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幾天,烏柚人都知道是誰檢舉了劉星明。傳言自有很多演義成分,有些細節很像小說家言。說是本來劉星明的後台很硬,但烏柚縣全體班子要集體辭職,那個後台就不敢保他了。他的後台是誰又有很多個版本,市委王書記和成省長都被說到了。但檢舉人卻是一個版本,都清楚是哪四個人。


    烏柚凡有大事,民間都會流傳段子。這回劉星明出事了,烏柚人就說縣裏四大家,原來是三吃一。三吃一是撲克牌的打法,全國都很流行,各地規則有異。烏柚有自己的打法,此處不去詳述。烏柚人把劉星明時代叫做三吃一,說的是人大、政府、政協都同縣委書記對著幹。比喻有點意思,縣委書記正好是莊家。隻因劉星明不按套路出牌,打了個大倒光。


    朱芝到李濟運辦公室,很吃驚的樣子,問他:“檢舉劉,你是參加了嗎?”


    李濟運說:“你知道這個沒有意義。”


    朱芝有些緊張的樣子,說:“我聽說了很後怕。假如檢舉沒有成功怎麽辦?檢舉領導幹部的天天有,有幾個成功的?”


    李濟運笑笑,說:“幸運,成功了。”


    朱芝鎖著眉頭,說:“唉,還算你們成功了。”


    李濟運又說,“李非凡提出讓你參加,我不同意。不是件好事啊!”


    “道理我明白。”朱芝眼睛瞪得大大的,“但我想著就是氣憤。怎麽像幹了壞事似的?哥你替我著想,怎麽不為自己著想呢?”


    李濟運說:“我不一樣,於公於私我義不容辭。發哥是我的堂兄。”


    朱芝問:“李濟發就這麽消失了?他開著車到哪裏去呢?”


    “公安說沒有出縣,所有出縣的口子都有監控。”李濟運說,“我聽很多人說起李濟發,都是非常關心,非常痛心的樣子。我知道有些人是真心,有些人是假心。有的人巴不得他死了。他死了,得他好處的人就安心了。”


    “人心真黑!”朱芝說。


    李濟運這幾天都在想,劉星明被停職,到底是因為哪封信?是送給市裏領導的,還是寄給成省長的?或者,兩封信都起了作用?駱副書記沒有半點暗示,更不公開表揚他們四個人。他們真像幹了件見不得人的事。


    “你說明縣長會接書記嗎?”朱芝問。


    李濟運說:“我估計你說話這三秒鍾,烏柚縣有幾萬人在想這個問題。想得最多的肯定是明縣長自己。但誰也說不準。”


    朱芝說:“真是明縣長接書記,倒是件大好事。他這個人正派。”


    李濟運猶豫一會兒,還是說了:“發哥講,縣裏領導裏頭,沒有拿他好處的隻有幾個人,你一個,我一個,明縣長一個。”


    朱芝笑笑,說:“哥,依現在的邏輯,我們沒拿好處,人家未必就說我們正派,隻會說我們沒本事。”


    李濟運說:“我倒寧願沒這個本事。”


    朱芝說:“哥你誤會我意思了,我不是羨慕人家,而是說如今是非、黑白都顛倒了。可是,明縣長那裏發哥肯定會送,除非他不肯收。”


    李濟運說:“你說對了,發哥送過,明縣長拒收。”


    朱芝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緩緩地吐了出來,說:“明縣長叫人敬佩!”


    李濟運苦笑道:“光你我敬佩是沒有用的!明縣長不會收別人的,肯定也不會送別人的。你想想,就明白了。”


    朱芝說:“我們說著說著,好像用人之風已經壞透了。但是,你我在縣裏也算是領導幹部,我倆都沒有送禮走門子的習慣呀?”


    李濟運笑道:“當然不是說誰的官都是買來的。但是你得承認,沒有任何根由,我倆都是做不到縣委常委的。我是跟田書記跑了多年,得到了他的賞識。你呢?不是前任縣委書記正好是你爸爸的老下級,你也不會這麽順!”


    朱芝搖搖頭,又點點頭,說:“想想也是的。”


    “檢舉雖然成功了,說不定麻煩也來了。”李濟運忽又歎息起來,“我們得罪的肯定不是一個劉星明,而是一個利益集團。這個集團,或許有上麵的領導,還有下麵的大小官員。不知道什麽時候,報複就會落到頭上。”


    朱芝說:“我早知道他們邀你,我也會阻止你。我注意過媒體的報道,那些腐敗大案的檢舉人,沒有誰有好下場。檢舉不成功,日子更不好過。檢舉成功了,日子也不好過。”


    李濟運捏緊拳頭,往桌上輕輕一砸,說:“既然做了,就等著吧。該來的都讓它來!”


