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家李明溪看球賽的時候突然大笑起來,怎麽也止不住。朱懷鏡以為他瘋了。平時李明溪在朱懷鏡眼裏跟瘋子也沒什麽兩樣。當時朱懷鏡並沒有想到,就是李明溪這狂放的笑聲,無意間改變了他的命運。


    那是國家女子籃球隊來荊都市舉行的一次表演賽,並不怎麽隆重,門票卻難得到手。李明溪也不是球迷,總是成天躲在美術學院那間小小畫室裏塗塗抹抹。那天他突然想起很久沒見到朱懷鏡了,就掛了電話去。朱懷鏡接電話總是有氣無力的樣子,“怎麽?又有什麽大作問世?你要快點出名才是。你出了名,發財了,我也跟著沾光啊。”


    李明溪知道這位老兄困在深宅大院裏的無奈,笑道:“我哪裏發財去?倒是你這政府官員有什麽好事了別忘了我。”


    朱懷鏡罵道:“別取笑我了,你不知道我是有職無權?你老這樣拿我開心,讓我很痛苦哩!”


    李明溪越發大笑了。“你別隻顧傻笑了,”朱懷鏡說,“這樣吧,我手頭有兩張球賽票,你看不看?看的話我倆一塊兒去。”


    李明溪一時拿不準去還是不去,隻說:“球賽?球賽?”


    朱懷鏡急了,“你莫要不識抬舉了。別人想看還弄不到票哩!你到底看還是不看?”


    李明溪也想見見老朋友,什麽球賽也沒問,就說:“好吧。哪裏的票?”


    朱懷鏡告訴說:“南天體育館,晚上七點半。南天西門見吧。”


    他知道李明溪懶得往市政府跑。李明溪的藝術家派頭太足,長發披肩,總是被大門口的武警攔住,不出示證件不讓進。他又是從來不帶任何證件的。我就是我,有必要向別人證明我是誰嗎?他覺得證件這玩意兒簡直莫名其妙。也許隻有朱懷鏡喜歡他這股瘋勁兒。


    朱懷鏡吃了晚飯,對老婆陳香妹說聲晚上要開會,就奔南天而去。李明溪疲遝,晚到一步。朱懷鏡早已站在體育館西門口了,雙手插進皮夾克兜裏,四處張望。李明溪很顯眼,朱懷鏡很快就發現了他,忙舉手招呼。李明溪也揮揮手,從人群中匆匆擠了過來,引來一片怪異的目光。


    “你像個領導哩,好大的架子!”朱懷鏡說著就伸出手來。


    李明溪卻用手擋了一下,說:“你這才是領導派頭哩!見麵就握手,簡直是惡習。你們官場的握手,大概同好萊塢影星的飛吻差不多,反正沒有感情含量,隻是習慣動作。我見了就心煩。”


    朱懷鏡就勢拍了他一板,手仍舊插進衣兜,說:“當然啦,我們都是俗人,哪像你們藝術家那麽卓爾不群?不過如今當藝術家說難也不難,頭發留長一點兒就是了。”


    “你以為我喜歡留這麽長的頭發?懶得出門!不過要說容易,還是你們當官容易些。人家都說,這人沒什麽本事,就隻好讓他去當領導了。”


    兩人開著玩笑,轉身進場,找到了座位。朱懷鏡微微發福了,坐下之後,扭了一會兒才覺得熨帖。李明溪就取笑他:“你才是副處長,肚子就開始大了,這怎麽行?你們處長不會有意見?要為今後提拔留有餘地才是。怎麽搞的?為什麽官越大,肚子就越大?是胸懷全球吧?”


    “你說夠了沒有?都要像你這麽仙風道骨就好了?”朱懷鏡說著就捏了捏他那瘦骨嶙峋的肩。


    李明溪仍不罷休,又取笑道:“你肚子比處長大,兩人一道出去,不認得的總以為你是處長,總先同你握手,你處長不恨死你才怪。”


    朱懷鏡笑笑,不說什麽。李明溪講的還真有其事。不光肚子,有人說他在風度上、器宇上,也更像處長。他知道這是人家當麵說的奉承話,但至少也半真半假。處長劉仲夏同他一道出過一次差,再也不同他一起出去了。走在外麵,好像他無形之中在風頭上總蓋過了劉仲夏。他也隱隱感覺到劉仲夏總是忌諱著他。


    兩人閑扯著,開幕式開始了。主持人高聲宣布,請市委常委、常務副市長皮德求同誌致開幕詞。正式宣布官員職務,正就是正,副就是副。但口頭稱呼,副字都省去了。皮市長便腆著肚子,麵帶微笑,輕輕拍著手,走向主席台發言席。“各位來賓,”皮市長朗聲致詞,“我懷著不亦樂乎的心情,這個……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嘛,歡迎國家女子籃球隊來荊都市傳經送寶……”


    方才聽了這麽一句,李明溪就偏過頭來朝朱懷鏡笑道:“你們市長大人水平不錯哩,開口就是之乎者也。我不太通文墨,見識也少。姓皮的,除了眼前這位皮大人,我就隻知道古時候還有一位皮日休了。這不亦樂乎是什麽意思?我平日隻是見到有人弄得焦頭爛額、難以招架了,就說搞得不亦樂乎了。”


    朱懷鏡萬難才忍住不笑。他不便同李明溪議論領導,就說:“別鑽牛角尖了,誰沒有失言的時候?看球吧,看球吧。”卻想皮市長這話雖然講得牛頭不對馬嘴,但的確也是真話。他們成天疲於應酬,也真是不亦樂乎了。


    李明溪卻還在笑,說:“要命的是他並不認為自己失言,反倒蠻得意哩。你看他那神采飛揚的樣子。”


    朱懷鏡任他一個人講去,不去理他。運動員進場了,繞場慢跑,向觀眾揮手致意。掌聲如雷。


    “媽呀,這哪像女人?”李明溪搖著頭,“一個個簡直是龐然大物啊!”


    朱懷鏡罵道:“你無聊不無聊!是看球啊,不是看女人!”


    不一會兒,球賽正式開始。因為是表演賽,紅隊對藍隊,陣營很抽象,觀眾沒有心理傾向。過了一會兒,紅隊漸居優勢,觀眾就同情藍隊。但不論哪邊進了球,都會贏得喝彩。


    這時,朱懷鏡見一位身段極好的女記者,正扛著攝影機,貓著腰掃來掃去。模樣兒看不真切,但他猜得出一定是陳雁。隻有她才有這韻味無窮的身段。陳雁是市電視台的王牌記者,號稱記者之花,他最喜歡了。他在家看電視,隻要陳雁一露臉,香妹就會開玩笑,說快看快看,別讓你的雁飛了。今天陳雁穿的隻是一套牛仔服,但他仍可感覺出她的身段嫋娜如水,柔媚如柳。


    朱懷鏡似乎有些心旌飄搖了,卻突然聽見李明溪哈哈大笑起來。朱懷鏡胸口猛地跳了一下,好像內心的隱秘叫這位仁兄看破了。他忙把目光從陳雁腰肢上收回,轉頭看看李明溪:“你有什麽好笑的嘛!”李明溪卻仍笑個不停。四周觀眾都朝這邊奇怪地張望。朱懷鏡臉都發熱了,捏了捏李明溪,低聲喊道:“別發神經了,省得大家把我們當瘋子哩。”李明溪還是隻顧自個兒笑,埋頭忍了半天才止住。


    朱懷鏡再往賽場望一眼,卻不知陳雁什麽時候已經離開了。他心裏竟有些悵然。又想起他自己剛才的目光就像舞台上的追燈,跟著陳雁跑,李明溪一定是發覺了,便問:“你剛才發什麽神經?”不料這一問,李明溪又忍俊不禁,連連擺手道:“你就別問了,一問我又要笑了。”


