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芷道君發上無半點釵飾,素緞般的長發垂瀉下來,柔順披在身後,臉上未有裝飾,清水出芙蓉,岫玉一般純淨美麗。


    她的身體狀況,已經無法支撐她再化繁複精巧的妝容,梳雲鬟般的長發。


    清芷道君被希家家主珍重地環抱著。


    窗外的清風柔柔吹來,吹動希家家主身上翻飛的血衣以及清芷道君柔和的藕色衣裳。


    傍晚的風夾著寒氣,清芷道君微微咳嗽兩聲。


    希家家主抱著她,側了個身,自己坐在靠窗處,以身軀擋住窗外的寒風。


    他又將榻上的絲被珍之重之搭在清芷道君身上,遮得嚴嚴實實。


    希家家主眼中有期望和珍愛:“等我們用完續命之法,你就能好起來,我也能帶你出去看春日的山花、夏日滿池的荷花,還有深秋染紅的楓葉,深冬晶瑩的霜雪。”


    清芷道君卻沒有半點高興,反而蹙起眉,忍著咳意,在希家家主懷中道:


    “夫君,續命之法多為邪法,又則以命換命……你知道,我絕不願用別人的性命換自己的性命,還是說,你還沒放棄那個想法?”


    清芷道君忽然著急起來,想要竭力從希家家主懷中起來:“我也不能接受你用你的命,換我的命,你若敢如此,下一刻我便自戕在你麵前!”


    希家家主見她柳眉倒豎,連忙給她順氣。


    同時寬慰道:“娘子,為夫如何不知你的秉性?我絕不會做那樣的事。”


    清芷道君皺眉:“那你說的續命之法是?”


    希家家主再度將清芷道君攬入懷裏:“你可還記得那日醫君說,你的病並非無藥可救,他曾經救治過和你一樣的病人。”


    清芷道君被希家家主引導著往前想去:“是,當時醫君在藥方之中,用了一株九命蓮作為藥引,才能引世間最強力的生機入藥,除我骨髓深處的頑症。”


    清芷道君眼眸微黯:“藥方中的奇珍異草易得,可九命蓮卻再也沒了蹤跡。”


    希家家主含笑:“娘子,你猜為何為夫說找到了續命之法?”


    清芷道君微微疑惑,隨後,黯然的眼眸漸漸注入明亮的華光。


    “難不成夫君找到了九命蓮?可九命蓮千年種子沉睡、千年醒種、千年破土、千年生一根莖……千年才能開花,算上時間,總共就要萬年。九命蓮成熟期長,又兼之是無數妖魔最愛,不是說最後一株九命蓮已被妖皇所吃了嗎?”


    希家家主溫聲:“天地之大,乾坤萬裏,誰又能真的知曉世間所有事?誰又知道那真是最後一株九命蓮呢?”


    清芷道君所有所思:“的確,天地之大,不是人力所能探明的。”


    希家家主趁機道:“娘子,天無絕人之路,為夫這幾日鎮壓地獸,今日和一隻地獸纏鬥時,誤入一個地下洞穴,在那裏找到了一株還有幾日成熟的九命蓮,為夫已經派人看好,等過幾日,就可以為你摘來。”


    “當真?”


    清芷道君下意識燃起希望,世上誰人不想活?誰人又想去死呢?


    希家家主點頭:“當真。”


    清芷道君麵色的華光卻漸漸黯淡了,她麵上浮起疑惑:“怎會有這般巧的事?”


    希家家主握住清芷道君的手,再度加重肯定的語氣。


    “娘子,這世間一向因果循環,善因結善果,惡因結惡果。”希家家主笑著說,“娘子你一生行善無數,這些日子為夫鎮壓地獸,也是挽救一洲百姓於累卵之間的事,正是如此,為夫才在鎮壓地獸時發現了這九命蓮。”


    希家家主繼續打消清芷道君的疑惑。


    “何況,這九命蓮藏身地下洞穴,如此隱秘,能正常成長到今天也是易事。”


    話說到這個地步,清芷道君的疑慮已經完全消失了。


    她喜不自勝,掩唇輕咳,病體支離微微顫抖:“原來是這樣。行善莫問回報,可若真有這個機緣,夫君,我也想陪你和修兒到終老。”


    希家家主回握住清芷道君的手,堅定道:“一定會的!”


