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濟運村裏的賭場查封了,濟林被抓了進去。賭場出了人命案,派出所到那裏吆喝幾句,兩個多月再無消息。都以為萬事大吉了,賭場天天照開。沒想到夜裏突然來了幾十個警察,賭場被圍得就像鐵桶。


    他娘四奶奶打電話來,說是死人那方守著告,狀子都遞到北京了。有大官簽了字,警察不敢不管了。“濟林進去了,你要想辦法。春桃身上一萬多塊錢也搜走了。”四奶奶最後說。李濟運很生氣,隻說聲“知道了”,就掛了電話。凡事到了民間,都會另有說法。但多少有些影子,不會空穴來風。肯定是有人告狀,不然公安不會從天而降。他事先真的不知道,半點風聲都沒聽見。


    深更半夜,不便打電話找人。此事電話裏又不方便說。天快亮時,四奶奶電話又來了。李濟運沒好氣,說:“媽媽你急什麽?讓他關幾天,不會槍斃的!”


    四奶奶就嚷了起來:“你管也好,不管也好。說出去不好聽,那是你的麵子。人家要關你家人,就關你家人,你臉上有光?”


    李濟運不想讓媽媽難過,勸道:“媽媽,你說這些有什麽用呢?他做的是爭光的事?我要找人也得天亮了。死不了人的,也丟不了我的臉。”


    想著父母必定通宵未眠,李濟運心裏不好受。隻恨那濟林不爭氣,怎麽就不正經做事。


    第二天上班,李濟運去辦公室打了個轉,就去公安局找周應龍。他說了聲不好意思,就把弟弟被抓、弟媳錢被搜等事說了。免不了罵幾句弟弟不聽話,快把老爹老娘氣死了。周應龍笑眯眯的,說馬上打個電話。李濟運怕他為難,說該怎麽處理,你們還是處理吧。他說的自然是場麵上的客套話。周應龍說這隻是治安案子,他吩咐下去就行了。又說李濟運來得及時,昨天夜裏抓的人,沒來得及問話。要是問了話,案子立了,又多些麻煩。周應龍問了他弟弟的名字,馬上就打了電話。幾句話就把放人的事交代妥了,但被沒收的錢不好退。周應龍反複解釋,說場子裏所有的人,現金和手機全部收繳,也沒有逐人登記。隻有一個總數,分不清誰是多少錢。李濟運知道家裏心痛的就是錢,人多關幾天都沒太大的事。可他不便勉強,隻好道了感謝。


    周應龍搖搖頭,露著一口白牙,笑道:“昨天的行動,隻有劉書記、明縣長、政法委書記和我四個人知道。我租了三輛封閉式貨車,弟兄們都不知道拉他們到哪裏去。手機也集中保管。”


    “這麽神秘?”李濟運明知自有原由,卻故意問道。


    周應龍歎息道:“公安部直接批下來的。出了人命案,上了《內參》,領導有批示。公安隊伍複雜,每次行動都有人通風報信。”他唉聲歎氣也不會皺眉頭,就像說著一件愉快的事。


    李濟運好像替他擔心似的,說:“應龍兄,你未免太硬了吧。”


    周應龍說:“李主任是替我著想,我知道。但是不硬行嗎?老百姓有意見。吃公安這碗飯就得硬!越是軟,越不行。”


    李濟運想到民間傳聞,果然是有根由的。隻是賭場豈止自己村裏有?上級領導有批示,才出動警察端掉,到底不是根治之法。可沒有人說要根治,李濟運也不便多嘴。他感歎周應龍局長難當,自是讚賞和體貼的意思。周應龍卻說:“公安有一點好,就像部隊,以服從命令為天職。事後聽說這是公安部領導有批示,同誌們都很理解。”


    李濟運謝過周應龍,回到辦公室。他打了家裏電話,告訴母親人馬上就放了。四奶奶聽說錢沒有退,就說:“那要你找什麽人呢?人關在裏頭還省幾頓飯!”


    李濟運沒法同母親解釋,故意把話說得重些:“人出來就行了,還說什麽錢?濟林他是聚眾賭博,我不找人會判他幾年刑!家裏是要人還是要錢?”


