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向主任出來了,摘下口罩,剛準備向柳秘書長匯報,馬上又看見了成副市長,眼珠子就在兩位領導之間遞了幾個來回,誰都怕得罪似的,說:“向成市長和柳秘書長報告,皮市長不會有大問題了。家屬可以進去看一下,其他同誌就不要進去了。裏麵還不能離開醫生。”


    成副市長點點頭,過來握住向主任的手,說:“感謝你,感謝你們全體同誌。這樣,老向,我剛才同子風同誌商量,成立個領導小組,你參加一個。領導小組下麵設專家小組,專家由衛生局馬局長定。他們馬上就到,我們先開個緊急會。”


    向主任連連點頭,“這樣好。皮市長是累的啊!我馬上叫人安排會議室。”


    成副市長同向主任說話時,柳秘書長瞟一眼方明遠,再對朱懷鏡:“懷鏡,你去請雲儀同誌吧。”


    方明遠呆在這裏沒意思,也隨朱懷鏡一道去王姨房間。王姨哪裏是在休息,坐在那裏一個勁兒抹眼淚。皮傑輕輕捶著媽媽的背,讓她放心,說沒事的。“王姨,皮市長完全脫險了。醫生說您可以進去看一下。”朱懷鏡過去拉著王姨的手說。王姨聽了,揩幹眼淚,說著謝謝謝謝,便起身出門。


    這時,衛生局馬局長和幾位院長、專家到了。“辛苦你們了,三更半夜的把你們叫來。”成副市長過去同他們一一握手。馬局長搖著頭說:“你們領導同誌辛苦啊!皮市長這都是累的!”幾位院長也都說是啊是啊,都是累的,市裏領導太辛苦了。院長們同馬局長一樣,畢竟頭上頂著官帽子,就得感歎市領導辛苦了。幾位專家都是老先生,眼睛和臉龐都皺巴巴的,一副沒睡醒的樣子。他們不是揉眼睛,就是打哈欠,沒有誰說什麽領導辛苦之類的話,有些沒精打采。朱懷鏡起先隻是覺得幾位專家的臉色耐人尋味,馬上又看出他們似乎並不樂意參加這專家小組。正是從幾位專家的臉上,朱懷鏡忽然感覺到了某種滑稽,心想政府遇事就成立領導小組,真有意思。


    領導小組和專家小組開聯席會去了,朱懷鏡和方明遠仍留在急救室門口值班。方明遠終於忍不住了,問道:“懷鏡,柳秘書長好像很不高興?”


    朱懷鏡說:“沒有吧?我也覺得他今天臉色不好看,大概是心裏急。這麽大的事!”


    “唉!”方明遠無限感慨的樣子,“市長也不是人當的啊!一年到頭,沒有一天閑著的。加上皮市長事事認真,弦繃得太緊了。他都快六十歲的人了,不知道他哪來這麽好的精力,我跟在他屁股後麵跑都覺得有些吃不消。”


    朱懷鏡說:“是啊,皮市長這個人太敬業了,我們這些人有時想想他,都有些慚愧。我也想,這麽大年紀了,精力為什麽還這麽好?”


    今晚方明遠很不好受,總覺得自己就像罪魁禍首。當然他自己沒有說出這層意思來。他總是說皮市長的千般好萬般好,似乎這樣便可以贖罪似的。朱懷鏡從來沒有見過方明遠這個樣子,他笑是笑著,卻可憐見的。心想你方老兄這會兒說得再多,柳子風也聽不見。朱懷鏡內心又好笑,又同情,便有意附和著方明遠,你一句我一句,把皮市長說成焦裕祿了。


    領導小組和專家小組的聯席會散了,幾位專家一道去病室看了一回出來,在樓道裏碰會兒頭,便散了。成副市長和柳秘書長也準備走。柳秘書長交代朱懷鏡和方明遠再堅持一會兒,馬上會派人接班的。朱懷鏡很想知道開會研究的情況,可柳秘書長不可能同他細談,細談了便有上級向下級匯報工作的意思了。他便隻好小聲地問柳秘書長:“沒事吧?”


    柳秘書長說:“沒事。”


    成副市長和柳秘書長走了,朱懷鏡和方明遠又坐在急救室門口的走廊裏漫談皮市長的事跡。沒有醫生許可,他們不好擅自進去。兩人談著談著,朱懷鏡忽發奇想:原來英雄模範人物也是很容易總結出來的。


    直到清早八點半鍾,兩位接班的人才慌慌張張地趕來,向朱方二人問長問短,很吃驚的樣子。他們是今天去辦公室上班,才聽說皮市長住了醫院。但他們的慌張多半是裝出來的。市長生命危在旦夕,誰敢表現得漫不經心呢?


    朱懷鏡累得不行了,回家什麽也沒吃,便倒在床上。剛迷迷糊糊要入睡,忽然想到什麽,一下驚醒過來了。“我這次是救了皮市長的命啊!”朱懷鏡一個通宵都在擔驚受怕,畢竟這是人命關天的事。可他這會兒卻有些興奮了,像在一場鏖戰中立了頭功,就等著通令三軍予以嘉獎了。他幾乎是被極度的興奮弄得精疲力竭才呼呼睡去的。


    朱懷鏡一覺醒來,已是下午三點半。他急忙穿了衣服,就往外跑,就像怕誤了天大的好事。邊下樓邊打電話叫司機開車過來,送他去急救中心。他在樓下等了會兒,處裏車子便到了。坐在車上,腹中空空地作痛,便下車在路邊買了兩個包子。沒睡好,餓是餓,吃卻吃不下。也隻好慢慢地吃了。


    趕到急救室,正好王姨和方明遠從裏麵出來。王姨見了朱懷鏡,眼淚一滾出來了,拉著他的手嗚嗚哭了起來。朱懷鏡心頭一緊,心想壞了!卻聽王姨嗚咽道:“懷鏡啊,謝謝你啊!這次不是你,老皮他就沒命了!”


    朱懷鏡這才鬆了口氣,忙說:“王姨,這都是皮市長自己命大,您放心吧。”


    方明遠挽著王姨說:“王姨,您還是去休息一下吧,一夜都沒睡啊!懷鏡,你先在這裏坐坐,我送王姨去休息。”看方明遠這樣子,早已恢複了狀態,儼然有些半個主人的意思了。


    王姨卻說:“我一時睡不著。懷鏡,你過來,我想同你說說話。”


    進了休息室,王姨問:“懷鏡,那麽晚了,你怎麽想著去老皮辦公室看看呢?”


    朱懷鏡說:“說來也巧,我平時不怎麽失眠的,昨天晚上硬是睡不著。心想下來走走,走累了好回去睡覺。我走到辦公樓下,見皮市長辦公室燈亮著。我想這麽晚了,皮市長還在加班,也不知道注意身體。我有好些日子沒有見到市長了,就想上去看看他。一敲門,沒有人應。我還擔心皮市長正同哪位領導在商量重要工作,不方便開門哩。我本想下樓算了。要是平時碰到這種情況,我真的就下樓了。可就是怪,我忍不住推門進去了。你看,事情就是這麽湊巧。說來說去,是皮市長的命大。”


    王姨雙手合十,念了幾聲阿彌陀佛,說:“是菩薩保佑啊!是菩薩不讓你睡覺,讓你去救我老皮啊!皮傑他奶奶是信佛的,她老人家聽說了,隻說是菩薩保佑。不是菩薩保佑,哪有這麽巧的事呢?懷鏡,你是屬什麽的?”


