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清早,李濟運照例去樓頂走迷宮。遠處,寒風吹著銀杏樹葉,紛紛飄落。銀杏樹會魔術似的,黃葉從秋落到冬,樹上仍是黃燦燦的。辦公樓前那棵大銀杏更繁茂,樹下總是鋪著薄薄一層黃葉。


    傳聞王廳長要升任省人大副主任,繼任廳長的將是田副廳長。田副廳長自己不透消息,李濟運也不方便打聽。回家過年之前,李濟運去田副廳長辦公室坐了十幾分鍾。他沒話找話,問:“田廳長回老家過年嗎?”


    田副廳長說:“老人都已過去,我好幾年沒回烏柚過年了。”


    李濟運說:“我還是要回去,兩邊都有老人。”


    他原想閑談幾句,看田副廳長是否有要緊話說。可談的都是無關痛癢的,他便告辭了。


    年過得冷清,幾乎沒幾個人上門。李濟運沉住氣不說,舒瑾卻早忍不住了:“怪了,今年!”偶有來拜年的,舒瑾格外客氣。但隻要客人一走,舒瑾就會說:“來的都是幾個不中用的人。”


    正月初二,毛雲生打電話,說來看看李主任。李濟運覺得奇怪,毛雲生實在犯不著來拜年。毛雲生在烏柚官場說不上得意。朱達雲提拔當宣傳部長了,毛雲生去當政府辦主任,卻隻因他資格太老。他給李濟運打過電話,說他當政府辦主任談不上重用,但畢竟比信訪局超脫些。信訪局沒一天好日子過,他實在是不想幹了。


    毛雲生提著一個編織袋,進門就說:“鄉裏的東西,臘魚、臘肉、臘豆腐。”


    李濟運笑道:“毛主任,你客氣什麽呀?”


    舒瑾倒了茶上來,說:“毛主任太客氣了。你是濟運的老兄,拜什麽年呀?”


    李濟運笑笑,給毛雲生遞煙,問他在哪裏過的年呀,孩子回來了嗎,去了鄉下沒有,都是些客套話。李濟運不想說是非,省得惹是非。


    毛雲生卻終於說了:“李主任,我平時不給領導拜年的,今年你這個年我一定要拜。聽說今年沒人給李主任拜年了,我聽了氣憤。”


    李濟運仍是不語,舒瑾卻火了,問:“為什麽?他們?”


    毛雲生說:“都說李主任馬上要調走,用不上了,哪會來拜年?”


    舒瑾冷笑道:“我濟運調走,也是升官!去坐牢呀?還沒調哩!”


    李濟運不想讓這話題繼續下去,就說:“沒人拜年,說明縣委的文件有人聽了,這是好事!”


    舒瑾不明白,問:“什麽文件?”


    李濟運說:“每年春節之前,縣委都要下個廉潔過年的文件。”


    舒瑾笑道:“狗屁!提醒大家拜年吧!”


    李濟運嚴肅起來,說:“舒瑾,你怎麽這樣說話?”


    毛雲生勸勸舒瑾,又說:“李主任我最了解,他這人過得硬,我佩服!他管信訪這幾年,我從沒挨過批評。我這人其實是老油條了,你批評幾句沒關係的。”


    李濟運有心逐客,便說:“毛主任,你留下來吃中飯吧,我倆喝幾杯。”


    毛雲生看看時間,說:“中飯時間還早哩,我就不打擾了!”


    舒瑾說:“毛主任別客氣,坐坐嘛!”


    毛雲生不肯再留,執意要走了。李濟運就提了他的編織袋,說:“毛主任,老朋友就不要客氣。”


    毛雲生搖頭道:“幾樣鄉裏的東西,我提回去就是笑話了。”


    李濟運說:“都有,都有。我也沒什麽打發你的,東西你拿回去。”


    毛雲生就有些生氣了,說:“李主任,你這樣我就不好意思了。”


    李濟運隻好把編織袋放下,同毛雲生握手。毛雲生走了,舒瑾說:“提蛇皮袋拜年,還真少見!”舒瑾喜歡把編織袋叫做蛇皮袋。李濟運不答腔,坐下來換台。電視裏都在鑼鼓喧天過春節,很沒有意思。官場上早沒人提蛇皮袋拜年了。會做事的都是年前去辦公室匯報工作,把拜年的禮數盡了。也有上家裏去的,也有年後去辦公室匯報的,但都不會提蛇皮袋子。不過,毛雲生同他並無利益往來,人家上門來坐坐,已經夠意思了。


    舒瑾問:“年前有人到你那裏嗎?”


    李濟運不想多說,隻道:“沒有。”


    舒瑾說:“往年可是排隊啊!年前排到年後!”


    李濟運卻想老婆真不曉事。


    李濟運說:“我想到鄉下去。”


    舒瑾不想去,說:“不是才去了嗎?”


    李濟運說:“我很多年都沒好好陪父母過年了,這次也是吃頓飯就打轉。我想在鄉下住幾天。”


    舒瑾說:“歌兒不習慣,你一個人去吧。”


    李濟運正想一個人安靜,吃過中飯,叫車去了鄉下。四奶奶見他一個人,就問:“他們娘兒倆呢?”


    李濟運說:“歌兒寒假作業多。”


    四爺坐在場院裏織竹籃,曬著太陽。李濟運說:“爸爸,今天才初三哩!”


    四爺說:“閑著心慌。”


    依鄉下風俗,過了正月十五才做事。說是開工時間太早,又是一年的勞碌命。李濟運搬了凳子,也坐在父親麵前曬太陽。


    李濟林本來在外麵玩,聽得大哥回家了,就趕了回來。李濟林喊了聲哥,也搬了凳子坐在場院裏。四爺說:“濟運,你就這一個弟弟。”


    李濟運知道爸爸的意思,就說:“有機會再說吧。”


    四奶奶在旁說:“每次同你講,你都是這句話。”


    李濟運說:“媽媽,話說不死的,現在同以前不一樣了。”


    李濟林說:“我也想通了,靠不到的就不靠。今天晚上出龍燈,正月裏掙幾個小錢。平日呢,仍開場子。”


    李濟運問:“又開場子了?”


    李濟林笑笑,說:“怎麽不開呢?你們不照樣賭博?福利彩票、體育彩票,不是賭博?”