    四奶奶就在電話裏罵強盜,說是錢也搶了,手機也搶了。不管你是賭博的,還是看熱鬧的,統統地都搜了身。李濟運不說話,聽母親罵完了,才放了電話。四奶奶罵的這些話,倒是有些道理。鄉下人愛看熱鬧,去賭場裏玩的,未必都是去賭博的。可公安來端場子,哪管你是賭博的,還是看熱鬧的?臉上又沒寫了字。


    下午,周應龍打李濟運電話,說他有事,馬上過來一下。他也沒說有什麽事,就掛了電話。有些事電話裏不方便說。李濟運不免有些擔心,難道濟林還有更大的麻煩?濟林上午就放掉了。


    不到二十分鍾,周應龍來了,還帶著一個人。周應龍介紹道:“這是我們治安股股長劉衛。”


    李濟運同劉衛握手,說:“劉股長麵熟,沒打過交道。”


    劉衛笑道:“股長也算官?叫我小劉吧。”


    周應龍過去關了門,說:“李主任,我想辦法做了個主,把你弟媳那一萬塊錢退了。”


    李濟運沒想到會是這事,問:“方便嗎?”


    劉衛說:“我們調查過,李主任您弟媳的確不是賭博的,隻是看熱鬧。我們都處理好了,您放心吧。”


    劉衛說完,從包裏掏出信封。李濟運接過,連道了好幾聲感謝。周應龍笑道:“李主任,多話不再說了。我讓劉衛一起來,就是三頭對六麵。您忙,我們走了。”


    送走周應龍和劉衛,李濟運打了家裏電話,叫濟林到城裏來。母親接的電話,說濟林在睡覺,不肯接電話。娘問:“有事嗎,我同他說吧。”


    李濟運說:“我有事,要當麵同他講。他不接,算了吧。”


    李濟運放下電話,很生氣。想到周應龍的義氣,心情略略舒暢些。電話響了,一聽是朱芝。她問有沒有空,想過來說個事。李濟運玩笑道:“部長妹妹有什麽指示?”朱芝隻道有事請教,就放了電話。


    宣傳部就在樓上,朱芝沒多時就下來了。李濟運給她倒了茶,笑著說:“有事吩咐一聲就行了,還親自跑下來?”


    朱芝笑了笑,端起茶吹了幾口,顧不上喝,就說:“老兄,那條鱷魚真的太討厭了!”


    原來成鄂渝的天價披掛曝了光,殃及《中國法製時報》的聲譽。畢竟是全國發行的報紙,各省的網友都紛紛發帖,列舉了他們記者的劣跡。成鄂渝就瘋了似的給朱芝發短信,說的盡是下三爛的話。朱芝起初還很硬氣地回複,慢慢地就有些害怕了。


    “當初聽你的,忍一忍就好了。”朱芝抿了幾口茶,放下杯子。


    李濟運問:“他的短信說了什麽?”


    “我給你念吧。”朱芝便調出短信,一條一條地念。


    聽朱芝念完了短信,李濟運說:“朱妹妹你別怕。我告訴你寫一條短信,保證成鱷魚馬上閉嘴!你這麽寫:成鄂渝先生,您涉嫌敲詐勒索和人身攻擊,您發給我的所有信息,我都依法公證,做了證據保全。請您自珍自重!”


    朱芝依言而行,編好短信給李濟運看看。李濟運看了,點點頭說:“你發去之後,再不理他。我相信他會後悔發那些短信,你完全可以憑這些短信告他。他不光是敲詐你個人,他是敲詐我們縣委、縣政府,告的話他會有大麻煩!”


    “成鄂渝給張弛也發了很多威脅短信。”朱芝說。


    李濟運囑咐說:“你叫張弛也發這麽一條短信去,不怕嚇死他!”


    朱芝道了謝,仍上樓去了。快下班時,她打電話過來說,成鄂渝沒有回話,果然真的害怕了。李濟運卻囑咐她,成鄂渝畢竟是小人,還需小心防著。晚上,仍舊要在梅園陪客人。餐廳外麵,幾個頭頭站著說話。朱芝便把成鄂渝如何敲詐,她如何處理的事向劉星明匯報了。她說話時望望李濟運,卻沒有說是他出的主意。李濟運會意,點了點頭。劉星明望著眼前的樟樹,沒有在意他倆眼色的來去。聽朱芝說完,劉星明仍望著樟樹,說:“朱芝同誌處理得妥當。媒體記者我們要尊重,支持他們的工作,也希望他們理解我們的工作。個別特別操蛋的,我們也不要怕。”


    “終於啞床了。”李濟運嘿嘿一笑。


    劉星明沒聽明白,問:“什麽?”