    朱懷鏡早沒了看球的興致。好不容易挨到球賽結束,兩人一同坐的士回家。朱懷鏡又問:“你到底笑什麽?”李明溪像是懷著天大的秘密,搖頭晃腦,笑個不止。朱懷鏡罵了聲神經病,不再問他了。


    的士先送李明溪到美院,再送朱懷鏡回家。朱懷鏡在市政府大門口下了車,寒風迎麵而來。他本想將頭縮進衣領裏的,但怕顯得鼠頭鼠腦的讓武警盤問,落得麻煩,就隻好硬著脖子,昂首挺胸地進了大門。


    快到家門口,手無意間摸到了衣兜裏的的士票和球場門票,忙揉作一團丟了。他明明說晚上開會,要是讓老婆發現上街去了,難得解釋。他陪李明溪去看球賽,本沒什麽好隱瞞的,可他不習慣什麽話都同老婆交底。他多年習慣如此,不經意就會在老婆麵前撒謊。


    香妹早已睡了。朱懷鏡躡手躡腳進了屋,在衛生間裏草草洗了一下,就上床了。妻臉朝裏睡著。他猜想妻子剛才也許醒了,隻是懶得搭話。他也不去撩她,背靠著女人躺下了。


    一時卻睡不著。今天晚上真是荒唐。說是去看球,李明溪隻是傻笑,自己卻望著陳雁回不了眼。一想到陳雁,他立即感覺到了背膛上香妹的體溫。這是一種叫人萬般依戀的體溫,卻又平常得像自家窗戶上夜夜亮著的燈光,他每次夜歸都能遠遠地望見。自己太不應該了,陳雁這女人同我有什麽相幹?夜已很深了,空空的胃囊在作怪,鼓搗得他不太好受。是美國有位醫生說的?說是人在饑餓的時候,性欲就旺盛。可是他又想到陳雁了,頓時感到一種衝動,胸口有個東西晃悠了一下。那種慣常的衝動可以持續,而胸口的那陣晃悠卻稍縱即逝。那一霎時,身子雲一樣要飄起來,妙不可言。他禁不住又試著去琢磨那種晃悠。那女人,眉眼自是無可挑剔,可她的天然風韻卻全在腰段。他的胸口又晃悠了。真是妙不可言,隻要想起那腰段,他的胸口就晃悠,身子就要雲一樣飄起來。


    “怎麽還沒有睡?”香妹翻過身來,聲音黏黏的。


    “睡不著,不知怎麽有些失眠。”朱懷鏡說著就開了床頭燈。


    香妹眯著眼睛揉了一會兒,目光清澈起來,愛憐地望著男人,“好好睡吧,你總是這麽辛苦。”她像嗬護孩子一樣,伸手蒙著男人的眼睛,輕輕摩挲。


    朱懷鏡合上眼睛,浮現在他麵前的竟是風情萬種的陳雁。他暗自為自己靈魂出竅嚇了一跳,忙拿開妻子的手,將她抱了起來,眼睜睜地望著她,心裏乞求妻子用她那雙嫵媚的眼睛,驅趕他腦海中那個不相幹的女人。


    香妹感覺到的卻是他的激情,便略顯羞澀,說:“你昨天才要的,今天好好休息吧。”


    朱懷鏡本來沒那意思,但女人這麽一說,他反而摟緊了她,說:“睡不著,幹脆讓我玩疲倦了,好入睡。”


    女人目光漸漸迷離,像煙波浩渺的海麵。這是朱懷鏡最熟稔的目光,一種無數次讓他化作滾滾海浪的目光。他總是要捉摸到女人這種目光,才能真正地滿懷激情,不然過後他會沮喪。每次,他都醉心品嚐女人那種無以言表的情緒變化。女人的目光迷離了,他知道這是美妙樂章的序曲,輕柔而幽遠。迷離的目光越來越蒙矓,越來越混沌,慢慢地成了濃濃的霧靄,低低地飄浮在海麵。


    女人的眼睛輕輕地合上了,她的胸脯開始起伏,起伏。最激越的樂章奏起了。海麵掀起了風暴。他隻是被風暴卷起的浪頭,在海麵上瘋狂地奔騰,湧過去、湧過去,沒有了方向,也沒有了時間,似乎這滔滔白浪要翻滾到天荒地老。


    天要塌了,海要漏了。颶風卷著浪頭轟隆隆衝向海灘,重重地摔了下來……


    女人柔柔地躺著,像一灣鬆軟的海灘……


    他閉上眼睛,身子懶懶的,像有了倦意。他真想就這麽睡去。可隻一會兒,他又鬼使神差地想起了陳雁。妻子睡去了,幾乎像個甜蜜的嬰兒。他是愛自己女人的。這女人真好。他盡量去想女人的好處,免得又心猿意馬。在老家烏縣,他女人是那小縣城裏的一枝花。女人讓他一見就怦然心動的是她右嘴角上的那顆小黑痣。他說她的臉蛋兒這麽俊俏,多半搭幫那顆小黑痣。戀愛那會兒,他們多次玩過一個遊戲:他讓女人用粉脂把嘴角上的小黑痣塗了,俊俏的臉蛋似乎立即呆板起來。他便湊上去舔掉她嘴角的粉脂,女人的臉蛋一下子就生動了。就像是魔術。


    烏縣縣城很小但很美麗,他們在那裏工作了整整十年。他們結婚,生子,有很多的朋友。後來那幾年,朱懷鏡當上了副縣長,事事也都順心。女人是人人尊重的縣長夫人,總是滿麵春風的樣子,人也就特別漂亮。後來因為偶然的機遇,他調到了市政府辦公廳。他本是不怎麽願意往外麵調的,他喜歡小地方生活的隨意與平和。隻因為有人為他看了相,料定他離土離鄉會有大出息。起初他不太相信,可有次他到外省考察,遇了一位高人,他就深信不疑了。那位先生看相、測字無所不精。他先是隨手寫了一個“由”字。先生說“由”乃“田”字出頭,想你定非等閑之輩,必將出人頭地,顯親揚名。但必須離土而去,遠走高飛,方有作為。先生又看了他的麵相,說他眉間有痣,是聰敏闊綽之相,定會富貴。他聽了很覺玄妙,禁不住笑了。先生是個隨和人,問他為何哂笑?想是以為老夫胡言亂語吧?信與不信,不由老夫。但命相之說,也是不由人不相信的。我說個趣事,你別說我粗俗。你注意那些女人,凡外眼角上翹的,一定風流無比。男人遇著這種女人,自是豔福不淺。但她們多半紅杏出牆,男人要費盡心機才可管住她們。有的女人嘴角有痣,下麵一定有痣。這種女人大多陰冷,對房事不感興趣。娶了這種女人,難得銷魂一回。但她們規矩,男人大可放心。不過她們的丈夫就難說了,一般都有拈花惹草的毛病。當時聽了,朱懷鏡就想自己女人下麵有沒有痣他不曾在意,但陰冷他是領教過的。剛結婚那會兒,他們為這事不知吵過多少回。女人說他無聊,一天到晚隻想著那事,沒出息。他說你要我成天想什麽事?時刻想著遠大的革命理想?時刻想著為什麽犧牲自己的寶貴生命?我是人!是個活生生的男人!是人就有七情六欲!你知道什麽是男人嗎?男人除了拚命地幹事業,還要拚命地幹女人!不知多少次的爭吵和說服,女人才成了現在這樣的女人。