    “我屬牛,今年四十一歲。”朱懷鏡說。


    王姨眼睛一亮,撫掌而笑,說:“這就更巧了!皮傑奶奶聽說他兒子這樣子了,請了算命先生到家裏算了算。她老人家最信這一套了。你們年輕人現在不信這事,今後會信的。我年輕時候也不信,後來就有些相信了。命這東西,不由你不信的。你猜那算命先生怎麽說?他說我老皮同屬牛的人在一起就會遇難呈祥,大吉大利。”


    朱懷鏡注意到方明遠有些不自在了,便一再說:“哪裏啊,王姨,都是皮市長自己命大。”


    皮市長在急救中心住了二十來天,情況大為好轉了,便轉去市人民醫院。領導生病住院,對有些人來說是個機遇。每天便有很多人去醫院看望皮市長。醫院覺得這樣對皮市長的身體恢複很不利,便報告了成副市長。成副市長同柳秘書長商量,決定派辦公廳的同誌全天候值班把守,不讓來人打擾皮市長。反複考慮,又決定安排武警戰士執行這項任務。因為凡是前來探望皮市長的,差不多都是廳局領導、企業老板和各方麵社會名流,這些人辦公廳的幹部多半認識,他們下不了麵子。武警戰士值班就不同了,他們威風凜凜往那裏一站,憑你怎麽說,他們隻有一句話:“對不起,我們沒有接到命令。”正是老話說的,秀才碰上兵,有理講不清。那些想好了有一肚子漂亮話要在皮市長病榻前說的體麵人,隻好滿心遺憾,悻悻而歸。


    方明遠、警衛吳參謀和司機老劉三個人自然是天天守在醫院。朱懷鏡一下班也呆在醫院。盡管派武警值班,上醫院來探望的人還是天天不斷,都被武警戰士擋了回去。那些人便很失望。有時候,被擋在門外的這些探望者碰上了王姨、皮傑或是朱懷鏡他們,雖然仍進不去,卻會拉著他們說一大堆皮市長太辛勞了之類的話。說這些話本是人之常情,可是天天聽著探望者用那種誇張的表情和語言說出來,誰都會倒胃口。


    陳雁和理發師傅小張的老婆是個例外,他倆可以隨時去皮市長病榻前問寒問暖。陳雁都是晚上來,讓朱懷鏡或者方明遠陪著,在皮市長病榻前坐上一會兒,說說話就走。張師傅的老婆是朱懷鏡最近才知道的一個女人。原來皮市長對張師傅理發手藝很滿意,四五年了一直是在他那裏理發。張師傅人又靈活,有時也會往皮市長家裏走走。皮市長念他是普通百姓,對他也很是客氣。一個理發師傅,對堂堂市長實在沒有什麽可企求的,隻是覺得自己在這麽大的領導麵前很有麵子,就像受了天大的恩惠,感激得不得了,逢人便說皮市長是位好領導。張師傅替皮市長遍樹口碑,起初的目的大概隻想滿足自己某種心理,不料卻漸漸紅火了他的生意。人們對待官員、大款、名人之類的心情最說不清,盡管時常會憤憤地說起這些人,可是凡同這些人有某種聯係的東西,人們仍會很有興趣。多一個人知道張師傅是專給皮市長理發的,他也許就多了一位顧客。如今皮市長住了院,最先張師傅攜老婆來探望了一次,後來就讓老婆每天清早送一束鮮花來。這樣似乎做得太過了些,外人看著都有些不好意思,可張師傅老婆卻是風雨無阻,準時準點捧著鮮花,笑吟吟地出現在皮市長病榻前。有天清早,張師傅老婆又手捧鮮花來了。皮市長醒來不久,朱懷鏡和方明遠在一旁招呼著。皮市長很是高興,交代張師傅老婆不要天天送花,難得破費,也難得麻煩。這女人眼淚一滾出來了,說:“皮市長辛辛苦苦為百姓操勞,病倒了,我自己做不了什麽,隻是力所能及,送束花,祝願市長早日康複。”皮市長也有些感動,連說謝謝。方明遠忙說:“皮市長,您不能激動。”女人便破涕而笑,說:“皮市長不要嫌棄我和小張的心意啊。”皮市長點著頭笑了。這女人走後,皮市長很是感慨,說:“這就是普通百姓的感情啊!多麽淳樸!”朱懷鏡原來想勸勸這女人不要天天送花,可是聽皮市長這麽一說,他便打消了這個念頭。他不清楚皮市長是有意糊塗,還是心理感覺遲鈍了。朱懷鏡隻要看見這女人手捧鮮花趕來,他便滿身雞皮疙瘩。


    皮市長住院不讓別人探望,這事在外界一傳,人們便覺得我們有位好市長。誰都清楚,有些領導住一回院,比做一筆大買賣賺的還多。而且是無本生意,賺的都是純利。盡管這也許隻是他們的一個小進項,也很讓一些人眼饞或憤恨。


    皮市長深夜累倒在辦公室,這事不同的人聽了又是不同的反應。有人說皮市長的確是位勤勤懇懇的好領導,有人卻說他自己身體不好怪誰?更多的人卻對這事沒有任何感想。可是,種種反應僅限於很小的範圍。偌大一個荊都,知道皮市長生病住院的,畢竟隻是極少一部分人。人就是怪,那些領導天天在電視裏亮相,人們看著就煩。但隔上些日子不見他們在熒屏裏現身了,又會生出各種猜疑。通常第一個反應就是:他是不是被抓了?如今說誰被抓了都不會覺得奇怪。種種猜疑會在一夜之間孵化成千奇百怪的謠言。謠言的繁殖能力極強,各種流言飛語在白天和黑夜的空氣中交配,馬上誕生新的物種。


    最初察覺到關於皮市長謠言的是朱懷鏡。玉琴打電話告訴他,說外麵有人說皮市長如何如何了,話很難聽。朱懷鏡把這事報告給柳秘書長。柳秘書長聽了麵色凝重,把這事報告給成副市長。成副市長聽了,發了一通感慨,把這事報告給市委書記。市委書記聽了做了三點指示:一是請成副市長召集皮市長治療領導小組和專家小組多研究幾次,盡快讓皮市長康複出院;二是責成醫院進一步采取積極有效的醫療措施;三是請新聞輿論單位做些適當的工作。這事都由成副市長一一落實。


    市委辦公廳、政府辦公廳、宣傳部、經貿委、體改委等幾家抽調骨幹力量,同電視台的工作人員忙了一天一晚,將近幾年包括皮市長在內的有關領導下企業視察工作的電視資料全部調出來,精選若幹,編輯在一起,配上解說詞,反映市裏領導對企業改革的思考和決策過程。次日晚上,荊都電視台在黃金時間推出了大型係列專題報道《企業改革備忘錄》的第一集:《決策者們的思索》。荊都的市民們又在電視裏看見了皮市長的音容笑貌,才知道皮市長並沒有被抓起來。


    以後的兩個月,市裏有什麽大會,皮市長便寫信。信自然不是市長親自寫的,市長還天天躺在病床上,他一時還出不了醫院。治療領導小組每周一開例會,成副市長盡量抽時間參加,柳秘書長卻是每次都得到場。專家們起初不太有興趣參加這樣的會議,但同成副市長接觸多了,人也就熟了,感覺也就好起來。當然感覺再好沒有實際意義,但同成副市長熟了,說不定哪天會變得有實際意義的。


    報紙送來了,裏麵夾著一封信,是曾俚寄來的。朱懷鏡拿著信封捏了捏,薄薄的,不像是寄的報紙。這就有些奇怪了,曾俚不會寫信給他的。這年頭,能夠收到朋友的信,算是很奢侈的事。拆開信封一看,才知道曾俚早已離開荊都了。


