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雁伸過手來同他握了下,笑道:“您市政府是侯門似海,誰敢隨便進?聽說您榮升了,來祝賀您。”


    “哪裏啊,什麽榮升呀!不過您能來這裏坐坐,我真的非常感謝。”朱懷鏡說著就起身倒茶。他當然知道陳雁不會是專門來祝賀他的,她一定是進來辦什麽事,順便來坐坐。可是她從哪裏知道他調財貿處了呢?這個女人對他一直不冷不熱,甚至還有些傲慢,他曾經暗自忌恨過。如今這女人真的進了他的辦公室,那忌恨的感覺又冰消雪化了。這女人的確太漂亮了!陳雁是豔也豔得,素也素得。她今天穿的是件裙式紅呢外套,那張臉就被托得嬌媚而華貴。她端起茶杯,撮起嘴兒吹了吹,再抿了一小口茶。那嘴唇便更加水汪汪的了。朱懷鏡牙齒暗地裏一咬,私下想道:這女人,簡直漂亮得……漂亮得一塌糊塗!不知道誰有豔福消受?他真想不起別的詞來形容,心裏隻有一塌糊塗亂七八糟之類的感覺。真是莫名其妙!


    兩人說也說不上什麽認真的話,無非就是玩笑著說些不關痛癢的事兒。朱懷鏡盡管心裏有鑼也有鼓,但畢竟同這女人沒有深交,他的熱情也就隻是外交式的。朱懷鏡見陳雁茶大概喝到一半了,就想起身添水。陳雁卻站了起來,說:“謝謝了,不喝了,下次再喝吧。前幾天隨皮市長下去,給他照了幾張相,我剛送了去。知道您榮升了,就來看看您。再見!”陳雁說著就微笑著伸過手來。朱懷鏡見這女人握了手之後,在轉身過去的那一刹那,她的臉上馬上就蒙上一層冷冷的霜一樣的東西了。朱懷鏡不得不隨在她背後相送,心裏卻陡然間不暢快起來,如鯁在喉。外麵原來停著電視台的采訪車,陳雁招招手就上車了。朱懷鏡也就臉無表情地轉過身,不理會那汽車的茶色玻璃後麵是不是還有一隻手在向他揮動。回到辦公室,他動手收拾茶杯。可當他端起陳雁喝剩的半杯殘茶時,心裏猛然湧起一種異樣的感覺,想也沒想就喝了這半杯茶。


    喝了這半杯殘茶,他才想起那天晚上皮市長在荊園說過,今後他要是有什麽重要活動,點名要陳雁隨行報道。看樣子皮市長當時說的好像是玩笑話,卻是說到做到了。朱懷鏡似乎隱隱約約意識到什麽,暗自叫自己別再對陳雁白費心思了。這輩子隻喝她的半杯殘茶,就此為止吧!


    朱懷鏡抬腕看看手表,還有時間,便掛了覃原的電話:“喂,覃秘書長嗎?我小朱,對對,是我。您這會兒有空嗎?我想把工作上的一些大致想法向您匯報一下。好的好的,我馬上就來。”覃原客氣地請他過去,他忙收拾起身。剛要出門,電話響了。他拿起電話一聽,原來是宋達清。“朱處長嗎?祝賀你啊!你有這麽大的好事,怎麽就沒告訴我?我請客,敬你幾杯吧!”宋達清在電話裏一邊哈哈,一邊豪爽。


    朱懷鏡急著去覃原那裏,怕人家難等。可他又不便草草打發宋達清,就說:“這算什麽好事啊!四十歲的人了,當個處長,還值得驚動大家?老宋,這樣吧,我等會兒給你打電話,現在我得馬上去司馬市長那裏。沒辦法啊,現在是他直管我,他寅時叫,我不敢卯時到!對不起啊!”朱懷鏡同宋達清說話,就像自由市場的商販,一張口總沒個實價。


    宋達清一聽說司馬市長,立即恭敬起來,說:“是啊,您是幹大事的啊,先忙您的吧。”


    朱懷鏡敲門進去,覃原正在看文件。他抬頭望一眼朱懷鏡,說道坐吧,又埋頭看文件。朱懷鏡便手足不自在了,不知該不該匯報。覃原拿起一支鉛筆在文件上畫畫,頭也不抬,說:“懷鏡你說吧。”


    朱懷鏡就說:“好好。我現在隻有個大致想法。這幾天我們處裏準備開個會,再過細研究一下。就看覃秘書長有什麽具體指示。您是不是有空參加一下?……”


    不等朱懷鏡說完,覃原把文件夾一收,說:“我帶你去見見司馬市長吧。”


    司馬市長辦公室就在覃原對門,朱懷鏡隨他進去了。司馬市長正在同人說話,那人好像是新任的工商銀行行長,記不起名字了。原來那位行長上次同向市長一塊遇難了。行長見了覃原,忙起身握手道好,又回頭朝司馬市長點點頭,說:“那我就走了?”司馬市長說道好吧,就同他握了手。


    覃原笑道:“我來了你就走了?”


    行長又同覃原握了手,說:“哪裏啊,我的事匯報完了,就不影響市長了,他這裏忙得不得了。”


    行長走了,覃原就向司馬市長介紹道:“司馬市長,我帶小朱來見見您。”


    司馬市長握著朱懷鏡的手,隨和地笑道:“小夥子年輕,不錯。”


    朱懷鏡忙說:“還望司馬市長多指示,多批評。”


    朱懷鏡望著司馬市長,想等他的指示。可司馬市長不再望他,目光轉向了覃原,說:“老覃,財政那個事,你有什麽態度?”


    覃原說:“我還是那個觀點……”


    朱懷鏡不知兩位領導要說什麽事,隻是意識到自己坐在這裏似乎不太妥當,就先告辭了。出了司馬市長辦公室,朱懷鏡隻覺得迷迷糊糊,一腦子腦髓像是成了豆腐渣。剛才覃原在電話裏很客氣,可見了麵他照舊看著文件,好像全不在乎別人的匯報。朱懷鏡才說上幾句開場白,覃原就打斷了他的話頭,帶他去見司馬市長。說覃原對他不以為然嗎?人家又主動帶他去見分管的副市長。真說不清覃原對他是個什麽態度。司馬市長樣子好像也熱情,可隻同他握了下手,就同覃原說別的事去了。朱懷鏡低頭走著,竟下意識裏勾了下手指,算算司馬市長對他說的話,僅僅七個字。官當大了,就這麽金口玉牙了?他感到氣短心虛,胸口堵得難受,便緩緩地做深呼吸。他真想重重地歎幾聲,甚至大喊一陣。他有些拿不準自己這個處長今後是否能當得自在了。如果司馬市長和覃秘書長不信任他,他再怎麽努力都是枉然的。他原打算同這兩位領導把關係弄近一點,時不時同他們聯絡一下感情。可是看今天這個場麵,他那套自鳴得意的公共關係處理係統也幫不上忙了。a2和b2似乎對他不以為然。他蒙頭蒙腦地下樓來,路過一個辦公室的門,隨意望了下裏麵,卻見是韓長興坐在裏麵。他腦子哄地一熱,知道自己鬼使神差走錯地方了。他原本要回自己辦公室去的,卻走過了頭。韓長興瞟見了他,忙伸出手站了起來。好在他也正要找韓長興扯扯讓四毛當維修隊包頭的事,便將錯就錯,說:“我一早就想過來看你,哪曉得一上班就讓覃秘書長叫了去,後來司馬市長又叫。直到這個時候才下得樓。”朱懷鏡說著就抬腕看看手表,一副日理萬機的樣子。時間也真的不早了,十一點十五了。


    韓長興說朱處長是大忙人,目光裏充滿著欽羨。他要去倒茶,朱懷鏡說:“別客氣了,就要下班了。”兩人就坐下說說閑話。說了一陣,朱懷鏡就問:“韓處長,你說的四毛那事,怎麽操作?”