    李濟運說:“那不一樣,你別亂說。”


    四奶奶突然想起今天出龍燈,說:“濟林,你不要跟人家說你哥哥回來了。”


    李濟林說:“我哥快去省裏做官了,又不是做賊的。”


    四奶奶說:“知道你哥哥回來了,舞龍燈肯定多要幾個錢。”


    李濟運說:“多幾個就多幾個吧。平常你們多少?”


    四奶奶說:“我多的沒有,隻給個七八十。”


    “我要給多少呢?”李濟運問。


    四奶奶說:“看他們開多大的口。濟林,你自己也是成頭的,你不要他們整你哥哥。最多給二百八。”


    剛剛黃昏,家裏還在吃晚飯,就聽到遠遠的有鑼鼓聲、嗩呐聲。李濟林飛快地扒了幾口飯,早就出去了。李濟運說:“這麽早就出燈了?”


    四奶奶說:“挨家挨戶,舞到我家裏,隻怕是九點多。”


    果然九點多鍾,龍燈紅紅火火地來了。四奶奶忙囑咐李濟運:“最多給二百八。不要一次就給了,先給八十,慢慢加上去。”


    隻見李濟林自己先跑了回來,吱呀地拉開大門。又拿出鞭炮,劈裏啪啦地點著了。有人專門喊號子,淨是些吉利的話。每喊一句號子,眾人就齊聲應和:“好的!”


    “四季發財呀!”


    “好的!”


    “五子登科呀!”


    “好的!”


    “六六大順呀!”


    “好的!”


    李濟運早依媽媽囑咐的,預備了八十塊零錢,再數了四張五十的鈔票。統統封作紅包。李濟運打躬作揖,給了一個紅包,應和聲就改作了“高升”,意思是還要加錢。


    “八麵來風呀!”


    “高升!”


    “九龍在天呀!”


    “高升!”


    “十全十美呀!”


    “高升!”


    “百事順意呀!”


    “高升!”


    四奶奶見李濟運加過四回紅包了,就大聲喊道:“好的!好的!”眾人便不再喊“高升”,都改口喊道:“好的!”龍燈算是舞過一戶人家,李濟林忙又點了鞭炮相送。那龍燈又紅紅火火,往別的人家去了。


    “都變味了,都變味了。舊社會舞龍燈隻是圖吉利,愛熱鬧。成頭的都是村裏的鄉賢。如今呢?隻是賺錢,舞龍燈的是爛仔。”四爺衝著熱鬧的人群搖頭,這話他去年說過的。


    “你莫多嘴,你自己濟林也在裏頭。”四奶奶這話也是去年說過的。


    李濟運在家待了三天,差不多都是賴在床上睡覺。他同朱芝打過幾個長長的電話,他倆在縣裏倒不好怎麽見麵。朱芝看上去心情平穩,聽不到她半句牢騷。她在烏金鄉定了個聯係村,李濟運知道那個村,叫蛇溪村。朱芝說年後去找他幫忙,跑幾十萬塊錢給村裏修路。


    他偶爾接到舒瑾電話,說是誰拜年來了。他就在電話裏同人家客氣幾句。這些人上門拜年,不僅不會給他帶來安慰,說不定還會給他帶來麻煩。他們多是官場上的失意者,牢騷很多,話也很多。他們到李濟運家拜了年,到外頭去就會張揚,顯得自己如何講義氣,不是那種趨炎附勢的人。這些話在外頭傳多了,對他沒有半點好處。他打電話告訴舒瑾,叫她不要接陌生電話,不要放人進門拜年。可是舒瑾不聽,她說就是要看看誰是他真正的朋友。他不想在電話裏吵架,就隨她去了。


    李濟運成天迷迷糊糊地睡著,不時會驚醒過來。他知道自己已陷入一個僵局:沒有人給他拜年,他也不給別人拜年。他不是不想給別人拜年,而是找不到可以去拜年的人!官場上的人,沒有地方去拜年,肯定就沒戲了。


    李濟運回到家裏,舒瑾拿出一個本子,說:“都在這上麵,不上一萬。”


    李濟運接過本子,見上麵寫著拜年人的名字,不到二十個人。他記住了這些名字,就把那頁紙扯下來撕碎了。傻老婆,記什麽名字?有人犯事,從家裏查出送禮單子,可給檢察院省了好多事。


    離上班還有兩天,李濟運打了田副廳長電話:“田廳長,新年好!我想來拜個年,晚上在家嗎?”


    田副廳長問:“你回來了?”


    李濟運說:“我還要兩天回廳裏。”


    田副廳長說:“你別講客氣,回來時一起吃個飯吧。”


    李濟運說:“很近,我晚上過來!”


    早早地吃過晚飯,李濟運叫了朋友的車,專程去給田副廳長拜年。他不叫縣委的車,免得有人閑話。田副廳長見李濟運去了,罵了幾句:“你小子就是不聽話!專門跑來幹嗎?馬上就上班了嘛!”


    李濟運也沒有坐多久,喝了幾口茶就告辭了。他帶了兩瓶水井坊、四條軟中華、一盒冬蟲夏草,禮盒裏還放了一萬塊錢。東西是家裏現成的,錢是李濟運私下攢的。別人送給他家的不到一萬,他送田副廳長也不能超過一萬。隻有這麽多工資,給他送錢的人也並不多,賠本買賣他做不起。煙酒之類是別人送的,他轉送出去也不心疼。


    晚上十點鍾沒到,李濟運就回家了。舒瑾問:“這麽快?”


    李濟運說:“不在於坐多久,隻看你去不去。”


    舒瑾說:“是的,坐久了也不好,他們家拜年的肯定川流不息。”


    李濟運隻作沒聽見,進房裏去看兒子。他不喜歡同老婆說官場上的事,很多事情做起來就夠讓人煩了,哪裏還想放在嘴上說!歌兒跪在地上拚機器人,這是他春節得到的禮物。他希望兒子不再養稀奇古怪的東西,寧願他天天玩機器人。李濟運望著兒子玩,腦子裏又想到別的去了。自己在官場上混了這麽些年,到頭來居然找不到可以去拜年的人了。


    他回家時同熊雄吃過一次飯,再也沒有見過麵。李濟運打了他的電話,說:“熊書記,您這幾天回漓州去了吧?”