    那次他出差一回家,把老婆放倒在床,掰開就細細看了起來。果然發現女人下麵有一黑痣。這就奇了。難道命相之說真的如此奇妙嗎?女人覺得他有些不對頭,說你今天怎麽了?平日回家總是心急火燎的,今天半天不來?他說我看看,我看看。女人說你還沒看見過是不是?難道十來天沒見,那裏就長了朵花?這麽好看?他便滿腹狐疑,爬到女人身上。女人說你今天不高興是嗎?他說沒有哩。那回他玩得很不盡興,但怕女人多心,還是裝模作樣地狂暴了一會兒。完事了,他讓女人坐在床上。女人不解何意,但還是順從地坐了起來。男人目不轉睛地望著她。她以為男人好久不見她了,想欣賞她的裸體,便顯出嬌態可人的樣子。他其實在細細地觀察她的外眼角。這女人眼睛平視的時候,外眼角是平的;俯視的時候,外眼角就上翹了。他就拿不準女人的眼角是不是上翹了。看著女人這將傾欲傾的坐姿,真叫人愛得心頭發痛。管他哩!我寧可她是個風流女人,也不要她陰冷。不怕她風流,隻要能治住她就得了。何況那時他是副縣長,不怕女人怎麽樣。但從此他真的相信命相之說了。不過隻是放在心裏。他畢竟是領導幹部,不能把這迷信的一套掛在嘴上。但是那位高人的話他牢牢記住了。後來碰上機會,他認定是老天照應,就調到市政府來了。


    但不知是哪根筋出了毛病,他調到市政府三年多了,還沒有見到發達的跡象。他在下麵幹過三年多副縣長,如今又過了三年多,他仍隻是個副處長。處長劉仲夏的資曆不及他,卻是蒸蒸日上的勢頭。更要命的是他同劉仲夏的關係說不出的微妙。兩人在一起總是客客氣氣、彬彬有禮,可朱懷鏡總感覺像有個飽嗝打不出來,堵在喉頭悶得難受。香妹單位也不太如意,他們那公司效益一年不如一年,快成特困企業了。女人多次同他吵,要他想辦法替她換個單位。他隻說慢慢來。他知道憑自己現在的身份,要給女人換單位,真比登天還難。他不想同女人說出自己的無能,怕讓女人看扁了他。如今這世道,女人一旦瞧不起自己男人了,什麽事情就來了。他還有說不出口的隱衷。他發現如今效益好些的公司,大小老總多半花花腸子,養情婦已是時尚。女人模樣兒這麽俏,難免叫人眼饞。自己又隻是個小小副處長,誰會忌著你?人家占了你的女人,你還得忍氣吞聲。香妹現在的公司效益不好,頭兒們人卻老實。也許就因為老實,生意也就做不好。管他哩,錢少幾個就少用幾個吧,圖個安全。可女人像在公司一天也呆不下去了。男人沒本事替她想辦法,她就靠自己了。有個大老板看上了她,她半推半就,就跟了人家。所有人都知道了這事,隻有朱懷鏡一個人蒙在鼓裏。他回到家裏,撞見女人正同那男人在床上龍騰虎躍。他跑到廚房取了菜刀,憤怒地砍去。可他用力過猛,沒有砍著別人,卻把自己大腿砍了一刀。他痛得跳了起來,大聲叫喊,卻出不了聲。原來做了個噩夢。


    朱懷鏡醒來,背上黏黏乎乎的,出了大汗。香妹早已起床了,正在廚房忙做早餐。他沒有睡好,頭有些重。又不能再睡,怕上班遲到。


    起了床,眼睛仍是澀澀的。這個樣子去上班,隻怕要打瞌睡的。他便去衛生間洗澡。怕熱水器開大了太耗氣,冷得直哆嗦。老婆聽到他在裏麵嗬嗬地叫,就說你不要命了?凍病了錢還花得多些!她說著就把水溫調高了。他感覺一下子舒服多了。但他隻衝了一會兒,就關水穿了衣服。心想這女人真好,自己卻還做那樣的夢,太不應該了。


    兒子琪琪嫌饅頭不好吃,噘著嘴巴耍小性子。朱懷鏡訓道:“還不快吃,上學要遲到了。我們小時候哪有這種好東西吃?餐餐吃紅薯!”


    琪琪才上小學一年級,哪懂得這中間的道理?說:“紅薯還好吃些,我也可以餐餐吃。”


    香妹哭笑不得,說:“你怕是街上那種烤紅薯?你想哩!”


    朱懷鏡威嚴起來,說:“吃就吃,不吃就不吃,先餓他三天,看他吃不吃。”


    琪琪這就怕起來了,才憋著氣,吃藥似的吃了起來。一家人吃了早飯,上班的去上班,上學的去上學。琪琪還得爸爸用單車馱著去學校,一來要趕時間,二來這會兒路上車太多了不安全。


    寒風颼颼,琪琪坐在單車上凍得打顫。到了大門口,卻見許多男女圍在門口要進來,同武警戰士推推搡搡。


    “爸爸,這是幹什麽?”琪琪感到奇怪。


    朱懷鏡信口說:“他們是工廠裏的工人。工廠發不出工資,他們沒有飯吃,來找政府要飯吃。琪琪要好好讀書,不然長大了當工人,就是這樣的。你知道嗎?”


    琪琪還聽不懂,卻早已習慣了在大人麵前說是,就含含糊糊答應了。朱懷鏡又問:“琪琪長大了想幹什麽?”


    琪琪想了想,說:“不知道。媽媽說長大了不要當幹部,沒錢。”聽了這話,朱懷鏡就笑了,心裏不知是酸溜溜的還是幽默。


    送了琪琪回來,門口圍著的工人沒有了,卻見五顏六色的三角旗滿地都是。幾個武警戰士在飛快地打掃。想必剛才一定發生過衝突。這些工人也的確可憐,他們隻是要一口飯吃,可自己還同兒子那麽說,真是罪過。


    走到辦公室,先上了廁所,對著鏡子整理了發型。外麵風大,頭發給吹亂了。原先在下麵工作,要是成天把頭發弄得油光水亮,別人肯定說你脫離群眾。可到了這大機關,頭就要一絲不苟了,不然人家說你沒修養。可他的頭發不太熨帖,稍不留意就亂了。這真為他平添了許多煩惱。他剛調來時不識深淺,口無遮攔,有次開玩笑說自己頭發總是亂糟糟的,煩死人了,真是滿頭煩惱絲啊!可這話不知怎麽就傳到了秘書長穀正清耳朵裏去了,讓穀秘書長很不高興。這裏的領導也許都以為自己的層次很高,有話不屑於當麵同你說,隻在一邊說。穀秘書長在背後嚷他:“他煩惱什麽?組織上對不起他還是怎麽的?”穀秘書長這話又七彎八拐轉到了朱懷鏡耳朵裏,讓他著實嚇了一大跳。他想肯定有人抓住這話做文章,添油加醋地告到了穀秘書長那裏,讓穀秘書長對他有看法了。他知道中國最大的法不是憲法,而是看法。上司對你有看法了,你就完了。有本事你就馬上換地方,別等著人家來修理你。不然你想賴著不動,就隻好死牛任剝。從此朱懷鏡講話更加謹慎了。還得時刻注意穀秘書長的臉色,看他對自己的看法壞到了什麽程度。但風度照樣還是馬虎不得的,朱懷鏡隻好堅持用摩絲維持發型。可如今冒牌貨多,難得碰上好摩絲,隻得時常往頭上抹些水上去。


    朱懷鏡整理好發型,做出精神抖擻的樣子,去了辦公室。打掃衛生是早上要做的第一道功課。於是打開水、拖地板、抹桌子和櫃子。櫃子一溜兒擺了五個,占了整整一麵牆。他一個人坐這間辦公室,可屬於他的櫃子隻有一個,其他四個是前任幾位秘書長占著的。有個櫃子頂上放著一個印花瓷瓶,他天天打掃衛生,都得把它拿下來抹一下,很費事。放在那裏也有礙觀瞻。有回朱懷鏡就把這瓷瓶取下來,放在桌上當筆筒用。卻讓穀秘書長看見了,狠狠罵了他一頓:“你這是怎麽回事?老同誌的東西,怎麽可以隨便動?這些老同誌,都是老一輩革命家,嚴格講來,他們用過的東西都算革命文物,得進博物館!你知道嗎?這個瓷瓶,是老秘書長第一次進京,從中南海帶回來的,老人家最心愛的。”朱懷鏡想不到這事竟讓穀秘書長發這麽大的火。說的那位什麽老秘書長不知是姓龐還是姓盤,反正現今在辦公廳工作的人從來沒有人見過他,是不是早已作古也未可知。他隻好恭恭敬敬把瓷瓶放回原處,像供奉釋迦牟尼舍利一樣。這幾個深藍色的鐵皮櫃也從來沒見人來打開過,他卻要天天把它們抹得一塵不染。