    懷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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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好!</blockquot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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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辭而別,請你原諒。荊都這地方我呆不下去了,還是走了的好。</blockquot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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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離開這裏的具體原因,說起來無聊,就不說吧。這世道,像我這種人總會被人拿一些我說來都覺得無聊的法子治得束手無策的。</blockquot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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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從來就不善於玩,哪怕小時候別人玩遊戲,我也是站在一旁看熱鬧。這也許很宿命地決定了我一輩子都隻能看別人玩。滿世界都在玩,玩權術,玩江湖,玩政治……玩!玩!玩!成功的就是玩家!玩,成了一個很輕薄的字眼,此皆輕薄世風所致。</blockquot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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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豈止輕薄!</blockquot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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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不屑於玩,一本正經地想做些對得住良心的事,卻偏偏在別人眼裏,我反倒成了不通世事的老頑童。真是滑稽!</blockquot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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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還是走了吧。</blockquot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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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是否還記得我說過的一位哲人的憂慮:如果出類拔萃的人都腐化了,那麽還到哪裏去尋找道德善良呢?——這作為我的贈言吧。</blockquot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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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致禮!</blockquote>


    曾俚


    朱懷鏡把這封短信看了兩遍,弄不清曾俚為什麽說走就走了,事先也不通個口風。他想自己在曾俚眼裏居然算出類拔萃的人,真有意思。朱懷鏡搖頭苦笑一下,真不知道自己優秀在什麽地方。朱懷鏡私下自嘲著,突然發現自己今天似乎有些不對頭。他平時盡管表現得謙虛謹慎,骨子裏其實很自負的。可是看了曾俚的信,怎麽都覺得自己庸碌凡俗。朱懷鏡好像發現了自己內心深處的虛弱。


    事後很久,朱懷鏡偶然從政協的朋友那裏知道,曾俚在報社鋒芒太露,讓社長很不高興。社長說曾俚自命清高,以社會良心自居,全然不顧及報紙的生存困難,總是惹禍。原來,政協會議結束後,魯夫投了一篇文章來,內容是給袁小奇曝光的。曾俚把文章編了,送給社長。社長一看,大為光火。袁小奇是政協常委,政協自己的報紙卻要發這樣的文章,這還了得?曾俚就同社長吵了起來,說政協常委又怎樣?隻要他是牛鬼蛇神,天王老子也要把他的真麵目暴露出來!文章當然發不出來。這已不知是曾俚第多少次同社長爭吵了。曾俚很不甘心,自己寫了篇言論文章,發表在南方一家很大膽的報紙上。文章雖雲遮霧罩,可知情人一看就知道是在筆伐袁小奇。袁小奇倒是裝聾作啞,卻讓政協張主席敏感起來,專門找報社社長談了一次。在對待袁小奇的問題上,張主席同皮市長觀點是一致的。政治家之間就是這樣,一邊吵架,一邊握手。


    於是,社長秉承張主席的旨意,重新調整了曾俚的工作。話當然說得很客氣,說他是名編輯,名記者,人緣好,關係廣,讓他去廣告部,不再編稿子。別的同事都巴不得能去廣告部,那是個掙錢的好地方。可曾俚偏是個敬業的人,並不在乎賺錢。就這樣,別的同事拍著他肩膀,祝賀他去了個好地方,他卻一紙辭職報告遞了上去。


    朱懷鏡想那魯夫也真不是東西,講得好好的,給他兩萬塊錢,他不再提袁小奇的事。可他錢到手了,照樣寫文章來添亂。這種文人的發表欲簡直走火入魔,一門心思想著文章變鉛字,全不講遊戲規則!


    朱懷鏡拈著曾俚的信,想象不出這回曾俚會去哪裏。曾俚四十好幾的人了,大學畢業二十多年了,一直這麽漂泊。曾俚的毛病就是太不切實際,固執地用他認定的是非標準,一廂情願地評價和迎戰現實。這就注定他隨便走到哪裏,都顯得非常可笑。現實已經如此,大凡遵從真理的人,都會像三歲小孩說大人話一樣顯得幼稚可笑,隻是又比小孩少卻了幾分天真可愛。這便是曾俚自己說的老頑童吧。


    “開始嗎?”鄧才剛進來問朱懷鏡。


    “好,開始吧。”朱懷鏡站起來,同鄧才剛一道往會議室去。昨天已經決定了,今天下午開個全處幹部會,推選五好家庭和模範夫妻。不知是哪位領導的兒子一年結三次婚還沒有媳婦過年,還是哪位領導的女兒老跟別人跑了,反正上麵有人突然覺得家庭道德建設非抓不可,今年要在幹部中間評選五好家庭和模範夫妻。根據廳裏布置,每個處室推選五好家庭一個,全廳範圍內推選模範夫妻一對。模範夫妻名額很有限,據說還要參加更上一級評選,最後在省市選手中角逐出全國十佳夫妻。


    朱懷鏡把精神傳達了,便請大家提名。場麵沉默了分把鍾,鄧才剛帶頭發言:“我先談點個人意見。我們處裏,家庭關係都處理得不錯,夫妻恩愛,家庭和睦,子女上進。總之都不錯。但相比之下,我覺得朱處長家庭更有代表性,我個人意見,我們處裏的五好家庭推朱處長家庭。廳裏的模範夫妻,我想首推柳秘書長夫妻。柳秘書長的愛人餘姨,長年癱瘓,而柳秘書長工作又忙,他裏裏外外都要顧上,真不容易。更難能可貴的是兩人的感情幾十年如一日,恩恩愛愛,相敬如賓,是我們每一位年輕幹部的楷模……”


    鄧才剛這麽一說,接下來發言的都順風倒了,一致推選朱懷鏡家庭為五好家庭,推選柳子風夫妻為模範夫妻。朱懷鏡最後拍板,自己謙虛了好一會兒,但大家堅持推選他們家庭,他隻好感謝同誌們了。而對推選柳秘書長夫妻,他當然是非常讚成的,而且還就自己所見所聞,很有感情地講了柳秘書長夫妻如何相濡以沫。會議開得很短,個把小時就散了。要不是官場中人講話講究啟承轉合,時間還會更短些。回到辦公室,看見桌上曾俚的信,才想起自己剛才在會上的表現,不由得苦笑著想:老同學,我並不是你所認為的出類拔萃的人,腐化了就腐化了吧。


    皮市長突然打了電話來,讓他去一下。皮市長從來沒有親自給朱懷鏡打過電話,平時都是方明遠代勞的。朱懷鏡竟然一時沒有聽出皮市長的聲音,弄得很慌亂。朱懷鏡放下電話,忙往皮市長那裏去。一路上便想皮市長今天有什麽大事要找他呢?私下猜著是不是自己的好運來了,卻不敢這麽肯定。


    敲了門,聽得皮市長說了聲請進,他便進去了。不見方明遠在裏麵。“請坐吧。”皮市長起身要給倒茶,朱懷鏡忙攔住了,說:“自己來,自己來。”他便給皮市長杯子裏添了茶,再為自己倒了一杯。


    皮市長靠在沙發上,抹了抹頭發,半天不說話,隻嚴肅地望著他。朱懷鏡弄得好緊張,疑心是不是自己有什麽事讓皮市長知道了。


    “懷鏡,那個天馬娛樂城,你聽到什麽說法嗎?”皮市長問。


    朱懷鏡這才知道皮市長的嚴肅隻是因為天馬娛樂城,並不關自己的事,心裏便輕鬆了。可他不知皮市長是什麽意思,不敢貿然答話,便說:“我倒是沒聽說什麽。”