    這話解釋起來太費周折,又有些不雅,李濟運搪塞:“我說終於沒事了。”


    朱芝就望著李濟運笑,輕輕地咬著嘴唇。看看時間差不多了,各自去陪客人。李濟運去了包廂,握了一圈的手。手機響了兩聲,知道來了短信。因仍在同客人寒暄,顧不上看。客套盡完了,才掏了手機看看,原來是朱芝發的:老兄,小妹掠美了,請你理解。李濟運剛才就隱隱明白,她沒說為成鄂渝的事找過他,怕的是別人想得太多。他想到這層意思,心髒竟突突地跳。他回了八個字:啞床就好,心有靈犀。


    席間,李濟運接到舒瑾電話,說是老爹老娘來了。他說聲知道了,就掛了電話。一定是爹娘怕他有要緊事說,濟林又賭氣不肯動,兩老就自己來了。李濟運陪完客人,該盡的禮數都盡了,急忙回家。


    四奶奶見了兒子,頭一句話就說:“比舊社會都還過餘,強盜到街上來了。”


    李濟運見娘很生氣,忙問:“怎麽回事?”


    舒瑾說:“爹在街上叫吃粉的拍了肩膀!”


    烏柚人叫吸毒的癮君為吃粉的,拍肩膀的意思有些像普通話說的敲竹杠。街上常有吃粉的站在你麵前,拍拍你的肩膀:“老大,給幾塊錢買個包子吃!”吃包子也是黑話,說的就是吃粉。李濟運倒是經常聽說,自己從沒碰上過。拍肩膀也是看人的,專找鄉下人和老年人。


    四奶奶說:“你爹怕事,趕緊給錢。”


    李濟運問:“好多錢?”


    四爹說:“我身上沒帶錢,三十塊。”


    舒瑾勸道:“算了算了,破財免災。”


    四奶奶見李濟運臉紅紅的,又說:“你要少喝酒。”


    舒瑾說:“娘你說了也是空的,他天天喝酒。”


    四爺像做錯了事,望著電視不說話。李濟運知道,勸他少喝酒,娘是必說的,他是必聽的。說也隻歸說,聽也隻歸聽。左耳進,右耳出。


    李濟運問:“濟林他不肯來就不來,還勞您兩老跑來。幸好隻是碰上小混混。”


    四爺說:“娘聽你講得很急,怕有事。”


    李濟運就把退錢的事說了。四奶奶聽了長舒一口氣,說:“那好那好。去了一萬塊錢,割了春桃的肉。”


    李濟運說:“爸爸,媽媽,我想讓濟林自己來,就是想告訴他,退錢的事,外頭千萬說不得。您二老回去,要掐著耳朵交代。萬一說出去,怕是要出大事的。”


    “道理娘知道,我會跟他兩口子講清楚。”四奶奶又把前日夜裏捉寶,細細地說了。村裏都在說這事,娘又聽得很多話,都說給李濟運聽了。放貸的三個爛仔也被抓了,光他們身上就沒收了五十多萬。


    “聽說總共沒收了八十多萬!”四爺說。


    四奶奶說:“哪止!說有一百多萬!”


    四爺說:“我想隻怕是本糊塗賬。公安一聲喊把場子圍了,一個一個地搜身。哪個動一下,就是一警棍。搜了多少錢,還不是公安說了算。濟林這裏不是退了一萬嗎?”


    李濟運聽出爹的意思:公安既然可以退錢,自然也可以私下分錢。果然,四爺搖了幾下腦袋,說:“上交多少,還不是公安分剩了,憑良心!”


    四奶奶就罵人:“你怕是老糊塗了!你硬是管不住嘴巴!你看見公安分錢了不成?遲早要惹禍的,你!”


    李濟運勸道:“關您兩老什麽事呢?還要你們在這裏吵!春桃的錢退了就行了。”


    四奶奶又罵了幾句四爺,回頭對兒子說:“運坨,你不打電話,娘也要來的。三貓子娘到我屋哭,想求你找找人,把三貓子放了。”


    李濟運說:“媽媽,我請人幫忙放了濟林,又退了春桃的錢,已經是天大的麵子了。再去求人,我開得了口?三貓子放了,抓進去的人不都要放?沒收的錢不都要退?”