    看樣子穀秘書長對他的看法已經定格了,要改變也難了。他在荊都還玩得不怎麽開,就隻好在這裏死挨了。他越來越意識到自己陷入了死牛任剝的境地。


    可朱懷鏡卻總認為穀秘書長犯不著為那瓷瓶如此光火。也許他給穀正清的印象太惡劣了,人家就借題發揮吧。也許穀正清是借著尊重老領導,樹立自己的威信。用老人壓新人,甚至用死人壓活人,這在中國官場似乎是老套路了。


    灑掃完畢,就坐下來看材料。年底了,又要起草《政府工作報告》。目前的任務就是看資料。成天麵對一堆死氣沉沉的材料,也真是無聊。便翻開一疊國際內參。什麽海灣戰爭、波黑局勢、石油危機,等等等等。關我屁事!又去翻那材料。可翻了一會兒,便冷得直哆嗦。機關暖氣管道九月份就開始維修的,原來說兩個月完工,現在三個月了,還沒有弄好。這時,劉仲夏從隔壁打電話過來,說有事叫他過去一下。他便過去了。扯完了事情,劉仲夏問:“你昨天看球去了?”


    “對,我去了。你怎麽知道?”


    劉仲夏說:“我正在你後麵。見你有朋友在一起,我也就不招呼你了。”


    朱懷鏡馬上想起了李明溪昨天晚上那股瘋勁,真是丟人現眼。不知道的,一見那樣子,都會以為他是不三不四的人。不知劉仲夏怎麽看?他便即興搪塞:“我那位朋友,誰見了都會以為他是二流子。他們藝術家都這樣。別看他其貌不揚,在中國畫壇,他還是有影響的人物哩!日本前首相田中角榮、中曾根康弘都收藏過他的作品。”


    劉仲夏一下子肅然起敬了:“真的?看不出嘛。老朱交的朋友還夠層次嘛。”


    “哪裏哪裏,朋友就是朋友。他也別在我麵前充什麽藝術家。藝術家怎麽樣?不照樣打嗝放屁?”


    劉仲夏也就談了一會兒繪畫藝術,說了梵·高、達·芬奇等幾個外國畫家的名字,很內行的樣子。然後試探道:“你可以給我幫個忙嗎?你知道的,我這次搬房子後一直沒怎麽布置。你可以請你朋友給我作幅畫嗎?”


    朱懷鏡沒想到劉仲夏會開這個口。這就叫他為難了。他太了解李明溪了。要是說讓他替某某大人作幅畫,他不罵死人才怪。最要緊的是他剛才扯的是彌天大謊,如果當做真事兒做起來隻怕要露馬腳的。那樣的話,劉仲夏就會說他是在愚弄人。見他有些為難,劉仲夏就說:“當然要付報酬的,不能剝削別人的勞動嘛。不過太多了我也付不起,意思意思吧。”


    反正謊言已經出籠,朱懷鏡隻得順勢胡說下去了:“報酬你就別提了。你知道他畫作的價格嗎?通常行情是一平方尺三萬到五萬,這還得看他的心情。心情好呢要價便宜些,心情壞呢那就貴了。是朋友,白送也白送了。說不準,我去試試。他們這種人,都有些怪。不是我們這些朋友,還真受不了他。”


    “那就拜托你了。”劉仲夏客氣地說。


    朱懷鏡回到自己辦公室,不及細想這事怎麽同李明溪說,先給他掛了電話去:“明溪嗎?你昨天晚上是什麽名堂?瘋了?”


    李明溪還沒答話,先笑了起來,說:“我是看見觀眾席上大家一會兒又伸出雙手啪啪地拍著,突然覺得很滑稽,像群潑猴。當時我感到自己靈魂出竅了,飄浮在半空中。又好像自己分成了兩半,一半在空中飄飄蕩蕩,可以望見座位上的自己,坐在一群潑猴當中發呆。我想抓回自己的靈魂,怎麽抓也抓不回。我忽然覺得腦子嗡地一響,怎麽也忍不住要笑了。”


    朱懷鏡覺得莫名其妙,說:“這並不怎麽好笑呀!你怕是神經有問題了吧?你不要瘋了才好哩!你要是瘋了,孤身一人,沒有照料,不要害死我?”


    李明溪卻真如瘋了一般,說:“你還別說瘋子哩。我想瘋子都是些智力超常聰明絕頂的人。你說為什麽總見狗發瘋,而不是其他動物發瘋?因為狗是動物中最聰明的。當狗的智力超過了極限,同人一樣聰明時,就成了瘋狗。又因為狗對人最了解,所以狗一瘋了就咬人。”


    朱懷鏡不明白這人怎麽一下子腦子裏鑽出這麽多稀奇古怪的想法,便說:“我不同你講瘋話了。你隻說中午有空出來一下嗎?我有事同你講。”


    李明溪不太情願出來,說什麽事這麽神秘,電話裏說說不就得了?朱懷鏡說你這是講廢話,好說我不說了?於是兩人約好,中午十二點在市政府對麵東方大廈一樓咖啡屋見。


    說好之後,朱懷鏡再來細想這事。管他個鬼哩!反正話也說出去了,隻好將計就計,假戲真做了。再說劉仲夏對畫壇也一無所知,能哄就哄吧。這時突然停電了。市政府也常停電,事先也不打招呼。他原先在下麵工作,縣政府的電是不敢隨便停的。偶爾停了一回,政府辦一個電話過去,電力公司的頭兒會嚇得忙做解釋。也不知現在下麵的情況怎麽樣了。從這裏的跡象看,似乎市政府的威信是一天不如一天了。本來就冷,停了電,室內陰沉沉的,更覺寒氣森森。窗外的樹木在寒風中搖曳。冬越來越深了。


    朱懷鏡中午下了班,徑直去了東方大廈。李明溪不會那麽準時的,他便找了個位子坐下來。小姐過來問他要點什麽,他看了一下單子,發現咖啡要十塊錢一杯了。兩個月前他來過一次,是六塊的價。卻不好說什麽,就要了一杯咖啡。這地方靜得好,間或來坐坐,也蠻有情致的。等了半天,李明溪才偏了進來。他穿了件寬大的羽絨中褸,人便有些滑稽。


    咖啡屋備有快餐,有些不倫不類,卻也是這裏的創舉。生意倒還好些。他倆各要了一份快餐,再是一些飲料。一邊吃著,朱懷鏡說:“也沒什麽事,隻是想請你替我作幅畫。”


    李明溪覺得奇怪,眼睛睜得老大望著朱懷鏡,說:“你不也神經了?你平時不是總說我的畫臭,送給你作揩屎紙都嫌有墨嗎?今天出鬼了!”


