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雲真君這才發現希衡回來了。


    她一愣,臉上璀璨的笑容短暫消失,很快就又揚高了頭。


    以前,是她的錯。她以前眼界太淺,被希衡的光芒蓋住,所以眼裏隻能看得到她,想把她拉下馬來,但如今的宜雲真君已不是昔日的宜雲真君。


    她一力推行了新的修習之法,使得資質不高的修士也能在修煉之途一路暢通,她還有一個神秘莫測的天亓真君輔助她,天亓真君的見識、談吐間流露出的東西,甚至遠遠超過宗主。


    他絕不是一般人。


    宜雲真君這時,自覺有了這許多東西傍身,再也不嫉妒希衡,也就不會再故意找事。


    薛奪正好找她有事:“宜雲,本座正有事要找你,近日有不少峰主、長老、真君找過本座,那些弟子屬實太多了,然則,我們玄清宗要他們入了宗門,卻也不好再叫他們回去。”


    “那些弟子,便都去雲渺峰吧,正好你的修煉之法適合他們。”


    希衡看向宜雲真君,什麽修煉之法?


    宜雲真君一跺腳,急嚷道:“宗主,雲渺峰哪兒能收下這麽多人?!”


    她竟是慌亂之下,半點沒給薛宗主麵子,當著這麽多人的麵直接拒絕。


    薛奪麵沉如水,殿內凝結一股悶窒氣息,宜雲真君立時感受到強大的威壓迫著她的骨頭、脊背。


    她咽了口口水,手腕發顫,不得已咬著牙:“宗主,我的意思是……可否再商量一二?”這話說得已經軟和至極,充滿哀求。


    希衡以手敲擊茶盞盞麵,發出輕微的聲響,作提醒之用。


    她的不快是衝著薛奪而去的。


    薛奪同樣感受到了她的不悅和提醒,希衡是希家之人,她是劍修,心裏卻仍刻有儒修的道義。在她看來,宜雲真君身為玄清宗聘請的真君,薛奪動輒以威壓脅迫宜雲真君,何嚐不是對所有真君的一種輕蔑?


    難道真君們領玄清宗供奉,就要忍受這樣的呼來喝去?


    薛奪明白,希衡的提醒就如同忠言逆耳,一個宗門要想真正發展延續,必須要希衡敢於說實話、勸諫宗主的人。


    但希衡的形象實在太少、名聲也太亮太響。


    薛奪必須得回應希衡的提醒,加上宜雲真君已經軟化,薛奪也收了剛才那股威壓:“自然可以。”


    他和顏悅色對宜雲真君說:“宜雲,你有何要求,都可以朝本座提,隻要是不過分的,本座都能滿足你。”


    他現在儼然一副賢明宗主的模樣,宜雲真君心裏卻發堵,一股難言的委屈和不甘湧上心間。


    宜雲一直知道,自己是不同的。


    她是資質極差的雜靈根,不如妙元真君身後有家世,不如扁無真君醫毒超絕,和希衡也不能比擬。


    所以,門內諸多真君,其實她最受別的真君瞧不起,連宗主心底也很輕慢她。


    宜雲真君這些年來將“趕盡殺絕” “人若欺我一尺、我必滅他滿門”掛在嘴邊,不隻是為了彰顯自己不同於人的性格,也有想以強硬作風換真君長老們高看一眼的原因。


    剛才,她不過是拒絕了宗主,宗主便以威壓脅迫她。


    而她進來之前,希衡冷聲讓宗主下不來台,宗主也一聲叱責都沒有。


    宜雲真君抓住手,她,不甘。


    宜雲真君深吸一口氣,想到來時天亓真君的吩咐:“……雲渺峰地狹,若要為宗主分憂,恐怕艱難。”


    “那就把雲渺峰周圍的兩座空峰也給你。”薛奪道,他坐擁玄清宗,不在乎這兩座空峰。


    那兩座空峰,也都是靈脈貧瘠之地,別的峰主都不願意要。


    宜雲真君沒了推諉理由:“既然如此,宜雲願為宗主分憂,但請宗主莫要忘記淩雲之誌,按照宜雲的功法推行下去,玄清宗自可成為正道第一大宗。”


    “什麽功法?”問話的是希衡。


    她非常在意這功法,什麽功法能大幅降低修仙門檻?這世間一切皆有倫常,如強勢的種族魔族,便苦於生育難以繁衍,弱勢的種族長於繁衍。


    所以,修仙門檻一定是高的。


    如果修仙門檻低,豈不天下人人都能長生,這世間又怎麽容納得下這麽多人?


