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衡順著烏月所指,俯瞰昆侖山下綿延的山脈、如燈火般聚散在山脈邊緣的村莊,以及依平原而建的城鎮。


    燈火和炊煙,徐徐而上,映入希衡眼簾。


    山河破碎,烽煙萬裏,可仍舊擋不住萬家燈火。


    紅色的雨絲漫天飄下,從希衡眼前落往山底。


    希衡:“家主隕落了。”


    烏月眼中既沒有高興,也沒有悲傷,他轉過身去,側身對著希衡。


    烏月道:“是嗎,成神在即,卻倏然隕落,的確令人惋惜,尤其他還是劍君的親眷,劍君特意來找我,難道是因此恨我?”


    希衡:“是也不是。”


    烏月頗有興趣:“哦?”


    希衡再度看向昆侖山脈下的村落城鎮,因為這場紅色的雨水,人們呼喚著彼此,手頂在頭上擋雨,急匆匆闖入雨水中收晾在外麵的衣服。


    這些鮮活的生命,有悲有喜有怒,而死去的生命,隻有無盡的灰影。


    希衡想到了過往死在巫妖手下的生命,也想到了那些因為孩子戰死而哭泣的巫妖母親。


    希衡道:“我如果要因為生命的逝去而恨你,那我對你早就仇深似海,你對我也早該充滿憎恨。憎恨的情緒,在我們如今的心裏一點也不缺,可是想一想,我們從開始憎恨到現在,沒有解決任何事情,隻平添了無數亡魂,又新增了無數怨恨。”


    希衡收回目光,冷靜平和地凝望烏月。


    “所以我想,憎恨已經解決不了我們之間的問題,我們需要尋求新的解決方式。”


    烏月饒有興致回望她,尤其是注視希衡平靜的眼眸,更讓他心中起了無名的愛火和憎恨。


    烏月故意道:“新的解決方式?不就是本王所提出的交易?劍君隻要答應巫妖不赦戰俘,並且答應你自己前往巫妖族地,住上三百年,那麽……”


    烏月張開雙臂:“本王雖然是一個一貨賣兩家的商人,但是,本王也會信守承諾,歸還靈脈心髒。到那時,一切問題都迎刃而解了。”


    希衡搖頭:“你真的認為你的交易有用?”


    烏月目光一凜:“劍君是有其餘高見?本王願意一聽。”


    紅色的雨水紛飛而下,紅得像血,遍灑人間。


    希衡道:“你的交易最多能解一時的問題而已。”


    烏月還以為她要說什麽,原來隻是這句話。


    烏月再度露出漫不經心的笑容:“這麽複雜的局麵,能解決一時的問題就不錯了,往後的事情,我想管也管不了。”


    希衡並不在意烏月此時的輕慢,她神色如常:“你所謂的解決一時的問題,是想要保巫妖一族萬年平安,你讓天道保護巫妖,讓三族在萬年內不許和巫妖開戰,就是為了這一時。


    你認為萬年的一時已經很長了,可如若,這個交易根本就管不了萬年時間呢?”


    烏月麵色一變,猛然甩袖:“簽訂了契約,自有法則約束,難道你們還敢撕毀契約?”


    烏月周身激蕩起巫力,這些力量到了希衡周身,就像是泥牛入海,自然而然地消弭。


    烏月對希衡的實力恐怖程度,再度有了新的認知,他臉色不佳。


    希衡道:“不是我們撕毀契約,而是巫妖撕毀契約。”


    烏月冷笑:“我們巫妖怎會明知不敵,還去撕毀契約?”


    希衡回答:“這是以你現在明智的判斷,你是巫妖族群中最理智的王,可是,其餘巫妖有你這樣的理智嗎?”


    烏月神色一變,陷入沉思之中,不再敢像剛才那樣斬釘截鐵的回複。


    他心知肚明,其餘巫妖不可能如他這般的理智。


    希衡回答:“你猶豫了,因為你知道,巫妖是恨的產物,天生就無法體會愛。一個無法體會愛的種族,在之後的歲月裏,你能保證它們不主動朝外麵發動戰爭嗎?”