    皮市長顯得有些義憤,說:“天馬娛樂城不能這麽搞!老百姓意見很大,我手頭的舉報信就有不少!上次兩會期間,我下令查過他們,也沒查出什麽名堂。我想,這個娛樂城,不能再讓天馬公司搞下去了。再讓他們搞下去,非出大亂子不可。我的意見是,讓龍興大酒店買下娛樂城。當然這得讓龍興自願,不搞行政命令。你同龍興的梅老總很熟,同商業總公司分管龍興大酒店的副總經理雷拂塵也很熟,就請你同他們把意向先說說。具體的再讓天馬總公司同龍興大酒店自己去談,我們不幹涉。”


    朱懷鏡說:“行行,我同他們兩位說說吧。”他話說得從容,耳根卻忍不住有些發熱,心想皮市長怎麽知道自己同玉琴很熟?正是柳秘書長家那幅古聯的意思,上級是“春風放膽來梳柳”,下級隻能“夜雨瞞人去潤花”。這事讓皮市長知道到底不太好。可反過來一想,就像皮市長始終沒有說到皮傑的名字,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那麽大家就心照不宣吧,也沒有必要在乎皮市長知道他同玉琴怎麽樣。


    “好吧,這事就麻煩你同他們說說。注意點方法,不要讓他們誤以為我們在施加影響。”皮市長說。


    皮市長“好吧”二字剛出口,還沒說出下文,朱懷鏡就明白首長的指示完了,自己應該告辭。皮市長在辦公室比在家裏嚴肅些,朱懷鏡也沒感覺有什麽不自然的,很恭敬地站了起來,說:“市長您忙吧,我走了?”


    回到辦公室,朱懷鏡馬上掛了玉琴電話:“玉琴嗎?我過來吃晚飯,方便嗎?”


    玉琴笑道:“方便之門永遠向你開放。”


    朱懷鏡大笑起來,說:“你這個壞家夥,怎麽也學著說野話了?”


    “誰說野話了?”聽玉琴的語氣,她真不知道這話野在哪裏。


    朱懷鏡就笑道:“好吧,我過會兒再告訴你吧。”


    坐一會兒下班了,出來準備去玉琴那裏。他在辦公樓前碰上方明遠,說:“明遠,幾天沒見到你了,這麽忙?”朱懷鏡沒有說剛才到皮市長那裏,他意識到皮市長不希望更多的人知道這事情。


    方明遠說:“忙什麽?還不是跟著皮市長東跑西跑。我正準備找你哩。皮市長想看看《南國晚報》上的一篇文章,題目是《卻說現代登仙術》,說是寫的袁小奇。聽說那位作者是您的同學,原來在我們政協報社工作,最近好像辭職了。我找了好些天,沒找著這篇文章。您同這些人熟些,煩您幫個忙吧。”


    沒想到曾俚一篇小小言論文章,竟引起這麽多上層人物的關注。可見很多領導同誌對袁小奇還是十分敏感的。如果魯夫那篇文章發表了,那不要鬧得天搖地動?就像這事真的同自己有脫不掉的幹係似的,朱懷鏡也想馬上找到那篇文章,看看曾俚到底說了些什麽。今天時間已來不及了,隻好等明天再去找吧。他卻不說死,隻說:“好吧,我找找試試。”心裏暗忖,不知到底哪些單位訂了《南國晚報》,隻怕要到荊都圖書館和《報刊精萃》編輯部去找。


    同方明遠別了,朱懷鏡開車去了龍興大酒店。自己開門進了玉琴家,卻見玉琴還沒有回來。玉琴現在忙多了,一般不可能按時下班的。朱懷鏡自己倒了杯茶,坐在沙發裏看報紙。沙發邊的報籃裏有一疊報紙,朱懷鏡拿過來翻了翻,居然見了一份《南國晚報》。真是有運氣。可又怕這是玉琴在街上買的零報,便打了玉琴電話:“喂,我到了。”“早知道你到了,我看見你的車開進來的。我現在一時走不開,等會兒才行。”玉琴說。“沒事的,你忙吧。我問你,你訂了《南國晚報》?”“訂了,怎麽?”朱懷鏡說:“你能找齊最近兩個月的《南國晚報》嗎?”玉琴說:“能。我的一套不全了,辦公室還有一套。等會兒帶回來吧。”


    玉琴直到晚上八點鍾才回來,一手摟著報紙,一手提著飯菜。“本想忙完之後,同你出去吃飯的。可你忙著找報紙,怕你有什麽事,就提些飯菜回來算了。將就些吃吧。”玉琴說。


    朱懷鏡接過報紙,說:“怎麽平日我都沒有見到你這裏有《南國晚報》呢?”


    玉琴一邊擺著飯菜,一邊說:“你現在越來越忙了,總是來去匆匆,什麽時候安心坐下來看過報?”


    朱懷鏡笑笑,“好好,都是我的不是。我今天就好好看看報吧。”接過玉琴盛好的飯,邊吃邊翻報紙,從最近的日期翻起。玉琴問他有什麽大事,連吃也顧不上。朱懷鏡隻是抬頭笑笑,表情神秘。玉琴也就不問他了,一聲不響地吃飯。氣氛倒是很家常。還沒找到要找的文章,卻翻到了曾俚的另一篇文章《且說新貴》。粗粗一讀,還有些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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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報社領導決定從明年開始,把報紙的閱讀群落定位為城市貴族。不久,我便離開了這家報社。這二十多年,我總是在退卻和逃遁。</blockquot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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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常識裏,城市貴族在當今中國好像還是一個雲遮霧罩的概念,但我想那些津津樂道城市貴族的人們,本身骨子裏必定有股酸腐的貴族氣。</blockquot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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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曾幾何時,當今中國有那麽一些人就貴族氣了。我注意到有位據說很有名的教授居然也撰文為貴族氣張目,說當代中國文壇需要一種貴族精神。他的大意是說,托爾斯泰倘若不具備貴族氣質,就出不了偉大的《戰爭與和平》、《安娜·卡列尼娜》、《複活》,當然也不可能成就什麽托爾斯泰主義。這位博學的教授顯然忘記了就在誕生托爾斯泰的同一片土地上也誕生了高爾基。</blockquot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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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爾基似乎不是貴族,他的出身好像比一般的平民更加平民,但這並不妨礙這位大文豪創作出彪炳千秋的《母親》。高爾基之所以成為高爾基,也並不在於他刻意地要培養自己的貴族意識,而在於他對勞苦大眾命運的關懷。相反,托爾斯泰之所以成為托爾斯泰,恰恰因為他具有濃厚的平民意識。什麽叫貴族精神?我想象不出貴族能有什麽“精神”,貴族給我的印象是臉色蒼白但脖子梗得很直,在平民麵前通常仰著鼻子,翻著白眼。</blockquot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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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外國且不管他,我想至少在當今中國,所謂貴族早已是個散發著腐臭味的詞了。但時下患有逐臭癖的人並不鮮見。所以那位教授雖然隻是說文壇需要貴族精神,但這“精神”很容易傳染的。其實也不怪這位教授文章的傳染,有些人早就像貴族老少爺了。這就讓我又想起那張準備改為城市貴族讀物的報紙。我想象不出,明年我們看到的那張報紙將是怎樣一副麵目?是不是成日裏登些個喝了法國酒怎麽打法國酒嗝?闊太太打哈欠捂嘴巴是用手背還是手掌?有情婦的男人怎樣哄住妻子?發情的巴兒狗女主人怎麽去嗬護?如此這般似乎就是當下自詡為城市貴族的人們最引為風雅的生活情趣了。如果隻要富裕了就是貴族,我巴不得中國人全成貴族。問題沒有這麽簡單。與貴相對應的是賤。有人想當貴族,他們必然尋思著怎麽去奴役卑賤的人。所以那些耽於聲色犬馬的城市貴族還是少些的好。我再說不出更多的理由,隻記得晉代的士族們開始吃藥了,司馬氏的江山就快完了;八旗子弟隻知道遛鳥了,愛新覺羅家的天下也就快黃了。 </blockquot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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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實天下之大,一張報紙要弄什麽城市貴族也無妨,一篇文章鼓吹什麽貴族精神也大可由他去。隻是整個社會千萬別忘記了人民大眾。不管是往日帝王的天下,還是如今人民的天下,如果忘記了人民大眾,天下就不成其為天下。據說抗日戰爭時有位政治家說過,中國要用無數無名的華盛頓去塑造一個有名的華盛頓。這話比“一將功成萬骨枯”來得歐化多了也藝術多了,但曆史早已證明,中國老百姓不吃這一套。自然中國也就沒出過這樣一位有名的華盛頓。</blockquot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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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民本這個話題事實上已經很古老了,說多了幾乎讓人覺得虛偽。但它時常被人忘記。譬如官樣文章常見的套路是,在什麽什麽的正確領導下,在什麽什麽的大力支持下,在什麽什麽的什麽什麽下,某某工作取得了重大成績。看上去方方麵麵都點到了,隻有人民群眾被忽略不計。似乎隻要誰加強了領導,用不著人民群眾流血流汗,這個社會就五穀豐登、財源滾滾、河清海晏、天下太平。那麽人民群眾天天休公休假好了。我想這類官樣文章,開篇就是幾個“在……下”,行文呆板倒在其次,實質上是暴露了大小官員的一個心理隱衷:不厭其煩地多說幾個“在……下”,為的是怕得罪了頭上的諸位尊神。禮多人不怪嘛。可唯獨隻有人民群眾不怕得罪。這是否也有些貴族氣呢?我想這不是在鑽牛角尖,也不是小題大做。因為官場代表一個社會的主流文化,其影響是決定性的,也是深遠的。如果僅僅隻是個別肚子經常很飽的人滋長了貴族氣倒也無妨,怕隻怕大大小小的官員們都這麽貴族氣了。</blockquote>