    宜雲真君不答,害怕地看向薛奪。


    薛奪打起精神,輕聲和希衡說話:“劍君,這是宜雲真君辛苦多年、曆經一生心血所總結出的功法,宜雲真君是雜靈根,她深知雜靈根修習不易,她一路修習而來,便將這些法子都總結下來,形成一冊功法。”


    “此功法精妙無雙,便是雜靈根修習,也能一日千裏。”


    以薛奪的造詣,再加上他對玄清宗的看重,這功法應當不會出錯。


    但希衡無法放心,一路行來,她早已習慣小心謹慎,尤其是在暗處有敵人的情況下。


    扁無真君和妙元真君朝希衡點頭致意,他們也看過那冊功法,看起來的確精妙。


    希衡思慮,仍然詢問:“可否一觀此法?”


    “劍君要觀,自是可以。”薛奪這裏有那冊功法的備份,他拿出來,親自遞給希衡,但不知為何,希衡接過那冊功法時,他卻並未立即放手。


    薛奪袖上有昭昭日月,他按住那卷功法冊子,希衡起初輕輕用力,薛奪卻故意不放。


    希衡道:“宗主?”


    薛奪露出今日裏第一個笑意來:“劍君請,功法就在這裏。”


    希衡哪裏不知,這就是暗中較勁、故意挑釁了。


    昔日薛奪對她有敵意,這敵意現在也不小,但希衡沒想到,薛奪當著幾名真君的麵,也會不顧宗主的身份,和她起齟齬。


    “那,卻之不恭。”希衡回答,她漸漸用力,手腕用力,看似不顯山露水,實則她和薛奪現在同用的力量,足以裂山。


    扁無真君等人心驚膽戰看著這裏的暗鬥。


    功法冊子是以特殊玉石所寫,極堅硬,但也無法抵擋兩位當世頂尖劍修的暗鬥,眼見著冊子要裂開時,妙元真君忙出來打圓場:“宗主、劍君,快看看冊子,正巧我也快忘了這功法。”


    “今日倒是有眼福了呢。”


    妙元真君這麽一打岔,薛奪終於沒再較勁,希衡麵色平靜拿到功法冊子,和妙元真君同看。


    這的確是本不錯的功法。


    如今修真界中雜靈根為最次,因為雜靈根中各五行的靈力都含有,也都駁雜,比如想凝聚水球、可水球中還含有土沙,根本聚不起來,可謂是做什麽都事倍功半。


    宜雲真君這部功法冊子可謂將雜靈根的優點發揮到極致,揚長補短,十分合適。


    希衡目前未發現什麽不對,要知道,這冊子是天亓真君從上古默來,再根據宜雲真君本人的水平,故意改粗劣了不少,不讓旁人生疑。


    “很好的功法。”希衡道。


    宜雲真君得意一笑,但緊接著,希衡便扣下這功法冊子:“但本君仍不同讚同這麽大張旗鼓、不知節製擴招弟子。”


    宜雲真君臉上笑意一滯,薛奪道:“這次招的弟子的確多了些,之後不會了。”


    宜雲真君別開臉去,總之,她做什麽就是錯,希衡做什麽說什麽,宗主都格外有耐心。


    她忍了這氣,小不忍則亂大謀,可希衡下一句話卻是:“不是多了些,而是多了許多,宗主,你不該提前招收弟子,不該放開條件限製。”


    這話沒讓薛奪憤怒,卻讓宜雲真君憤怒了。


    她翻身的希望全在這件事上,希衡這是要挖她的心呐。


    宜雲真君素來沉不住氣,一拍桌子:“宗主,別聽她的!古往今來,哪個宗門不是新鮮血液越多、英才也就越多?宗主,咱們都已經做了這個事,不能再變了啊宗主。”