    熊雄說:“是的,回去住了幾天。”


    李濟運說:“我也不在城裏,去鄉下休息了幾天。”


    熊雄笑道:“我要是有個鄉下老家,我會三天兩頭跑回去躲著。”


    意思不用挑明,彼此都已領會。李濟運是說,你反正不在家,我也到鄉下去了,想敘敘都碰不上。熊雄則是說,你躲在鄉下老家很好,用不著同我講客氣。


    回到廳裏,突然覺得辦公樓有些陌生。原來前幾天下過一場雪,銀杏樹的葉子全部掉光了。平時見過的銀杏多是通直的,樹冠也不會太大。樓前這棵銀杏卻是三根巨杆扇形閃開,樹陰足有半個籃球場那麽大。透過枝椏斜橫的大樹望去,天空像碎碎的破棉絮。


    上班頭一天,大家見麵都握手拜年。李濟運去了田副廳長辦公室,進門就拱手:“田廳長,向您拜個晚年!”那意思,就像他沒有拜過似的。田副廳長請他坐下,說了幾句客氣話,就從抽屜裏拿出一個紅包,說:“你小子,也不說說。我差點連禮盒送給別人了。拿回去吧,你沒幾個錢。”


    李濟運紅了臉,忙說:“就是個敬意。”


    “敬意我領了。快收起來,別人看見了不好。”田副廳長作了臉色。


    李濟運忙把紅包扒過來,塞進口袋裏。


    田副廳長突然有些動情,說:“濟運,你跟著我這麽多年了,你對我應該了解。不是我倚老賣老,要是在舊社會,我兒子都有你這麽大了。我把你就是當作自己兒子看的。”


    李濟運從未聽田副廳長講過這麽親熱的話,幾乎有些不知所措,趕緊說:“濟運也一直視您如父!”


    李濟運從田副廳長那裏出來,正好看見了程副廳長。李濟運伸了手說:“程廳長新年好!”程副廳長點點頭,沒有把手伸過來。李濟運手僵在半路上,縮回來的動作相當艱難。程副廳長進了自己辦公室,門被北風嘭地帶上。好在五樓走廊裏很少有人走動,不然讓別人看見就太丟臉了。


    李濟運回去,也關了辦公室的門。冬天辦公室有暖氣,處以下幹部也都關門辦公了。李濟運望望窗外,遠處街道上的銀杏樹也是光溜溜的。他在田副廳長那裏如沐春風,碰到程副廳長卻霜嚴如劍。


    剛上班,天天都是飯局。有同學飯局,有老鄉飯局,也有工作關係的飯局。工作關係的飯局,都是同事們一起去。老鄉飯局不止一兩次,田副廳長偶爾也在場。田副廳長出不出席飯局,不光看他有沒有空,還看願不願意去。不願意去的,自然也是說另外有約。有回在飯局上,田副廳長說:“濟運,不用等掛職期滿,先調過來算了。”


    李濟運早就感覺到,自己回縣裏也沒有意思了,就說:“好,我聽田廳長安排!”


    那天劉克強在場,說:“李主任明白嗎?田廳長要重新組閣了!”


    田副廳長笑道:“克強的性格,今後是個開拓型領導,但是當不得組織部長。”


    劉克強不好意思,說:“田廳長對不起,我嘴巴就是太快。”


    酒桌上的人都神秘地彼此望望,沒有把話題繼續下去。李濟運琢磨出來了,老鄉們都知道田副廳長要做廳長。田副廳長在廳裏天天看見他,卻都沒有同他說調動的事。老鄉聚會的酒桌上,他就講了。可見氣場對田副廳長很起作用。那天他說把李濟運看作親兒子,也許並不是虛情假意。但他在廳裏畢竟是領導,不是所有話都會說出來。


    那次老鄉聚會,田副廳長喝得盡興,李濟運送他回家,半路上他就睡著了。車在住宅樓前停下來,田副廳長仍沒有醒。李濟運對司機小閔輕輕說:“不急,讓廳長休息一下。”


    田副廳長馬上就醒了,說:“唉,睡著了!”


    李濟運飛快下車,開門迎著田副廳長。田副廳長有些踉蹌,李濟運忙扶了他。田副廳長說:“今天怎麽了?沒喝幾杯酒。”


    李濟運說:“您沒醉,您是太累了。”


    到了電梯口,田副廳長說:“濟運回去吧,我也不請你上去坐了。”


    李濟運揮揮手,電梯裏燈光慘白的,田副廳長的麵容更顯憔悴。李濟運早年跟田副廳長當秘書,那時候的田書記四十多歲,真是意氣風發啊!一晃十幾年過去了,當年的精壯漢子已漸見老態。


    沒過多久,李濟運就正式調來了。李濟運自己也沒回去,隻是廳人事處的人跑了幾天。熊雄打來電話,說:“濟運呀,我先要罵你,再是恭喜你。你不夠朋友,共事也有這麽久,又是老同學,調走了也不回來告個別。恭喜你呢,你榮調省裏必定坐直升飛機。田廳長馬上就要當廳長了,他急急地調你過去,意義非同小可啊!”


    聽熊雄講話的語氣,他倆似乎又是老同學了。李濟運說:“哪裏哪裏,我隻是平調,又沒有提拔,哪裏值得恭喜?我這幾天手頭有些事,哪天專門回來看你!”


    這時候,縣裏傳聞於先奉要接縣委辦主任。毛雲生打來電話說:“於先奉哪做得了縣委辦主任?熊書記知道他女婿在國家部委工作,就拿原則做人情!於先奉今年五十五歲,按政策不得再提拔了。”


    李濟運說:“雲生兄,我們還是不說這個吧,你有空到省裏來,我陪你喝酒。”


    毛雲生卻仍在憤怒,說:“俗話說朝中有人好做官,於先奉的女婿不就是個處長嗎?也不是什麽朝中重臣啊!熊書記就是這麽個人!我聽人家議論,說熊書記把你擠走,就是想安排於先奉!”