    韓長興聽了像是半天上響雷,茫然問道:“四毛?哪個四毛?什麽事?”


    朱懷鏡馬上反應過來了,忙笑道:“我是想問你昨天講的瞿林的事。我們家裏人都隻叫他四毛,習慣了。”


    韓長興也笑了,說:“哦哦,是的是的。我一下子都搞蒙了。這樣吧,你把我的想法同他自己說說,看看他有沒有把握搞好。他有把握的話,我再同他談一次。行的話,他馬上回去物色人馬,明年一開年,就上新人了。”


    兩人細細劃算了一番,就到下班時間了。朱懷鏡回到家裏,剛坐下,香妹領著兒子琪琪開門進來了。琪琪叫了聲爸爸,沒有像往常那樣跑過來同他親熱。香妹望了男人一眼,不冷不熱,說:“啊呀呀,稀客稀客,什麽時候到的?”


    朱懷鏡見妻子嘴角上掛著嘲諷而怨艾的笑,心裏發毛。他朝兒子招招手,兒子這才跑了過來。他問兒子寒假作業天天做嗎?跟媽媽上班不調皮嗎?香妹不再理他,進廚房忙做中飯去了。朱懷鏡同兒子說說話,心裏慢慢才不再慌亂。他這才過去,倚著廚房門,同香妹說起讓四毛來當維修隊包頭的事。


    說到正事,香妹也像沒有氣了,隻問:“四毛有這個本事嗎?我知道這是個好事,隻要他吃得下,準會發財的。給他call個機吧,讓他來一下。”


    朱懷鏡笑問:“四毛也買傳呼機了?蠻洋氣嘛!”


    香妹揩揩手,去打傳呼。朱懷鏡猛然想起宋達清還等著他的電話。香妹放下電話,說:“四毛回電話,你同他說吧。”


    朱懷鏡先掛了宋達清電話:“喂,老宋嗎?實在對不起。剛才向司馬市長匯報完了之後,他正好有個應酬,要我一道作陪。我們再聯係好嗎?對不起對不起。哦,還有個事,你知道袁小奇現在哪裏去了嗎?下次我們會麵把他也叫上吧。”


    宋達清說:“袁小奇現在是雲遊四方,仙蹤不定。我找找他吧。”


    朱懷鏡故意高聲大氣,好讓香妹在廚房裏聽得見。他剛放下電話,電話又響了。是四毛回機,朱懷鏡讓他馬上過來一下。


    朱懷鏡又走到廚房門口,望著香妹做飯菜。香妹回頭望望他,目光溫存多了,嘴上卻仍怪他,說:“你現在扯謊不要起稿子了,張口就來。老宋也是幫了我們大忙的,你就這麽哄人家。”


    他知道香妹其實很高興他中午沒出去吃飯,便索性發揮起來:“這一段應酬太多了。晚上龍興大酒店的雷老總要請,中午宋達清要請。我隻好扯謊推脫老宋了。要不然,我回家你得問我貴姓了。”


    香妹歎道:“女人啊,嫁人不要嫁太窩囊的,也不要嫁太出色的。隻需嫁個平平常常的,安安穩穩過日子,就最好了。”


    朱懷鏡嘿嘿一笑,問:“我是窩囊的,還是出色的?”


    香妹就笑他,叫他別得意忘形了。飯菜很快弄好了,四毛也來了。多日不見,朱懷鏡發現四毛整個變了樣,衣服講究多了,頭發也打摩絲了。人也大方些,卻有些不是味道,坐下來就蹺起二郎腿一彈一彈的。但畢竟是香妹的表弟,朱懷鏡也不好說他什麽,隻是客氣地請他坐。四毛說吃過飯了,也就不勉強了,由他一個人坐著看電視。


    吃飯間,朱懷鏡說起了韓處長讓四毛當維修隊包頭的事。四毛聽了眼睛一亮,臉都紅了,人也拘謹起來。朱懷鏡問他自己有沒有把握搞好。四毛搓手摸腳一會兒,說:“沒問題吧。我在別人手下幹了這麽多年,見也見得多了。”


    香妹總是護著這位表弟的,說:“他幾兄弟,就四毛讀到高中,人也聰明。我見過那麽多的包頭,連個發票都開不好,卻大把大把賺票子。我看四毛搞得好這個事。”


    朱懷鏡就對四毛說:“那好,這是個機會,你自己要好好珍惜。下午你去韓處長辦公室,他要找你談談。你大方一點,都是烏縣老鄉,沒關係的。你回去吧,中午好好想想,做個思想準備。”


    四毛就告辭了。吃了中飯,時間不早了,朱懷鏡想午睡,也睡不成了。一家人就坐在沙發上看電視。正好有琪琪喜歡看的動畫片,就依了他。兩口子說著閑話。取暖器紅得誇張,還煽情地轉動著,熱氣卻並不怎麽頂事。朱懷鏡越坐越冷,渾身寒氣陣陣。政府大院什麽都講等級,隻有市級幹部和廳局級幹部樓的暖氣二十四小時供應,處級幹部樓隻有晚上六點鍾到十點鍾才供暖。一般幹部樓就隻有自己想辦法取暖了,你鑽被窩也好,鑽牛肚也好,都由你自己。你想活得舒服些,就拚命往上爬吧。朱懷鏡發現屋裏冷冷清清,缺乏生氣。再看看香妹,眼角的魚尾紋紊亂而深密,臉麵很是憔悴。兒子是搬了個小凳坐在媽媽雙膝間的,神情專注地看著電視。兒子麵色略顯蒼白,頭發似乎也有些發枯。朱懷鏡好像第一次注意到妻兒是這般模樣了,胸口隱隱作起痛來。他很內疚,心想晚上龍興大酒店的應酬還是借故推掉吧。


    過後幾天,朱懷鏡都沒有時間同雷拂塵、玉琴聚會。玉琴卻送了一個征用塑料廠土地的報告來。朱懷鏡草草看了看報告。龍興大酒店請求征用一畝地,征地費六百萬元。


    依照辦公廳規定,報告應送秘書二處,再按工作程序送呈有關領導。但有的人與領導關係不一般,也直接送呈。朱懷鏡覺得自己在皮市長麵前說得上話,就準備直接去找皮市長匯報。


    第二天上午,朱懷鏡打聽到皮市長正好在辦公室批閱文件,就去了。方明遠見了朱懷鏡,點頭而笑。朱懷鏡躡手躡腳進來了,用手指指裏麵。方明遠點點頭,示意皮市長在裏麵。朱懷鏡把報告讓方明遠瀏覽一下,示意一道進去。方明遠敲敲門,再推開說:“皮市長,懷鏡有事找您匯報。”


    皮市長笑道:“小朱呀,多日不見你了,很忙吧?”


    朱懷鏡說:“哪裏啊,再怎麽忙,哪有市長忙?正是見您太忙了,就不敢來打攪您。”


    皮市長又笑著說:“不敢打攪你這不來了?什麽事?”


