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龍山。


    晨光之下,青龍山的民兵們正在訓練,見到希衡和田名走出來後,每個人的眼中都有狂熱的虔誠。


    狂熱,虔誠。


    這些狂熱和虔誠看似是對白雲法師的追隨,但實際上,隻是外化的表象。


    真正讓他們如此狂熱、如此虔誠的是金麓王朝的無道暴虐,他們在這亂世之中煎熬掙紮,所以,當希衡拋出橄欖枝之後,他們才會如此義無反顧地追隨。


    如果是太平盛世,一個自稱神明臨凡的人,哪怕真的欺騙了所有人,也無法動搖朝廷的根基。


    如果是在亂世,那麽,所有人都隻是缺一個反抗暴政的借口而已,神明就是這個借口。


    希衡站在這些民兵身前,田名一一點卯。


    點卯完畢之後,希衡道:“我們要去的是白縣,要第一次和金麓王朝的正規軍隊作戰,諸位害怕嗎?”


    民兵們異口同聲,震天高呼:“不怕!”


    希衡再問:“那你們可知道我們這次去白縣是要做什麽?”


    民兵們不知曉,一名伍長出列:“士兵的天職是服從,我們隻需要跟隨您的腳步!”


    的確,士兵的天職是服從,希衡在之前也給他們強調過無數次服從,她偽裝神明臨凡,也是為了被更大程度地信服、追隨。


    但是,現在,希衡要說的不是服從。


    她語調平穩,聲音不尖利,卻能最大程度保證每個民兵都能聽到她的話:“士兵的確需要服從,但是,如果我是錯誤的,你們也該服從嗎?金麓王朝手底下的士兵,個個都以服從為己任,最後他們成了猛虎傷人時的利爪,金麓王朝每個盤剝人的政策,每一個吸血的規定,都由這些士兵來維護執行。”


    “這些士兵們,原本出身草莽,金麓王朝盤剝的就是他們的家族、親戚,但是,他們卻反過來維護金麓王朝,你們認為這是對還是錯?”


    這些民兵們信服希衡,也敬畏她,但是希衡並不會一言堂,所以此刻,民兵們大聲道:“錯!”


    青龍山校場的另一側,昨日投降希衡的親兵們陸陸續續看過來,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他們之前忠於諸葛聞機,忠於金麓王朝,自然也做了許多錯事。


    這次他們投降這位白雲法師,是迫於情勢,實際上,他們內心深處對能駕馭鬼怪的白雲法師,原本隻有敬畏,沒有信服。


    他們以後也很有可能會背叛她。


    可是,現在他們聽到這些話,卻微有些觸動——同樣是賣命,其實,誰不願意賣命給值得的人呢?


    天下因利聚集者,必定會因利而散,反倒是平時最微不足道、飄渺難測的信念,能夠支撐人豁出信命去。


    這就是複雜的人。


    當下,這些士兵們下意識往希衡所在的方向看過去,但是他們也隻有一點點微小的觸動而已,他們作為諸葛聞機的親兵,聽諸葛聞機說了許多漂亮至極的好聽話,可實際上呢?


    這世上,上位者的言語總比下位者要動聽許多。


    這些親兵們也隻覺得希衡是在說漂亮話。


    希衡這時對民兵們說:“我們應該用自己手中的刀劍,執行正確的一切而非錯誤的一切,所以,哪怕是我,如果我的腳步是錯誤的,那麽,你們也不必跟隨,諸位背井離鄉,來到這裏,不是為了躲開另一頭猛虎,卻落入另外的狼窩。”


    民兵們聽完希衡的話,不隻沒有猶豫地思考希衡是否是明主,反而目光更加炙熱。


    這世上的一切就是這樣的,如果希衡防著掖著,讓他們誓死效忠,他們可能還會心生反意,可希衡讓他們自己去判斷,他們就會更覺得希衡是真正為他們考慮的明主。


    當即,那位伍長大聲高喝:“我等誓死效忠法師!”


    他振臂高呼,隨即山呼海應,所有民兵都道:“我等誓死效忠法師!”


    希衡並未展顏,反而冷冷道:“你們還不知道這次隨我去白縣是為了什麽,若我是讓你們去送死,你們也要追隨?”


    那位伍長說:“若法師真是讓我們去送死,當初也不會那樣幫助我們,法師一向慈悲心腸,絕不可能變作惡鬼!”


