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華如練,天星嵌空,半神天亓帶著希衡離開。


    遠去的城鎮伏在夜空下,輪廓方正,暗色的瓦片在月下泛著淡淡的光。


    半神天亓沒有實體,但是,希衡卻能感覺空中無處不有他,“他”就像風一樣,可以扣住她的手腕,可以堵住她的退路。


    神,對於世間萬物的掌控,可見一斑。


    半神天亓再度掌握了力量,雖出意外沒了肉身,但他格外歡欣。


    希衡從空氣中感受到他的喜悅,再分析他剛才的話。


    半神天亓,現在的確成了神,但不是他一直追求的神位。


    他隻是拿現在的神位當做過渡,得到力量,殺了她。


    可是,希衡還有不解,神位是這樣能隨意更換的存在嗎?難道一個修者,能想成為什麽神明就成為什麽神明?如果真能這樣兒戲,神位也不是這麽多修者望而不可及的存在了。


    半神天亓……不,他此時已不能再被稱為半神。


    他已經是一位全新的神明。


    天亓感知到希衡的疑惑,翹起唇角:“神位自然不能隨意更換,你聽完我如何成神的事,就不會有這麽多疑惑了。”


    趁著趕路空隙,天亓道:“希衡,你試過用刀子一片一片割下自己的肉,放入鍋裏,嚐嚐鹹淡的滋味麽?你試過皮肉不夠,需要白骨上的粉,自己拿刀子慢慢刮骨的滋味嗎?”


    他微笑:“我散布了許多災病出去,地麵上的災病,你和玉昭霽召來的醫修足夠解決,可是,地下的災病呢?”


    “地下的災病?”希衡靜靜聽他說完。


    天亓:“是,你的確斬斷了這座城鎮周遭的風、空氣,隔絕了災病蔓延,但你是人族的劍君,你首要的考慮是人族,而天道、蒼天!考慮的是整個世間。”


    天亓之話,震耳欲聾。


    希衡是人族的劍君,災難之前,她首先的考慮一定是人族,就像玉昭霽目前的考慮一定是魔族一樣。


    可天道的存在,是為了世間運轉,蒼天之下,不隻人族為靈,百族萬族都是蒼天的子民。


    天亓化作的風,圍繞著希衡飛舞,揚起她的長發、衣袖翩翩。


    他如風在呢喃:“我也是在無意間發現的,這座城鎮之下,居然藏著一整個種族,叫做隻夜蟲。隻夜蟲隻能在地下活動,到了地麵上一見了光,便活不過三天。”


    “隻夜蟲是絕佳的入藥材料,多年來,已被捕殺得幾乎絕種,許多年都沒見過隻夜蟲了,但這座城鎮下,卻有隻夜蟲。”


    天亓是在給婆婆栽種藥草時發現的隻夜蟲,他翻開泥土,看見那隻隻夜蟲王蟲時,指尖都在顫抖。


    隻夜蟲王蟲會出現在這麽一個小地方,隻有一個可能,這裏是隻夜蟲最後的棲息地。


    他由此,想了一個周密的計劃。


    天亓道:“我散布災病,滲透入地底,原本,整個隻夜蟲種族都會絕種,你們根本無暇顧及它們,而我,割肉作它們的藥、剔骨為它們解毒,整片地底的一切生物和整個隻夜蟲種族,都由我救回。”


    希衡皺眉:“你下毒,再解毒,難道這也能算是你的功德?或者算作你的道心?若無你下毒,它們根本不會招致滅頂之災。”


    天亓在空中現出一點形狀,他是金色的輪廓,萬千金色星子構成他的長發,在夜空中絢爛至極。


    他勾起唇:“不,希衡,成神不看功德。功德,隻是正道神明修習的一種方式而已。”


    天亓組織語言給希衡解釋,他道:“若你生在上古就知道了,以你之聰慧,你一點會知曉。比如,神明分魔道神明和正道神明,難道魔道神明也要講究功德嗎?”