    朱懷鏡被弄懵懂了,不知曾俚的離開,到底是因為同社長關係僵了,還是因為不讚同社長改變辦報方向。也許兩方麵原因都有吧。這也符合曾俚的性格。這篇文章倒是很為曾俚樹了形象。不過這種形象也早有些過時了,陌生的人會覺得這人迂,熟識的人幹脆就譏笑了。朱懷鏡想這曾俚晚生了幾十年,或者早生了幾十年,反正不適應目前時世。


    朱懷鏡把這張報紙抽出來,繼續往前麵翻。飯快吃完了,才翻到那篇《卻說現代登仙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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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blockquot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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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今的中國人真是幸福,他們身邊隔三差五地會冒出個活神仙來。活神仙們呼風喚雨、上天入地、意念運物、祛病避邪、起死回生……真是無所不能。當年大興安嶺大火災,幸得一位活神仙運功降雨,才不至於燒掉半個地球。日本大阪大地震早讓中國一位活神仙算準了時間,可日本人硬是不相信,活該倒黴。海灣戰爭勝負如何,中國一位活神仙早就胸有成竹,奉勸伊拉克不要打了,可薩達姆竟一意孤行。要是世界各國人民都像中國人這麽信奉我們的活神仙,豈止中國人幸福,全人類都會很幸福的。</blockquot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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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是最近幾年,各種傳媒又隔三差五讓一些活神仙曝光,說這些人原來是裝神弄鬼,騙人錢財。老百姓就不知信誰的了。如今,好些有名的沒名的活神仙都倒了。</blockquot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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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還有沒倒的嗎?有!沒倒的活神仙,隻不過再也不自命活神仙了。這種人現在的頭銜通常是慈善家、社會活動家、政協委員。</blockquot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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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眼人看得清楚,活神仙的倒與不倒,全在乎他們登仙術的高下。大凡如今倒下了的活神仙,當初大多是在民間活動,用官話說,他們是走群眾路線。而現在仍很風光的那些活神仙,從一開始就在各級官員府第出入,走的是上層路線。要評論兩條路線的高下,難免犯忌,但哪條路線行得通,外國人不一定清楚,中國人肯定人人明白的。</blockquot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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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blockquot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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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個論點據說很有哲理:曆史就是遺忘。當某某慈善家同某些高級領導一道端坐在大會主席台上的時候,整個社會都在暗示人們遺忘他曾是一位活神仙。</blockquot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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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曆史靠遺忘保持榮光,這些官員靠遺忘護住麵子。</blockquot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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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blockquot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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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活神仙這類怪物,不但出產在中國,外國也是有的。日本有麻原彰晃,美國有太陽神殿,印度有撒以巴巴。</blockquot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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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blockquote>


    文章看完了,飯也吃完了。朱懷鏡把兩張報紙塞進了自己的包裏。難怪有些人這麽緊張!朱懷鏡本能地意識到,這篇文章不能給皮市長看。就把那篇《且說新貴》送給他看看,搪塞一下吧。皮市長日理萬機,一篇文章找不到就找不到了吧,他不會太在意的。朱懷鏡納悶的是,曾俚的文章隻字不提誰的名字,可方明遠怎麽說是寫袁小奇的呢?看來袁小奇是何等貨色,大家都心照不宣。


    玉琴去廚房洗了碗筷回來,兩人坐著看電視說話。皮市長交代過要注意方法,朱懷鏡便不急於說起天馬娛樂城的事。玉琴顯得有些累,朱懷鏡就說:“早些休息吧。”玉琴說:“困是有些困,可剛吃了飯,還是坐坐吧。”


    “曾俚離開荊都了,你也不告訴我一聲?”玉琴說。


    朱懷鏡說:“他事先也沒同我說,隻是在臨走時寫了封信給我。我收到他信的時候,早不知他在哪裏了。”


    玉琴說:“你的朋友,都有些怪。”


    朱懷鏡歎道:“隻有這幾位怪朋友,才是我平生交過的真正的朋友。世情如此,哪有什麽真朋友?最初還有些同學關係不錯,但日子久了,各自的社會地位發生了變化,就連同學也不斷分化了。而同在荊都工作的烏縣老鄉,說白了都是利益關係。大家出來了,都說是老鄉,要如何如何相互關照。真的就讓這些人回到烏縣去,還不是你整我,我整你?什麽老鄉!唉!算上卜老先生,我真正的朋友就隻曾俚、李明溪、卜老這三個人。如今他們死的死了,瘋的瘋了,走的走了。”


    “還有我呢?”玉琴說。


    “傻孩子,你哪是朋友?你是我的愛人啊!”朱懷鏡說著,抱起了玉琴,“玉琴,你太累了,我抱你去洗澡好嗎?”