    朱懷鏡按早就想好了的話,盡量簡潔地匯報了龍興大酒店請求征用塑料廠土地、擴展服務設施的事。口頭匯報完了,再遞上報告。


    皮市長馬上說:“學習外地經驗,鼓勵特別困難的工業企業出賣土地、廠房等,‘退二進三’,異地開發,這是好事,我支持。報告放在這裏吧,我同有關部門通一下氣再說。”


    皮市長這裏不宜久坐,事情匯報完了,朱懷鏡就告辭。心想有了皮市長這個態度,隻怕問題不大。他回到辦公室,馬上打電話告訴了玉琴。玉琴自然高興,說事成之後,一定獎勵。朱懷鏡就笑了起來,問是你們酒店獎勵,還是你個人獎勵?玉琴就說他滿肚子壞水。


    可是事後一直沒有下文。朱懷鏡自然不好老是去催問,就托方明遠提醒皮市長。方明遠問了一次,沒有消息,也不好再問第二次了。朱懷鏡隻好讓方明遠留意那份報告,看最後皮市長怎麽簽字。


    很快就是春節了。領導們格外忙起來,又是春節團拜會,又是軍政座談會,又是慰問困難企業職工,又是看望離退休老同誌。雷老總和玉琴卻很著急,隻想早定下來就早動手上這個項目。朱懷鏡就安慰他們,這麽幾年都等過來了,幹脆就等過了這個春節吧。


    過了春節,正月初八,市人大會正式開幕。大家知道肯定是皮德求出任市長。但在這之前,外界傳聞照樣很多,有的說這個會當市長,有的說那個會當市長。朱懷鏡是知道內幕的人,但別人問他到底是誰當市長,他隻是笑笑,說得由人大代表選舉產生。別人隻當他是保密,或開玩笑。


    朱懷鏡作為大會工作人員,參加若有地區代表團活動。這正好是他的家鄉。張天奇是市人大代表,也參加了會議。工作人員的主要任務就是分發大會文件,記錄大會發言,編發會議簡報。


    代表報到的頭一天,朱懷鏡就去看望了張天奇。兩人說了些客套話,朱懷鏡覺得應去看一下吳之人和葛建元。吳之人是若有地委書記,本代表團團長。葛建元是若有行署專員。張天奇會意,說:“你去吧,都是老領導,應該去看看。我倆隨便,你有空就來坐坐吧。”


    朱懷鏡敲門進去,吳之人和葛建元正好都在,兩人站起來同他握手道好。朱懷鏡同吳葛二人都沒有深交,說的便都是些場麵上的話。三人正客氣著,有人敲門了。葛建元忙去開了門。進來的卻是皮代市長和他的秘書方明遠。皮市長很是熱情,拱手說:“兩位路上辛苦了。哦,小朱也在?”一一握手。大家忙請皮市長坐下來。


    “路上還好走嗎?”皮市長關切地問。


    吳之人答道:“好走好走。這幾年市政府抓基礎設施建設是卓有成效的,特別是公路交通的變化真可以說是翻天覆地。我們原來從若有到市裏,起碼得要六個小時,堵車還說不定要多久。現在最多兩個小時就到了。這說明現在這套政府班子是實幹的班子,是堅強有力的班子。”吳之人輕而易舉地就把見麵的客套話變成了奉承話。朱懷鏡聽得出他這是在向皮市長暗送秋波。


    葛建元忙點頭附和:“對對。這也說明政府的權威得到增強,各方麵的工作都抓得很順手。”


    皮市長謙虛道:“還得接受人民代表的檢閱啊。”


    吳之人明白皮市長是在暗示什麽,忙說:“皮市長,我以黨性擔保,一定維護組織意圖,投您一票。”


    “是是,投您的票。”葛建元也說道。


    皮市長就換上玩笑的口氣,說:“不光要保證你自己,還得保證你們這個代表團啊!”


    吳葛二人忙說當然當然。就這樣,由寒暄而暗送秋波,而公開攤牌,短短幾分鍾之內就完成了。皮市長放心了,再客氣幾句就走了。


    不一會兒,司馬副市長又敲門進來了。吳之人見了,忙拱手笑道:“司馬市長,我和葛專員保證投您的票。”看來吳之人同司馬副市長很隨便的。


    司馬副市長同吳葛二位握了手,笑道:“人也難做。你們來了,我不來看看,你們說我這人架子大。來看看呢,又說我拉選票來了。”


    吳之人忙認真起來,說:“我剛才還同葛專員說起,現在這個政府班子,的確是堅強有力的,辦事很硬,很實,不搞花架子。人民代表滿意這樣的班子啊。不是當麵說得好聽,自從您管財貿以來,對我們若有地區關心支持確實很大,我是到處擺您的好哩!領導同誌怎麽樣,代表們心裏清楚。不投您的票,又投誰的票呢?”


    司馬副市長搖搖頭,笑道:“我接受人民代表的挑選。好,你們休息吧。”


    司馬副市長像是這會兒才看見朱懷鏡,朝他揚揚手,走了。


    朱懷鏡覺得坐在這裏有些尷尬,就告辭了。出了門,又見一位副市長在敲一個房間的門。朱懷鏡本想再去看看幾位老朋友的,卻發現今天不是串門的日子,就隻好回了自己房間。心想這幾天市政府的領導們也夠辛苦的。開人代會,為了防止有人串聯,搞非組織活動,在住地安排上早做了文章。有意讓代表們住得散,荊都的東南西北各大賓館酒店都住了人。若有地區代表團住的飛馬大酒店很偏僻,在城北荊山腳下。領導同誌要看望代表,就得在荊都城內穿梭,也很辛苦的。朱懷鏡不知今晚會不會有事,不敢離開這裏。好幾天沒去玉琴那裏了,真有些想她。他掛了電話去,同玉琴纏綿了一番。


    這次人代會還算開得平靜,選舉皮德求當了市長,原來管農業的副市長成仁同誌出任常務副市長。增選了一位副市長,其他幾位副市長仍然當選。隻是會間有代表團臨時動議,提出司馬副市長作為市長候選人,經組織做工作,司馬自己聲明放棄了。沒有太多的花絮。因此說,這是一個團結的大會,勝利的大會。但自此皮市長同司馬副市長之間的關係微妙起來,可人們感受到的卻是司馬對皮市長更加尊重了,皮市長對司馬更加客氣了。後來有好事之徒吃了飯沒事幹,說司馬要是堅持接受人民代表挑選,說不定能取皮而代之。這話不知怎麽傳到了皮市長耳朵裏,皮市長一笑了之。又有人把皮市長的笑聲傳到了司馬那裏,司馬也就哼哼鼻子笑了。司馬的笑七彎八拐又傳到了皮市長那裏,皮市長不高興的是司馬笑的時候還哼了鼻子,他便連笑也不笑了,隻是輕輕地哼了哼鼻子。這都是以後的事。


    這天下午是大會最後一次討論,明天上午就要散會了。若有代表團主持討論會的是吳之人,參加討論的市領導是市人大副主任明匡正。討論一開始,張天奇就搶先發言。官場上有經驗的人,開這種會議,發言都會搶在前麵。因為這種討論沒有實際意義,隻是走走過場,表個態而已。表態的話說來說去都隻是那麽幾句,遲說不如早說,免得拾人牙慧,而且可以顯得積極些。張天奇說:“這次人大會開得很成功,主要表現在三個‘好’:選舉產生了一個好的政府領導班子,審議通過了一個好的《政府工作報告》,會議開出了一個人大代表踴躍參政議政的好的會風。這個會議,我是越開心情越舒暢,越開熱情越高漲,越開勁頭越這個……這個勁頭越足了。真有些坐不住了,隻希望早些回去,把會議的精神帶回去,向全縣人民傳達貫徹……”


