地跑到雲南一趟,居然查出個清官!”


    陳廷敬掀開車簾,道:“話不能這麽說。我們查案的目的,不是要查出貪官。真能查出清官,這才真是百姓之福,朝廷之幸。”


    珍兒道:“可我看王繼文不像清官。”


    陳廷敬說:“如果真像王繼文自己所說,他所作所為雖然有違朝廷製度,卻也實在是為雲南百姓做了件好事。”


    說話間已到鹽行街。大順道:“可你們瞧瞧,店鋪門是開著,卻冷冷清清,哪像做生意發大財的樣子?”


    陳廷敬吩咐下車,道:“劉景、馬明,你們二位走訪幾戶商家,問問巡撫衙門向他們借銀子的事兒。”


    劉景說:“好吧,老爺您先回去歇息吧。”


    馬明道:“大順,昆明也許暗藏殺機,你得寸步不離老爺!”


    大順笑道:“您二位放心,我跟著老爺幾十年了,從來還沒有過閃失哩!”


    珍兒啥也不說,隻拍拍腰間的劍。


    陳廷敬笑道:“我沒事的。大順你也不能跟我閑著,你去趟闞禎兆鄉下莊上,請他來驛館敘話。”


    楊文啟卻趕在大順之前就到了闞家莊上,找到闞禎兆說:“藩庫之事差點兒被陳廷敬看破,幸好製台大人急中生智,敷衍過去了。”


    闞禎兆不冷不熱,道:“陳大人是那麽好敷衍的人?”


    楊文啟說:“撫台大人就怕陳廷敬來找您,吩咐我專此登門,同闞公商討對策。”


    闞禎兆道:“紙是包不住火的!”


    楊文啟笑笑,喝了半日茶,說:“闞公,您家望達性子剛烈,在獄中多次都要尋死,我吩咐獄卒日夜看守,不得出任何差池。”


    闞禎兆拍了桌子,道:“你這是什麽意思?你在要挾我!”


    楊文啟說:“闞公,話我已經說得很明白了,您看著辦吧。”楊文啟說罷,放下茶盅,甩手而去。


    楊文啟走了沒多久,大順到了闞家莊上。家人先給大順上了茶,才去請了闞禎兆出來見客。


    大順深深施了禮,說:“闞公,我家老爺、欽差陳廷敬大人恭請您去驛館敘話。”


    闞禎兆冷冷道:“我同您家老爺並無交往,我也早不在衙門裏做事了,恕不從命。”


    大順抬頭一看,大吃一驚,問道:“您不是那位在滇池釣魚的闞先生嗎?”


    闞禎兆道:“是又如何?”


    大順說:“闞公葫蘆裏賣的什麽藥呀?那日您硬說不認識闞禎兆先生!”


    闞禎兆歎道:“我並沒有胡說,當年那位聲聞士林的闞禎兆已經死了,現如今隻有一位垂釣滇池的落魄漁翁!”


    大順道:“闞公您這都是讀書人說的話,我是個粗人,不懂。我隻是奉欽差之命,請闞公去驛館一敘。”


    闞禎兆笑道:“我若是官場中人,欽差寅時召,不敢卯時到。可我是鄉野村夫,就不用管那麽多了。您請回吧,恕我不送!”


    闞禎兆說罷,轉身進去了。大順被晾在客堂,隻好怏怏而回。


    劉景、馬明頭一家就去了大理茶行,夥計知道二位原是欽差手下,畢恭畢敬。劉景問:“你們家向巡撫衙門借過多少銀子?”


    夥計說:“這得問我們東家。”


    馬明問:“你們東家呢?”


    夥計說:“東家走親戚去了,兩三日方能回來。”


    問了半日,夥計隻是搪塞,又道:“您二位請走吧,不然東家怪罪下來,我這飯碗就砸了!”


    劉景說:“官府問案,怎麽就砸了你飯碗了?就是你東家在,也是要問的!”