    玉琴坐了起來,說:“還是我自己去洗吧。我還得去找你的睡衣。”玉琴說著起身去了臥室。兩人不太像從前那樣浪漫,過得像一對很平常的夫妻。


    玉琴將睡衣遞給朱懷鏡,自己先進浴室洗澡去了。朱懷鏡獨自坐了一會兒,有些衝動起來,推門進了浴室。他蹲下來為玉琴搓了一會兒背,玉琴說:“你也來洗吧。”朱懷鏡便出來脫了外麵衣服,穿著裏衣進去了。


    兩人總喜歡一同躺在浴池裏洗澡,又總能讓兩人激動。幾乎是老一套了。玉琴趴在朱懷鏡身上,長舒一口氣,說:“好舒服啊!我一天到晚太累了,真想睡他幾天幾夜!你摸摸我的背,拍拍我的屁股吧,哄一哄我。唉,真恨不得把筋骨抽盡了,全身鬆鬆垮垮地黏在你身上,就這麽黏著你……”


    朱懷鏡便在玉琴身上撫摸起來,撫摸她的胳膊,她的背脊,她的屁股。他輕輕地拍打著她的屁股,說著情話,像嗬護孩子。他怕涼著了玉琴,不時用毛巾浸了熱水,淋著她露出水麵的背脊。玉琴這時又翻過身來,仰臥在他身上。朱懷鏡便愛撫著她的乳房、她的小腹、她的大腿。他撫摸著她的肚臍眼兒,那是一輪柔和的渾圓的滿月。他記得在哪裏看見過的小知識,便說:“玉琴,女人像你這樣的,肚臍眼兒渾圓的,說明卵巢功能好,最會生孩子的。”


    他正說得陶醉,卻隱隱感覺玉琴的身子沉了一下。原來他無意間觸及了玉琴最敏感的神經。朱懷鏡不便再作解釋,隻好裝糊塗,把玉琴身子慢慢地翻了個兒,再深深地親吻她。


    “擦幹了,去床上吧……”玉琴的聲音柔柔的。


    朱懷鏡先潦草地擦了自己,再細心擦幹玉琴,抱起她去了臥室。他克製住急切的心情,從容地把玉琴放在床上,然後溫柔地親吻,愛憐地撫摸。玉琴在他的撩撥下哼哼哈哈,微微地扭動和顫抖。朱懷鏡激動而不失清醒,他感覺著玉琴的忘情,幾乎有一種成就感,甚至為自己的成熟和藝術而驕傲。直到玉琴開始緊緊地擁抱他了,他才一邊喊著好孩子好孩子,一邊慢慢地給了她,就像仁慈的上帝。玉琴完全浸淫在無邊的幸福裏,閉著眼睛,什麽也不想看,什麽也不想聽。朱懷鏡一直在她耳邊軟語綿綿,他說些什麽,已沒有意義,她感覺到的隻是一股熱浪,一陣狂飆,一種什麽也說不上的激越。玉琴突然哼哼著問:“你說我說……說……野話,我……我說了什麽……什麽……野……野話嘛!”


    朱懷鏡笑了起來,誇張地動著那個部位,說:“傻孩子,你說永遠向我大開方便之門啊!你不是用這個來方便的?這不是你的方便之門?”


    “你好壞,這麽美妙的事,讓你說得好難聽。”玉琴說著便狂野起來,不停地叫著你壞你壞。朱懷鏡更是推波助瀾,境界弄得風起雲湧。


    朱懷鏡剛平躺下來,玉琴便爬了上來,疲遝遝的像個橡皮人。他知道她太辛苦了,撐著這麽大的酒店,生意又不好做。她靜靜地休息了一會兒,朱懷鏡才把她放下來,攬在懷裏,問:“最近生意好些嗎?”


    “不見得怎麽好,壞也沒壞到哪裏去。勉強挺著吧。”玉琴說。


    朱懷鏡安慰道:“你也別太著急,別把自己累垮了。生意都不好做,我看別的酒店也不怎麽著。”


    玉琴苦笑道:“你別寬我的心了。自從天馬娛樂城開業以來,我們的餐飲、保齡球、歌舞廳、桑拿都不行了,甚至客房生意也受到影響。”


    朱懷鏡像是突然想起來似的,問:“玉琴,你想過把天馬娛樂城買下來嗎?”


    “買下來?真沒想過。他們生意這麽紅火,舍得賣嗎?”玉琴說。


    朱懷鏡說:“那也不見得。天馬公司的攤子鋪得太大,顧不過來。我前不久聽皮傑說起過這意思。”


    玉琴想了想,說:“這不是件小事,我一時拿不定主意。再說,這麽大的交易,商業總公司也要過問的。”


    “這樣,你先想想這事,我出麵和皮傑說說意向。不管怎樣,我建議你們可以接觸一下。”朱懷鏡說。


    玉琴說:“莫太急於接觸,得謹慎些。”


    朱懷鏡說:“你的考慮是對的。但我想,既然皮傑有這意思,說不定遲早會脫手的。這就倒不如你們酒店接手,不然,不管誰接手,都是你們的對手。”


    “也是這個道理。我找幾位副總先商量一下。”玉琴說。


    既然玉琴答應同幾位副老總先商量,朱懷鏡便不再說這個話題了。


    第二天上午,朱懷鏡專門去了商業總公司,同雷拂塵扯著扯著,就扯到天馬娛樂城的事了。盡管朱懷鏡很注意方法,雷拂塵一聽就知道他是帶著某位人物的旨意去的。雷拂塵當然沒有把這層意思說破,隻是就事論事,說他會支持龍興大酒店買下天馬娛樂城。


    下午一上班,朱懷鏡就去了皮市長辦公室,站在皮市長的辦公桌邊。皮市長正在看他找的那張《南國晚報》。報紙是中午下班時朱懷鏡交給方明遠的,隻說那篇文章找不到,找了另外一篇。他先是打算自己把報紙送給皮市長,可仔細一想,覺得不妥。他同皮市長之間不應該說起有關袁小奇的敏感話題。何況把報紙交給方明遠,也等於給了他一個人情。


    皮市長見了朱懷鏡,抬頭笑道:“這篇文章寫得不錯。這位曾俚是個什麽人?覺悟很高嘛!是啊,我們始終都要想著人民大眾啊!”


    朱懷鏡估計皮市長也許知道曾俚是他的同學,不好裝糊塗,隻好說:“讓我看看,是哪兩個字?”他湊過頭去看了看報紙,“他呀,就是我的同學,原來在我們政協的報社,已經辭了職,不知到哪裏去了。”


    “我們政協報社原來還有這樣的人才?走了就可惜了。”皮市長很是惋惜。


    朱懷鏡當然清楚皮市長並不是真的很賞識這類人才。無論哪一位領導,讓曾俚這麽一位人才成天陪在身邊,他睡覺都會睜著一隻眼睛。“曾俚我清楚。其實我們同學當中,要說文才,曾俚隻是中流。他的特點是膽子大。”朱懷鏡有意這麽說。


    “是嗎?”皮市長用簡短的兩個字就結束了剛才還饒有興趣的話題,繼續看文件了。


    朱懷鏡望著皮市長亮亮的前額,說:“皮市長,我上午分別同小梅、老雷把意思說了。他們很樂意那樣,說好好研究一下。我看雙方最近可以接觸一下……”


    朱懷鏡話沒說完,皮市長哦了一聲,頭卻仍然低著。朱懷鏡不知是否該說下去,有些手足無措。他進門後一直是站著的,難堪起來這姿勢更不好受,手腳發硬,不知放哪裏才好。“行啊……”皮市長終於含糊著吐出兩個字,頭依依不舍地從文件夾裏抬了起來,望著朱懷鏡慈祥地笑了。朱懷鏡僵硬的四肢這才放鬆,點頭出來了。出來後他總在想,天馬娛樂城的事,本是皮市長專門找他去說的,而且這是皮市長頭一次親自打電話給他,可見這事何等重要。可是,今天皮市長似乎有些心不在焉,好像他不太關心這事了。他不可能真的不關心了吧?也許是皮市長起初表現得比較關心,這會兒既然朱懷鏡已經按他的旨意辦了,他就應該顯得平淡些。像皮市長這種水平的高級幹部,處事總是這麽輕重照應,跌宕有致的。這是政治家們在領導藝術上體現出的詩意。對自己尊敬的領導,朱懷鏡總是很理解的。