    張天奇發言的時候,吳之人在從容地吸著煙,明匡正在翻著手頭的文件,看不出他們是不是在認真聽。全場人員都懶懶地靠在沙發裏,表情空洞。會議已開了八天,討論會也進行了不下十次,好像大家都有些疲憊了。這時,電視台的記者進來了,大家下意識地提起了精神,坐正了姿勢。吳之人馬上放下二郎腿,直了直腰,把煙頭往煙灰缸裏一擰,搶過張天奇的話頭,說:“天奇同誌說得好。市人大決議了今後五年我市經濟和社會發展的總體部署,那麽我們若有地區怎麽辦?對今後五年的工作,地委已作了專門研究,重點是‘三個一’,即開發一片山,治好一片水,開拓一片市場。回去以後,我們要結合本次人大會的精神,豐富我們地委的意見,進一步研究工作思路。”吳之人說到這裏,電視台的記者攝像結束了,他便客氣道:“天奇同誌接著說吧。”所有的人也都立即像卸了妝的演員,臉上便疲疲遝遝疙疙瘩瘩了。


    朱懷鏡見了這一幕,覺得特別好玩。領導同誌搶鏡頭並不比影視演員客氣。本來,在座的要上鏡頭首先應是明匡正,但他隻是市人大的一位排在後麵的副主任,吳之人就不那麽客氣了。吳之人搶過話頭之後,朱懷鏡見明匡正臉色不怎麽好,耷著眼皮,朝吳之人不動聲色地瞟了一下,再放下手頭文件,拿出筆記本來,在上麵寫著什麽。這樣,今晚電視上明匡正亮相時,就隻是在認真聽取代表意見,而吳之人卻在眉飛色舞,侃侃而談。但明匡正到底在筆記本上寫了什麽,隻有天知道。說不定他什麽都沒寫,隻是裝模作樣地比畫著。朱懷鏡心想,明匡正心裏正有氣,怪吳之人搶了鏡頭,還會記下他的發言?況且攝影燈光刺得他頭暈目眩。


    次日下午快下班時,朱懷鏡接到張天奇電話,說有事要麻煩他。朱懷鏡就去了張天奇住的房間。人大會已散,代表們基本上走了。張天奇房間就隻剩下他一個人。他的秘書和司機原本就住在外麵的賓館。


    “老是要麻煩您,過意不去啊!”張天奇握著朱懷鏡的手說。


    朱懷鏡嘿嘿一笑,說:“您說到哪裏去了?您是我的父母官,我不為您效勞為誰效勞?您說,什麽大事?”


    張天奇為朱懷鏡倒了茶,又遞上煙,點上,再說:“也不是什麽大事,隻是我自己的私事。我這兩年在您的母校財經學院讀碩士研究生,快結束了,現在正做論文。真人麵前拜真佛,我的文章您是知道的,上不了檔次。我馬馬虎虎搞了個初稿,我知道過不了關的,想拜托您點鐵成金。”


    張天奇說罷就從公文包裏取出了論文。朱懷鏡接過一看,見題目是《地方財源建設的現狀及對策研究》。他隨意瀏覽,文章翻得有些快。張天奇像心裏沒底,生怕朱懷鏡看出什麽不對勁,就在一邊謙虛道:“文章不像個樣子,讓您見笑了。好在財政您是內行,又是文墨高手,就拜托您了。”


    朱懷鏡粗粗翻了一會兒,見文章的素材倒很翔實,文字也幹淨。心想這恐怕還不是張天奇自己的手筆,他寫不出這樣的文章,一定是他的秘書班子代勞的。朱懷鏡寫了多年官樣文章,對這類文章早煩透了。但礙著張天奇的麵子,不好推脫,就說:“張書記您太謙虛了,這文章很不錯嘛!您是直接從事經濟工作的領導,掌握著豐富的實際情況,這樣的文章學院派學者是望塵莫及的。我相信您提出的觀點,在他們都是耳目一新的。我說就這樣行了,您一定說我偷懶。那我就拿去學習一下吧。時間上有個要求嗎?”


    張天奇說:“時間倒很充裕,七月份才答辯,隻是要在五月份先交導師看。還有三四個月時間,不急。今天還要麻煩您同我一起去見見我的導師賀方儒教授。這次人大會前一天,我先去拜訪了他,偶爾說起您,才知道他當年是您的老師。他對您印象很深刻,很讚賞您。我同他打了快兩年的交道了,知道這位先生性格古怪,從不輕易說一個人的好。”


    “好吧,我也正好想去看望一下賀教授。”朱懷鏡說。他明白張天奇的意思。賀老師是財院的資深教授,現任副院長。憑賀教授治學的認真和為人的嚴謹,張天奇別想同他建立什麽個人關係。可大凡在官場上混慣了的人,幹什麽事情都想靠某種關係討個巧。這似乎已成官場人們的思維定勢。越是手中有權的人,越不相信世上有擺不平的關係,因此越是有權的人也就越熱衷於搞關係。朱懷鏡知道賀教授對自己印象好,心裏也有些感動。事實上,他調來荊都這麽些年,隻是在剛來時去看望過他一次。要是在官場,你不常去人家那裏走走,就說明你心懷二心了。


    這時,張天奇的秘書小唐敲門進來了,同朱懷鏡熱情地招呼了一聲,再問張天奇是不是下去吃飯。張天奇抬腕看看手表,說去吧。


    朱張二人並肩走在前麵,小唐走在後麵,腳步顯得拘謹。電梯裏麵,張天奇同朱懷鏡說起縣裏的人是人非,話語含蓄隱晦,隻是兩人明白。小唐其實聽懂了,就裝傻。出了電梯,老遠就見有人在打招呼。原來是烏縣公安局局長李大根,縣廣播電視台記者杜述,駐荊辦主任熊克光。都是老熟人,彼此握手道好。朱懷鏡原是烏縣領導,這些人免不了顯出恭敬的樣子。卻還有一個人在旁微笑,朱懷鏡覺得他麵生。張天奇看出來了,忙介紹說:“哦哦,對了對了,這位朱處長不認識吧?薑永富,烏縣的先進私營企業主,人稱將軍。”


    張天奇介紹薑老板的時候,麵帶微笑,可一介紹完,表情馬上嚴肅起來。朱懷鏡覺得張天奇臉上很有戲,耐人尋味。他也就不好太過熱情,伸手過去同薑永富握了下,平淡說了你好你好,可心裏佩服這人的能量。這幾年在烏縣你說起薑永富別人不一定知道,而說起將軍就如雷貫耳了。他是近幾年暴發起來的私營企業老板,搞建築起的家,後來又經營建築材料、飲食服務、娛樂行業。


    大家寒暄完了,將軍問:“去哪裏?”


    張天奇背著手,望也不望將軍,隻問朱懷鏡:“看朱處長的意思?”


    朱懷鏡這就知道今天是將軍做東了,隻好說:“客隨主便吧。”


    將軍就說:“去天元怎麽樣?”


    大家都說去天元吧。於是一行十人分乘三輛小車奔天元大酒店而去。按如今時尚,領導幹部外出公幹,總有一幫人前呼後擁。如果領導是去開會,跟來的這些人不能住會議安排的賓館,就在附近找賓館住下,領導隨叫隨到。縣裏的領導們通常喜歡帶的是三種人,老板、公安和記者。今天是三種人都全了。可今天這記者實在沒有帶的必要,又不是在縣內活動,沒有新聞可弄。也許杜述跟書記跟得緊吧,找個由頭也隨來了。車上沒有別人,張天奇又同朱懷鏡說起讀研究生的事:“我其實不想趕這個時髦的。但我隻是個專科生,而如今在場麵上走,起碼得是個本科生才說得過去。我就想補一下文憑。後來一想,補本科也是兩年,讀碩士也是兩年,那不幹脆一步到位算了,後來真的讀上了也覺得不虧。導師要求嚴,我這兩年還真學了些東西哩!”


