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神墓。


    劍氣純白,清影如夢。白聖劍一到希衡手中,通體都變得澄澈堅定,一股儒家至聖、兵家至凶的氣質升起。


    白聖劍是儒家劍聖的佩劍,修真界的儒修劍聖仍以“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為理念。


    因此,儒家劍聖一死,白聖劍塚選擇的傳承人就是希衡。


    希衡以劍扶山河,以身匡社稷,在許多修士看來是一件吃力不討好的事,可是在儒家劍聖,在白聖劍看來,卻是一件“微斯人,吾誰與歸”的幸事。


    蕭瑜風是希衡弟子,縱然他被仇恨淹沒,心緒扭曲,甚至隱隱有脫離正道之事,但是他仍然誅邪除魔匡扶社稷,因此,白聖劍在沒有希衡的情況下,同樣會選擇他。


    可如今白聖劍到了希衡手裏,那才真正是一件儒家、劍修的至寶。


    一股雅正之氣從希衡身上升起,蕭瑜風幾乎移不開目光。


    緊接著,希衡同竹劍人戰在一處,蕭瑜風在竹劍人手中吃了不少虧,可希衡畢竟是蕭瑜風的師尊。


    蕭瑜風不會的,她會。蕭瑜風有所欠缺的,希衡爐火純青。


    竹劍人複刻希衡的劍招,想要擊敗她,但是,希衡每一招全都做至巔峰,竹劍人找不到她的弱點,哪怕是比拚劍意,希衡也幾乎不遜色於生前的劍神。


    最重要的是,劍無定招。


    竹劍人再怎麽複刻希衡,可希衡出劍早成為本能,劍隨心動,劍無定招、定勢,時而如驚鴻掠水,時而如飛火燎原,殺招和變幻都在一瞬之間。


    在這樣的情況下,哪怕竹劍人複刻出全盛的、未受傷的希衡狀態,也勝不過她。


    蕭瑜風既敬佩沉迷,又心驚戒備,更堅定剛才的想法。


    他看著希衡這具容貌和她一模一樣、卻更加孱弱、限製更多的魚人公主身體,心中升起一個大膽的想法。


    用這具身體,成為希衡的囚籠。


    鬼墟幻市的古靈不是說了嗎?這裏的一切所見都能帶出去。


    也就是說,如果蕭瑜風通過這場賭局,成為大贏家,他可以帶走這具能困住希衡的身體,屆時,受這具身體製約,希衡就會變弱。


    那樣,他也可以看在師徒情誼上不殺她,而是囚禁她。


    希衡手中白聖劍點到竹劍人的脖子上,竹劍人心悅誠服,自動避開。


    劍神墓的主墓室門打開,希衡也將白聖劍遞還給蕭瑜風。


    白聖劍略有不舍,發出清鳴,蕭瑜風此時卻全然沒有生怒,好似自從做下要囚希衡的決定後,他就覺得他和她密不可分,也不在意白聖劍對她的喜愛。


    有什麽要緊呢?反正都是他的。


    蕭瑜風將劍收回去:“劍君果然不凡。”


    “請。”他請希衡進入主墓室。


    主墓室中一片空蕩,沒有任何多餘的裝飾,四方有四道門,門內估計分別是陪葬之物。


    但是此刻,沒有人會在意那些陪葬物品,而是將所有目光都放在主墓室最中央的棺材上,那是一具古樸厚重的石棺,詭異的是,石棺之上綁著縱橫交錯的鐵鏈。


    依靠目力,希衡看見鐵鏈上用朱砂混合著鮮血,畫著辟邪咒。


    “辟邪?”蕭瑜風皺緊眉頭,“難道棺木內不是劍神?”


    希衡徑直走上前,蕭瑜風下意識想要拉住她,別讓她涉險。


    希衡避開蕭瑜風的手,蕭瑜風的手撈空,怔愣一瞬後,手指根根縮緊。


    他想到在萬花詭樓之中,希衡一身素衣、安靜被玉昭霽抱在懷中的模樣。蕭瑜風眉宇間更添了幾分陰鬱,每次都是這樣。


    玉昭霽作為魔族太子,本來是邪魔外道,可是希衡和他是敵人的同時,卻也能和他傾心合作,她能夠將後背交給玉昭霽,甚至不惜讓他抱住她。


    但她卻從來不會將後背交給蕭瑜風。


    無論是身為希衡徒弟的蕭瑜風,被她認為還是需要保護的弟子,不可相付,還是如今身為逍遙王的蕭瑜風,希衡也不信任他。


    他們間好似連纖指之緣都沒有。


    蕭瑜風回想起種種不平,心中的主意越發明晰,心也越發偏執。


    他握緊拳頭,裝作若無其事般道:“劍君不害怕這辟邪咒?”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希衡回答他,這辟邪咒綁在棺木上,用的是九極陽數之法,專門鎮壓至陰邪物。它此刻根本沒有機會去傷別的人。