    一個多月時間,天馬娛樂城同龍興大酒店磋商了好幾次,協議條款越來越明朗。玉琴處事謹慎,每次協商會後,她都要向雷拂塵通報情況。雷拂塵表態總是很原則,玉琴心裏不怎麽有底。但收買天馬娛樂城她是打定算盤了,心想這樣也許是龍興大酒店的長久之計。可是今天,皮傑終於亮出了底牌,她卻沒有信心了。皮傑出價兩千八百萬元,玉琴嫌太貴了。


    當天晚上,朱懷鏡在家吃過晚飯,去了玉琴那裏。原來就在他吃晚飯的時候,皮傑打了電話來,把今天協商的情況告訴了他。玉琴照樣很忙,已是八點多了,還沒有回來。朱懷鏡獨自坐著看電視。荊都電視台正播著個專題文藝節目,叫《人間真情》。朱懷鏡本沒有興趣看下去的,正想換台,卻見一位女演員開始演唱《牽手》,他就想聽聽。這首歌如果是蘇芮原版,他百聽不厭。


    歌隻唱了一段就停下了,旋律卻縈回不盡。這時,一位西裝革履的中年男人推著一輛輪椅,徐徐走向舞台中央。輪椅上坐著一位身著潔白婚紗的婦人。少女們簇擁著他們。朱懷鏡看清了,那正是市政府秘書長柳子風夫婦。


    男女主持人上台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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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男主持:</blockquot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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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們有兩顆相愛的心</blockquot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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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卻隻擁有一雙腿</blockquot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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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們相依相偎著</blockquot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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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走過了無數的寒暑</blockquot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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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無數的坎坷</blockquot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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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主持:</blockquot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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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五個春秋啊</blockquot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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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數不清的日日夜夜</blockquot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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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們也許少了些花前月下</blockquot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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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少了些海誓山盟</blockquot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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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他們絕不缺少愛情</blockquot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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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男主持:</blockquot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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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的,他們比任何一對夫妻</blockquot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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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都不會少些什麽</blockquot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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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更多的風雨讓愛情之樹</blockquot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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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愈加枝繁葉茂</blockquot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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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blockquote>


    燈光漸漸暗下來,《牽手》的歌聲再次唱起。追燈亮處,又見一位先生推著輪椅上來了,輪椅上依然坐著一位身著潔白婚紗的夫人。燈光越來越亮,才發現柳秘書長早推著夫人下去了,兩位主持人也下去了。現在上台的原來是一對男女舞蹈演員,隨著《牽手》的旋律起舞,輪椅成了道具。鏡頭不時亮一下台下貴賓席上的柳秘書長夫婦和各對十佳夫妻。


    接著又介紹一對夫妻,也是配著文藝表演。節目還編排得很有水準。朱懷鏡看了幾個節目,畢竟不太感興趣,就換了頻道。一會兒,玉琴也就回來了。


    玉琴洗漱了一下,坐下來同朱懷鏡說話。朱懷鏡不急於問起天馬的事,隻先扯些別的話。他知道過會兒玉琴自己會說起的。果然玉琴就說了:“皮傑真吃得鹹,要價兩千八百萬!”


    朱懷鏡問:“到底值多少,你心裏有數嗎?”


    玉琴說:“這得評估。可他這也是請專業人員評估的,怎麽說呢?評估報告我看了,一眼就看出問題。譬如說保齡球館的設施,估價八百六十萬。哪值得這麽多?他們是十二球道的場子,十二個球道一共不到四百六十萬元。算上裝修,依荊都造價,最多不到九十萬元。這麽一算,整個保玲球館的設施價值最多五百五十萬元。光這一項,就高估了三百一十多萬元。我想他們餐廳、歌廳的設施都會這麽高估的,還有整個房子造價也會高估。另外,報告上還專門列了一項無形資產三百萬元。我隻是買它的房子和設施,又不是收購他們天馬公司,或是同他們天馬公司合股。我們根本不會考慮使用天馬公司的牌子,也不準備采用他們的管理方式,哪裏談得上什麽無形資產?”


    朱懷鏡聽得有些意思了,笑道:“你的生意經還蠻熟嘛!賬算得丁是丁,卯是卯。按你的意思,多少才願接受?”


    玉琴說:“我大致算了一下,按他這個數,我們至少吃虧一千萬。”


    朱懷鏡有些吃驚,“怎麽?有這麽大的懸殊?”


    “你以為是幾碗盒飯錢?”玉琴苦笑起來。


    朱懷鏡說:“生意上的事我不懂。但我想,他們要高價也自有道理,反正肯定不會原價賣給你們的。他們就算是做一回房地產,當然是溢價出售了。”


    玉琴說:“道理自然是這個道理,但也別吃得太鹹了嘛!一千萬!一般人說起這個數字舌頭都會打哆嗦。”


    朱懷鏡說:“我建議你們再談談。談生意嘛,是要靠談的。”


    玉琴笑了起來說:“你呀,比誰都心急。你今天怎麽回事?讓我感覺就像是皮傑派來的商業間諜。”


    朱懷鏡捏了把玉琴的臉,說:“你這傻孩子,我就是當商業間諜,也隻會當你的間諜呀!”


    他感覺自己的臉有些發熱,便掩飾著把臉貼過來挨著玉琴親熱。玉琴拍了他一板,說:“別老說這事了,說得我頭都大了。我問你今晚是住下來還是要走?住下來就快洗澡去。”


    朱懷鏡油嘴滑舌起來:“你方便之門為我開著,我哪裏舍得走?”


    玉琴便伸過手來,哈他癢癢。


    第二天上午,朱懷鏡一上班就打了皮傑電話,把玉琴的意思說了。當然沒有說得太細,他畢竟心裏有些梗梗的,就像自己在出賣玉琴似的。當天下午,朱懷鏡隨司馬副市長下基層去了。一去就是五天。五天當中,他每天都會抽時間給玉琴打電話。但因為擔心手機不安全,兩人隻說些平常話,也沒有說到天馬娛樂城的事。


    回荊都是星期六,朱懷鏡把行李往辦公室一放,就去了玉琴那裏。他原以為玉琴不會在家的,想給她個意外。可他推開門進去,卻見玉琴躺在床上。這會兒正是中飯時候,玉琴怎麽早早地就睡下了呢?朱懷鏡上前去,見玉琴原來醒著,眼眶子有些陷下去了。


    “怎麽?你莫不是病了?”朱懷鏡手伸進被窩裏,捏著玉琴的肩頭。


    “沒什麽,隻是感到很累,想睡覺。”玉琴聲音很是吃力。


    朱懷鏡抱起玉琴,說:“還嘴強,看你這樣子就不對頭。病了幾天了?吃什麽藥了嗎?”


    玉琴勉強一笑,說:“別緊張,真的沒事。我還上著班哩。”


    “你這樣子,又消瘦了許多!”朱懷鏡在玉琴的臉上不停地撫摸著。


    玉琴說:“別擔心,沒事的。告訴你,天馬娛樂城我們買下了。昨天成的交。”


    “多少的價?”朱懷鏡問。


    玉琴閉上眼睛,說:“兩千八百萬。”


    “怎麽?一點兒價都沒砍下來?”朱懷鏡也感到吃驚了。


    玉琴搖搖頭,沒有說話。朱懷鏡也不知說什麽才好,隻是就著被窩攬著玉琴,輕輕地拍打。好一會兒,玉琴問:“你還沒吃中飯吧?家裏也沒什麽菜,我給你下碗麵條吧。我是不想吃了。”


    “你不吃怎麽行呢?想吃什麽,我來弄。”朱懷鏡說。


    玉琴說:“真的不想吃。餓一餐死不了人的,你放心吧。你不讓我來你就自己動手吧。冰箱裏有雞蛋你煎兩個,將就著吃一頓吧。”


    朱懷鏡關了手機,安安心心陪了玉琴兩天。玉琴是沒辦法閑著的,雖是周末,也得勉強撐著去招呼酒店生意。隻是人確實有些憔悴,每次出門便小心化了妝。


    星期一,皮傑來電話:“朱哥嗎?聽說你回來了,卻找不到你。娛樂城還是賣出去了,感謝你啊。這娛樂城總讓我老頭子看著是坨眼屎,今後他再也沒什麽說的了吧?”