    薛奪:……鬧騰、聒噪、嫌棄。


    宜雲真君咋咋呼呼的性子,其實很傷修士的耳朵、眼睛。


    修士五感靈敏,宜雲真君每一次大呼小叫,在他們耳中都像用擴音器那樣。


    薛奪現在已經後悔當初答應宜雲真君此事,但他同樣需要偌大的功績,沒想到宜雲真君是個蠢的。


    他說有教無類,宜雲真君為了顯示她的博愛寬厚、不同其餘仙門卡資質的品質,便什麽品性的都招來。


    他說擴招弟子,宜雲真君恨不得把玄清宗都給他塞滿。


    宜雲真君缺一個揚名立萬的機會,所以,一抓住這件事,便恨不得做到頭,忘了過猶不及的道理。


    薛奪冷聲:“宜雲,此次本就是你辦事不力,不說別的,這麽多冗雜的弟子,每月的月俸就要多少?”內事堂的人找薛奪抱怨多少遍了,人員太冗雜了。


    宜雲真君其實也知道,這次招來的人確實有那麽一點點多……


    但是,這是她唯一的機會。


    宜雲真君咬牙:“我知道,以後再不會了,但是門內這批弟子可不能再出變故。”


    宜雲真君知道薛奪雖叱責她,但是支持這件事,現在的問題就在於希衡身上。


    而希衡這人,有一個最大的弱點,心善。


    宜雲真君自以為希衡的善是能被搓圓捏扁的善,便怒而對希衡道:“華湛劍君,你一回來便和幾位真君一同來此,絕了那些弟子的路。”


    “是,他們的資質是不如你們優異,各方麵是普通,可每個人都有想上進的心!難道天賦低下者,就要一輩子做別人的踏腳石嗎?”


    她說到這裏時,甚至傷懷起自身,站到希衡麵前去:“劍君,你看我,我也是雜靈根,可我今日仍然是真君,我能夠和你同處一堂,這就是我的成功,可我不隻看得到我的成功,還能看到別人的苦難。”


    ……


    希衡那股不想麵對宜雲真君的抵觸又來了。


    希衡這一生,和許多想殺自己的人打交道,也和許多對自己有敵意的人打交道,但是,她很少和妄圖拿自己當傻子,用拙劣的語言技巧想糊弄她的人打交道。


    希衡沒有拔劍,爭執不到能拔劍的程度。


    她隻是冷然凝望宜雲真君,宜雲真君倒退幾步,扁無真君和妙元真君同時苦笑,宜雲,她話說得硬氣,但是連宗門都不太出,哪兒有什麽看到別人的苦難?


    都是千年的狐狸精玩兒什麽聊齋,宜雲真君這舉動安的什麽心,當別人不知道嗎?


    在宜雲真君快頂不住希衡的氣勢,要找天亓真君求救時,希衡道:“天賦低下者,可以勤奮、以堅持、以毅力破出一條路來,每個宗門考核也向來包含了這幾點。”


    “可你去看看玄清宗新入的弟子,他們中的劍修,資質不高不說,連基礎功都奇差無比,眼青浮腫,身上有尋花問柳之相,這樣的人,如何能入仙門?”


    “這樣的人,在此次新進弟子中比比皆是。宜雲,本君問你,難道如今大毅力者如此之多,到了能將玄清宗塞滿的地步嗎?”


    劍主殺,希衡證殺道,她哪怕神色不變,身上的氣勢也足以讓宜雲真君踉蹌後退,跌倒在地。


    她在心裏喚天亓真君,隻是,以往她一喚就出現的天亓真君不知為何,沒有應答他。


    宜雲真君慌了神。


    扁無真君也趁機道:“到我峰來的弟子,嘴上說著喜歡毒醫,實則連稍微生僻些的毒草都不認識,這樣的喜歡談何求道?難道毅力、喜歡是掛在嘴上的嗎?”


    ……


    玄清宗此事鬧了有段時間,其實不少峰主、長老都忍受不了那些新弟子。


    但是,他們一向能忍,這次聽說希衡、扁無、妙元三人一起來見宗主,他們窺到了希望,也一股腦兒飛來。


    如今剛到了門口,就聽見這樁官司。


    峰主長老們也顧不得什麽,進來後行禮,然後加入這次紛爭,紛紛抱怨起那些新弟子有多麽磨人。


    峰主長老們都是修習好手,在修習一道絕俗,可是和那群新弟子打交道,實在讓他們憔悴不堪。


    若說將新弟子們一股腦兒甩給親傳弟子、內門弟子,又會耽誤弟子的修煉。


    這些峰主長老怎能不煩?


    薛奪不勝其煩,他也清楚宜雲的心思,知道無論怎麽逼宜雲真君,她都不會放過這個好機會。


    讓天下雜靈根都能輕鬆修煉,這是多大的功德、多好的美名?


    薛奪便道:“既然如此,通知各峰不必收新弟子,若有格外順眼的可以留下,至於其他的新弟子,全送去雲渺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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