    突然來了倒春寒,天氣冷了好幾日。夜裏寒風吹得四處響,好像哪裏都在出事。李濟運每天都去明陽那裏,他臨時主持全麵工作。明陽做得很明智,隻把自己當維持會長。工作正常運轉就行了,他不開會也不表態。明陽似乎隻能如此,他如果真把自己當縣委書記了,就怕為日後落下笑柄。


    聽說李非凡最近很忙,一直在市裏和省城出差。李濟運太了解這個人了,知道他必有所圖。果然就有傳言,李非凡正四處活動,想接任縣委書記。省委書記通常都兼任省人大主任,縣委書記為什麽不可以是人大主任呢?但烏柚縣委書記的版本,不光隻是李非凡版,還有其他多種版本。


    烏柚縣委書記的位置空了七天,駱副書記突然把熊雄送來了。從來沒有傳聞熊雄會來當縣委書記,真是太出人意料了。熊雄的出場相當隆重,市委副書記同組織部謝部長一起來了。通常縣委書記到任,隻是組織部常務副部長陪著。


    這回任命熊雄,做得很保密。事先沒有聽到半點風聲。最先知道消息的是明陽,駱副書記把他請到市裏談了話。但明陽隻提前兩天知道這事,他沒有透露給任何人。李濟運事後回憶,那天明陽從漓州回來,臉上不是很高興。


    熊雄來烏柚的前天下午,明陽請李濟運過去,說:“明天開個會,四大家班子都參加。”


    “什麽內容?”李濟運問。


    明陽笑笑,說:“你急什麽?聽我慢慢說嘛。新書記到任,明天上午駱副書記和謝部長親自送過來。”


    李濟運不免有些吃驚,問:“誰呀?”


    明陽說:“你應該知道了吧?”


    李濟運說:“我怎麽會知道呢?”


    明陽遞給李濟運一支煙,說:“你的老同學熊雄。”


    “熊雄?”李濟運打燃了火機停住了,半天沒有把煙點上。


    明陽說:“昨天駱副書記找我去談了話。”


    李濟運笑道:“明縣長保密工作做得真好。”


    明陽說:“你那位老同學保密工作比我還好。他到烏柚來當書記,首先應該告訴你,這是人之常情。”


    熊雄竟然這麽老成,李濟運沒有想到。同學間平時無話不聊,李濟運得出的印象,便是熊雄心無城府。他倆的私交也很不錯,一個電話就能走到一起。


    李濟運回到辦公室,吩咐人發通知。於先奉聽說熊雄會來當書記,臉上大放光芒:“李主任,熊書記是您的老同學,他來烏柚我們工作就更好做了。”


    “是是,熊書記我們都熟悉。”李濟運敷衍著。


    他心裏卻不是很自在:要給熊雄打個電話嗎?知道老同學要來當書記,卻不打電話去祝賀,不太好似的。可熊雄自己沒有做聲,他不知道這電話該不該打。


    李濟運想了想,發了短信過去:老同學,祝賀你!


    熊雄馬上打電話過來:“老同學,很突然的事,還沒來得及報告你哩!”


    李濟運笑道:“老同學,你話說反了。今後我天天要向你報告。”


    熊雄說:“濟運,我到烏柚來是兩眼黑,拜托你多支持啊!”


    李濟運說:“老同學盡管吩咐,我們明天恭候你到來。”


    簡單說了幾句,兩人就放了電話。李濟運覺得自己想多了,一個電話過去什麽事都沒有了。熊雄沒有先告訴他,必是有自己的想法。官帽子也如同賺錢,錢是落袋為安,官帽子也得見了文件才算數。煮熟的鴨子,還真有飛的。


    朱芝接到通知,馬上就下樓來了,說:“熊雄來當書記,真沒想到啊!”


    李濟運開她玩笑:“看樣子你對市委這個安排有意見?”