    “你能保證他們的數量繁衍得越來越多之後,他們不想要擴張領地嗎?貪婪和恨意,會蒙蔽他們的理智。”


    希衡最後落下一語:“屆時,巫妖率先發動戰爭,三族隻能戰,到時候什麽契約都會被衝擊得七零八落。你是一族之王,應該知道,能夠真正摧毀一個種族的,隻有這個種族自己,而巫妖,恰恰就是這種情況。”


    烏月閉上眼,他不得不承認,希衡說得很有道理。


    這個未來……很有可能發生在巫妖的身上。


    烏月:“你說得對,可是,本王又能如何辦呢?你不可能交出王楓,來讓本王變成巫族……而且你交出王楓了也沒有用,因為哪怕本王成為了完整的巫族,也無法幫助其餘巫妖獲得完整。”


    烏月越說,心中就越空。


    他心底仿佛有一個經年的大洞,無法獲得完整。


    巫妖……依靠著咒言而生,自己又何嚐不是被詛咒的產物?


    希衡回答:“如果我有辦法呢?”


    烏月目如鷹隼,驀地盯緊希衡,這一刻,他如同要和希衡搏命的野獸,哪怕明知自己不敵,也不介意從希衡身上咬下幾塊肉。


    烏月:“劍君可別開玩笑,你有什麽辦法?”


    希衡:“獻祭。”


    希衡沒有再說得更深入,畢竟千言萬語,都不如手底下見真章。


    希衡拔出天湛劍,烏月下意識後退。


    希衡詫異地看著他:“放心,本君並非是要對你出劍。”


    烏月驚魂未定,喘著粗氣:“本王知道,但……天底下誰在麵對天湛劍時,不是本王這個反應?”


    希衡想了想,覺得烏月說得有理,便不再理會。


    她刺出一劍,明明劍意精純,劍風拂向山崗,但是昆侖山下的山崗中,並沒有樹木被劍氣擊倒,反而變得更加青翠,更有鮮花綠草破土而出,長著亭亭的嫩芽。


    人道劍意。


    人道,從來都不是代表殺伐的道,反而充滿愛意和悲憫。


    也因為這個道,希衡的劍能真正做到一劍生、一劍死。


    人道劍意展現在烏月麵前,烏月麵上肉眼可見地浮現驚訝。


    他之前都隻見過希衡殺人,哪怕救人,也基本是用無生劍意殺了匪徒,再救人。


    這樣奇怪的劍意……他第一次見到。


    烏月和一般的巫妖不同,他是最接近巫族的巫妖,他雖然是仇恨的化身,但是知道自己的不足,他渴望愛,也能看懂愛。


    烏月感受到了人道劍意中充滿的大愛,他閉上眼,如同置身在溫暖的陽光之中,又好似沉浮在溫柔的海浪之間。


    希衡並沒有打擾烏月,讓烏月更了解人道,對他們雙方都有利。


    良久,烏月才睜開眼。


    烏月道:“劍君剛才說的獻祭,就是指的是獻祭此道,來補全巫妖血脈中的不足?”


    希衡:“是。”


    烏月沒想到她真是這個意思,烏月低頭咂摸了一下。


    他想到那個夜晚,先天混沌神樹對他溫聲低語,說能夠破解巫妖死局的,唯有愛。


    交易,是冰冷的,更何況烏月提出的交易還是卑劣、不公平的交易,交易絕不是愛。


    愛是什麽?


    愛是什麽?


    烏月問自己,可是他想破了頭,都隻能想到他愛希衡時對她的殺意、占有欲和恨意。


    如果這就是愛,那麽,這種愛能夠破解巫妖的死局?顯然不能。


    烏月懵懂、疑惑、不解。


    他不禁問出聲:“愛,是什麽?”


    現在能回答烏月的,唯有希衡一人。


    希衡腦海中想到了玉昭霽,想到了希雲,想到了恪盡職守的希家子弟,甚至想到了妖皇對希修的無條件信任。


    她也想到了前線甘願赴死的將士,想到了不眠不休縫製盔甲的織女們。


    希衡:“我想,愛是站在高處的人甘願低頭,俯身而下,絕不因站在高處而獨善其身。愛是在低處的人奮力一搏,不因自己的力弱而放棄。這世間多泥濘和崢嶸,所以,愛也該是包容。”


    烏月呢喃:“高處的人甘願低頭……”


    他腦海中回想先天混沌神樹所說的,現在的兩位神明都願意給巫妖活路。


    這是巫妖的唯一生機。


    這就是愛?


    烏月差點都要動搖了,但他想了想另外一條掣肘,心又涼了下來。


    烏月刻意生硬道:“劍君,你心甘情願獻祭你來之不易領悟的道?”