    四爺說:“聽說,那三個爛仔,都是三閻王的人。三閻王的人,公安抓進去就會放的。三閻王下麵有個馬三,鬼見了都怕。”


    “你又亂說!”四奶奶罵道。


    四爺回了嘴:“我亂說?公安局、派出所、強盜拐子是一夥!你沒聽說過?”


    “要是回去幾十年,你要牢底坐穿!”四奶奶罵了幾句老頭子,又說,“人家三閻王,早就是副縣長了!”


    李濟運告訴娘:“媽媽,您老說的三閻王,叫賀飛龍。他現在是大老板,不是副縣長。他當政協常委了,倒是真的。”


    “常委,還不是一回事?你是常委,村裏不都說你跟副縣長平級?”四奶奶覺得自己很懂。


    李濟運就不說了,望著舒瑾笑笑。爹娘這麽爭吵,他早就習慣了,多半隻是聽著。舒瑾也不在意,坐在旁邊就像沒聽見。老娘不理老爹,又跟李濟運說:“鄉裏鄉親的,能幫的就幫幫。實在沒有辦法,娘也不為難你。我是怕人家說,家裏有人當官,派出所就不敢抓人。”


    “媽媽,人家要說,隻有讓人家說。我不能再出麵。除非再把濟林送進去!”李濟運沒小心就說了重話。


    舒瑾在男人麵前總是沒好話,卻看不得他在爹娘麵前這種口氣,說:“你做不到就好好告訴娘,說這話有什麽用?未必真把濟林送進去?”


    李濟運緩和了語氣,說:“我不是講氣話,是跟娘講道理。說得再清楚些,我把濟林弄出來,本來是沒有道理的。”


    第二天一早,爹娘就要回鄉下去。舒瑾留二老住幾天,老人家說在城裏搞不慣。也不要兒子派車送,說坐班車很方便。李濟運又再三囑咐,退錢的事千萬說不得。爹娘叫他放心,會掐著耳朵交代的。四奶奶出門前,再次跟兒子說,要是有辦法,還是幫幫三貓子。李濟運隻得嘴上應付,心裏並不想去找人。鄉下人有鄉下人的道理,娘的那套說法李濟運明白,卻不可能去做。


    李濟運去辦公室沒多時,劉星明請他去商量個事情。他跑了過去,見朱芝坐在裏頭。原來誰也沒想到,《中國法製時報》副總編陳一迪會親赴烏柚。他打了朱芝電話,隻說想到烏柚來看看,言辭非常客氣。


    朱芝說:“我也很客氣,問他有什麽具體指示,我們好做做準備。他說隻想來看看,從來沒有到過烏柚,聽說你們那裏很漂亮。不知道他此行目的何在?”


    “濟運你談談看法?”劉星明說。


    李濟運說:“我想他絕對不是來找麻煩的。報社副總親自來找麻煩,未必層次太低了。他很可能是來改善關係。如果他不提成鄂渝,我們也不說。要是說起,我們隻講成鄂渝的好話。他們肯定知道是我們給成鄂渝曝的光,估計都心照不宣。”


    劉星明問朱芝:“他們的報紙在我們縣有多少訂戶,你們掌握嗎?”


    朱芝說:“不是確保的報刊,我們沒有過問。估計不會太多。”


    劉星明說:“你們到郵局查查。”


    朱芝說:“我有個建議,如果他是友善之行,我們可以送份禮物。縣領導和公檢法副科以上幹部,每人訂一份《中國法製時報》。他們最看重的就是自己的發行量。”


    李濟運有些擔心,說:“下麵訂閱報刊壓力很大,怕弄得大家有意見吧?”


    朱芝說:“我們隻要求大家訂一年,今後誰還管他?”


    劉星明道:“同意你們兩位的意見。陳總編來了,我和明陽同誌請他吃個飯,你們二位全程陪同。看他時間安排,可以帶他四處走走。烏柚這個時節很美,到處都是紅葉秋果,比他們北京香山強百倍!”


    陳一迪來烏柚那天,李濟運同朱芝在梅園賓館迎候。他倆坐在大堂角落茶吧聊天,透過落地窗的竹簾,可以望見外麵車來人往。一輛省城牌照的車停下,車裏低頭鑽出一個高大的男人。李濟運瞟見似有“采訪車”字樣,估計這位就是陳一迪。朱芝先迎了出去,一問正是陳一迪。李濟運過來見麵,握手道好。陳一迪沒有帶人,隻有司機跟著。房間早安排好了,就是上回成鄂渝住的地方。那是梅園賓館最好的房子。


    晚飯時間沒到,朱芝問道:“陳總您要不先休息?”