    夥計作揖打拱的,說:“你們隻是不要問我。我隻想知道,欽差大人什麽時候離開昆明?”


    劉景道:“案子查清,我們就回京複命!”


    夥計說:“拜托了,你們快快離開昆明吧!”


    馬明生氣起來,說:“你什麽都不肯說,案子就不知道何時查清,我們就走不了!”


    夥計說:“你們不走,我們就沒法過日子了。欽差早走一日,我們的倒黴日子就少一日。”


    劉景要發火了,道:“欽差大人奉皇上之命,清查雲南庫銀開支,這都是替百姓辦事,你們怎麽隻希望欽差大人早些走呀?”


    夥計說:“這位官老爺的話小的答不上來,我隻想知道欽差何日離開。”


    馬明圓睜怒眼,道:“荒唐,欽差大人倒成了你們的災星了!”


    夥計嚇得跪了下來,仍是什麽都不肯說。


    兩人出門,又走了幾家,大家都是半字不吐,隻問欽差大人何時離開。


    聽大順一說,陳廷敬知道那位在滇池釣魚的老漢果然就是闞禎兆。闞禎兆在雲南算個人物,那日王繼文竟沒有引見,其中必有隱情。


    大順在旁說道:“我看這姓闞的鬼五神六,肯定不是什麽好東西!”


    陳廷敬又想巡撫給商家借銀一事,誰都守口如瓶,蹊蹺就更大了。


    劉景說:“我們原以為隻有向雲鶴家不敢說,我們走了這麽多家,誰都不敢說。”


    大順道:“我說呀,別這麽瞻前顧後的,不如明兒到巡撫衙門去,找王繼文問個明白!”


    陳廷敬笑道:“我是去巡撫衙門審案,還是幹啥?審個巡撫,還得皇上禦批哩!你們呀,得動腦子!”


    珍兒問道:“老爺,王繼文說他為商家們做了那麽大的好事,可商家們卻是閉口不提,這不太奇怪了嗎?”


    馬明道:“豈止是閉口不提!他們聽見巡撫衙門幾個字臉就變色!”


    珍兒說:“那許是王繼文並沒有給商家借過銀子!可商家的銀子怎麽到了藩庫裏呢?”


    陳廷敬眼睛頓時放亮,拍掌道:“珍兒,你問到點子上了!”


    珍兒恍然大悟,說:“我明白了!”


    陳廷敬點頭道:“珍兒猜對了。”


    劉景同馬明麵麵相覷,拍拍腦袋說原來是這麽回事。大順一時沒想清楚,問:“你們都說明白了,明白什麽了呀?”


    大夥兒哈哈大笑起來,直指著大順搖頭。


    陳廷敬道:“珍兒,你說說。”


    珍兒說:“王繼文並沒有借過銀子給商家,而是他虧空了庫銀,臨時借了商家的銀子放在藩庫裏湊數,想蒙混過關!”


    陳廷敬點頭道:“這就是為什麽鹽行街關門的原因。商家那裏銀子盤不過來,要麽就進不了貨,要麽就欠著人家的款,哪有不關門的?王繼文知道朝廷有欽差要來,就早早地把商家的銀子借來了。誰家做生意的能熬得過幾個月沒銀子?”


    大順拍拍後腦勺,直道自己是木魚腦袋,又說:“知道是這樣,那不更好辦了?把商家們召到巡撫衙門裏去,同王繼文當麵對質,真相大白!”


    馬明朝大順搖頭,道:“商家們在自己家裏都不敢說,到了巡撫衙門還敢說?”


    珍兒說:“老爺,我有個辦法,不用審案,就會真相大白!”


    陳廷敬忙問:“什麽辦法?快說說。”


    珍兒說:“放出消息,告訴商家,隻說借給巡撫衙門的銀子,限明兒日落之前取回,不然充公!”


    陳廷敬連說這真是個好法子,便吩咐大順連夜出去放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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