    毛雲生說的未必沒有真相,但李濟運不想惹麻煩,隻說:“雲生兄,你不要聽信這種話。我走是自己要走的,熊雄同誌留過我很多次。”


    毛雲生平時雖說嘴巴很快,卻不是個亂講話的人。他這麽大的火氣,肯定是爭過縣委辦主任。按他們兩個人的能力,毛雲生更適合做縣委辦主任。但是,李濟運隻把這些話放在心裏,套近乎也沒有必要說給毛雲生聽。


    省裏很快就開人大會,王廳長真做了省人大副主任。他留下的廳長位置卻是空著,似乎有些不正常。王廳長回廳裏召集處以下幹部開了個會,宣布田副廳長主持廳裏全麵工作。但從田副廳長臉上,看不到多少喜氣。這幾年,本來就是他主持工作。廳裏有人私下裏說,到底誰當廳長,真還說不定。這個會本來就不合規矩,本應是省委組織部來人,可原任廳長越俎代庖了。


    吳茂生倒是提拔了,任廳紀檢組長。吳茂生留下的位置空著,但也沒人頂上去。田副廳長吩咐下來,辦公室工作由李濟運主持。李濟運明白田副廳長的意思,但沒有正式任命他當主任,心裏終是放心不下。


    星期六,李濟運起得晚,聽得外頭有響動。他起來看看,卻見張家雲領著人,把王廳長的東西往外搬,就問:“王廳長辦公室要搬了?”


    王廳長早就是王副主任了,但廳裏的人仍習慣叫他王廳長。張家雲說:“王廳長在人大安排辦公室了,這裏他反正不會來,程廳長想搬過來。”


    李濟運便把張家雲拉到自己辦公室,問:“向王廳長匯報了嗎?”


    張家雲說:“沒事的,我負責匯報。程廳長說他的辦公室靠北邊,風大。”


    李濟運便想起過年回來上班那天,他在走廊裏向程副廳長握手拜年,手伸出去卻收不回來,聽到的隻是北風摔門的聲音。


    上班時,李濟運接到田副廳長電話:“濟運,你主持辦公室工作,你就得管事!”


    李濟運一聽就明白是怎麽回事了,說:“是老張自己領著人搬的,說他去向王廳長匯報。”


    田副廳長很不高興:“王廳長現在是人大副主任,是副省級幹部!你要尊重領導!”


    李濟運放下電話,便去了田副廳長辦公室。田副廳長臉色難看,說:“他媽的有野心!”


    李濟運聽得沒頭沒腦,不好說什麽。他從田副廳長那裏出來,又去了吳組長辦公室。吳茂生當了紀檢組長,但這個職務不太好稱呼,大家也按習慣叫他吳廳長。吳廳長的辦公室沒有搬,原任紀檢組長退休了,領著老婆出國看望女兒,不知道什麽時候回來。


    李濟運說:“吳廳長,您的辦公室安排不好,我有責任。”


    吳茂生說:“你有什麽責任?要說責任,責任在我自己。風氣不好,我有姑息之過。”


    李濟運說:“吳廳長體諒我,不然我心裏非常不安。”


    吳茂生說:“你現在的位置很尷尬,田廳長也很尷尬。”


    既然吳茂生這麽說了,李濟運就把聲音放得更低些,說:“程廳長怎麽這樣?”


    吳茂生也輕聲地說:“老矛盾了!他一是個性強硬,二是瞄著廳長位置。那間五零二,出過兩個省級領導了,風水好。”


    李濟運便想起《夢溪筆談》裏麵的槐廳,問道:“真的這麽玄呀?聽說我的那間辦公室是個凶宅?”


    吳茂生有些難為情,說:“老張安排了,我也不好說了。唉,老張那個人!”


    李濟運笑道:“吳廳長,我是不信邪的。”


    他心裏卻想:我早請大師解過了,讓老張使壞去!


    吳茂生說:“濟運,你最近盡量低調些,有時難免受氣,就忍忍!”


    李濟運笑笑,搖搖頭。吳茂生接了電話,田副廳長打來的,忙說:“好的田廳長,我就上來!”


    吳茂生站起來,輕聲說:“田廳長不容易,我們都要支持他。”


    李濟運出門,瞥見餘偉傑在辦公室,便進去打招呼。餘偉傑同張家雲共一間辦公室,但張家雲多在外麵跑。餘偉傑笑道:“濟運兄,你做主任,我雙手讚成。我知道自己做個副主任還勉強,主任是做不了的。他是個有理想的人。”餘偉傑說著就指指對麵的空辦公桌。李濟運不想談這些話,說了些感謝老兄的意思,就含糊過去了。廳裏的幹部原來都是很含蓄的,不知怎麽最近他們說話都赤裸裸的了。吳茂生平日尤其老成,今天的話也說得很白。


    於先奉果然繼任了縣委辦主任。舒瑾電話裏說:“熊雄真是瞎了眼。”


    李濟運說:“縣裏安排幹部,關你什麽事?”


    舒瑾說:“你是豬啊!為了安排於先奉,都這麽說。”


    李濟運說:“我是上調,又不是受處分!”


    舒瑾沒好氣,問:“你升官了嗎?你當廳長了嗎?”


    李濟運既然調來了,舒瑾在縣裏又閑著,就領著兒子來了省城。兒子就近找了所學校,步行二十分鍾就行了。舒瑾的工作卻一時找不到。到了新地方,才知道找工作文憑多麽重要。舒瑾隻有個高中文憑,她過去當過園長,能歌善舞等等,都是不能說服人的。再就是房子。李濟運突然發現自己是個窮人,省城裏的房子他傾其所有買不起十平方。他當初在鄉下工作,沒有在城裏買房子,舒瑾帶著孩子住娘家。他成了縣委常委,住的常委樓不能買。這幾年很多人都買了房子,他沒有錢買。他兩口子每個月工資加在一起,沒有超過五千塊。一年下來,最多能夠省下萬把塊。拿工資結餘買房子,三十年都靠不住。


    有天黃昏,李濟運去樓下買報紙,聽得幾個民工聊天。他們望著對麵的交通廳大樓,說起來像演小品。


    “這棟樓有好多間房子?”


    “可能三百多間。”


    “不止。”


    “隻有三百多間。”


    “這棟樓是我的多好。”


    “你要這麽多房子幹什麽?”


    “我有這麽多房子,我就編上號。一天一間,從一月一日,編到十二月三十一日。我每個晚上輪流著睡。”


    “你按陽曆編,還是按陰曆編?”


    “我是鄉下人,按什麽陽曆!”


    “陰曆有閏月,閏月怎麽辦?”


    “閏月沒房住,住賓館,我有錢啊!”


    “哈哈哈!”