    朱芝笑了起來,說:“你可真會打棍子啊!他是你的老同學,聽你說他人很正派,算是烏柚的福氣吧。”


    李濟運笑笑,說:“組織上安排誰來,都不會覺得這個人不正派。”


    又輪到朱芝開他的玩笑了:“那就是你對市委有意見了。”


    李濟運說:“我說的是真話,難道不是嗎?每次上麵派領導來,我們都滿懷希望。可來的有好人,也有不太好的,甚至還有壞人。不過熊雄我了解他,真是個很不錯的人。”


    朱芝說:“我聽說熊雄來當書記,真的非常高興。常聽你說,你這位老同學如何有才,如何正派。”


    李濟運突然大笑起來,朱芝問他什麽事這麽好笑。李濟運搖搖頭,死不肯說。朱芝佯作生氣,說:“你肯定就是笑話我!”


    李濟運隻好說:“你說到正派,我想起了一個笑話。有個朋友,他說自己最高理想,就是找一個作風正派的情人。我們都笑他,說人家都跟你當情人了,你還要求人家作風正派!”


    朱芝真生氣了,紅了臉說:“你什麽意思啊!”


    李濟運知道自己失言,卻又不好怎麽解釋,隻道:“我是說,有時候正派這個詞,還真不好怎麽說。”


    “我再不理你就是了。”朱芝說。


    李濟運急了,說:“你想多了,我哪裏有那意思!”


    “那什麽意思?”朱芝忍不住又笑了,“那你是說,做官就跟做情人一樣,作風都不正派?”


    李濟運笑道:“傻呀你!你我都是官員,我才不會罵自己呢。我這笑話說得不是地方,神經錯亂了好嗎?”


    第二天上午十點,烏柚縣四大家班子,盡數集聚梅園賓館。會議室照例是頭天晚上安排的,全體常委和人大主任、政協主席都擺了座位牌。明陽去門口迎接駱副書記和熊雄,李濟運在會場打招呼。有人過來同李濟運說話:“熊書記同你是老同學?”李濟運笑笑,點點頭。他突然發現大家對他比平日更客氣,似乎是他當縣委書記似的。心裏感覺怪怪的,有人問到熊雄,他就含含糊糊地笑。


    李濟運見李非凡還沒有來,就問於先奉:“老於,李主任通知到了嗎?”


    於先奉說:“李主任說在漓州看病,盡量趕回來。”


    “你再打個電話吧。”李濟運說。


    於先奉出去打了電話,回來說:“李主任他請假,說今天要做檢查。”


    李非凡說不定是鬧情緒,他可能真以功臣自居,想著坐地分贓。李濟運望著李非凡的座位牌有些刺眼,想去拿掉。可他走過去又忍住了,就讓它空著。


    大家的腦袋都轉向門口,原來那裏響起了掌聲。明陽拍著手進來了,裏麵立即響起了掌聲。李濟運上去引導駱副書記、謝部長、熊雄就座。駱副書記就同李濟運握了手,拍了他的肩膀。拍肩膀是官場一門功夫,很多領導善用此道法門。有人叫領導這麽一拍,渾身經絡都舒泰了。說不定台下有人看在眼裏,就會生發許多猜想。他們會以為駱副書記很賞識李濟運,而新來的縣委書記又是他的同學。說不定市委有那個意思,讓兩位老同學做黃金搭檔?


    駱副書記瞟了眼李非凡的座位牌,問:“非凡同誌呢?”


    李濟運說:“非凡同誌身體不適,請假了。”


    駱副書記眉頭稍稍皺了一下,說:“那就把牌子拿掉吧。”


    李濟運拿掉李非凡的牌子,馬上覺得自己有些卑劣。他是故意把李非凡的牌子留著,好讓駱副書記看了不高興。李非凡這個人他真的不喜歡,但也不必對他使這種小心眼。


    明陽敲敲話筒,開始主持會議。程序簡單:一、謝部長宣布市委決定,任命熊雄同誌任烏柚縣委書記,同時介紹熊雄同誌基本情況;二、熊雄同誌講話;三、駱副書記講話;最後,明陽代表烏柚縣全體幹部對熊雄同誌表示歡迎,表示將在新的縣委班子領導下,一如既往地如何如何。明陽的話經不起推敲,熊雄的到來早已不在乎你歡迎還是不歡迎。隻因他主持會議,順著意思就得說出這些話。人的嘴巴很容易不受腦袋的支配,人們也習慣了把人的腦袋同嘴巴分離開來。各位講的話多是提頭知尾,並沒有多少新意。聽者並不介意,知道有些套話是必須講的。