    陳一迪毫無倦意,說:“去我房間聊天吧。”


    進了房間,陳一迪去洗漱間擦了把臉,很快就出來了。他一坐下,便說:“烏柚真是個好地方,空氣都是甜的。”


    朱芝道:“陳總真是神速啊,上午在北京機場打了電話,這會兒就到烏柚了。”


    陳一迪說:“北京飛過來很快,省城到烏柚也快。”


    朱芝感慨道:“我有時傻想,人類文明進步真是了不得。剛參加工作時,聽老同誌講,古時從京城派個縣官來,路上要走半年。清朝有個知縣來烏柚履新,走到半路上就病死了。”


    陳一迪便誇朱芝真像個宣傳部長,腦子裏很有想法。朱芝就不好意思,說自己胡思亂想,張嘴就鬧笑話了。又說您陳總是大文化人,見多識廣,可要多多點撥。反正都知道是客套話,免不了往誇張處說。


    李濟運想試探一下,看陳一迪是否為成鄂渝而來,便笑道:“陳總秘書都不帶,作風值得我們學習。”


    陳一迪果然不提成鄂渝,隻說:“我是從基層記者做起的,一個人走南闖北慣了。身邊跟著個人,還不自在。”


    朱芝同李濟運彼此無意間看看,意思都明白了。朱芝說:“陳總這個季節來烏柚,真是來對了。烏柚秋山紅葉,至少在我們省是有名的。其他季節也各有好處,隨時歡迎陳總來。”


    “非常感謝!”陳一迪道,“不過,全國這麽大,能來烏柚算是我的福氣。”


    李濟運遞上煙,說:“應該說是我們烏柚縣的榮幸!陳總您在天子腳下,跑到我們這小地方來,對我們是個鼓舞!”


    聊了會兒,劉星明和明陽來了。陳一迪說:“把書記和縣長也驚動了,那就不好了。”


    劉星明說:“哪裏的話!陳總來了,我們應跑到省城去迎接才是!我倆剛才處理個事情,遲到了一步。”


    陳一迪很有感慨的樣子,說:“我過去經常往基層跑,知道你們工作最辛苦。基層情況,太複雜了!”


    明陽接過話頭,說:“要是上級領導都像陳總這麽體恤基層,我們的工作就好做了。”


    陳一迪笑道:“我們隻是媒體,哪是什麽領導!”


    朱芝開玩笑說:“北京來的,我們都看作領導。我到北京去,看見戴紅袖章的大媽都像大領導。”


    李濟運正想著朱芝這話似不得體,陳一迪卻哈哈大笑,說:“我剛到北京上學,有回在長安街上不小心丟了紙屑。一位老大媽過來了,戴著紅袖章,撕了一張票要罰款。我自知錯了,馬上掏錢。記得那時是罰五毛錢。老大媽半天不給票,也不收錢,足足教育了我幾十分鍾!我不停地點頭認錯,頭都點暈了。我是內蒙人,自小在草原上長大,嘴皮子從來就拙,哪見過這麽能說的?真是服了!”


    滿堂歡笑,都說陳總太有意思了。朱芝問道:“陳總是蒙古族吧?難怪這麽豪爽!”


    陳總說:“我不是蒙古族,姓陳嘛。但已是五代在內蒙古生活,早就像蒙古人了。”


    朱芝看看時間,說:“請陳總下去用餐吧。”


    陳一迪走在前頭,劉星明並肩陪著。明陽、李濟運、朱芝依次跟在後麵。到了電梯口,朱芝上前一步按住按鈕。請陳一迪先進去,各位再依次而入。


    進了包廂,劉星明拉著陳一迪,請他坐主位。陳一迪搖手說:“這是劉書記您坐的,您是主人。”


    “不不,陳總您聽我解釋。我們這小地方,規矩跟外地不同。您得坐這裏,我同明縣長左右陪著。”劉星明臨時編了規矩,為的是讓陳一迪感覺舒服。


    陳一迪隻好說,恭敬不如從命,欣然坐下。主位套了紅色椅罩,其他椅子套的是米色罩子。陳一迪坐的是中心主位,就有些眾星拱月的感覺。他回頭望望身後,一幅漂亮的攝影。劉星明說這就是烏柚秋景,城外隨處可見。陳一迪說進入烏柚時沿路也欣賞了,真是處處可以入畫。可惜北方人認得的樹木太少,看到漂亮的樹多叫不上名字。劉星明馬上吩咐:“濟運,你跟林業局說說,明天陪陳總下去時,派個林業專家解說。”