    朱懷鏡不好意思起來,說:“你就別小心眼了。我那麽說你,是見你太狂了,有意壓壓你的鋒芒。你就當回事了?說實在的,你的畫並不差,隻是你沒出名。你該知道畢加索的笑話。這位大師後期畫風越來越怪誕,幾乎到了不可理喻的地步。據他晚年私下透露,他自己都不明白怎麽畫出這麽一些莫名其妙的東西。隻是他的名氣太大了,不論怎麽畫,都得到世人的喝彩。人們越是欣賞他的怪,他就越畫越怪。這其實是另一種意義上的媚俗。也不知當時人們爭相購畫和收藏畢加索畫作的時候,那些自命高明的美術評論家為他的作品大吹大擂的時候,畢加索老頭兒躲在一邊是怎麽想的,說不定暗自發笑吧。”


    李明溪聽了隻是笑,並沒有知音之感。他反正一直在笑。過了一會兒,他說道:“你反正不懂畫。”


    朱懷鏡說:“那麽你是隻給懂畫的人作畫了?這樣的話,你們當畫家的隻有餓死一條路。不過真正要餓死的也隻是你這些不成名的。那些大家,落筆千金!國畫不是講究留白嗎?人家畫麵上留出一大塊白宣紙,也是好幾萬塊錢一平尺!”


    李明溪這下收住了笑容,隻把飯菜嚼得嘎吱響。朱懷鏡說:“你別同我這樣了。我這也是有苦衷哩!”他便把緣由說了,隻是沒有說到日本前首相收藏李明溪畫作的事。


    李明溪這就抬了眼睛,目光怪怪地望著朱懷鏡,像望著一個陌生人。又是笑。好半天才說:“你要去拍馬,拿我的畫作當拍子?開始我還想給你畫,現在你就是打死我也不畫了。”


    朱懷鏡急了,說:“我拍他的馬屁幹什麽?他隻是處長,我也是副處長。我要拍馬屁也會去拍秘書長,拍市長。隻是我們一道共事,人家提出來,我怎麽好駁人家的麵子?”


    李明溪是個糊塗人,沒有去想劉仲夏怎麽會知道這世上還有個李明溪。朱懷鏡當然也沒說起上午即興說謊的事。他隻是說他單位的人事關係,當然也說得遮掩。他說官場這正副之間,有時是天壤之別。就說市長,不僅帶著秘書,還有警衛,出門就是警車開道。到了這個位置,說不定哪天往北京一調,就是國家領導人了。至少也是部長什麽的。級別雖然不變,卻是京官。但副市長們,弄不好一輩子就隻是這個樣兒了。正職要是一手遮天,你就沒有希望出頭。


    劉仲夏就是這種人,他不讓任何下屬有接觸上級領導的機會,好像怕誰同他爭寵似的。碰上這麽一位正職,你縱有滿腹經綸,也隻是漚在肚子裏發酵。他沒有權力提拔你,甚至也並不給你穿小鞋,但就是不在領導麵前給你一個字的評價,哪怕壞的評價也沒有。那麽你就隻有在他劉處長的正確領導下好好幹了。幹出的所有成績,都是因為他領導有方。你還不能生氣。你沒有理由生氣,別人並沒有對你怎麽樣呀,你要是沉不住氣,跑到上級領導那裏去訴苦,就是自找麻煩了。領導反而會認為你這人品行有問題。人家劉仲夏同誌可是從來沒有說你半個不字,你倒跑來告人家狀了。所以你隻好忍耐和等待。


    朱懷鏡就這麽要死不活地熬了三年了,市長換了兩位,他同市長話都沒有搭過一句。市長他倒是常看見,但這同老百姓天天在電視裏看見沒有什麽兩樣。在電視裏還可以看見市長的頭部特寫,連市長伸出來的鼻毛都看得清清楚楚。而他通常是在辦公樓的走廊裏碰上市長。現任市長姓向,一位瘦高的老頭兒。向市長從走廊裏走過,背後總是跟著三兩個躡手躡腳的人。這些人都是辦公廳的同事,都是熟人。可他們隻要一跟在向市長背後,就一個個陌生著臉,眼睛一律望著向市長的後腦勺。似乎向市長的後腦勺上安著熒光屏,上麵正演著令人興奮的色情片。前麵的人就忙讓著路,就像在醫院急救室的走道上遇上了手術車。朱懷鏡碰上這種情形,總會情不自禁地叫聲“向市長好”。向市長多半像是沒聽見,麵無表情地隻管往前走。有時也會笑容可掬地應聲“好”。但即使這樣每天碰上十次市長,市長也不會知道你是誰。可市長偶爾回應的笑容,卻令朱懷鏡印象深刻。他有時在外麵同別人吃飯,人家把他當市長身邊的人看,總會懷著好奇心問起向市長。這時他就會想起向市長的笑容,感慨說:“向市長很平易近人。”他心裏清楚,這與其說是在擺向市長的好,倒不如說是在為自己護麵子。如今這世道,不怕你吹牛說自己同領導關係如何的好,甚至不怕暴露你如何在領導麵前拍馬,就怕讓人知道你沒後台。朱懷鏡缺的就是後台!


    朱懷鏡一時也不說話了,隻機械地嚼著飯,不知什麽味道。這本是一個清靜的所在,但他倆的清靜有些叫人發悶。吃完飯,兩人又各要了一杯咖啡。


    “明溪,”朱懷鏡語氣有些沉重,“你是檻外人,自然可以瀟瀟灑灑,無所顧忌。但官場況味,你是無法體會的。不親臨其境,誰也想象不出那種味道。一切都是說不出的微妙。比你創作的苦悶更甚百倍千倍。你可以躲進小樓成一統,不管春夏與秋冬。我就太難做到了。”


    朱懷鏡說了許多,無限感慨。他從來沒有這麽同人推心置腹講過自己的境遇。他知道現在這世道,你同人家訴苦,除了遭人看不起,連一點廉價的同情都撈不著。所以現在人們不管弄得怎麽焦頭爛額,卻總是打腫了臉充胖子,牛皮喧天。有些人屁本事沒有,居然就憑吹牛,轉眼間大富大貴了。你今天還在笑話這人瞎吹,明天你就不敢笑話別人了。人家早已真的人模人樣了。


    朱懷鏡說話的時候,李明溪一直埋著頭。他臉上的笑容越來越怪異。等朱懷鏡說完,長歎一聲,他才似笑非笑地說:“如此說來你還真的很痛苦?我原來隻以為你有些無聊哩!好吧,我畫吧。你說,他有何興趣?我沒有激情,隻好搞命題作文了。”


    朱懷鏡想了想,說:“那也一時說不上。不過人家不是你想象的那樣隻會說幾句官話,他還是經濟學博士哩。”


    李明溪聽了馬上笑了起來,說:“經濟博士?據我所知,如今官場上有些人的文憑來得可並不經濟哩。”


    “人家可是出過幾本書的哩。”朱懷鏡說,“他那幾本書將是他在政界過關斬將的重要資本。”朱懷鏡說是這麽說,他怎麽不知道李明溪說的是事實,花錢買碩士、博士文憑的領導幹部太多了。


    “有了。”李明溪突然眼睛亮了一下,隨之掩嘴而笑。


    朱懷鏡原以為他得到靈感了,可是見他的樣子像是惡作劇,就說:“畫什麽東西就隨你,隻要不像紀曉嵐羞辱和珅,搞他什麽‘竹苞鬆茂’之類的東西去罵人家就行了。他也是文化人,你的那些小聰明,人家懂!”