    吃過午飯,駱副書記和謝部長就回去了。熊雄留了下來,住在梅園賓館。事後聽幹部們議論,市委副書記和組織部長雙雙護送熊雄,可見他在市委領導心目中分量多重。卻又有人說,隻能講烏柚是腐敗重災區,市委來了兩位領導,原是鎮邪氣來的。


    晚上,他約李濟運去坐坐。晚餐照例有接待任務,李濟運陪同熊雄接待客人。熊雄私下同李濟運開玩笑,說:“我到烏柚做的第一件工作,就是陪客人喝酒。唉,這種陋習,怎麽得了!”李濟運笑笑,說:“誰也沒辦法。”


    明陽同李濟運一起陪熊雄進房間去,閑話幾句,明陽便說:“你兩位老同學說說話,我先走了。”


    明陽一走,熊雄笑道:“濟運兄,明縣長倒是個直爽人。”


    “明縣長就是人太直。”李濟運說。


    同樣是說明陽直爽,熊雄和李濟運的意思似有不同。熊雄是讚賞明陽,李濟運卻是替他歎惋。但直爽是誰都願意標榜的缺點,背後說人家太直了並不是詆毀。順著這個話題,很容易說到班子成員的性格。但李濟運沒有說下去,熊雄也沒有問別的人如何。李濟運要是再退回去幾年,他會把自己對縣裏幹部的了解,一五一十告訴老同學。他現在不會這樣做了。自己的看法未必就對,不要誤導了別人的判斷。人家也未必真相信你說的,誰的肩膀上都扛著腦袋。


    李濟運沒有對熊雄稱兄,也不再叫他老同學,隻叫他熊書記。熊雄也不講客氣,任老同學對他書記相稱。他卻仍口稱濟運兄,或是老同學。兩人聊了半日的閑話,自然就說到了劉星明。他倆回避不了這個人,也沒有必要忌諱。


    熊雄問:“濟運兄,劉星明到底會有多大的事?”


    李濟運說:“財政局長李濟發檢舉,劉星明從他們家煤礦受賄三百五十多萬元。外麵傳說,劉星明在烏柚受賄至少上千萬。看調查結果吧。”


    熊雄說:“聽說李濟發是你的堂兄?”


    聽熊雄這話,烏柚的事他知道不少。李濟運便問:“熊書記,你應該知道烏柚哪幾位幹部檢舉了劉星明。”


    熊雄說:“有所耳聞。”


    李濟運苦笑道:“我算一個。”


    熊雄並不多說,隻道:“聽說了。”


    聽得有人敲門,李濟運去開了,來的是李非凡同賀飛龍。熊雄同李非凡也是認得的,忙握手迎了進來。李非凡笑道:“非常抱歉,沒有迎接熊書記。我今天上午在市醫院做檢查,臨時接到通知,我已服藥了。檢查前吃的藥。”


    “檢查情況如何?”熊雄問了問他的病情,又道,“李主任,你是烏柚縣老領導,今後多向你請教。”


    李非凡客氣幾句,指了指賀飛龍,說:“熊書記,這位是賀飛龍,縣長助理,企業家。”


    熊雄同賀飛龍握了手,說:“久聞大名!烏柚縣的創舉,提高民營企業家的地位。”


    李濟運站起來,說:“李主任,飛龍,你們同熊書記聊吧,我有點事先走了。”


    李非凡便同李濟運握了手,賀飛龍也來握了手。誰也不說話,隻是笑笑。場麵的氣氛本來就曖昧,不怕再添個曖昧的表情。


    李濟運出來了,慢慢走回去。心想李非凡開會裝病,引見賀飛龍卻這麽起勁。烏柚隻要來了新領導,賀飛龍總會最先聯絡上。穿針引線的人肯定少不了,你不介紹別人也會介紹。沒人介紹賀飛龍也有辦法搭上來。


    第二天上班,李濟運叫來於先奉,商量熊雄的房子怎麽安排。於先奉說:“沒有空房子了,隻有等劉星明房子空出來。”


    李濟運說:“你再想想辦法吧,可以問問武裝部。”


    於先奉走了,李濟運去梅園賓館。辦公室也沒安排,熊雄隻能待在賓館裏。李濟運送了一疊材料去,說:“這些是烏柚基本情況,包括領導的分工,重要項目的責任領導。熊書記你先看看,需要什麽告訴我。”


    熊雄接過材料,笑道:“辛苦你了濟運。”