    希衡:“自然不是,作為交換條件,你需要將靈脈心髒給我。”


    烏月哈哈大笑:“原來是要用一個道,換本王整整四條要求?”


    希衡反問:“難道巫王隻看重數量,卻不看重真正有用的?”


    “本王自然看重。”烏月道,“但是,恐怕劍君獻祭了道,也還遠遠不夠。”


    這條路根本行不通。


    烏月太清楚巫妖麵對的是怎樣一個死局了,天道傾軋、血液中的詛咒、靈魂中的不完整……


    哪怕希衡和玉昭霽憐憫巫妖的過往,沒有趕盡殺絕的心思,巫妖的死局也難以被改變。


    烏月隻能用交易給巫妖爭取時間續命。


    希衡慢條斯理道:“原本不夠,可如果加上你呢?”


    烏月眼中漫上疑惑。


    希衡道:“你是最接近巫族的巫妖,你本來就比巫妖更理智、聰慧、也更懂得……愛。”


    烏月聽到希衡說出他更懂得愛,不知是何心情,隻能自嘲一笑。


    他懂得愛,可惜是錯誤的男女之愛,對方不愛他。


    不愛他的這位神明,對他和他的種族是另外的神性的愛。


    他所求者,沒有得到,卻得到了另外的。


    希衡說:“所以,本君獻祭人道,你獻祭自己,就能讓巫妖成為完整的、能體會七情六欲的種族,巫妖將不再隻有恨。”


    烏月目中精光一閃:“劍君,你這是讓本王去死啊?”


    獻祭?不就是死亡的另一種意思嗎?


    希衡坦率承認:“是。”


    烏月都沒想到她連裝都不裝,多新鮮呢,他們是這麽久的仇人,彼此互殺了許多次。


    現在她直接說要他去死,也不怕被他直接打出去。


    當然……烏月悲哀地想到,自己打不過她。


    烏月平複好心情:“那麽,劍君憑什麽認為我會甘願赴死?”


    希衡幹脆利落道:“因為你根本活不了,不是嗎?”


    烏月瞳孔一縮。


    沒錯,烏月根本活不了,他將靈脈“心髒”融入自己的體內,但他其實根本無法抵抗靈脈“心髒”龐大的力量。


    他現在之所以能壓製靈脈“心髒”,是透支了自己的未來。


    嚴格意義上來說,烏月現在每多呼吸一下,他的生命就會被透支一年。


    烏月隨即微笑起來:“劍君目如火炬,什麽都瞞不了你。是,本王的確活不了太久,按照劍君的說法,似乎獻祭自己對我百利無一害,可是,我怎麽能夠確信未來真的能如劍君所說?”


    希衡靜默。


    烏月攤開手:“當然,本王不是不相信劍君人品,隻是不敢賭劍君對未來的判斷。畢竟,劍君之前也沒做過這樣的事,本王需要承擔未知的風險,而如果繼續做交易,本王隻會贏不會輸。”


    希衡收起天湛劍,天湛劍劍身的銀光晃到了烏月的眼睛。


    希衡說:“你想要獲得更多的回報,總要承受相應的代價,你不敢賭?”


    烏月:“不是不敢,隻是目前來看,沒有值得本王賭的呢。”


    希衡聽完這句話,沉默一瞬,手中瞬間釋放出劍氣。


    劍氣如銀練,朝烏月而去,烏月大驚失色,瞬間想躲。


    但是……這個距離躲一個近戰劍修,無異於癡人說夢。


    烏月腰間纏上劍氣,束縛著他,將他升至半空。


    烏月看著那些鋒利的劍氣,並不敢掙紮,免得不小心撞上去。


    烏月道:“劍君,你要殺本王易如反掌,但是靈脈心髒也會隨本王一起消亡。”


    這一點,她應該知道,她到底要做什麽?


    希衡:“本君並無此意,隻是要帶你去一個地方,讓你看看,是否值得一賭。”


    希衡帶著烏月,往昆侖山下飛去,烏月現在就像是希衡放在半空中的一隻風箏,隻能被她帶著跑。


    這期間,天道倒是不想希衡得逞,但是天道隻能偷窺,不能幹涉。


    烏月體內有靈脈“心髒”,所以,不能離昆侖山太遠。


    否則,烏月體內的靈脈“心髒”力量一有削弱,就會瘋狂吞食烏月的生命力,烏月會在瞬間死亡。


    靈脈“心髒”也會跟著他消失。


    希衡帶烏月來到目的地,烏月看清周遭的場景,一愣:“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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