    果然,希衡走到棺木之畔,直到將手放在棺木上,辟邪咒都沒有一點擊退閑雜人等的反應。


    它匯聚了一切力量,鎮壓棺中的邪物。


    石棺上有一些以劍氣刻印的小字,希衡拂開石棺上積攢的灰塵,小字露出本來麵目:後人慢啟


    吾修劍萬餘載,於劍道一途順風順水,時人贈劍神薄名。


    吾一生,詩酒劍行,逍遙天地,悠哉快意,然,吾一生有一事,乃吾抱撼之至也。


    這個令劍神都抱憾終身的事,或許就是劍神石棺中綁滿辟邪咒鏈的緣故。


    希衡和蕭瑜風順著往下看,劍神這一生,的確如他所言悠哉快意。但是,在邪魔出世時,劍神的師門傾巢而出抵抗邪魔,劍神本也要去,可是當時劍神正逢突破最後一層劍訣。


    突破之後,劍神便可以劍證道,一劍成仙。


    劍神愛劍成癡,他在當時選擇了先突破劍訣,他想,這世間的邪魔是永遠也殺不盡的,他的壽命卻有限,劍神選擇忠於自己的劍。


    他以為等他突破最後一層劍意,再殺邪魔也不遲。


    可是,出關的劍神隻看到師尊、師弟師妹們冰冷的屍體。


    師尊本隻差半步成仙,卻死在除魔之中。師妹天縱奇才,醫劍雙修,最後是死於最普通不過的外傷,流血而亡。那個蹦蹦跳跳、比女子還愛美的師弟,最後胡子拉碴死於荒野。


    劍神成全了自己的劍道,卻失去了師門的一切。


    自此,他總是忍不住想,如果師尊、師弟師妹們也像他一樣,避開妖魔作亂,不理旁人生死,潛心修習。


    那麽,驚才絕豔的師尊、師弟師妹他們是不是能達到更高的境界?


    劍神從此染了心魔,他認為自己不過是一個自私自利隻顧自己的小人,頂多算是持劍者中劍術精絕者,卻不堪為神、為仙。


    神和仙,怎可能會隻顧自己呢?


    這就是劍神一生最遺憾之處,從此,他不再飛升,自己將自己困於此間。


    等到劍神死去,他利用自己的屍體、劍道,將這世間一切邪魔惡欲封絕於自己的石棺之中,以辟邪咒鏈加固封印。


    他要用自己的屍體、神魂乃至一切,封絕邪魔,陪死去的師弟、師妹以及師尊,共赴千年前那場除魔之戰。


    蕭瑜風看完劍神的經曆,下意識朝希衡看去。


    劍神的師尊,同他的師尊希衡是多麽像,在某方麵,她們都濟困扶危、將天下安危放在自己之前,雖百死而不悔。


    蕭瑜風垂眸睇望劍神的石棺,劍神一生不敗於劍道,但是在這件事上,劍神錯了。


    如果按照劍神的選擇,最終不過是以長眠追隨師尊的腳步,可蕭瑜風會選擇讓她停下來……


    石棺猛然發出光芒,一陣雪白的光芒籠罩住希衡。


    但凡是墓地,就有傳承,蕭瑜風和顧語想得不錯,隻要有希衡在,任何劍道傳承的第一選擇對象絕對是她,更別提希衡的性格實在和劍神師尊的性格太相似。


    希衡被那一束白光籠罩,雙眼閉上,意識早已沉入石棺之中。


    劍神墓的那團熾白劍光環繞在她周身,作為對她的保護——每個接受傳承考驗的修士,在考驗期間,都會由墓主事先設好的機關、靈力保護。


    那團熾白劍光對蕭瑜風虎視眈眈,蕭瑜風攤開手,示意自己並不想做任何搗亂的動作。


    他怎麽可能在這個時候……打擾師尊希衡呢?


    蕭瑜風在原地盤腿坐下,等待希衡接受傳承考驗。


    劍神墓石棺內,希衡沒有見到任何邪魔惡欲,也沒有見到劍神的屍體。


    她隻在封閉、灰暗的棺材內看到了一柄劍。


    湛然如秋水、浩蕩若長風,這是希衡的本命長劍:天湛劍。


    自從天湛劍碎裂,希衡一直將它溫養在劍骨之內,許久沒有見到它,可如今再見,天湛劍躺在棺材內,原本秋水般的劍身似乎縈繞著一股死氣。


    看到天湛劍那刻,希衡的心便如遭大鼓重錘。


    她想去握住天湛劍,但是天湛劍劍身上破裂的細紋太多,仿佛隨時會化為飛灰。


    石棺周圍隱藏的邪魔惡欲這時也煌煌飄蕩過來,不住要侵入天湛劍劍身。


    昔日修真界的第一劍,此刻卻光芒黯淡,希衡以靈力逼開這些邪魔惡欲,可邪魔惡欲實在是太多太濃鬱,過於強烈的邪魔惡欲會讓寶劍自侮。


    眼見著天湛劍光芒越來越黯淡,希衡刺破指尖,以劍主鮮血注入天湛劍體內,這才保住了它。


    邪魔惡欲中間,有一個跪著的老者身影。


    這就是在石棺內和邪魔大戰的劍神,劍神如今已經隻剩亡魂,這亡魂也早在千年的戰鬥中變得疲憊、蒼老。


    他跪著的方向是塵珈山,他曾經師門的方向。


    劍神亡魂道:“這就是你的劍?”