    李濟運說了房子的事,熊雄說:“劉星明的房子就不考慮吧。一年半載結不了案的。我趕著人家搬家,也不太好。”


    李濟運琢磨熊雄的意思,也許是嫌那房子不吉利。那棟常委樓要說都是凶宅,不論哪套房子總有前主人出過事。李濟運自己住的這套,有位副書記還在牢裏沒出來。有回報紙上說,有個官員倒台,從他家牆壁裏挖出巨款。舒瑾就樂了,對李濟運說:“你猜我們這牆裏藏沒藏錢啊?”李濟運逗她:“明天起你不要上班,就在家裏挖牆。人家牢都坐幾年了,肯定沒交代。你挖到了,就發財了。”


    熊雄沒事吩咐,李濟運準備告辭。熊雄卻問:“濟運,朱達雲怎麽樣?”


    李濟運不想評品人物,隻道:“朱達雲是政府辦主任,做過鄉長和鄉黨委書記。熊書記跟他很熟嗎?”


    “哦,我隨便問問。”熊雄馬上就把話岔開了,“聽有人說劉星明什麽劉半間,什麽意思?”


    李濟運說了劉半間的典故,背了那首“白雲半間僧半間”的詩。熊雄既不覺得幽默,也沒發任何感慨。依熊雄往日的心性,他至少會哈哈大笑,也許還要說劉半間嘴上冠冕堂皇,做的卻見不得人。原先聽李濟運說起烏柚不平事,熊雄可是拍案而起。


    終於在武裝部找了套房子,熊雄七天後住進去了。熊雄的辦公室也調整出來了,劉星明的辦公室還打著封條。李濟運忍不住開了句玩笑,說:“武裝部的房子好,這些年還沒聽說武裝部幹部出事。”


    熊雄笑道:“李主任,你相信風水?”


    第一次聽熊雄叫他李主任,李濟運聽著有些不習慣。熊雄對他的稱呼,從濟運兄或老同學,到濟運,到李主任,花了一個星期。叫他濟運兄或老同學,兩人關係是很近的;叫他濟運,就開始生疏;終於叫他李主任,兩人的關係就是公事公辦了。李濟運知道這樣才是正常的關係,慶幸自己一開始就叫他熊書記。這也是多年心得。新做官的人,最初聽人叫他職務,總要謙虛幾句。你若依著他的謙虛,不叫他的職務,卻又把他得罪了。不要輕易相信別人的謙虛。


    老同學劉星明從精神病院出來,李濟運並不知道。他看見劉星明同陳美在大院裏走過,忙下車去打招呼。他遠遠地伸過手去,劉星明猶豫著抬了手。


    “老同學,哪天回來的?”李濟運問。


    “哪天?”劉星明回頭問陳美。


    陳美說:“回來三天了。”


    李濟運說:“回來也不說聲!晚上請你吃飯!”


    陳美忙說:“濟運你忙吧,星明不想到外麵去吃飯。”


    劉星明說:“是的是的,你忙吧。”


    李濟運看出人家待他很冷,心裏難免尷尬。他仍是笑眯眯的,說:“一定要請你,哪天約個時間。”


    陳美拉拉劉星明,兩口子就走了。今天熊雄要去看舊城改造,李濟運得陪著。熊雄早上去梅園賓館陪個客人吃早餐,李濟運這會兒去同他會合。劉星明走了,李濟運朝他背影招招手,上車趕到梅園賓館去。


    李濟運站在梅園賓館坪裏,不斷地有人過來打招呼。都是天天見麵的熟人,李濟運卻感覺他們的笑容,握手的力度,都不太一樣了。真是奇怪,熊雄的到來,似乎讓他位置顯赫了。李濟運想著暗自好笑,他自己早就忘記他倆是老同學了。


    熊雄同李濟運趕到舊城改造指揮部,李非凡同賀飛龍早就候著了。劉豔和餘尚飛也早到了,忙扛著機子拍攝起來。李非凡同賀飛龍迎上去,握了熊雄的手,又握了李濟運的手。李非凡說:“飛龍,你把情況向書記匯報一下。”