    陳一迪連連道謝,又說於小處見魄力,誇劉星明雷厲風行。明陽卻說,濟運就是林業專家,不用再派人了。李濟運謙虛,說隻是略知皮毛。劉星明便叫李濟運當好解說,得讓陳總對烏柚留下深刻印象。陳一迪說,勞煩縣委常委做解說,真是折煞自己了。李濟運私下卻想,陳一迪入縣所經之地,都是植被保護很好的地方。烏柚北部山青水透,省城在烏柚的北方。南部多是煤礦,處處都不入眼。烏柚素有北林南煤之說,自然資源分布有差別。


    談笑之際,酒已倒上。劉星明舉了杯,說了歡迎的話。陳一迪難免客氣幾句,一一碰杯,幹了。彼此敬過一輪酒,陳一迪說:“劉書記,明縣長,我有個提議。規定動作都完了,下麵就把酒倒勻,這樣才顯公平。”


    朱芝忙說:“我除外吧,我喝這幾杯就已經到量了。”


    劉星明滿桌子望了一圈子,說:“陳總一看就是個實在人。我同意陳總提議,平均分了。今天是兩瓶,總量控製。朱部長你酒還是倒上,最後誰替你喝,隻看你同誰關係最密切。”


    朱芝滿臉無奈的笑,卻不好再推讓。服務員拿來幾個大杯,餘下的酒全部倒勻。李濟運暗自看看,猜陳一迪必是海量,就說:“我想陳總的量,至少一公斤。”陳一迪自是謙虛,說酒量全在興致,無趣喝酒如同毒藥。聽聽這話,無疑是位酒仙。


    不停地碰杯,再不添酒。陳一迪喜歡說話,談資多是天下見聞。他嘴裏說出的東西,都是親曆親見的。說得太多了,便有吹牛之嫌。隻怕諸多道聽途說之事,他都說成了自己的經曆。李濟運隱隱有了這種感覺,反而故作豔羨,說做媒體真好。飯局耗了近兩個小時,沒說半句要緊話。各人杯中的酒都快見底了,朱芝的酒卻還有大半。劉星明笑道:“朱部長,考驗你的時候到了,隻看你同誰關係最密切。”


    “我說同陳總最密切,肯定就是虛偽,我們才認識。我說同您書記和縣長最密切,你們要注意影響。”朱芝望著李濟運,一臉的嬌憨,“濟運兄最年輕,請您替我一些。”


    李濟運假裝生氣,說:“我想聽你說,我倆最密切,你偏不說,卻要我喝酒。哪有這個道理?”


    劉星明說:“我們都吃醋哩,你還得了便宜說便宜!人家是嫌我跟明縣長老了!”


    明陽不習慣開玩笑,勉強笑笑,說:“濟運,少廢話,就是半杯酒嘛。”


    李濟運就把朱芝的酒全倒了過來。劉星明又笑話,說他表現太過頭了,也應給人家留點,還要喝團圓杯哩。朱芝說再不能喝了,拿茶代替算了。她望望陳一迪,問:“陳總,我酒喝多了,說話您就別計較。內蒙的人是不是都長您這樣兒?”


    陳一迪笑道:“看樣子,美女部長受不了我這長相。”


    “不是不是,”朱芝連連搖手,“我越看越覺得您就是典型的蒙古族長相。”


    “什麽特征?”陳一迪很有興趣似的。


    明陽插話說:“陳總說了,他是漢族。”


    朱芝說:“明縣長,水土能改變人的長相的。我有個熟人,到新疆去了二十幾年,就有些新疆人的味道了。眼窩子變深了,頭發都卷了。”


    陳一迪問:“那您說說,我什麽地方像蒙古族?”


    朱芝說:“我也說不上。總感覺您的眼神,就像我在畫上看到的成吉思汗。成吉思汗的眼睛炯炯有神,又很有穿透力,總叫我聯想起蒙古族崇拜的鷹。”


    劉星明大笑起來,說:“朱部長轉了這麽大一個彎子,就是誇陳總您有帝王之相!”