    記憶裏的這個場景多麽溫馨,好似夫妻同心,趕走了死亡的陰霾。


    可是,觀看記憶的希修卻知道,不,不是的。


    這時的希修不是什麽都不懂的垂髫稚子。


    他是智計超絕的妖族太傅,他一眼就能看出,希家家主是用言語來引導清芷道君自己去想到九命蓮、想到善因善果,從而通過她自己的思緒,引證希家家主說的是真話。


    畢竟,人更喜歡相信自己思考出來的東西。


    當清芷道君說出自己的思考時,希家家主再斬釘截鐵回答是,為她注入了堅定的力量。


    希家家主的表現太完美、太過於層層遞進了。


    可是,如果他真的發現了九命蓮,真的能救活愛妻,他的表現會這麽滴水不漏嗎?


    不會的。


    希修的一顆心墜到穀底,有些不敢看之後清芷道君發現謊言的那一天,會有多麽摧心折肝。


    這一天很快到了。


    在實際日子裏不過三日,在記憶裏,也就是一瞬的事情而已。


    這一日,希家家主正在一個暗室內盤腿修煉。


    他旁邊隨意擺著一把帶血的匕首,匕首上的鮮血滴落在地麵,希家家主兩隻手腕上分別有一道深深的血痕。


    鮮血從血痕中飛出,如同倒懸的血瀑布飛流到空中。


    鮮血不停匯聚,直至匯聚成一顆通體血紅的丹藥。


    隨著希家家主手腕上的血越流越快,空中的血丹越來越紅,血色光芒光照暗室。


    正在這時,暗室的機關門被打開,兩名守衛被一腳踹飛進來,跌落在地。


    希家家主遭到打擾,隱隱有功法反噬的跡象。


    他驚駭抬眸看去,機關門之內,首先出現一支筆,緊接著,藕色長裙微微拖曳,清芷道君握著春秋造化筆,從機關門外走來。


    她身後,還有幾名希家守衛忌憚地圍著她,不敢靠上前。


    清芷道君臉若寒霜,憤然、痛惜看向希家家主。


    她執起春秋造化筆,想要說些什麽,剛一開口,喉嚨就一陣腥甜,唇角抑製不住地流出一線鮮血。


    她的身子也如遊線的風箏不住顫抖,春秋造化筆上的靈氣也隨之外泄。


    希家家主顧不上功法反噬:“娘子!醫君說了,你不能動怒,會加重你的病情。”


    清芷道君搖頭,眼淚落下:“你騙我。”


    希家家主見瞞不了她,難掩焦急之色,卻又苦於功法還在運行,隻能盤腿坐在原地。


    清芷道君聲音顫抖:“希隱,你我夫妻多年,我從未想過你有騙我的一日。”


    她說到傷心之處,難以自抑,病情摧枯拉朽般加重,驀地嘔出一大口血來。


    希家家主顧不上什麽功法反噬,立即要中止功法,前去扶住清芷道君。


    清芷道君卻立刻將春秋造化筆橫在自己脖子之上:“你敢過來,我就立即死在你麵前,反正,我也沒幾日好活了。”


    希家家主大驚失色,麵色霎時如雪白:“好,我不過來,你別衝動。”


    清芷道君提聲:“立即將你麵前的血丹重新煉化為生命力,再收回自己體內。”


    希家家主一瞬不瞬盯著清芷道君,他眼中隱隱有淚光,動作卻凝滯,並不按照清芷道君所言。


    清芷道君的眼淚落到地麵,碎玉成珠:“希隱!”


    她清聲逼喝,春秋造化筆再往自己脖子間杵了幾寸。


    希家家主知道她心如鐵,此時,如果他再不按照清芷道君所說的做,她就真的會自絕在他麵前。


    希家家主虎目含淚,慢慢收回血丹中的生命力。


    血丹中的鮮血終於慢慢回流至希家家主體內,但是,他刻意收回得極為緩慢。


    清芷道君看出希家家主的意圖,道:“希隱,快些吧,你騙我說找到了九命蓮,實則卻是想用自己的命換我的命,怪不得你那天一身鮮血地進來,不是因為你慌著從地下洞穴回來,而是你要掩飾自己身上取血換命的血腥味。”


    希家家主見此事完全敗露,不忍直麵,閉上眼睛。


    清芷道君搖搖欲墜:“這世上,哪兒有什麽新的九命蓮,隻有一個要用他的血換我活的傻子。”


    希家家主睜開眼,他滿眼血絲,仍然試圖安撫清芷道君。


    其餘的希家子弟早就見勢不對,悄悄撤走了。


    希家家主眼泛血絲:“我是自願的,修兒不能沒有母親,以我之命,換你之命,這剛剛好,你的修為比我高,還能鎮壓地獸,你一切都比我好……為什麽是你先死,我不能接受。”


    清芷道君則言:“修兒也不能沒有父親,人各有命,死的本來就該是我,這是天命,你將你的命換給我,你覺得我會心安理得嗎?”