    賀飛龍就像作戰參謀長,拿棍子指著沙盤。因為有電視錄像,賀飛龍就操著普通話。烏柚場麵上的人多愛講普通話,怪就怪在平常聽烏柚普通話不覺得太難聽,放在電視裏播出來就極有小品效果。賀飛龍介紹完了基本情況,說:“我們資金不是問題,技術不是問題,信心更不是問題。隻有一個問題,就是投資環境問題。”賀飛龍也學會了官話,用上了投資環境這個詞,事情的性質似乎就不同了。他自己首先就成了建設投資者,政府應為他排憂解難。中間遇到的所有問題,就不是單純的糾紛,而是經濟建設的環境。


    熊雄果然表態:“利用民營資本搞城市開發,這條經驗要充分肯定,並要繼續認真探索。政府有責任為經濟開發提供良好的外部環境,廣大人民群眾也有義務為創造好的建設環境出力。”


    烏柚新聞每周兩次,周三和周六。今天是周三,賀飛龍約在今天匯報舊城改造,真是講效率。果然,晚上烏柚新聞的頭條,就是熊雄同誌到舊城改造工程做調研,熊雄的講話全文播了出來。第二條新聞就是縣經濟環境治理辦公室開展執法行動,對極少數影響經濟建設環境的群眾進行勸說和處理。所謂新官上任三把火,熊雄新政的第一著棋,就是成立經濟環境治理辦公室。公安、檢察、法院、工商、稅務等一切有執法權的單位抽人,成立綜合執法機構。遇事一起上,適合哪個部門執法,哪個部門出麵處理。拿熊雄的話說,既加大了執法的聲勢和力度,又避免在執法過程中的違法問題。新聞末尾,做了一條“外線鏈接”,報道外地某拆遷釘子戶被法院判定有罪。李濟運看了新聞,發現自己老站在熊雄身邊,極是不妥。他想今後同熊雄出去,隻要看見攝像機,就一定要拉開距離。


    有天晚上,劉星明突然打了電話來:“濟運,我想同你坐坐。”


    李濟運忙說:“我上你家裏去。”


    劉星明說:“誰的家裏也別去,我去你辦公室吧。”


    李濟運馬上去了辦公室,沒多久劉星明就到了。兩人見麵,一時找不到話說。李濟運問他:“回來這些天,都在幹什麽?”


    劉星明說:“我基本上不出門,天天關在家裏。”


    李濟運無話找話,說:“天天關在家裏不行,出來走動走動。”


    劉星明歎道:“走什麽呢?讓人家看笑話?”


    “哪裏的話!星明兄是個好人,大家都關心你。”李濟運說。


    劉星明自嘲道:“好人?好人就是沒用的人。得這麽個丟臉的病!”


    李濟運安慰他:“話不可這樣說,不就是生病嘛!”


    劉星明苦笑道:“人家生病是頭痛腦熱,我生病是說自己當副縣長了。好笑,真是好笑!”


    李濟運笑道:“星明,你自己能這麽說,說明你的病完全好了。星明,應該慶幸!”


    劉星明道:“濟運,我病好了又能如何?誰還會用一個有精神病史的人?不怕我工作當中發神經?”


    李濟運聽著胸口發堵,他真的為老同學心痛。可他又說不上一句有用的話,隻道:“星明,你先休息休息吧。我會同熊雄同誌商量,看看怎麽安排你的工作。”


    劉星明搖頭道:“工作?工作就免談了。我自己很清楚,我是熊雄同誌,也不會安排一個得過神經病的人。我先在家關著吧,自己把自己想通了,再考慮怎麽辦。”


    李濟運說:“真是對不起!我當初的想法,完全是替你著想。”


    “不不,濟運,不怪你。要發這個病,遲早要發的。”劉星明笑笑,“不狂想自己當官了,也會狂想自己發財了。”


    李濟運又說:“星明,我聽你這麽敞開談自己的病,真的很欣慰!說明你真的徹底好了。”


    劉星明卻低頭而歎:“隻是有個人一世都不會欣慰!美美當著我的麵樂嗬嗬的,可我知道她心裏很苦!”