    說好了,時間也就差不多,付了賬走人。朱懷鏡徑直去了辦公室。本想去劉仲夏那裏說說索畫的事,估計他這會兒可能還沒有來上班,就先翻翻報紙。看到一則笑話,說是第比利斯一幢高層建築停電停水一個多星期了,有人卻貼出一張通知:請冬後幸存者於星期一上午在大樓前集合,拍照留念。朱懷鏡立即想象著俄羅斯的冬天,寒冷而漫長。他不禁打了個寒戰。俄羅斯人真是幽默,快要凍死了還有心思開玩笑。記得西方有個說法,說人在最無奈的時候就隻有笑了。朱懷鏡心想,暖氣要是還不修好,這裏隻怕也要拍冬後幸存者紀念照了。隻是沒有人敢開這種玩笑罷了。


    想給劉仲夏打個電話,又覺得不太好,就跑過去看了看。仍不見他來上班。已是三點半了,要來也該來了。隻怕是開會去了,去開會也該打個招呼。正副職之間工作不通氣,論公是不合組織原則,論私是不尊重人。朱懷鏡便有些不快了。又一想,何必想這麽多呢?自尋煩惱。也有可能人家有緊急事情出去了,來不及打招呼。


    他一個下午沒事,隻在裝模作樣地看資料。冷又冷得要命,久坐一會兒就透心涼,隻好起身到各間辦公室走走。手下同誌們是兩人一間辦公室。同事們見他去了,忙招呼朱處長好,手便下意識地撫弄攤開的文件,好像要告訴他,他們正在認真閱讀資料。一見這樣子,朱懷鏡就知道他們是在海闊天空地聊天了,卻故意裝糊塗,說:“都在看嗎?時間越來越緊了,要好好看一看資料。不光是看,還要琢磨一下觀點。”同事們點頭稱是。他當然明白手下人最煩的就是成天傻坐著看資料,卻仍是故作正經,強調吃透材料的重要性。他講得好像很認真,手下人聽得也好像很認真。真是有意思,官場上的很多事情,大家都知道很無聊,但都心照不宣,仍是認認真真的樣子。似乎上下級之間就靠這種心照不宣,維護著一種太平氣象。


    好不容易挨到了下班,朱懷鏡步態從容地回到家裏。一進門,就嗬嗬地搓手。真冷得有些受不了啦。他估計這會兒劉仲夏即使開會去了也該回來了,就準備掛個電話過去。他剛拿起電話,又放下了。還是明天上班時沒事似的告訴他吧,不然顯得太巴結了。香妹在廚房裏忙,說道:“你這麽冷,不知道開電暖器?”朱懷鏡開了電暖器,身上慢慢暖和些了。琪琪小孩子不怕冷,坐在一邊看電視。電視裏正演著卡通片。


    聽到有人敲門,開門一看,是香妹的表弟四毛來了。四毛提了個尼龍編織袋,站在門口半天不曉得進來。朱懷鏡說你快進屋呀!四毛擦著鞋問要脫鞋嗎?朱懷鏡說著不要脫哩,卻又取了雙拖鞋給他。


    “快叫舅舅,琪琪。”朱懷鏡說。


    琪琪喊了舅舅,卻頭也沒抬,望著電視不回眼。香妹聽見了,攤著雙手出來招呼:“四毛來了?快坐快坐。我在做飯,你姐夫陪你說話吧。”


    “今天從烏縣來的?”朱懷鏡問。


    “是。清早上的車。”四毛答道。


    “姨夫姨姨身體好嗎?”朱懷鏡又問。


    四毛回道:“我爸爸身體還行,做得事。媽媽身體不行,一年有半年在床上。”


    “家裏收入怎麽樣?”朱懷鏡問。


    “一年到頭找不到幾個錢。”四毛說。


    兩人說了這幾句,就沒有話說了。朱懷鏡因為在老家當過副縣長,四毛在他麵前總有些畏畏縮縮。朱懷鏡就很客氣地對他說:“看電視吧。”


    吃飯了,香妹擺了碗筷,說:“琪琪用公筷,怎麽又忘了?”琪琪望望媽媽,又望望爸爸,這才另外拿了雙筷子夾菜。朱懷鏡知道香妹這是說給四毛聽的。他們家平時並不用公筷。


    吃過晚飯,香妹陪四毛說話。四毛同表姐就隨便多了,話也多起來。卻仍是不敢太抬眼,像是自言自語。他說爸爸媽媽身體都不太好,身體最差的是媽媽,一年有半年在床上。醫院她又不肯上,藥也不肯吃,隻心疼錢。哪來的錢?就幾畝田,橘子也賣不起價。上繳還年年增加。今年上麵說要減輕農民負擔,縣裏給每戶都發了個減負卡。那哪裏是減負卡,是加重卡。原來還沒有的上繳項目,這回印到卡上,成了合法的了。姐夫不調到市裏來,隻怕還好些。現在不像以前了,縣裏大小官兒都發財了。張天奇這幾年縣長一當,不知發了多少!縣裏大大小小建築工程,全是他老弟張天雄一個人攬了。大工程呢他自己搞,小工程呢他就轉包給小包頭。縣裏的大小包頭都在他手裏討飯吃。王老八,姐夫是知道的,他原來在烏縣包工程是老大。我原先是在王老八那裏做小工。現在王老八不行了。他不要那麽多人,我就沒事做了。


    朱懷鏡這就知道四毛的來意了。他望了香妹一眼。香妹明白男人的意思,就說:“現在出來打工也不容易。荊都又不是沿海,工作不好找。城裏人還直喊下崗哩。你來了就不要急,我同你姐夫想想辦法。要是有合適的事呢你就留下來做,要不呢你就玩幾天先回去,我們找到事了再寫信叫你來。”


    四毛聽了,臉上有些失望,口上卻說:“讓姐夫姐姐多費心了。”


    看看沒什麽電視,香妹就說早點睡吧。


    睡在床上,朱懷鏡兩口子商量這事怎麽辦。朱懷鏡說:“我是沒有辦法,有職無權,找得什麽事到手?我說,就讓他玩幾天,打發他路費,讓他回去算了。”


    香妹生氣了,說:“我剛才說萬一找不到事做就讓他先回去,是想我倆有個退路。你倒好,連辦法都不想一下,就要人家回去了。我家的親戚你就是看不起。”


    “你怎麽這麽說呢?”朱懷鏡說,“我還不怕人家髒哩!吃飯時你嫌人家髒,用什麽公筷。這會兒又這麽菩薩心腸了。”


    香妹說:“我這隻是講衛生,我沒有嫌貧愛富的毛病。你們家親戚,不論誰來,我不都是客客氣氣?”


    朱懷鏡笑道:“我說你這衛生講究得有些無知。事實上,鄉裏人看起來不衛生,其實比城裏人還幹淨些。鄉裏人最多身上有些泥土。泥土有什麽髒的?我們城裏人不天天呼吸著泥土嗎?城裏人身上的髒病鄉裏人就很少有。性病就是城裏人比鄉裏人多,乙肝病毒攜帶者也是城裏人比鄉裏人多。”


    “我不是要你給我上課,你隻說有辦法沒有?”香妹開始玩蠻法了。


    朱懷鏡知道不答應她,今天晚上是睡不好的,就說:“明天看看再說吧。”兩人這才不說話,熄燈睡覺,朱懷鏡卻不知今晚是否又會失眠。


    今天還是寒風蕭蕭。朱懷鏡一進辦公室,立即覺得暖和了。原來是有了暖氣。


    他照樣先是打掃衛生。在走廊碰到劉仲夏,他也隻是點頭笑了一下,不急於告訴他索畫的事。忙完灑掃,又去蹲廁所,卻聽見誰在同別人說暖氣的事兒。這人站在那裏小便,朱懷鏡隻能透過百葉窗看見他的皮鞋,不知是誰。他說這暖氣管道維修快半年了,總是完不了工,快把人凍死了。還搭幫昨天停電。一停電,向市長辦公室的空調當然也就停了,冷得向市長打了個噴嚏。向市長一市之長,要管的事多著哩,當然不計較這種小事,隻是掏出手帕擦了一下鼻子,一句話沒說。卻讓穀秘書長看見了。穀秘書長立即叫來行政處處長韓長興,罵得韓長興眼睛都睜不開。怎麽搞的?維修個暖氣管道要這麽久?這麽久原子彈都造出來了!這是什麽工作效率?韓長興挨了罵,當即表態,明天一定供暖!從昨天下午起,韓長興就親自督陣,加班加點,晚上也幹了一個通宵。今天真的就供暖了。你看,原先大家意見喧天,屁用沒有,結果市長一個噴嚏,問題就解決了。群眾呼聲再怎麽強烈,抵不上市長一個噴嚏!