    “希衡,你知道天道無情,天道中正,就該知道,天道不會真論這些是非對錯,它隻會幫對維持世間有利的存在。”


    希衡沉思,天亓滿意地看著她長睫微斂、深思熟慮的模樣。


    星光散開,他再度化作風,從希衡臉頰旁吹拂而過。


    “如今的世間,需要一位神明,我挽救了隻夜蟲一族、我懂成神的規則,我剔骨舍肉,也滿足成為醫神的條件。希衡,世間太需要一位醫神了。”


    他指著遠處:“你可見,平江堰之下的巫妖隻要逃竄出來,世間除了醫神之外,無人能解巫妖帶來的病源。”


    “平江堰隨時有可能出紕漏,天下隨時會大亂,這種時候,天道無比需要一位醫神,所以,哪怕是我親自下的毒,哪怕天道不認同我,它也會默認我,登臨神位。”


    ……


    希衡清楚了,天亓玩兒了一手漂亮的信息差。


    他對成神的了解,遠大於希衡和玉昭霽,甚至高出守山人。


    畢竟他活的年歲,比守山人還要長。


    天亓將希衡帶到了天之極,一個非常適合修煉的地方。


    天之極有一處冰宮,也可以叫做冰牢,他將希衡關入冰牢之中:“你就在這裏,好好修煉。”


    天亓真正想成為的是、代表世間清氣的神明,天地分清濁,一切都由清濁衍生,這是正道神明巔峰的位置。


    絕非一個小小醫神可比。


    希衡被天亓推得一個踉蹌,她衣服上沾著血,唇間血跡早幹涸,卻沒有一點懼怕。


    她清淩淩回望天亓:“天之極是修煉聖地,你帶我來這裏,還告訴我成神的規則,是想讓我修煉,成為你神位踏板上的最後一塊。”


    天亓:“不錯。”


    他在冰宮中,以神力凝聚出實體,然後用手鉗住希衡的下巴:“縱然你知道我的意思,可你不得不修煉。”


    “人沒有辦法打敗神,你想從這裏出去,就必須修煉,然後來賭這一線生機,賭你能成功成神,不被我半途截殺、拿了你的修煉心得,我來成神。”


    天亓圖窮匕見,露出真正的目的。


    他無法成為代表清正至極的神明,他始終差一點點,而希衡能成功。


    連天道也無法左右這個神位的神,所以,天上地下,唯有希衡能做到這一點。


    天亓便要希衡修煉,他在旁窺探,等希衡快成功時,殺了她,他再拿到心得,借此成神。


    希衡隻覺得天亓快瘋了,天亓放著這麽好的殺她的機會不殺,居然還對那個神位念念不忘。


    她問出自己的疑惑:“醫神不好嗎?你現在是唯一的神,而我離神位還差著十萬八千裏。”


    她現在隻是分神境而已。


    天亓漠然:“你不能明白我的心情,你也不知道這兩個神位之間差距有多大。”


    真正能和天道掰手腕的隻有正道神明巔峰和魔道神明巔峰兩位神明。


    其餘的仙,是天道傀儡。


    其餘的神,雖算不上傀儡,但也不能和天道匹敵。


    天亓不願再仰他人鼻息,哪怕是天道也不成,他靠領悟天地而修煉,此生敬重者唯有蒼天大地。


    他怎麽甘願蟄伏在天道之下?


    天亓低聲:“希衡,現在不是你能講價的時候。”


    他鉗著希衡下巴的手收緊,威脅她,希衡則並不懼怕:“你的執念是那個神位?還是你在這漫長的人生中,已經活夠了,你找不到目標和方向,便將這個目標作為你活下去的動力。”


    “你缺的可能不是這個神位,而是重新燃起對生活的興趣。”


    天亓神色驀然陰下去:“不需要你來教訓我。”


    他手中聚起神力,在希衡肩上等幾處穴位打了幾下:“接下來你用不了劍,好好修煉心法,領悟成神要訣。天之極能觀測星象、俯瞰萬裏山河,是最好的領悟之所。”