    李濟運再也不敢說提拔陳美的事,知道這是他做不了主的。熊雄會怎麽用人,李濟運也不想多嘴。劉星明發病是劉半間手裏的事,熊雄也沒有義務替他打掃戰場。


    李濟運很想問問舒澤光和劉大亮,卻又怕劉星明提及這個話題。不知道劉星明在裏麵看見過他們嗎?劉星明也怪,他同李濟運閑聊兩個小時,都沒有提及在裏麵的生活。時間差不多了,劉星明說:“休息吧。”兩人下了樓,各自回家去。李濟運知道老同學悶得慌,隻是想找他說說話。


    李濟運越來越覺得,凡事都不能指望正常的思路。自從劉半間接受調查,他一直暗自關注省煤炭係統的消息。如果說成省長對此事關注了,省煤炭係統就會有人出事。可是,這麽長時間過去了,沒聽見半絲消息。有事總會先從地下渠道傳出,李濟運沒聽到一句流言。他抱著僥幸心理,每天留意省裏的報紙,也沒有他希望的報道。


    他還希望賀飛龍被紀委找去問話,說明調查已經很深入了。不論是調查劉半間,還是調查省煤炭係統的人,都得找賀飛龍。可賀飛龍天天露麵,風風火火的樣子。他跑大院的日子更多了,人家既是縣長助理,又幹著重點工程。他任何時候找熊雄或明陽匯報,都名正言順。


    李濟運擔心李濟發的案子不了了之,多次催問周應龍。周應龍都說案子還在查,隻苦於沒有任何線索。李濟運想過從別的地方入手,比方端掉馬三的黑勢力,從中也許可以找到蛛絲馬跡。但是,他不能把這主意出給任何人。周應龍同賀飛龍到底什麽關係,他沒有半點把握。他也不可能告訴熊雄,沒有證據懷疑人家什麽。賀飛龍同李濟發失蹤肯定有關,李濟運料死了這點。但他隻是推斷,擺不上桌麵。


    有天中午,好不容易沒有飯局,李濟運回到家裏。舒瑾還沒有回來,他靠在沙發上休息。不多時就來了瞌睡,卻瞥見自己的領帶掉在茶幾下麵。他伸手撿起領帶,人尖叫著跳了起來。他抓到的原來是條蛇!蛇被他甩掉了,逶迤著爬進臥室。他慌張地站在沙發上,心想報複這麽快就來了?如此下三爛的手段!李濟運又是憤恨,又是害怕,不知如何是好。他媽的誰來報複,喊應了交手嘛!又想今天放蛇,明天投毒,那該如何是好?


    他終於鎮靜了,打了劉衛電話:“小劉,我是李濟運。請你幫個忙。我知道這不是你們的事。”


    劉衛聽他語無倫次,忙問:“李主任,出什麽事了?”


    李濟運說:“家裏有條蛇!”


    劉衛說:“好好,我叫幾個兄弟過來。”


    放下電話,聽見開門聲。舒瑾進來,見李濟運站在沙發上,驚得不知如何是好。李濟運忙揮手,說:“不要進來!”


    舒瑾退回到門口,問:“怎麽了?”


    李濟運似乎才發現自己不在地上,從沙發上跳下來跑到門口,說:“屋裏有蛇!”


    舒瑾哇地叫了一聲,退到樓道裏,半天才說:“樓上啊,怎麽有蛇呢?”


    陸續有人回家,都問出什麽事了。聽說屋裏有蛇,卻不太相信。李濟運說:“我抓到了。不不,又丟掉了。”


    劉衛領著兩個警察來了,手裏都拿著棍子。劉衛問:“李主任,蛇呢?”


    李濟運說:“爬到臥室裏去了。”


    劉衛又問:“沒看錯嗎?”


    李濟運說:“不會錯。蛇在茶幾下麵,我以為是條領帶,撿了起來。見是蛇,嚇得腳都軟了。我往地上一丟,它就爬到臥室裏去了。”


    劉衛問:“有幾條蛇?”


    李濟運說:“隻看見一條。”


    劉衛領著兩個警察進去,很快就提著一條死蛇出來了。門口的人見了死蛇,都驚得目瞪口呆。“怪了,真是怪了,樓上真的有蛇!樓上怎麽會有呢?”


    劉衛說:“李主任,你們慢點進來,我們一間間屋子排查,看是不是還有。”


    李濟運怕顯得太窩囊,自己進屋去了。他卻隻敢站在客廳中央,望著劉衛他們忙著。他們排查一間屋子,就把門關上。舒瑾不敢進屋,喊男人也出來。李濟運麻著膽子,說:“沒事的,我這裏有蛇看得見。”


    歌兒回來了,舒瑾一把拉住他,說:“快別進去,有蛇。才打死一條。”


    歌兒這才看見死蛇,他卻並不怕,也不說話,目光漠然。


    隔壁艾建德的老娘來了,不得了的樣子,說:“啊呀呀,蛇是靈物,鄉下屋裏的蛇是打不得的,肯定是哪位先祖化生的,回來看看。”


    看熱鬧的人就笑,老人家說:“你們年輕人就是不信,回去問問你們大人!家蛇是不能打的!”