    說話的小便完就走了。朱懷鏡到底不知這人是誰。聽聲音也聽不出來。辦公廳人太多了,沒有誰能認得全。不過敢這麽放肆說話的肯定不會是幹部,十有八九就是行政處的工人。一來他們知道內情,二來他們被領導階級反正當不了領導,無所顧忌。不像幹部們,大家都踮著腳尖望前程,生怕說了什麽讓領導有看法了。不過這人說得這麽有枝有葉,難說沒有演義成分。不可不信,也不可全信。想起第比利斯人的幽默,朱懷鏡感歎中國人的幽默同任何民族相比都不遜色。我們能把自己的可憐用幾句玩笑話就打發了。


    朱懷鏡對著鏡子收拾一下發型,回到辦公室。過了一會兒,再去了劉仲夏那裏,說:“劉處長,我同李先生說好了。他說是我的朋友,就隻好從命了。不過時間上就要寬限些,他是個疲遝人。”


    “好好,謝謝你了。”劉仲夏微微笑了一下,表情平淡,全不像昨天那樣子。


    朱懷鏡見劉仲夏不多說什麽,就說聲你忙吧,回到自己辦公室。他坐在辦公桌前,心神不寧。是不是劉仲夏看出他昨天是在扯謊了?要是這樣,自己就難堪了。他一時不知要發生什麽事了。眼前那排深藍色的鐵皮櫃似乎散發著逼人的寒氣。後來一想,劉仲夏沒有機會同文化圈子打交道,不可能知道李明溪的底細。一定是他昨天表現得太有興趣了,事後覺得有失體麵。今天就有意平淡一些,算是挽回昨天的麵子吧。想想劉仲夏平日也是這麽陰陽不定,朱懷鏡也就安心了。


    中午快下班的時候,香妹火急火燎打來電話,說四毛被人打了,叫他快到龍興大酒店去,她已等在那裏了。


    電話裏說不清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朱懷鏡嚇了一跳。他飛快地趕了去,找了半天才在酒店東側的一間小屋子裏找到他們。聽見香妹在大吵大鬧。朱懷鏡進去一看,見四毛躺在長沙發上,臉上青是青,紫是紫,嘴角流著血。“怎麽回事?把人打成這樣?”朱懷鏡一邊厲聲質問,一邊環視四周。見了兩個保安模樣的人,就再問一聲,“這是怎麽回事?”


    保安人員很不客氣,說:“你問他自己。”


    朱懷鏡見這兩個人如此不講理,就說:“把你們經理叫來,我是市政府的。”


    “哪怕你是國務院的呢?我們依法辦事。不用叫經理,經理還有空來管這小偷小摸的事兒?”保安人員並不在乎朱懷鏡打出市政府的牌子。


    聽了這話,朱懷鏡就顯得底氣不足了,不知四毛到底做了什麽事,就問他:“你說是怎麽回事?”


    香妹說:“你就莫再問他,他傷得怎麽樣還不知道,痛得不得了。我早問過他幾次了。他說清早一個人出來,到了勞務市場,想看看自己能不能找到個事做。就有四個年輕人問他是不是找事做的。他說是的。那幾個人又問他會做什麽。他說會做泥工。他們說正好要找泥工,就把他帶到這裏,說先吃了飯再走。他們點了許多菜,拿了十條雲煙。服務員問了幾次,可不可以上菜了。他們隻說等等,還有幾位朋友沒來。過了一會兒,他們說到門口去等人,叫四毛坐著莫動,莫讓人占了桌子。四毛就一個人死死坐著。快過十二點了,服務員又過來問可不可以上菜了,四毛說不知道。原來那四個人早提著十條雲煙溜了。酒家就抓住四毛,硬說他們是一夥的。四毛說不認識那幾個人。他們硬是不信,把人打成這樣。”


    “不認識?不認識還請你吃飯?笑話!”保安人員冷笑道。


    香妹見四毛臉色不好,開始發抖,就說:“懷鏡,同他們這種人是說不清的。我們先把人送醫院再說。”


    保安蠻不講理:“怎麽?想溜?把十條雲煙錢給了再走。”


    朱懷鏡火了,吼道:“他媽的,人死了你們負責!”說著就把工作證摔給他們,背起四毛,出來攔了一輛的士。


    看了醫生,身上有明傷五十多處。好在還沒有傷筋動骨。香妹說要住院,朱懷鏡說隻要問題不大,就開點藥,院就不要住了。兩人都上班,哪有人來醫院打招呼?香妹想想也是,就開了點藥。朱懷鏡其實另有一番心思。他不知道這事到底如何了結,硬是治不了龍興大酒店,住院費不要自己出?


    的士不可以進機關大院,他們就在大門口下了車。站崗的武警見朱懷鏡背著個血糊糊的人,就要他出示證件。朱懷鏡騰出一隻手,掏了半天不見證件在哪裏。這才想起是摔在龍興大酒店了。就解釋說忘了帶了,對不起。沒證件就得到傳達室去登記。武警戰士半天說不通。香妹怕朱懷鏡發火,就講好話。好半天,武警才讓他們進去,卻又教訓他們今後注意點。回到家裏,把四毛放在床上。朱懷鏡還在生武警的氣,說真是狗眼看人低!香妹就笑他小心眼,逗他說,你要重溫一下列寧與衛兵的故事哩。


    下午,朱懷鏡坐在辦公室一籌莫展。不便請秘書長們出麵幫忙。這事在你個人是天大的事,在他們那裏就是芝麻大的小事了。你去求他們,他們反而覺得你無能。一個副處長,這麽小的事都辦不好,還要麻煩領導。上麵的人是體會不了下麵人的無奈的。他自己去打政府的牌子,別人又不怎麽買賬。找公安部門,那些人又不好打交道。除非在公安部門有熟人,打個招呼,馬上可以擺平。他來荊都時間不長,沒有什麽人緣。他也想過,在辦公廳工作時間長的,或荊都本地人,在公安部門肯定有熟人。但他不願去找他們。這裏找不到古道熱腸的人。你沒有人緣,人家就說你沒本事,混不開,更加小看你了。這地方,人人都在窺視別人,琢磨別人。你從走廊裏走過,背上突然癢癢了,你都不能反過手去抓一下,說不定就有人在背後注意你的形象。人人都是在表演。


    他正苦苦尋思,派出所來了電話,說要找朱懷鏡。口氣不怎麽友好。他便變了一下聲音,說:“你找朱處長?有什麽事?哦哦。他現在沒空,正在給向市長匯報工作。你半個小時之後再打電話過來好嗎?”聽得那邊的口氣一下子客氣多了。朱懷鏡放下電話,為自己剛才的小聰明感到好笑。一個副處長,有什麽資格向市長匯報工作?市長認都認不得你!不過剛才對方的口氣變化,說明他這一招還是有效了。他知道下麵派出所不清楚市政府的領導層次。


    看看半個小時快到了,朱懷鏡做了幾下深呼吸,準備好好擺一下領導派頭。電話鈴準時響了。他不急著接,等電話響了好幾聲,才從容地拿起了話筒。


    “哪裏?”朱懷鏡把聲音拖得長長的。


    “我是紅橋派出所,您是朱處長嗎?”


    “對,我是老朱。”


    “朱處長,您表弟的案子,我們想向您匯報一下,您方便嗎?”