    朱懷鏡說:“感謝我什麽?都是你自己善於談判。老弟,你是商業奇才啊!”


    “朱哥過獎了。你晚上有空嗎?我想請你玩玩,表示我的謝意。真的朱哥,沒有你在中間斡旋,我和梅總連談都談不下來啊!朱哥,你那位梅總可精呀!”皮傑哈哈大笑起來。


    朱懷鏡隻是裝糊塗,含糊道:“老弟你……老弟你……哈哈哈哈!老弟,專門請我就太見外了。今後多的是見麵機會,改日吧!”


    皮傑笑道:“朱哥您這就是拿架子了。說好了,今晚吧,仍是在天馬娛樂城。那裏現在還是交接期,我也算半個主人吧。”


    朱懷鏡便隻好說:“恭敬不如從命了。”


    快到中午的時候,皮市長打電話過來叫朱懷鏡。這是皮市長第二次親自打電話給他。上次皮市長打電話來,朱懷鏡以為是自己好運來了,竟暗自歡喜。這回他就不敢再心存這份僥幸了。


    “到下麵跑了幾天?”皮市長靠在椅子裏,雙手叉在小腹處。


    皮市長這麽隨意問問,也是寒暄的意思。朱懷鏡卻不能隨意回答個是就了事了,便很得體地回答說:“這次司馬市長主要是下去看看二季度財貿任務完成情況。總的來說還不錯,下麵普遍認為今年市裏財貿會議定的幾條政策好,同誌們很有勁頭。”


    “哦……行!”皮市長點點頭,讓人既可以理解為他肯定了朱懷鏡的匯報,又可以理解為他結束了這個話題。當領導的,短短兩個字就有如此豐富的含義,難怪一篇報告下來往往就高屋建瓴,博大精深了。朱懷鏡長期在領導身邊工作的,最大的特長就是善於體會領導意圖。聽皮市長說到“哦……行”,他就不再說下去了,很恭謹地站著聆聽指示。


    “懷鏡請坐吧。”皮市長說。


    朱懷鏡平時進皮市長辦公室,一般是站著,聽完指示就走。皮市長也很少顧及禮節,請他坐下來。一市之長太忙了,沒有時間同身邊工作人員說太多的話。這回皮市長特意讓他坐下,也許還有大事要說了。


    這時聽得外麵有響動,知道是方明遠從外麵回來。皮市長便叫道:“小方,快下班了,你先走吧。我同懷鏡還扯一些事情。”方明遠這才知道朱懷鏡在裏麵,朝裏探著頭笑笑,走了。朱懷鏡便有些受寵若驚的感覺,似乎自己在皮市長心目中的位置比方明遠更勝一籌。


    “懷鏡,”皮市長麵色慈祥,語調平緩,就像拉家常,“你的能力比較全麵,工作很不錯,作風也紮實,我是滿意的。我說過,你的事,我會負責到底。我說話算數。我同有關領導通了氣,準備讓你去財政局任副局長。財政局的班子是徹底換了的,全部是從地市領導中安排來的。還空著一個副局長職位,你去吧。我覺得你熟悉財政工作,在縣裏當過管財貿的副縣長,有實際經驗。到市裏又當財貿處處長,熟悉財貿係統情況。你的理論水平也不錯,我看你寫的一些文章也好,你主編的財源建設那本書也好,都不錯。這個安排,你自己考慮怎麽樣?”


    朱懷鏡胸口早怦怦跳了,說:“我聽從皮市長安排。我個人沒有什麽可考慮的,對皮市長的器重隻有萬分感激。我不會說太多的漂亮話,反正一條,我是您用的人,走到哪裏都不會給您丟臉!”


    皮市長笑道:“這個我相信。不過一條,你還年輕,像你這個年紀,直接從處長提到重要廳局任副局級實職,不太多。所以我交代你一條,就是自始至終都要戒驕戒躁,謙虛謹慎,與人為善。懷鏡,我這隻是個別向你通個氣。就在這幾天,組織部門會來考察你的。”


    朱懷鏡明白皮市長的意思,就是交代他自己別先到外麵多嘴,要嚴守組織機密。“我會注意的。”朱懷鏡這話說得含糊,卻也是多重意義:既有注意表現的意思,也有注意保密的意思。反正皮市長聽著滿意,站起來握了朱懷鏡的手說:“那就這樣,你先去吧,我過會兒走。”


    朱懷鏡下樓來,心情的歡快自不用說了。隻顧著暗自高興,竟沿著走廊走過頭了。為了不顯得失態,幹脆跑進走廊頂頭的廁所裏小解了。洗手時,望了望鏡子裏的自己,真的是紅光滿麵,印堂發亮,一副吉祥發達的相。撩頭發的時候,他有意微微皺了下眉頭,掩飾臉上的得意。畢竟是下班的時候,走廊裏滿是準備回家的同事。


    回家的路上,朱懷鏡交代自己,這事組織上沒有正式談話,就連老婆都不要告訴。不過他向老婆保密,考慮的倒不是組織原則,而是想再次試試自己是否具有大領導的心理素質。去年他得知自己要任財貿處長時,他交代自己先別急著同老婆說。可到底忍不住,回家就說了。這回他暗自同自己打賭,如果忍住了沒有說,說明自己在官場還算可塑之才;如果忍不住說了,說明自己修煉不夠。


    回家時,香妹正準備下米做飯。“回來了,也不打個電話告訴我一聲。你晚進屋一步,我就沒下你的米。”香妹說話越來越缺乏溫柔感了。好在今天他的心情好,並沒有回她的腔,隻是笑笑。一會兒兒子回來了,朱懷鏡便拉著兒子問些關心他學習的話。香妹做家務是把快手,三個人的飯菜沒多久就上桌了。吃了中飯,朱懷鏡午睡,老習慣。可哪裏睡得著?總想著去財政局任職的事。財政局可是個好地方,他做夢都沒想過皮市長會把他安排到這樣一個好地方去。香妹斜靠在床頭看雜誌。他背靠著她側臥著,閉上眼睛假寐。盡管腦子裏翻江倒海,身子卻紋絲不動,也不同香妹說半個字的話。一個中午下來,終於證明自己也許真具備當大領導的心理素質。卻也發現有喜事悶在心裏不同老婆講,原來是件很難受的事。


    晚上赴皮傑的約。無非是喝酒、打保齡球、唱歌跳舞,逢場作戲而已。自然有小姐陪,小姐很靚麗,也很會撩人,卻找不到遇見李靜的那種感覺。應酬完了,同小姐道別,向皮傑道謝,開車回家去,心裏竟空落落的。不免想起幾句很流行的順口溜,是說三陪小姐的:見麵笑嘻嘻,摟著像夫妻;小費到了手,去你媽的b。多沒意思!李靜留下的名片早被香妹扔了。可朱懷鏡是學財經的,對數字天生地敏感,記電話號碼幾乎有特異功能。他一直沒有忘記李靜的電話號碼,隻是從來沒有打過。無聊的時候,他會想起那個女人,甚至想打她的電話試試,看到底會有什麽奇遇。他越是經常這麽想著,就越是警惕自己,千萬別做傻事。他怕自己萬一哪天無聊至極,會打那女人電話的,於是就想忘記她的電話號碼。可這事實上等於經常複習功課,李靜的電話號碼他怎麽也忘不了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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