    李濟運回來隨意翻著舊報紙。上麵有篇言論文章,正是說房產的,居然很有意思。  <blockquote>有個美國人學了幾句漢語,他打算借中國朋友的客廳待客,便文縐縐地寫了一封信:欲邀好友三五,奈何寒舍逼仄,欲借令堂一用。這位美國人知道“令”是敬詞,“堂”想當然就是客廳了。外國人鬧此笑話,並不太可笑,倒是很可愛。類似的笑話,放在中國人身上,就有些啼笑皆非。我曾經看見某樓盤廣告,號稱“某某精舍”。也許房產商望文生義,以為精舍就是精美的屋舍,或精致的屋舍。然而“精舍”二字是早就固定了的名詞,指的是佛家修行所在。寺廟可以叫精舍,僧人住所也可叫精舍,與佛門有關的書院亦曾叫過精舍。隻是紅塵之人的宅第,怎麽也不能叫精舍的。精舍雖是佛門莊嚴之地,然而於凡俗之人未必就是好風水。中國民間有個講究:生不住廟前,死不葬廟後。意思是說人活著不要住寺廟前麵的房子,死後不要葬在寺廟後麵。風水相衝,大為不吉。如此,商家把樓盤叫做精舍,就莫名其妙了。寺廟前麵都是住不得的,未必還要買個寺廟做宅第?除非舉家剃度了,那才住進精舍去。</blockquote><blockquote>又見某樓盤叫“某某觀邸”,亦百思不得其解。邸是宅第,且是闊氣的房子。小門小戶,不能叫邸。世人多好裝闊氣,房子不管大小,都願意叫做邸。這也無所謂,無非隻是誇張。“邸”字前頭加個“觀”字,就叫人想爛腦殼了。人們見到“觀”字,首先想到的是看。未必觀邸就是隻讓看不讓住的房子?觀還有個意思就是景物或樣子,加在“邸”字前麵似又文理不通。景物的房子?樣子的房子?聽著都別扭。何況觀未必就是美觀或雅觀,亦有不美觀或不雅觀。人的某些認識或看法也叫觀,比如樂觀、悲觀、世界觀。這個意思同房子更是風馬牛不相及了。假如把“觀”字讀作第四聲,倒是同建築有些關係,比如道家廟宇叫做觀。但普通人家的住宅,肯定不是道觀,哪怕如邸之豪華道觀。“觀”字第四聲的古義,還有台榭的意思。那麽觀邸就是建得像亭台樓閣的住宅,那就得去看看是不是那麽回事。但房子真建得像公園,隔三岔五去玩玩還行,天天住在裏頭不見得就好。</blockquote><blockquote>未必是官邸之誤,或故作幽默?也說不太通。不過類似的小聰明倒是常見,比方賣雞肉的鋪門上,也許會寫上四個大字:“雞不可失”。果然,就見到有個樓盤叫“某某官邸”。叫官邸何等氣派!我們見得多的官邸名稱,通常是總統官邸、總理官邸、首相官邸、大使官邸。然而,氣派倒是不假,毛病卻又來了。官邸是政府提供給官員辦公或居住的地方,官員本人是沒有所有權的。白宮是美國總統官邸,卸任當天就得搬走。唐寧街10號是英國首相官邸,同樣是卸任就得讓人。私人買幾間房子,產權卻是政府的,隻怕沒人願意吧。與官邸對應的,其實叫做私邸。中國人再怎麽官僚崇拜,明明自家買了幾間房子,也沒必要叫做官邸。無非是應了一句老話:打腫了臉充胖子。</blockquote><blockquote>好好的買個房子,不是佛家的,就是道家的,要麽就是公家的。這幾家你都不想買,你就得買外國的。看看那些樓盤名字,通通是佛羅倫薩、聖地亞哥、阿爾卑斯、得克薩斯。反正你不想出家,就得出國,要不然就充公。記得有年去外地出差,遇上一位老太太求助:我不是問你討錢,我是找不到家了。老人家方言很重,我略略聽懂了這兩句,隻好把她送到巡警手裏。我看到有個樓盤,起的自然也是個洋名,長長的九個漢字,中間還打了個圓點。九個漢字,加上圓點,就得讀十個音節。不但需要記性,還要丹田之氣。記不得非洲哪個國家有條河,名稱長得叫人難以置信,讀出來有一百多個音節,翻譯成漢語大意如下:你們在那邊打魚,我們在這邊打魚,誰也不準在河中央打魚之河。如此看來,十個音節的洋名樓盤,起名的努力空間還很大。我卻想自己買了很長名字的房子,年紀大了也像那位老太太迷了路,沒法告訴警察我住在哪裏。所以,我寧願自己住的地方叫烏泥街,也不要叫亞曆山大·弗蘭西斯科·紐倫堡。</blockquote>


    李濟運看著文章,笑得眼淚水直流。舒瑾不知道他笑什麽,隻道他發什麽神經。他沒有同舒瑾細說,說起來又會不高興。他倆盡量不去說房子,怕碰地雷似的。文章嘲笑房產商沒文化,可你有文化又怎樣呢?李濟運心裏有些涼,又想如今說自己買不起房子,沒人說你是個廉潔幹部,隻會說你沒有本事。


    有天上午,舒芳芳跑到省裏找李濟運。舒芳芳跪在地上,哇哇大哭。李濟運慌了,忙問:“芳芳,你怎麽了?”


    “我爸爸他死在裏麵了!”舒芳芳癱軟在地上。


    李濟運驚得耳朵都聾了,忙去關了門,怕人圍觀。“芳芳,告訴李叔叔,到底是怎麽回事。”


    舒芳芳泣不成聲,說了半日他才聽明白。原來她爸爸年三十那天就自殺了。醫院通知了烏柚縣政府,但縣裏沒有告訴家屬。芳芳的媽媽還在監獄裏,縣裏又沒人知道芳芳的電話。直到昨天,芳芳去醫院看爸爸,見到的卻是骨灰盒。女子監獄在省城,芳芳剛才去看了媽媽,卻不敢告訴她爸爸已經不在了。


    “人家都說我爸爸是你送進精神病醫院的,我爸爸又說你是個好幹部。我每次去看爸爸,他都說有事就找李叔叔。李叔叔,到底是為什麽?我要告狀,我去告誰呀!”


    李濟運想安慰這孩子,說了他不想說的話:“芳芳,不是我送你爸爸進去的。送你爸爸進去的人,已被我和幾個叔叔檢舉,抓起來了。他是個貪官,法律會懲罰他的。”


    舒芳芳說:“法律懲罰他,可我爸爸活得過來嗎?我爸爸他真可憐!我相信他身上的汙水都是別人潑上去的。上回我去看他,他要我好好讀書,一定出國留學,不要再回來。他還說會給我留一筆錢,可他哪裏有錢呀!我知道,爸爸是個廉潔的幹部,我們家沒有這筆錢!”