    朱懷鏡其實知道在職研究生是怎麽回事,不過混個文憑,往臉上貼金而已,誰認真讀書?可他見張天奇發著感慨,隻好做個人情,說:“是啊,您張書記有這麽些年的實際經驗,再來學理論,是別人不可比的。想我們當年讀書,從書本到書本,從概念到概念,死記硬背,苦不堪言。要是現在再回去讀書,效果肯定不一樣。”


    到了天元大酒店,禮儀小姐微笑著引領他們上二樓。小姐個子太高,朱懷鏡走在她後麵有種壓迫感,幾乎覺得氣促。心想酒店的禮儀小姐為什麽都要招這麽高個兒的?莫名其妙!說明經營者並不懂得顧客心理。


    禮儀小姐領著他們進了一間叫丁香軒的包廂。大家先在一角的沙發上坐下。將軍點頭而笑,問:“各位領導想吃點什麽?”他問的是各位,眼睛卻隻望著張天奇。


    張天奇說:“小薑你安排吧。”說罷就同朱懷鏡感歎點菜是件很麻煩的事。將軍見張天奇顧著同朱懷鏡說話去了,就叫點菜的服務員到桌子邊,兩人低聲商量著。


    將軍安排好了飯菜,過來遞煙。朱懷鏡這才說:“老薑,不要太客氣,隨便吃點兒吧。”


    將軍忙說是是,隨便隨便。閑話一會兒,開始上菜了,大家客氣著坐下。頭道菜是幾個冷盤。將軍問喝什麽酒。張天奇說:“看朱處長興趣吧。”朱懷鏡本是喜歡喝五糧液的,可他知道張天奇愛喝茅台,就點了茅台。


    小姐就取了茅台來。才要開瓶,張天奇說慢點慢點,示意小姐拿過來看看。張天奇拿著酒瓶仔細一看,笑道:“小姐,玩不得假啊,這裏有市裏領導在場。”


    小姐微笑著說:“先生,我們這裏絕對沒假酒。但您對這瓶酒有疑問的話,我們可以再換一瓶。您看行嗎?”


    小姐一走,張天奇就輕聲笑道:“這瓶酒百分之百是假的。拿假酒來哄我們朱處長,太不給麵子了。”


    朱懷鏡搖頭說:“哪裏啊!我朱某人算什麽?隻是他們在張書記麵前耍花招,有眼不識泰山。”


    不一會兒,小姐換了瓶酒進來了,她後麵跟著一位西裝革履的先生。那先生走過來拱手道:“歡迎各位!”說罷就遞上名片。一看,才知是餐廳經理,郝遲。張天奇便介紹朱懷鏡:“這位是市政府辦公廳財貿處朱處長。”


    朱懷鏡忙介紹張天奇:“這位是烏縣縣委書記,張書記。”


    彼此交換了名片。郝經理很客氣,說有什麽不周到之處請盡管提出來。他說了幾句場麵上的話,特地握著朱懷鏡的手說:“請朱處長多指導啊!市政府我有很多朋友,他們常來玩。”他便說了幾個人的名字和官職。也說到了方明遠。有朱懷鏡認識的,也有他不認識的。凡是朱懷鏡認識的,郝經理不是講不全單位名稱,就是把他們的職務一律提拔一級。方明遠就成了方秘書長。朱懷鏡隻是啊是啊是,微笑著點頭。郝遲頗為得意,似乎市政府的人都是他的老朋友。說到那麽多政府官員的名字,朱懷鏡似乎都認識,郝遲就像是碰上了知音,也覺得自己很有臉麵。


    郝經理畢竟知道這場麵他不便久留,再客氣幾句,就請各位慢慢用,又交代小姐好好招呼,拱手而去。


    小姐斟上酒,朱懷鏡問張天奇:“這酒沒問題吧?”


    張天奇見小姐退了一邊去了,就輕聲說:“沒問題。這郝經理我其實碰到過好幾次了,隻是他應酬過的人太多了,沒記性。我早發現他們的一條規律,凡是假茅台糊弄不過的,郝經理就親自出麵招呼一下。”


    朱懷鏡笑道:“這事不多想沒什麽,真的想起來,就很不是滋味了。你想,自己花了大價錢,請朋友們到這裏來喝茅台酒,有滋有味的,卻不知道自己被捉弄了。而這些麵帶微笑的小姐們卻是知道內情的,她們看著這些自我感覺良好的先生們,興高采烈地喝著假茅台,不在一旁冷笑?”


    朱懷鏡說罷,張天奇很有涵養地笑笑,再舉起杯子,說:“今天是小薑做東,我借花獻佛,先敬朱處長一杯。”


    朱懷鏡說道不敢,提議大家一同舉杯。於是大家一同舉杯。頭杯酒自然是一口幹了。正菜便陸續上來了,有罐子雞、武昌魚、中華鱉、基圍蝦等高檔大菜,也有各色時鮮小菜。敬酒的場麵當然熱鬧。雖說今天主要是請朱懷鏡,但在座的隻象征性地敬了他一回,多半敬張天奇去了。隻有熊克光看上去對朱懷鏡真的很尊重,多次敬他的酒。張天奇似乎看出朱懷鏡受到了冷落,就捂了自己的杯子,嚴肅地說:“各位要進一步明確主題啊!今天是請朱處長,不要老敬我的酒。”


    大家知道張天奇盡管表情認真,卻是在開玩笑,也就笑了起來,說哪敢怠慢朱處長,於是又要敬朱懷鏡。朱懷鏡覺得這酒似乎是討著人家來敬的,心裏鯁鯁的,就不肯輕易端杯了。場麵就僵了起來。朱懷鏡也不想讓人家看做小心眼,隻道:“各位喝好吧。我想今天我和張書記都不能太喝多,還有事哩。各位盡興吧。”


    張天奇明白了朱懷鏡的意思,也說:“是的是的,你們盡興吧。我和朱處長自便。”他倆過會兒還得拜訪賀方儒教授,酒喝多了,滿嘴酒氣地上門,不太好。


    將軍說:“兩位領導講的有道理。但朱處長的酒量,多多少少也不在一兩杯上,還是給個麵子,讓我敬你一杯吧。”


    朱懷鏡故意麵作難色,無可奈何地端起了酒杯。一杯盡了,將軍忙說謝謝了。


    張天奇偏過頭同朱懷鏡說話:“我在縣裏定了一條,凡是接待客人,自己人不準相互敬酒,要一致對外。不然客人沒喝好,自己人先放倒了,這還了得?你看你看,這些人跟我一出來,家裏的規矩就忘了。”


    李大根端了杯子,說:“朱處長,您是我的老領導了,這杯酒我是一定要敬的。”


    朱懷鏡笑了起來,說:“剛才聽張書記透漏了你們內部政策,酒桌上一致對外。我就想象不出你們是在敬我還是在整我了。簡直是兩軍對壘了嘛。那我今天就是孤軍作戰了。我再怎麽負隅頑抗,也會一敗塗地了。”


    朱懷鏡說著這話的時候,馬上意識到這玩笑過火了,會弄得張天奇難堪。但話已出口,覆水難收,而且還容不得半點支吾和含糊。他隻得從容說完,再縱情大笑。他這一笑,氣氛自然些了。張天奇隻得說:“朱處長嘴巴就是厲害。”


    李大根說:“玩笑歸玩笑,酒還是要敬的。”


    朱懷鏡舉起杯子,說:“有言在先,我隻喝這一杯了。將軍是做東的,他剛才敬的酒我不能不喝;老李長我幾歲,算是老大,我也隻好遵命了。其他各位都是小老弟,恕我無禮,我不同你們喝了。”說罷,同李大根碰了杯,幹了。


    這時朱懷鏡想起應給賀教授打個電話,不然就太冒昧了。


    “賀老師嗎?您好您好!我是朱懷鏡,我想來看看您老,方便嗎?我同一位朋友一起來,他也是您的學生,就是我老家烏縣縣委書記張天奇同誌呀!”看朱懷敬的表情就知道,賀教授對他的造訪很歡迎。