    陳一迪笑道:“謝謝朱部長!不過,正像朱部長所講,水土和飲食習慣,真能影響人的外相和體格。我要是不長在草原,肯定不會是個彪形大漢。”


    劉星明看看酒沒了,說陳總肯定不盡興。“團圓杯吧,酒到盡興止。我已很盡興了。”陳一迪舉了酒杯。


    “我們陳總喝酒不講客氣的,他說不喝就是喝好了。”陳一迪的司機在飯局上隻講了這一句話。


    劉星明道:“我們都聽陳總的。”


    “哪裏哪裏!到了烏柚,我都聽劉書記和明縣長的!”陳一迪笑道。


    幹了杯,劉星明說:“陳總,看您時間怎麽安排。烏柚可看的地方多,我建議您明天先看看白象穀,原始次森林,風景絕佳!”


    陳一迪不解,問道:“烏柚有象嗎?緯度不對啊!”


    明陽笑笑,說:“山穀裏有塊白色巨石,極像大象。白象穀裏盡是千年以上的古樹,成片銀杏林就有上千畝,舉世罕見。”


    “上千畝銀杏林,那是何等壯觀啊!”陳一迪點頭道,“全聽劉書記和明縣長安排!”


    劉星明說:“那地方陳總您去了絕對有收獲。記得我第一次去時,感覺那裏就像仙境。當時我記起古人一首詩:一間茅屋在深山,白雲半間僧半間。白雲有時行雨去,回頭卻羨老僧閑。今天的人哪能過那種日子!”


    陳一迪笑道:“我記得這好像是鄭板橋的詩,頭兩句很平淡,就像大白話。後麵兩句意思一下子就出來了。”


    劉星明便道陳總學問好,不愧是大報老總。陳一迪隻道腹中無書,裝了些一鱗半爪而已。送陳一迪回了房間,劉星明和明陽各自坐車回去。李濟運同朱芝走路,商量明天怎麽安排。朱芝說:“李主任,您覺得今天劉書記有些不一樣嗎?他平日沒這麽多話。”


    “可能是最近被媒體弄怕了。”李濟運笑笑。


    朱芝說:“他平日也不開那種玩笑的。”


    李濟運明白她說的意思,劉星明笑他倆關係密切。他不想把這話挑破了,男女同事曖昧起來會很麻煩。他心裏喜歡朱芝這種女人,要是她不在官場會更加純粹。他望著朱芝笑笑,像理會她的意思,又像隻是傻笑,然後說:“明天去兩台車吧。縣委辦去一輛,你們部裏去一輛。我倆陪陳一迪坐一輛車,你們部裏再去個人陪他的司機。就叫張弛去吧,人家司機到縣裏來,就不要他開車了。”


    朱芝說:“行,您考慮得周到。對他司機都這麽禮遇,看他還有什麽說的。”


    走過銀杏樹下,腳底軟綿綿的,又是黃葉滿地。李濟運一時沒有說話,腦子裏滿是黃燦燦的小芭蕉扇。朱芝問他是不是有心事了。他輕輕歎道:“踩著這黃葉,就想時間過得真快。”


    朱芝卻笑嘻嘻地拍他一掌,說:“怕什麽?你年輕著哪!”


    兩人同時上樓,李濟運先到家門口。他掏鑰匙的時候,朱芝已走到拐彎處,突然回頭說:“難道他到這裏來,真的隻是遊山玩水?”


    李濟運說:“明天再看吧,相機行事。”


    進屋之後,李濟運又打朱芝電話:“看是不是派個攝像去?”


    朱芝說:“我們倆出去,派個攝像不太好吧?”


    李濟運笑道:“你沒明白我的意思。我是想讓陳一迪感覺更好些。還輪不到我倆搞個人崇拜啊!”


    朱芝也笑了起來,說:“是的是的,您考慮得周到。”


    舒瑾等他放了電話,說:“真是難舍難分啊!要進屋了還在外麵說個不停,回到屋裏還要打電話。”


    李濟運隻是笑笑。舒瑾就是這張嘴厲害,心裏未必真在吃醋。他去洗澡,望見窗口爬牆虎葉子快掉光了。突然想起那隻壁虎,躲到哪裏去了?又想那白象穀,滿山紅紅黃黃的葉子。陳一迪是來幹什麽的?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蒼黃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王躍文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王躍文並收藏蒼黃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