    聽舒芳芳說了這些話,李濟運驚得全身發麻。記得剛出事的時候,李濟運去舒澤光家裏,提到了他的女兒,老舒就痛哭起來,說自己沒本事,無力送女兒出國,反而讓她無臉見人。


    舒澤光自殺了,為的是獲得國家賠償,好讓女兒有錢出國!


    李濟運心裏又酸又痛,如果不是怕嚇著芳芳,他會嚎啕大哭。他把舒芳芳拉起來坐著,說:“芳芳,爸爸已經不在了,我也很痛心。這事叔叔會管的。”舒瑾還沒找到工作,白天都待在十八樓。李濟運打了她電話,叫她下來有事。


    沒多時,舒瑾下來,看望芳芳,驚道:“芳芳,你怎麽來了?”


    李濟運說:“芳芳她爸爸不在了。你領芳芳上去,好好勸勸孩子,我處理些事情。”


    李濟運進洗漱間洗了把臉,出來打了熊雄電話:“熊書記,舒澤光的事,有人向您匯報了嗎?”


    熊雄說:“我當天就知道了。”


    李濟運說:“縣裏打算怎麽處理?”


    熊雄說:“我已讓公安局在調查。”


    李濟運說:“事實很清楚。他不是精神病人,關人家進去已經違法。如今死在裏頭,責任全在政府身上。”


    熊雄總沒多少話,隻道:“我知道了,我們會處理的。”


    “熊書記,你要給我個態度。告訴你,舒澤光自殺,就是想給女兒留筆錢出國讀書。這筆錢你們一定要出!”


    熊雄說:“這不是訛詐嗎?”


    李濟運叫了起來:“熊雄,想不到你會說這種話!人家命都搭進去了!這個事,我會過問到底!”


    熊雄也提高了嗓門:“老同學,你要是早點在劉星明麵前大喊大叫,阻止他做這些傷天害理的事,就不會有現在的悲劇!”


    李濟運說:“我現在想起的確後悔,當時應該堅決抵製。但是,你換個位置想想看?你現在要是也像劉星明那樣做,你的手下照樣聽你的!你是一把手,你有權指手畫腳,你有能力一手遮天!”


    “濟運,你今天太激動了。”熊雄語氣低下來了。


    李濟運也息息火氣,說:“我為你考慮,也請你盡快處理。還有劉大亮,趕快做工作讓他出來。我聽說他不願意出來,他要待在裏麵。為什麽?等著同你們算總賬!”


    熊雄說:“好吧,我知道了。”


    下午,縣政府來人把舒芳芳接走了。舒瑾已勸了她幾個小時,這孩子孤苦無助,臨走時就像要上刑場似的,趴在舒瑾懷裏不肯起來。李濟運拍拍舒芳芳的肩膀,說:“孩子,你現在要堅強些,媽媽今後就靠你了。放心,你家的事李叔叔會管到底。”


    送走了舒芳芳,李濟運把自己關在洗漱間,忍不住失聲痛哭。他拿出手機,發了短信給熊雄:烏柚縣曾有人在拘留所自殺,國家賠償三十萬。熊雄沒有回複信息。整個下午,李濟運無數次掏出手機,都沒有看到熊雄的信息。


    吳茂生的愛人王姐幫忙,給舒瑾找了份工作,在愛迪生幼兒園做保育員。愛迪生幼兒園是私人辦的,是那種收費很高的貴族幼兒園。舒瑾進去沒資格當老師,隻能做保育員。她自己當過園長的,但要問她什麽是保育員,她肯定說不出概念。她隻知道縣幼兒園裏的保育員,就是文化不高,不能當幼師的。


    舒瑾看不上這份工作,卻也隻得去做。一則待在家裏太悶,二則畢竟多份收入。省城裏開支大了許多,幸好她縣裏的工作沒有辭掉。她先是請的病假,慢慢聯係工作。舒瑾上班不順心,保育員有夜班,幼兒園是全托的。她下班回來,總是罵罵咧咧:“天天聽人家孩子叫你媽媽,煩躁死了!”原來愛迪生幼兒園的幼師稱老師,保育員叫媽媽。


    晚上,李濟運獨自睡在十八樓,舒瑾同兒子睡辦公室。暫時買不起房子,打算先租個房住著。手頭總有很多事,還沒時間去看房子。舒瑾每次回來,都會帶回幾個租房信息。兩口子仔細商量,都不太合適,總嫌房租太高。


    廳裏突然傳出風聲,餘偉傑被接受調查了。李濟運同吳茂生知心,跑去打聽消息:“吳廳長,應該是謠言吧?”


    吳茂生說:“省紀委事先找過我,問了老餘的情況。根據經驗,紀委不會隨便帶人走的。田廳長這幾天脾氣不好。”


    李濟運說:“田廳長對您,對老餘,評價都很高。他專門囑咐我同您走近些,說您是靠得住的朋友。”


    吳茂生說:“濟運老弟,事事小心吧。”


    李濟運很擔心餘偉傑,又問:“老餘不會有大問題吧?”


    “大小哪個說得清?如今的幹部,隻要手中有些權,多少都有些問題,隻看弄不弄你。情況可能會有些複雜。濟運,我們不說了。”吳茂生的聲音很輕。


    李濟運的睡眠越來越糟糕,通宵通宵地睡不著。稍稍睡著,又總是噩夢。有回夢見滿口的牙碎了,自己包著嘴巴哢嚓哢嚓地嚼。還夢見自己把肋骨一根根抽出來,肋骨上居然沒有生血,而是烤熟了的肉。每回噩夢中醒來,都心短氣促,冷汗長流。


    老是有同事問他:聽說烏柚前縣委書記是李主任您檢舉的?


    他有時會說:縣裏人大、政府、政協三大家一把手聯名檢舉的。


    有時又說:縣委書記殺了我哥哥。


    或者說:我哪有那麽勇敢!