    朱懷鏡有意沉吟一會兒,再說:“我正要找你們。不過我現在走不開,麻煩你們過來一下吧。我在二辦公樓116辦公室。門衛問你就說找我吧。”


    不一會兒,來了兩位民警。一位介紹:“這是我們宋所長。我姓馬。”彼此握手,客套了一番。


    朱懷鏡一邊倒茶,一邊很有態度地說:“龍興大酒店的做法太不像話了。我中午急著送我表弟上醫院,還沒空同他們去說這事。”


    宋所長忙說:“朱處長,據我們初步了解,你表弟完全是無辜的。這是一夥偷竊慣犯所為,手法都是這樣,隨便找個鄉下人做替死鬼。這在荊都市發生好多次了。我們想找你表弟了解下情況。”


    聽這麽一說,朱懷鏡心裏有底了。他想四毛吃了這麽大的虧,自己在龍興大酒店也受了氣,不能隨便了事。就說:“這樣吧,我們知道情況時也已很晚了。我下午有緊急事情,剛才從向市長那裏下來。所以我沒有時間送他上醫院,讓我愛人送去了。我剛才同我愛人單位聯係了一下,她還沒上單位去。也就不知道到底是去了哪家醫院。但基本情況我是清楚的,我可以向你們介紹一下。有必要的話,你們明天再上醫院去,行嗎?”


    宋所長說這也行。朱懷鏡就把四毛說過的過程陳述了一遍。末了說:“我這表弟也是自討苦吃,我說給他隨便找個事做,他偏要自己去找泥工活。”朱懷鏡怕顯出自己沒能耐,讓人小瞧了。


    案情很簡單,幾句話就完了。可宋所長卻沒有馬上走的意思,還扯著朱懷鏡閑談。朱懷鏡立即看出這人有巴結的意思,就有意耍派頭了。他拿出名片遞給宋所長,說:“今天就這樣好嗎?很對不起,五點鍾我還要上樓去,向市長那裏事情還沒完哩。有事打我的電話。我這人好交朋友,今後多聯係吧。”


    宋所長和小馬也忙遞上名片,說:“對不起,耽誤您的時間了。”


    朱懷鏡笑道:“沒事的沒事的。小馬,我的名片用完了,就不給你名片了。”小馬忙搖頭說哪裏哪裏。其實他印了一百張名片,兩年都還沒用完。


    宋所長同小馬拱手而去。朱懷鏡這才看了名片,才知這二人是宋達清、馬明友。


    朱懷鏡馬上打電話給香妹,說要趕快把四毛送醫院去。香妹不明白是怎麽回事。朱懷鏡說電話裏不好說,你就別問了。隻差個把小時就下班了,你幹脆請假先回來算了。


    香妹馬上回了家,兩口子叫輛的士送四毛去了醫院。四毛在家躺幾個小時,自己能走動了。他們又找了位熟醫生,私下關照了一下。


    次日上午,宋達清在醫院了解完了情況,打電話給朱懷鏡,請他賞臉吃頓飯。朱懷鏡故意端架子,說:“不要這麽客氣嘛。”宋達清就一定要他賞臉,說:“我們相識也是緣分。”朱懷鏡說:“那怎麽辦呢?我今天安排不過來。明天再約好嗎?”宋達清豪氣道:“還約什麽?明天你就把所有應酬都推了。晚飯怎麽樣?我派車來接你。”朱懷鏡笑道:“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不過也莫說死了。我明天要是沒有特殊情況,一定遵命。我不像你們啊,不自由啊!市長一句話下來,自己天大的事也得讓路。”宋達清說:“那就這樣了。朱處長可是幹大事的人啊!”


    晚飯時,朱懷鏡突然想起自己上午同宋達清賣關子的事,忍不住噴飯而笑,說:“我現在是在外麵應酬哩!”


    香妹不知何意,圓睜了眼睛望著男人,“你這是什麽瘋話?沒頭沒腦的。”


    他便把宋達清請他吃飯的事說了。香妹也覺得好笑,說:“這人真的把你當個人物了。我記得隻怕有一年沒人請你吃飯了吧。上次還是你們幾個同學做東,到外麵吃了一頓。”


    朱懷鏡說:“管他哩,先借他把四毛的事了啦。酒店沒有不怕派出所的,要好好治一下龍興,他們真的太不像話了。我記得前幾年四毛在王老八那裏做事,不是從腳手架上摔下來嗎?好像還摔斷了哪裏的骨頭。到時候照個片。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香妹想了想,說:“這可以嗎?新傷舊傷片子上看得出。再說醫生肯幫忙嗎?”


    “怎麽不可以?可以找熟醫生,再給點好處就是了。搞個幾級殘廢,不讓他們出幾萬塊錢我是不放手的。”朱懷鏡的臉色有些得意。


    次日下午快下班時,宋達清身著便服,開了輛奔馳來接朱懷鏡。本來已到下班時間了,但朱懷鏡仍跑去同劉處長說了聲:“我先走一步,有朋友約出去一下。”


    劉處長就笑著說:“怎麽?又瀟灑去?”


    朱懷鏡便謙虛道:“哪裏哪裏,朋友敘敘。”


    說話間,劉處長夾了公文包也要走了,就同朱懷鏡一道出了辦公室。朱懷鏡見來的是一輛奔馳,便麵帶微笑,緩步走了過去。宋達清忙替他開了車門。朱懷鏡剛準備用力拉上車門,猛然想到這不是吉普車,用不著這麽大的力氣。力氣用大了就是老土了。宋達清卻順手將車門輕輕關上了。他這一輩子都還沒有享受過這種禮遇。原來在縣政府當副縣長,哪有這等講究?他想這會兒劉處長也許正望著他的背影,心裏不免有些得意。私下又想,市長都不敢配奔馳車,小小派出所長居然這麽大的膽子!


    轎車出了市政府大院,宋達清說:“到龍興怎麽樣?”


    “龍興?”朱懷鏡自然想起四毛被打的事了。


    宋達清看出他的心思,就說:“我正好也約了龍興的老總雷老板。雷老板人很不錯,你表弟的事,我同他初步談了,他說我們見麵扯一下。”


    朱懷鏡想這樣也好。這會兒正是下班高峰,車在路上堵住了。一時無話可說,朱懷鏡就開玩笑說:“宋老兄你比我們市長的派頭還足哩!我們市長才坐皇冠3.0,你就坐上奔馳了。”


    宋達清也玩笑道:“是呀,當領導的就是要吃苦在前,享受在後。他們領導坐車上麵有規定,不準超標。我們老百姓就不一樣了,想坐什麽標準就坐什麽標準。我們所裏還有兩輛奧迪、三輛桑塔納。我總不能開桑塔納來接你吧?這不有失你朱處長的身份?”


    朱懷鏡也笑了,說:“我朱某人有什麽身份?為政府打工啊!”


    開著玩笑,路慢慢通了。坐車去龍興大酒店很近,不一會兒就到了。下了車,宋達清拿出手機給雷總打電話:“雷總嗎?我們在大廳了。你安排在哪裏?蘭亭是嗎?”


    宋達清便一路禮讓,招呼朱懷鏡乘電梯上了三樓。到了這裏,朱懷鏡才知蘭亭是個包廂。四位佳麗早已候在那裏了,向他倆鞠躬道好。有位小姐還說宋先生好。朱懷鏡就看了這小姐一眼。真是一位美人兒,那臉蛋兒嫩得要滴出水來。他覺得背上有些發熱,禁不住鬆了下領帶。宋達清眼快心細,忙說空調溫度太高了吧,調一調。立即就有小姐去調了空調。這裏的小姐幾乎都認得宋達清,他便覺得極有光彩似的,更加大大咧咧支使起小姐來。


    二人剛落座,一位胖胖的先生就連說失禮失禮,伸著雙手進來了。他身後隨了一位很有風韻的女士。胖先生徑直握了朱懷鏡的手說:“這位一定是朱處長了吧?久仰久仰!”


    朱懷鏡知道這位肯定就是雷老總了,卻故意臉朝宋達清探問道:“這位……”


    “這位是雷老總,也是荊都走得開的人物啊!”宋達清介紹說。


    雷老總忙擺手說:“什麽老總?托朋友們的福,混碗飯吃。”說著就掏出名片遞了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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