    “你辜負了它,就如同我辜負我師尊、師妹、師弟。”劍神哪怕隻剩下亡魂,那些邪魔惡欲也不敢靠近他,卻又看出希衡身上也縈繞著一股殺了太多邪魔的雅然正氣,也不敢冒然靠近希衡。


    它們隻能張揚舞爪,想去毀了此刻勢弱的天湛劍。


    希衡護住天湛劍,仔細聆聽劍神亡魂說話。


    劍神亡魂道:“你看,這世間的邪魔是永遠除不盡的,縱然我把它們鎮壓在這裏,可是千年、萬年它們還是能靠著人心的欲活下來,連我的心裏,都被它們紮了根。”


    “而你做了什麽?”劍神亡魂抬頭,他有一張蒼老的臉,眼睛卻亮得如同白晝。


    “你,和我師尊很像,我看了你的記憶。”劍神早就能成神做仙,取希衡記憶如同翻掌之易。


    他看到希衡死過一次,看到她被徒弟背叛,白骨含冤鮮血染衣,可是,希衡最痛苦的那段記憶不是被殺,也不是深埋於淩劍峰,而是天湛劍碎裂那場戰役。


    自古,攻城為下,攻心為上。


    劍神亡魂想要讓希衡痛苦,就得根據天湛劍來做文章。


    劍神亡魂周圍的邪魔惡欲不斷想要強攻天湛劍,希衡一人對峙無數邪魔,也未落下風。


    可是,劍神亡魂道:“你和我的選擇截然相反,我選擇成就劍道,卻放棄了和我師尊她們成為同道,你選擇不負天下,卻讓你的劍碎裂,這樣一柄劍,原本能殺得邪魔片甲不留,現在卻隻能任由邪魔在它頭上耀武揚威。”


    “這一切,都是因為你。”


    “你救天下,天下不會記得你。劍是劍修的知己,你同它並肩作戰,卻能看著它碎裂。若我不配成為劍神,那麽你,華湛劍君希衡,你可以成為神,卻不配成為劍的神!”


    劍神亡魂的聲音中用了某種法門,配合上邪魔惡欲,不斷侵蝕希衡的神智。


    像希衡這樣的劍修,用任何手段去攻擊她的身體都沒有用,哪怕她鮮血淋漓,也仍然會戰意高昂。


    所以,劍神亡魂選擇攻心。


    他相信,放棄和師尊他們成為同道是他一生的遺憾,希衡讓天湛劍碎裂也會是她一生的遺憾。


    劍神跨不過去這一場遺憾,停止飛升,死後以棺禁錮邪魔,以魂體永永遠遠和邪魔戰在一處。


    如果希衡也跨不過去這樣的遺憾,那麽,劍神絕不會將傳承給她,也會眼睜睜看著她劍心碎裂。


    他的傳承,隻會交給一個勝過他的人。


    至於其餘人……死又何妨?修煉本就是逆天而為無比殘酷的事。


    如果希衡和他一樣故步自封,那麽,這傳承給了她毫無意義,這世間隻會多出一具石棺,多出一個傷心的亡靈。


    劍神亡魂開始全麵進攻希衡的神智。


    邪魔惡欲、魍魎之魂,成為亡魂的劍神、狹窄的石棺、破碎的天湛劍……


    在這種情況下,一切負麵情緒全部湧出。


    希衡一人對抗邪魔惡欲,周身劍影排列成劍陣,牢牢護住她自己和天湛劍。


    邪魔惡欲無法突破她的防線,但她的心從未有此刻這麽痛苦過。


    外間的蕭瑜風原本在整理法寶,忽而心有所感,他抬頭望向希衡的肉身方向。


    隻見希衡蹙起眉頭,如同沉溺於無邊苦難,這是蕭瑜風第一次看見希衡也有這麽痛苦的時候。


    為眾人抱薪者,哪個不是背後千瘡百孔?


    蕭瑜風習慣了看希衡冷漠、無欲無求的模樣,她越無欲無求,越讓蕭瑜風覺得離她遠、越讓他想到希衡對他的算計。


    如今見她痛苦,蕭瑜風反而覺得,見到了一個活生生的人希衡,而不是如神一般的希衡。


    這才是他想和她相處的距離。


    他更殷切地準備起手中的法寶來,這種殷切已經遠超對劍神傳承的期待,摻雜著別的愛恨。


    外間,逍遙王府。


    希衡一去不複返,暗中打算投奔玉昭霽的修士都隱隱著急。


    難道華湛劍君要同逍遙王聯手了?


    無論別處如何洪水滔天,宴席下如何洪波湧動,玉昭霽都恍若未覺,他禮儀完美豐神俊朗,參加這場宴席。


    希衡空蕩蕩的座位落在玉昭霽眼中,玉昭霽一杯冷酒下肚。


    他暗想這次進入鬼墟幻市的也有正道修士,可這些正道修士,似乎不夠了解希衡。


    玉昭霽輕扣杯底,看來,最了解她的,仍然是自己這個魔。


    真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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