    說完,他就要離開。


    將希衡帶走後,他還要試試能不能折返回去,殺了玉昭霽。


    玉昭霽又不是他的踏腳石,還是早死早好。


    希衡忽然道:“稍等。”


    “嗯?”天亓對踏腳石很有耐心,回過頭等著希衡說完。


    希衡站在冰牢邊的牆壁旁,冰牢太冷,她的指甲處已經褪去血色。


    希衡看著天亓的眼睛,墨色長發披在身後,問:“我聽說,世間神路斷絕,為何現在又能成神?”


    神路斷絕是希家先祖希塵告訴希衡的話,他不會說謊。


    唯一的可能是時隨事易,現在已經變了。


    天亓略微一想:“你的先祖是希塵,他告訴你的?的確,神路有過斷絕。”


    天亓來了興致,眼底氤氳上不見底的笑意:“昔日,凶神作亂,唔,你別用這種求知的眼神看我,我也不知凶神為何作亂,當時的我是修士,怎會知曉凶神的事情?也許,凶神作亂是天道的一場陰謀也說不一定。”


    “因為整個事情之後,獲益最大的就是天道,諸神黃昏,天道執掌世間萬年之久。”


    天亓將那場引導了諸神黃昏的事徐徐說給希衡聽:


    “凶神是魔道神明巔峰,它一作亂,除開跟隨他的魔道神明外,其餘正道神明、魔道神明都對凶神發起了截殺,最後凶神與他們同歸於盡,他們的神軀埋葬在十萬大山,惡念逃竄,成為上古八魔,這些你都知道了。”


    “我現在要給你說的是,天道,天道的確無私,但無私的天道,也會為了世間做出一些、嗯,清除私心的事情。”


    希衡記住天亓的話。


    天亓和她立場不同,是注定的敵人,但他見識廣博、年歲漫長,希衡要朝他學一些東西。


    “神明們在以前,雖各司其職,但難免有神犯了私心大忌,比如邪瘟神,曾因戀上一位修士,而拖延布瘟。偏偏,天道也隻能對邪瘟神做些不輕不重的處罰。”


    神,不是天道的下屬。


    魔道神明中的邪瘟神,雖然隻是魔道神明中的中層神明,天道也不能將他傷筋動骨。


    大公無私、冰冷維持世間運轉的天道便想,若之後,其餘神明再度因私而拖延職責,或者以神力幹擾世間發展,該如何辦?


    天道無法製約這些神。


    於是,凶神莫名作亂了,各方神明為製約凶神,和凶神同歸於盡,諸神黃昏不期而至。


    天亓道:“希衡,在這樣的情況下,你是否能理解我執著成為正道神明之巔?”


    醫神,也隻是天道手中的玩物而已。


    希衡回答:“能理解你的想法,但不敢苟同你的行為。”


    她和天亓誌同道不合,幹脆轉移這個話題,複又道,“現在,天道同意成神?”


    “是啊。”天亓說,“或許它發現,世間仍然不能缺少神明,作為規則的天道,能做的事情太少了。”


    “而你的先祖希塵,隻知道當初天道使得神路斷絕,便破開世界屏障,去了別的世界,他自然不知現在的情況。”


    “原來如此。”希衡頷首。


    “好了,今日就說到這裏,我要出門了。”天亓勾勒出一個笑意,臉上綻開微笑,“我要去殺你的情人玉昭霽,他太危險了,我不會給他成長的機會。”


    “你們是知己也是情人,癡心一片,雖不能同年同月同日死,但都死在我手中,也未嚐不算圓滿。”


    希衡身上的殺意猛然透出來,森寒凝望天亓:“還沒到最後一刻,別笑得太早。”


    天亓大笑幾聲,捧住臉:“很少看你如此情緒外露,因為我要殺玉昭霽,你生氣了嗎?希衡,你等著。”


    他關好冰牢大門,旋身飛下天之極,去找玉昭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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