    總之,他想把事情弄得含含糊糊。


    外頭流傳一個段子,說是省交通廳有個副處級幹部,叫做李濟運。李濟運要調到省裏來了,手續都還沒有辦完,他乘車經過家鄉的大橋,突然叫司機停車。司機覺得奇怪,這座大橋可是禁止停車的呀?可領導叫停,那就停吧!李濟運披著黑色風衣,緩緩地下了車。夜幕剛剛降臨,他一手叉在腰間,一手撫摸欄杆,遠望萬家燈火,飽含深情地說,家鄉的變化真大呀!李濟運知道自己榮調省裏,這可是人生重大轉折,日後必定衣錦還鄉。他有些情不自禁,就把多年以後的風光,偷偷兒提前預演了。好像那些老將軍,戎馬倥傯大半輩子,暮年還鄉,百感交集。


    劉克強打電話來開玩笑,他才知道這個段子又換了主人公。李濟運在電話裏罵道:“他媽的,僅僅把軍大衣換成了我的黑風衣!交通廳這地方小人多。”


    “你們那裏最近有點兒那個。”劉克強含含糊糊地說。


    李濟運問:“劉處長,你知道情況嗎?”


    劉克強說:“哪天見麵再聊吧。”


    電話裏說話不安全,李濟運就不多問了。聽說廳裏有人開始編他的段子,他的形象也許就有些可笑。段子是不是張家雲編的呢?也未必。他檢舉劉星明的事,應該就是張家雲在四處宣揚。劉克強說得隱晦的事,到底是什麽?他有種不想往下想的預感:是否田家永會出事?


    李濟運天天擔心的事終於發生了。田副廳長接受調查去了,同時進去的還有三位處長。馬上又聽到新的消息,高速公路管理局局長和兩位處長也進去了。交通廳人心惶惶,不知道還會有誰進去。大家見麵隻點點頭,絕不多說半句話。同事間也不串門,都關在自己辦公室。


    李濟運想到的淨是田副廳長待他的好。他老想起春節後那次同鄉聚會,飯後他送田副廳長回去。電梯裏,慘白的燈光下,田副廳長麵色憔悴。他就像看見自己的父親老去,心裏隱有大慟。


    賀飛龍寄了請柬過來,定於七月二十四日在紫羅蘭大酒店為他父親七十大壽擺宴,恭請李濟運主任光臨。李濟運把請柬往桌上一丟,心想賀飛龍越來越把自己當人物了。又想,難道他不知道自己同李家的過節?仔細琢磨,又發現賀飛龍很精明。他自己裝得沒事似的,你還不好怎麽點破。李濟運肯定是不會去的。可都是麵子上的人,不去也得想個理由。他翻了翻日曆,見這天正是星期五。他有了理由,就打周應龍電話:“應龍兄,飛龍父親做壽,你收到請柬了嗎?”


    “收到了。省裏領導他也驚動了?這個賀飛龍。”周應龍說。


    李濟運說:“我看了日期,那天正好是星期五。省裏機關不同縣裏,不太方便請假。到時候麻煩你同飛龍說一聲,我就不來了。你要是方便,代我隨個禮吧。”


    周應龍笑道:“我說一聲吧。你人沒到,禮就不必了。我說說,他就有麵子了。你是省裏領導啊。”


    很快就是星期五,李濟運隱約想起,今天好像有什麽事似的。仔細一想,今天賀飛龍父親過七十大壽。他要是還在縣裏,也沒理由不去喝壽酒。場麵上混的人就是這樣,強把苦臉作笑臉也是常有的事。李濟運今天起得早,先到樓頂走走,再下樓吃了早點。舒瑾老罵他不吃早飯,胃會搞壞的。八點鍾沒到,他就往辦公室去。他不想在上班高峰出現在電梯裏,懶得望那些莫名其妙的麵孔。他剛到辦公樓前,看見吳茂生下了車。彼此點點頭,都不說話。進了電梯,吳茂生輕輕說:“你真不該調來。”李濟運苦笑一下,握了握老吳的手。他心裏卻想:我也不能留在烏柚啊!


    李濟運照例關在辦公室,這幾天廳裏幾乎停擺了。省委組織部和省紀委來過人,宣布廳裏工作暫由程副廳長主持。程副廳長也不怎麽在辦公室,老是在外頭開會。有人議論,說程副廳長最近在配合調查。


    中午快下班時,劉星明來了。李濟運有些不耐煩,他沒心思聽老同學說瘋話。可麵子上過不去,忙請老同學坐下。劉星明人沒坐下,瘋話就來了:“我在電梯裏同他們吵起來了!聽有人說,李濟運本來是那個縣委書記的心腹,同人家鬧翻了,就把人家檢舉了!”


    李濟運說:“你吵什麽呀?人家想怎麽說就怎麽說。”


    劉星明氣呼呼的,說:“我就是嫉惡如仇!我就是眼睛裏容不得沙子!”


    “星明,什麽要緊事你來了?”李濟運想岔開他的話。


    劉星明說:“我要告狀,我要反映情況。我在精神病醫院幾個月,知道裏麵關的上訪群眾,不光是舒澤光和劉大亮,外縣也有。誰的天下?這還了得?老舒都死在裏麵了!這不是納粹的集中營嗎?”


    李濟運勸了幾句,就說:“你喝茶,我上個廁所。”


    李濟運進了廁所,悄悄給熊雄發了短信:劉星明在我這裏,他要去反映精神病醫院的事。火速派人把他勸回去。


    熊雄立即回信:馬上安排人。


    李濟運出來,說:“星明,下去我們找個地方喝杯酒吧。”


    劉星明掏出手機看看時間,說:“簡單點,我下午要去省政府。本來想馬上就去的,眼看著快下班了。賀飛龍的事我也要告,他身上至少有五六條命案!你發哥就是他殺的!”