    張天奇和朱懷鏡說不喝酒了,再怎麽讓各位自便,他們也自便不起來。他們聽朱懷鏡打了電話,更不敢多喝了。一會兒,也就散席了。


    出了酒店大廳,張天奇隻同朱懷鏡並肩走著,準備一道上車去財經學院,也不同其他人打招呼。李大根他們無所適從的樣子,站在一旁不知說什麽好。朱懷鏡見了有些過意不去,就上去同他們一一握手。他們便說不陪了,不陪了。朱懷鏡說:“辛苦各位了,你們回賓館休息吧。”心裏卻有些好笑。誰也沒讓你們陪呀!他同熊克光握手格外熱情些,交代小熊有事盡管找他。他看出這些人當中恐怕隻有小熊對他還真誠些,其他的人都是一腦子實用哲學,眼睛裏隻有張天奇。他們太懂得縣官與現管的道理,知道同朱懷鏡再怎麽熱乎,都是沒有意義的。而張天奇一個微笑會讓他們受寵若驚,一個噴嚏他們要嚇出一身冷汗。


    投靠是背叛的開始!


    朱懷鏡上了車,猛然想起了這麽一句話。他記不清這是那位名人的警句,還是他自己偶然間的靈感。可這句話的確是真理。既然是投靠,就不存在人格,僅僅是為了利益。那麽誰今天為了利益而投靠,明天他照樣會為了利益而背叛。朱懷鏡想著這些,腦子裏並不是抽象的邏輯推論,而是那一張張熟悉的麵孔。就是這些麵孔,天天在上演著投靠與背叛的喜劇。


    “賀教授做人,很嚴謹的,同他做學問一樣。這樣的知識分子,就真正是魯迅先生說的,是民族的脊梁。”張天奇感歎道。


    朱懷鏡知道張天奇這是無話找話,因為這個意思他說過多次了。他想也許是自己剛才耽於內心的感慨,一言不發,氣氛有些悶吧。


    “是啊,民族的脊梁。”朱懷鏡附和著感歎一聲,又想起了一個幽默的比方。他想,賀教授這種真正的知識分子是民族的脊梁,那我們這種人又算是什麽呢?隻怕是尾椎骨吧!尾椎骨這地方,原本是長著尾巴的。尾巴退化了,就留下這麽個不硬不軟沒什麽大用的東西。尾椎骨看上去是進化的標誌,實際上是退化的烙印。這東西沒什麽大用先不說,要是稍微碰著它,就會痛得你眼冒金花。


    財院有些偏,路上走了三十多分鍾才到。一敲門,賀教授親自開了門。


    “歡迎歡迎!”賀教授伸出雙手,同朱張二位握了手,請他們坐。賀教授滿頭白發,臉很瘦,身上的西裝不太得樣式。若是不知他的身份,這外相顯得有幾分潦倒。


    師母李老師從裏屋出來,滿麵春風,同張天奇招呼一聲,就打量著朱懷鏡,說:“胖了,胖了。”


    “飽食終日,無所用心,哪有不胖的?學生慚愧啊!”朱懷鏡玩笑道。


    賀教授搖頭說:“不會不會!懷鏡你我算是了解的。你讀書那麽勤奮,工作也一定是敬業的,怎麽可能無所用心呢?我相信現在像你這樣的好幹部隻怕不多。”


    張天奇一個人有些冷場,就附和道:“賀院長算是了解學生的。懷鏡同我共事多年,我對他太了解了。他真是個好同誌。都是賀院長教育得好啊!”


    張天奇好像生怕顯得不敬,硬要叫賀院長。可他同朱懷鏡在一起時都是稱人家賀教授的。賀教授哼著鼻子一笑,說:“我的學生,有的成了大官,有的成了大貪。誰不是老師教過的?那些殺人放火的,也是老師教導有方了?”


    朱懷鏡一聽這話,知道賀教授還是那種改不了的怪脾氣,忙打圓場,笑道:“賀老師總是喜歡開玩笑。坐在你麵前的這兩位學生可都是大大的良民啊!”


    張天奇也笑了起來,說:“哪裏啊,離賀院長的要求還差得遠哩。”


    賀教授卻認真起來,說:“其實啊,老百姓對官員們並沒有過高的要求,隻要他們真心實意地為群眾辦些事,不貪不占,就得了。現在條件允許了,有高級轎車,你就坐吧。有好房子,你就住吧。有好煙好酒,你就抽吧喝吧。領導同誌自己總是說,要和群眾同甘共苦,其實老百姓並不要求當幹部的和他們一起擠公交車,一起住貧民窟,一起粗茶淡飯。讓領導特別是高級領導天天泡在公交車上,也不近情理嘛。可我們當官的就是不知足!我帶過一位研究生,是位相當級別的領導,他居然同我探討他的待遇同西方國家公務員待遇的差距,總認為自己在中國當官不合算。我就不管他是不是領導,當麵批駁了他。你不想想,西方國家公務員,工資的確高,年薪多少多少萬美元。可是,人家是公開的收入,還得納稅,還得自己花錢買房子,買車子,自己花錢招待客人,自己花錢度假,旅遊。總之他們一輩子吃喝拉撒都得靠自己的工資收入。我們的領導呢?房子是福利房,車子是公家的,就連出國旅遊、應酬什麽的也是公家出錢。養一個省市級領導,一年少說也得幾百萬元。養一個廳局級領導,一年隻怕也得五十萬元。一個縣處級領導,一年沒有個十來二十萬元,隻怕也養不得這麽舒服。這還不算那些說不清的收入哩!我們國家還這麽窮,群眾還這麽窮,當幹部的有這個樣子還不滿足,更何況我們領導還說自己是為人民服務的呢?”


    賀教授越說越激憤,朱懷鏡和張天奇臉上卻越來越不好過。不過朱懷鏡知道賀教授是這麽個性子,也知道他並不是這麽看待他這個學生的,心裏倒也不怎麽尷尬。張天奇臉上卻有些發汗,手腳不怎麽自在。師母像是看出了張天奇的窘態,就說老頭子嘴巴就是不上路,淨說些不中聽的話。賀教授這才不說了,表情卻還恨恨的。張天奇忙故作輕鬆,很佩服的樣子,說:“哪裏啊,賀院長說的都是金玉良言,隻可惜很多人聽不到這樣的話。賀院長真不愧是搞經濟研究的教授,很有見地,很有說服力。說真的,聽了這番話,我深受啟發,深受教育。”


    賀教授也不謙虛一句,隻望著朱懷鏡說:“懷鏡,現在大家都在趕時髦,攻碩士,攻博士,你怎麽不來?我很難收到你這樣的好學生啊!”