    她眼中驀然出現無盡悲楚:“用愛人去換的性命,那麽,每多活一夜,就多一夜的絕望,你忍心讓我在漫漫長夜中,體會無盡的孤獨嗎?”


    希家家主膝上的手指微微顫抖。


    他有了動搖,他不忍心。


    有時候,對比死了的人來說,活著的人確實更加煎熬。


    希家家主眼看著要被清芷道君說服,忽然清醒。


    希家家主道:“情,總會有散盡的時候,當我死後,你慢慢也就能忘了我,開啟新的生活……”


    清芷道君自然不肯接受這個說法:“既然如此,我死,你不是也一樣可以忘了我嗎?”


    希家家主:“這不一樣。”


    “有什麽不一樣?”清芷道君決心已下,她繼續橫筆在頸,脖子處鮮血流下。


    她的身體本就弱,病體支離,已到了油盡燈枯的地步。


    現在再流一些鮮血,臉色更差,她扶住暗室的牆壁,眼前一片昏暗,已經看不太清東西。


    清芷道君氣若遊絲:“現在,當著我的麵,收回血丹。否則,你連用血丹給我換命的機會都不會有。”


    希家家主無可奈何,隻能當著清芷道君的麵,將血丹化為鮮血,重新收回去。


    他做好後,想要起身攙扶清芷道君。


    清芷道君單手抵牆,另一隻手格在空中,隔空抵製希家家主近前的腳步。


    清芷道君:“夠了,別過來。”


    希家家主神色複雜,還在試圖上前:“我已經按照你說的做了。”


    清芷道君勉力一笑,強撐著身體不倒下去:“你以為我不了解你?你隻要近前來,就會控製我,然後強行給我換命。”


    “然後……”她的胸膛快速起伏,顯然體力不支,“等換命之後,哪怕為了修兒,我也無法再自戕。”


    清芷道君了解希家家主,就如同希家家主了解她一樣。


    清芷道君這般防備希家家主,始終沒有放下春秋造化筆。


    之後,清芷道君便緩緩退出暗室的機關門。


    她步伐紊亂、踉踉蹌蹌地離開這裏,一路穿過希家的庭院樓閣,找到這時還年幼的希修。


    這個年幼的希修正在練字,尚且稚嫩的小臉上滿是嚴肅,握著筆,專心地在紙上揮灑筆墨。


    他要好好寫字,才能讓病重的母親放心。


    清芷道君即刻進來:“修兒。”


    清芷道君說完這兩字,便沒了力氣,伏在案上調整呼吸。


    年幼的希修起來去扶她:“母親,你怎麽來了。”


    清芷道君摸摸他的頭:“來不及多說了,修兒,隨母親回問心院,可好?”


    年幼的希修說:“好,母親,我扶您。”


    清芷道君便和此時年幼的希修一起出去,他們路上碰見了一路跟來的希家家主。


    希家家主張開嘴,想說什麽,卻又眼尖地看到清芷道君袖中探出春秋造化筆的筆尖,抵在自己手上的脈門處。


    希家家主便不敢說什麽了。


    清芷道君複雜地看他一眼,她也不想臨了了,隻能用死來威脅他。


    可是,如果她不帶走修兒,她擔心他會為了讓她同意換命,用修兒來脅迫她。


    是,她知道她的夫君一向光明磊落,可自從他為了她活命,騙她的時候,她便不能再像以前一樣信他了。


    清芷道君離開,徒留希家家主在亭台之內。


    小小的希修被母親牽著,疑惑地看向自己的父親,不知曉父親為什麽沒有上前找他和母親。


    難道最近鎮壓地獸之事就這麽忙嗎?


    這時,一直觀看記憶的、已經成年了的希修,卻痛苦閉眼,他眼中沒有淚水可落,一雙手卻被指甲掐得鮮血淋漓,渾然不覺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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