    李濟運知道鄉下有這個規矩,心裏還真有些害怕。又想自己疑神疑鬼,完全是被蛇嚇著了。人受驚嚇就脆弱,容易相信神神道道。


    劉衛從廚房又提出一條蛇,李濟運兩眼都冒金花了。“怎麽會呢?怎麽會呢?”李濟運問道。


    劉衛一臉疑惑,問:“李主任,蛇是你家養的吧?灶台下麵暗櫃裏有個大紙箱,這條蛇就在裏麵。紙箱裏有破棉絮,像有人給蛇做的窩。”


    李濟運完全明白了,回頭瞪著歌兒,又驚又怕,問:“快說,幾條?”


    歌兒說:“我怎麽知道!”


    李濟運扇了一巴掌過去,喝道:“幾條?”


    歌兒從地上爬起來,說:“隻有兩條!”


    劉衛被弄糊塗了,問:“怎麽回事?”


    李濟運怒氣衝衝,指著歌兒說:“蛇是小雜種養的!”


    舒瑾一把抱住歌兒,又是哭,又是打,問:“歌兒你怎麽這麽傻?蛇是養得的?快說,到底還有沒有?”


    歌兒說:“隻有兩條。”


    門口的人驚也不是,笑也不是,仍不敢進屋去看。


    朱芝回得晚,路過李濟運門口,正好人在散去。她不知道出什麽事了,忙探頭問道:“怎麽了?”


    劉衛笑了起來,摸摸歌兒腦袋,說:“歌兒比爸爸厲害!看你爸爸嚇成什麽樣子了,人家歌兒還養蛇哩!”


    李濟運也笑了,說:“那兩條蛇劉叔叔就不該打死,拿回去養著。”


    劉衛見歌兒很委屈的樣子,就說:“別再嚇唬孩子,人家長大以後說不定就是個動物學家哩!不就是蛇嗎?人和動物和諧相處啊!歌兒你說是不是?”


    李濟運說:“還和動物和諧相處,他現在和爸爸媽媽都不能和諧相處了。一天到晚隻記著蛇呀,蜈蚣呀。”


    劉衛倒是很喜歡歌兒的野性,誇了他幾句,又說:“歌兒,你聽劉叔叔說,蛇很危險,你喜歡也不是可以隨便養的。”


    歌兒說:“無知!這是無毒蛇!”


    劉衛又笑道:“你們看,人家歌兒就比我們有學問。但是歌兒,你還是要聽大人話,想養小動物就先同大人講,同意了再養嘛!”


    李濟運問:“告訴爸爸,你還養了什麽?別哪天家裏跑出一隻恐龍。”


    歌兒不肯說話,靠在媽媽身上白眼睛。


    劉衛他們告辭了,笑嗬嗬地下樓,隻說這孩子有意思。


    下午開常委會,艾建德聽他老娘說,李濟運家歌兒養了蛇,就忍不住哈哈大笑。熊雄看著奇怪,問是怎麽回事。李濟運便把兒子養蛇的事說了,大家都笑翻了。熊雄笑道:“李主任,你兒子可成大器!”


    李濟運說:“大氣,氣人的氣!那小子成績一天不如一天,原來迷上養小動物了。每天晚上鬼鬼祟祟起床,我以為他夢遊哩,原來是侍候他這些小動物。這幾個月他晚上睡得正常,我以為沒事了。其實是他養的動物冬眠,不用他管了。我以為是條領帶,撿起來冷冰冰的是條蛇,你看嚇死人不!”


    朱芝卻說:“你別擔心,歌兒說不定真是個奇才!”


    晚上,李濟運審問歌兒,蛇是哪裏弄來的。歌兒說,蛇是寵物市場買的。李濟運又問,錢是哪裏來的。歌兒支吾半日,說錢是自己的。李濟運知道這是假話,再追問下去。問出了結果,卻氣得打人。原來,上回歌兒養的蜈蚣,咬了同學胡玉英,賠了人家一千塊錢。胡玉英媽媽後來退了八百塊錢,說她隻要打針吃藥的錢。歌兒就把這錢瞞了,專門用來買小動物。這話又惹得舒瑾生氣,說賠了一千塊錢,父子倆瞞得天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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