    聽了這話,朱懷鏡耳朵根都發紅了。這話太傷張天奇的麵子了。他一時語塞,竟不知怎麽圓場了。倒是張天奇從容應對,說:“懷鏡的水平很高,不用再來學了。他有原來的底子,加上實踐經驗,博士的水平都夠得上了。不像我這種人,沒讀多少書,再不抓緊補上,就要被時代淘汰了。”


    賀教授似乎不在意張天奇的話,隻沉浸在自己的情緒裏,長歎一聲,說:“現在社會上流行順口溜說,碩士博士滿街走,專家學者不如狗。這就是那句話說的,假作真時真亦假。中國的事情就是怪,一說要尊重知識分子了,誰都成了知識分子了。一說評職稱了,誰都可以評教授。一說文化,喝酒是酒文化,吃飯是飲食文化,穿衣是服飾文化,就連過去難以啟齒的嫖娼狎妓聽說也成了青樓文化。到頭來隻剩做學問的文化人沒文化了。”


    朱懷鏡見今晚的談話不太投機,不知賀教授還會說出什麽難聽的話來,就有意岔開話題,問他二老身體怎麽樣,要好好保重。又問起他們的孩子現在怎麽樣了。賀教授說:“兒子和女兒都出國留學去了,兒子在美國,女兒在法國。他們都已在那裏成家,隻怕回不來了。”說到兒女遠遊不歸,賀教授臉上有著淡淡的蒼涼,心情卻好多了。


    朱懷鏡就勢渲染出國留學這個話題,想讓賀教授高興起來。不料賀教授卻說:“我的兒女,是靠自己本事考試取得出國留學資格的。他們有誌出國深造,這是好事,我支持他們。不像有些當官的,口是心非。他們成天口口聲聲說社會主義好,卻挖空心思把自己的子女往資本主義國家送。這就像我們過去看電影常看到的鏡頭,敵軍抵擋不住了,那些當官的一邊叫兄弟們給我頂住,自己一邊逃跑。紈絝子弟,很少認真讀書的,就靠他們老子走門子,削尖了腦袋往國外鑽。”


    賀教授話語有些幽默,又還繪聲繪色,說到敵軍逃跑他便把手比畫成手槍,在空中舞了幾下。朱懷鏡和張天奇都禁不住笑了起來。場麵本是難堪的,卻叫這笑聲衝淡了。


    朱懷鏡總擔心張天奇受冷落,又擔心賀教授再激憤,就有意同師母扯些家常話。師母在學院圖書館工作,也很喜歡朱懷鏡這個學生。張天奇時不時很得體地插上幾句,消解著自己的無聊。賀教授不太顧及別人,見這會兒沒他說話的分兒,就獨自微合雙眼,手在沙發沿上悠然敲著。


    朱懷鏡見了賀教授這神態,正是抽身的托辭,就說:“時候不早了,我們告辭了。賀老師也該休息了。”


    “就走?好好好好!有空就來坐坐啊。”賀教授突然睜開眼睛,站起來同他們握手。


    分手時,賀教授又對朱懷鏡說:“你有興趣的話,還是來攻個學位吧。你要讀就直接讀博士,目前博士中間的假貨畢竟還是少些。”


    朱懷鏡不知怎麽回答,隻好說謝謝賀老師器重。


    一上車,張天奇就讓司機開開音樂。車內馬上就響起了李雪健沙啞的歌聲:我們(呀)共產黨人,好比那種(哇)子……


    朱懷鏡忍不住笑了起來,馬上意識到自己的笑聲會讓張天奇多心的,就說:“李雪健演戲不錯,唱歌不敢恭維。”


    張天奇似乎情緒不在這上麵,他微歎一聲,感慨說:“懷鏡呀,我總在思考這個問題,為什麽我們共產黨人總是費力不討好呢?我們說要為人民服務,不是假話。絕大多數共產黨人是這麽做的。不爭氣的黨員和領導幹部確實有,但畢竟是少數。可我們的形象就是好不起來。像賀教授這樣令人敬佩的專家學者,一般不會很意氣地看問題的,他居然也是這個態度,就不能不叫人深思了。”


    朱懷鏡內心是不想談這種嚴肅問題的,但張天奇提起了,他也隻好應付說:“是啊,隻是真正意識到這一點的人隻怕不多。上麵就喜歡聽好話。”


    “像賀教授這樣的高級知識分子的意見,上麵就應該多聽些。賀教授我真的很佩服。知識分子是有思想的,他們的信仰不會建立在盲從之上,而是建立在理性分析之上。我們說共產黨人好比種子,就該在這些知識分子中間去播種,去生根,去開花結果。他們是民族的精英分子啊!”張天奇說得還真有些動情。


    朱懷鏡猜得出他的心思。今天在賀教授家裏,的確很讓張天奇折麵子。張天奇本是想讓朱懷鏡陪他來拜訪一下,好讓自己在賀教授心目中有個好印象,日後論文答辯時好過關些。哪知賀老先生就是不吃這一套。今天的拜訪就顯得有些弄巧成拙了。也可見賀教授根本就不把學生中的官員放在眼裏的,張天奇一定受過賀教授的冷遇。張天奇這種身份的人,平時哪受過這種委屈?要在過去,他們還會有上級領導批評一下,現在就連上級領導都很講究所謂涵養了,不輕易對下級說句重話。可在賀教授麵前,他隻好忍氣吞聲。朱懷鏡聽得出,張天奇越是不停地讚歎賀教授,越說明他內心的尷尬和憤恨。


    張天奇堅持要把朱懷鏡送到宿舍樓下才回賓館。因為今晚的活動有些不是味道,分手時朱懷鏡不知說什麽好,就問張天奇是不是還在荊都呆幾天,他得請一請,盡盡地主之誼。張天奇說:“還有幾個事要辦,還得活動幾天。這幾天就不麻煩你了,你忙你的吧。”


    朱懷鏡低頭上樓,猛然想起張天奇前天在討論會上的發言,不禁好笑。張天奇口口聲聲說,開了人大會,真的坐不住了,隻想早點把會議精神帶回去,帶領全縣人民大幹。現在會開完了,他卻不想走了。


    最近朱懷鏡很忙。五月份即將舉辦商品交易會。這是荊都市一年一度的,現在是第十四屆。朱懷鏡抽調在商交會籌備辦公室,負責內貿係統參會單位的總聯絡。辦公地點設在南國大廈。朱懷鏡基本上就在南國大廈上班,處裏日常工作交給副處長鄧才剛負責。有什麽重要事情,朱懷鏡才臨時回去一下。處裏現在除了隨時聽從領導差遣,就是編錄全市財貿係統常用電話號碼,匯編上年度中央、國務院和市裏財貿方麵的文件,在全市領導幹部中開展財源建設征文活動。


    星期五下午,飛人製衣公司老板裴大年到南國大廈找朱懷鏡,想托他弄個好點的展位。飛人製衣公司打算參加商品交易會。朱懷鏡滿口答應幫忙。事情說好後,他想起李明溪畫展的事。朱懷鏡得給李明溪的畫展籌資,他找了幾家企業老板,已經弄了五萬多元。他谘詢過,在荊都辦個畫展,兩萬來塊錢也就夠了。但裴大年既然上門來了,他想不妨說說這事。他就把文化搭台、經濟唱戲的道理說了一通,再同裴大年商量,請他資助李明溪。朱懷鏡知道裴大年忌諱人家標準地讀他的姓,就總叫他貝老板,說:“貝老板,我們是朋友了,我說話就不繞彎子,也莫再說文化搭台、經濟唱戲的大道理。這位畫家李明溪先生是我一個朋友,皮市長最賞識他了。說得不好聽,這人一肚子才氣,就是缺錢。現在隻要支持一把,讓他紅了,他也窮不到哪裏去。”


    既然說到這分兒上,裴大年也不好多說什麽,隻問:“是您的朋友,也就是我的朋友。您說,要多少?”


    朱懷鏡說:“我四處幫他化緣,已籌了一些了,還差萬把塊錢。”


    裴大年豪爽一笑,說:“萬把塊錢?好說好說。您說要現金還是開支票?”


    他說著就要掏口袋。朱懷鏡忙擺擺手,說:“貝老板夠朋友,謝謝你了。錢先別急著給我。我同你說,不是我這人裝正經。我做事情,路是路,橋是橋。現在你把錢給了我,倒還說不清了。這樣吧,哪天我約了李先生一道去你那裏一趟,你把錢直接交給李先生自己。”


    裴大年連連搖頭,說:“朱處長就是太認真、太見外了。”


    朱懷鏡說:“哪裏啊!不過說真的,這也是我的交友之道啊。我這人就是這樣,自己有困難,不輕易向朋友開口。但朋友有困難,能說服大家幫幫就幫幫。萬一我自己一時手頭急了,要借個千兒八百,話就說在明處。你說是不是呢?”