    李濟運不接他的腔,知道他說的是瘋話。發哥的死料定同賀飛龍有關,但至今沒有找到證據。周應龍總說在調查,說不定早把這案子晾著了。


    下樓找了家小店,點了幾個菜。劉星明死不肯喝酒,說:“我下午要見成省長,已經同成省長聯係好了。酒喝得滿麵通紅,不太好。”


    李濟運不好意思附和他的瘋話,隻當沒聽見。沒有喝酒,飯很快就吃完了。劉星明說:“我就不上樓了,這就去省政府。”


    李濟運說:“時間太早了,中午休息三個小時。”


    劉星明說:“成省長很忙,我要提前等著。”


    李濟運拉著他說:“你去我那裏休息一下也不遲。去省政府,走路也就十幾分鍾。我派車子送你。”


    劉星明就跟著他去了交通廳。李濟運帶他上了十八樓,開了門說:“我在這裏有個蝸居,你就在這裏睡睡。時間到了,我來叫你。”


    “你就住在這裏?”劉星明問。


    李濟運說:“還沒找到房子。”


    劉星明很是感歎,說:“艱苦,廉潔。濟運兄,像你這樣的幹部不多。”


    李濟運安頓好了劉星明,自己下樓休息。晚上都是失眠,中午不睡人受不了。他打了熊雄電話,沒有人接。新任信訪局長電話他沒有,就打了毛雲生的電話。也不見人接。不知道派來的人上路了嗎?他們要是慢慢吞吞吃過中飯再來,就到下午三點了。


    急也沒有用,李濟運就躺在沙發上睡覺。他中午睡眠也不行,淺淺地睡得不深。剛睡著沒多久,舒瑾進來了。舒瑾很生氣,說不想在愛迪生做了。喊得好聽,媽媽媽媽,哪把你當媽媽?你是奴婢!李濟運勸她,她罵男人沒本事。跟你跑到省裏來,天天晚上打地鋪!我要是你啊,害得老婆孩子受這個苦,我去跳樓!忽聽得有人大喊:跳樓啊,跳樓啊!李濟運爬到桌子上,跨到窗口。舒瑾說:有本事你跳呀!李濟運腦子一空,人就往樓下飄。他想很快往下跳,人卻像棉花似的,飛呀飛呀。終於到了地上,就像丟了一塊西瓜皮,響聲不怎麽大。地上的銀杏葉飄起來,雞毛似的飛。有個年輕媽媽推著嬰兒車,車上嬰兒哈哈大笑,笑得嘴裏清水直流。李濟運又聽得啪的一響,舒瑾把那幅叫《怕》的畫丟了下來,紅紅的玫瑰碎了,很像血。李濟運沒感覺自己流血了,臉上有黏黏的東西粘在地上,他想肯定是腦漿。又聽得有人喊:跳樓了,有人跳樓了!


    李濟運使勁把腦袋豎起來,猛地坐在沙發上。怎麽做這麽嚇人的夢呢?又聽得有人喊:“跳樓了。”李濟運一驚,不知是真是幻。聲音似乎是樓下傳來的,他趴到窗台上去看。真的看見樓下聚了很多人。人群在辦公樓東頭,不知道出了什麽事。李濟運急忙出門,跑到電梯口。一按電梯,發現停電了。


    不會吧?不可能的,不可能的!


    他想跑到十八樓去,卻又太高了。他打劉星明電話,沒有人接聽。他腦子整個是亂的,不知怎麽就往樓下跑。出了辦公樓門廳,就看見有人抬著頭,往樓頂指指點點。


    心想壞了,難道真是的?他不敢往前走了,膝蓋彎直直的。


    “樓頂摔下來,應該頭先著地啊!”


    “二樓那裏的電纜線擋了一下,人轉了向,腳就先著地了。”


    “難怪停電了。”


    “太慘了,腳都到身子裏去了,人隻剩半截。”


    “哪個處的?”


    “不認得,不是廳裏的吧。”


    李濟運人不敢近前,馬上打了急救電話:“120嗎?省交通廳這裏有人跳樓,請馬上派急救車過來。”


    突然聽得哄笑起來。“打什麽120,打110吧。”


    早有人打了110,警察已經來了。


    突然有人拍了他的肩膀:“李主任。”


    李濟運渾身一電,看見縣裏信訪局的來了。李濟運突然流了眼淚:“從樓頂跳下來的,死了。”


    李濟運到派出所去說明情況。信訪局四個人,兩人守著遺體,兩人隨李濟運去派出所。剛進派出所,朱芝打了電話來:“哥,有要緊事。”


    李濟運說:“我這裏有事。”


    朱芝說:“非常重要。”


    “我這裏更重要!”李濟運聲音不高,語氣卻很生硬。


    朱芝問:“哥你怎麽了?”


    李濟運捂了電話,問警察:“我接個電話行嗎?”


    警察點點頭,李濟運就出來了。下午三點多,外麵酷熱。“說吧。”李濟運說。


    朱芝聲音很興奮:“哥,今天賀飛龍父親七十大壽,公安局把賀飛龍和他的兄弟們全部抓了!有個嘍囉叫馬三動刀,當場擊斃了。見了血,再沒一個敢動。”


    李濟運兩耳嗡嗡地響,問:“老妹,你在編電視劇吧?”


    朱芝急了,說:“你聽我說吧,這事是開得玩笑的?”


    聽朱芝細細說來,知道賀飛龍真的被抓了。警察是市公安局從外地調來的,烏柚方麵隻有熊雄知道行動計劃。突然間,四大卡車警察跳下車來,把紫羅蘭酒店團團圍住。李濟運一聽就明白,肯定是熊雄秘密向市委匯報了。難怪那會兒打熊雄電話,他不接聽。警察繳獲了送禮名單,很多縣級領導和部門領導大名都在上麵。熊雄拿過名單看都沒看,馬上叫周應龍把它燒了。


    “周應龍也知道行動計劃?”李濟運問。


    朱芝說:“哪裏!周應龍也是去喝壽酒的,熊雄一句話他就參與了行動。”


    “哦,周應龍……”李濟運說。


    朱芝問:“你怎麽了?”


    “出大事了。劉星明,陳美家的劉星明,從我們廳樓頂跳下來,死了。”


    “啊?我的天哪!”


    李濟運掛斷電話,又進了派出所。想來真是心酸,劉星明怎麽今天就跳樓了呢?他真不應該死啊!賀飛龍被抓了,實在是個好消息。可李濟運高興不起來。他向警察詳細講述事情經過,卻隻能說今天發生的情況。過去相關的事情,他還在虛與委蛇。烏柚這架大啞床,他還得護著它不弄出響聲。他覺得自己很卑劣,淚水和汗水混在一起流。


    李濟運從派出所回到廳裏,劉星明的遺體已經搬走。電梯門上的指示燈亮著,斷了的電纜已經接上了。他進了電梯,不知該按哪個鈕。那些數字鍵亮晃晃的,花眼睛。交通廳沉寂了好些日子,今天仿佛四處有人在悄悄說話。


    2009年7月10日子夜完稿於長沙鹹嘉新村


    2012年2月重新修訂、潤色於長沙鹹嘉新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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