    裴大年點頭不止,直說朱懷鏡講義氣,這樣的朋友值得交。他奉承了一會兒朱懷鏡,突然湊過頭來,神秘兮兮地說:“我不知道您覺得方明遠這人如何?”


    朱懷鏡不明白他的意思,但聽這口氣,像是有什麽話說,就不置可否,隻問:“你同他交道多嗎?”


    裴大年大搖其頭,長歎一聲,然後說:“我同他打交道也算多了。說實話,我對他也算不錯了。但這人不太夠朋友。”


    裴大年說到這裏,不說下文,隻望著朱懷鏡,那目光顯得有些高深莫測,像他掌握著天大的秘密似的。朱懷鏡想知道方明遠到底如何不夠朋友,就巧妙地啟發他,說:“你別看我們常在一起,其實我同他沒有深交。官場上的交結,就這樣!”


    裴大年非常理解似的,苦笑一下,說:“我對他真的不錯,但我要他幫忙,總泡湯。我隻對你說,上次皮市長兒子要出國留學,我們幾個人去意思一下。他說手頭緊,問我借一萬塊錢。我說萬把塊錢在我這裏還說借,拿去吧。我馬上給了他一萬。朋友嘛,何必這麽小氣?可過不了幾天,我有急事要找皮市長,請他幫忙聯係一下。他說皮市長很忙,晚上開常務會。我想領導忙,就遲一天吧。第二天我聽一位朋友講,那天晚上皮市長根本就沒開會,同我那位朋友他們幾個人在荊園八號樓打麻將。他這就太不夠朋友了嘛!我想,你就是邀我一起去打打麻將,不是我說得難聽,你讓我輸個幾萬我也是輸得起的嘛。我跟你說,我後來就不找他了,自己直接上皮市長家去了。皮市長夫人王姨真好,很熱情,讓我就在她家裏等著,一直等到皮市長回家!”


    朱懷鏡不便說方明遠什麽,隻得應付幾句:“皮市長兩口子都很好,對我們不錯。”他想方明遠是個很老練的人,隻怕早就看出裴大年嘴巴子不緊,怎敢帶他去同皮市長搓麻將?想到這一層,他又玩笑道:“貝兄,我話是說明了,這一萬塊錢是讚助,沒有還的啊!”


    裴大年忙擺手,說:“朱處長說到哪裏去了!”


    朱懷鏡畢竟怕裴大年這張嘴巴出去亂說,弄得他臉上不好過。於是他便委婉道:“貝兄,我有句話講了你別多心。方明遠這人怎麽樣,我不想評論,大家心裏有數就得了。但皮市長這人,正像你說的,的確不錯。所以有些話,我們在外麵當講的講,不當講的不講。說白了,皮市長沒其他愛好,就愛忙裏偷閑搓兩盤麻將。都是人啊!是人就得講究個人之常情是不是?順口溜說,十億人民兩億商,還有八億搓麻將。可皮市長到底身份不同,別人搓麻將沒人說,他搓麻將就會有人盯著。這麽說,方明遠說皮市長有會,也可以理解。我是常年在市長身邊工作的,市長的辛苦我是最有體會的。他加班加點為民操勞沒有人看見,他搓麻將就有人看見了。當然我倆私下說說沒問題。你說呢?”


    裴大年的臉早紅了,嘿嘿笑著很不自然,口上說著對對。朱懷鏡隻當沒看出他的窘態,有意岔開話題,沒事似的扯些別的。裴大年半天才恢複常態,起身告辭。


    朱懷鏡剛才那番話,雖說是為了堵裴大年的嘴,卻也是他的肺腑之慨。在他眼裏,皮市長的確是位非常敬業的領導。皮市長快六十歲的人了,一年到頭沒幾天是閑著的,他手頭總是有忙不完的工作。普通老百姓到了這個年紀,該是好好地安享晚年了。


    送走了裴大年,朱懷鏡看看手表,四點多鍾了。因是周末,他想回處裏看看。剛進辦公室一會兒,方明遠來了,對他說:“懷鏡兄,皮市長明天準備去荊山寺看看,沒有別的人,隻讓我倆陪同。”因剛剛聽裴大年說了方明遠的那些話,朱懷鏡心裏有些不是味道。但他沒有一絲表露,客氣地請方明遠坐。他也明白方明遠處事自有道理。他猜想是方明遠在皮市長麵前說話,讓他一道去玩玩,很感激這位兄弟。辦公室沒有別的人,方明遠的語調不重不輕,而朱懷鏡一聽,就知道這事應該機密些。


    “懷鏡,您今晚有什麽安排嗎?”說完了大致意思,方明遠又問。


    朱懷鏡今晚本想同玉琴一道去聽音樂會的,現在不知方明遠有什麽好事,就試探道:“您有什麽好的安排?”


    方明遠說:“是這樣的。明天皮市長去荊山寺的話,我倆今晚還得去打個前站。您知道的,那種地方不是一個堂堂市長隨便能去的,得注意影響。”


    “是這樣啊,那沒有什麽說的。這是壓倒一切的任務啊。什麽時候走,我等您電話吧。”


    方明遠走了,朱懷鏡隻得打電話告訴玉琴,說晚上開政府常務會,他得聽會。他不能告訴玉琴是去荊山寺,解釋起來太麻煩了。而玉琴呢,隻要是工作上的原因,她從來是開通的,也就沒多說什麽。她隻說:“這是個高檔次的音樂會,來的都是些全國一流的藝術家,二百多塊錢一張的票,可惜了。”朱懷鏡就玩笑說:“可惜什麽?反正是別人送的票。”


    還有半個小時才下班,朱懷鏡拿出張天奇的論文隨意翻著。論文他早潤色過了,還過得去。他卻不想馬上就寄給張天奇,免得人家說他不認真幫忙。張天奇對他還不錯,他也就能幫就幫幫。官場上沒有幾個朋友不行,他朱懷鏡如果沒有方明遠,隻怕現在還不會出頭。但裴大年說的話總是鯁在他的心頭,他對方明遠的感覺又複雜起來。那次皮勇出國,方明遠邀他一塊去皮市長家吃飯,說讓兩人各湊五千塊錢意思一下。哪知這方明遠卻是“羊毛出在豬身上”,找裴大年當了冤大頭。他自己不掏錢還不說,還倒賺了五千塊。天知道方明遠當時怎麽想起要邀他一道去?是不是方明遠不想把到手的一萬塊錢全掏出來,要找個人湊齊一萬塊錢好看些?現在回憶不起當時的細節了,方明遠這小子會不會臨時調包,把那一萬塊錢當做他一個人的人情送了呢?想到這裏,朱懷鏡的情緒就壞起來了,沒有心思再看張天奇的論文。他暗自歎道,官場上交朋友,到底還是要小著點兒心啊。


    朱懷鏡慢慢回到家裏,妻子香妹和兒子琪琪已回來了。香妹正在做飯,兒子自個兒玩兒。他拍拍兒子的臉,就過去倚著廚房門同香妹說話,望著妻子忙碌。每次回到家都是這場景,日子就像複印的。見香妹多準備了幾個菜,就問今天是什麽日子。香妹告訴他,今晚喊了四毛吃飯。四毛現在帶著二十來個人做事,也很忙的,好久沒叫他過來吃飯了。朱懷鏡怕太耽擱時間了,晚上還得去荊山寺,就說:“我晚上還得開政府常務會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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