    希衡似是自嘲地笑了一下:“慈悲心腸?你們需要知道,慈不掌兵,就在昨天,我剛叫一個剛投降我的士兵再返回敵營去冒險,我知道他這一去凶多吉少,可我還是讓他去了,因為我要是不這麽做,諸葛聞機的大軍壓境,死的就是我們所有人,可我縱然有千種萬種理由,也不是讓他去冒險的借口。”


    這次,不等諸人回答,希衡便道:“所以,今天我去白縣,就是為了救他,我們目前的兵力完全敵不過他們,我會避開正麵作戰,帶上一列精銳偷襲,等他們夜晚生火造飯時,就是我們偷襲的時候,但是,此舉危險重重,所以,現在,家中有妻兒、有老母的,退出此列,不想隻為救一個人而冒險的,也退出此列。”


    希衡說完此話,給了諸多民兵退出去的時間。


    但是,沒有人退出。


    她眉眼中適時出現疑惑,看向那名伍長:“你家中有老母老父,為何不退?”


    伍長眉宇堅定:“我不退。如果今天被關押的人是我,法師你帶人來救我,我高興還來不及,至於我的父母……”


    他聲音微有哽咽:“金麓王朝一日不滅,我就算再長出十個頭十雙手,也護不住他們。”


    金麓王朝的苛捐雜稅,還有天武皇帝沉迷丹藥和長生,沉迷術法,所有百姓都是他煉丹的丹奴而已。


    伍長今年已經三十又三,在這個朝代,已經是大齡了。


    許多人在他這個年紀,運氣好的已經快抱孫子、做爺爺了,他卻連家都沒成。


    因為伍長知道,哪怕他成了家,生了孩子,也會被天武皇帝召去作為他煉丹的材料,這種孩子,生來有什麽意義?


    伍長眼裏劃過堅定:“我要跟隨法師,一步步從蕭郡打出去,打到京城!”


    他要把暴虐無道的天武皇帝給掀翻,他要看看,吃了這麽多小兒心、小兒血的天武皇帝,是不是已經惡到連心肝都是黑色的?!


    所以,基於這種種情況,希衡——白雲法師,表現得越仁善,他們越會追隨她。


    沒有一位民兵退出。


    希衡不再多話,帶著這幾十名精心挑選出的民兵前往白縣。


    守山人亦步亦趨跟在後麵,其實到現在為止,守山人都不知道這一世的希衡是真正的仁善還是以仁善為名義收買人心,又或者兩者皆有。


    她分明大多數時候表現得極為冷酷肅殺,但她對那些人的幫助都是實實在在,她也的確不曾連累任何一人因她而死。


    守山人的石頭腦袋思考不出真仁善和假仁善的分界線,但是這不妨礙它還是忠心耿耿跟著希衡前去白縣,它就是想跟著她。


    希衡等人離開後,青龍山校場裏的民兵們再練了一會兒拳,也到了短暫的休沐時間。


    兩名昨天投降的親兵見暫時沒人關注他們,湊在一起。


    他們倒不是有什麽陰謀,純屬是到了一個陌生環境後、心底不安定,下意識就會和舊友聚在一塊兒。


    但他們聚也聚得偷偷摸摸,生怕被發現。


    第一個親兵姓趙,趙大悄咪咪說:“你覺得這個白雲法師怎麽樣?她幹的這事兒是造反,說不定哪天就連累怎麽掉腦袋了,咱們跑還是不跑?”


    沒錯,一個軍隊如果軍心渙散,或者士兵不服從,最嚴重的情況是發生兵變,其次的情況就是士兵叛逃,逃兵增多。


    希衡的本部都誓死追隨她,不會發生這些問題。


    但是,這些新投降的士兵可就一門心思想著逃跑了。


    趙大鼓動著一起逃跑,但實則,他的眼裏也全是遊移不定。


    他麵前的親兵姓張,行二,張二看了眼四周,青龍山在深山之中,但是離城鎮也不是特別特別遠,他們如果逃跑成功,也能回到正常生活。


    可關鍵是所謂的正常生活?值得嗎?


    張二舔了舔幹澀的嘴唇:“要不咱們不跑了吧?”


    趙大聽見這句話,也沒有太過反對,張二便知道趙大也有類似的想法。


    張二小聲說:“剛才那個伍長說得對,咱們現在哪怕跑出去,又能跑到哪兒呢?我們曾經是諸葛聞機的親兵,諸葛聞機死了,我們肯定沒有好果子吃,我們逃出去也是躲躲藏藏的命,大概率還是隻能找人給他賣命,既然都是賣命,我覺得這兒還算不錯。”


    趙大思索著,想到昨夜和今早的所見所聞。


    他下意識舔嘴巴。


    青龍山裏的民兵吃得都不錯,糧食從外麵買進來,肉食則是吃的山裏打的野味,雖然分到每個人頭上沒有多少,隻有兩三塊指頭大小的肉,但是,這已經是很好的待遇了。


    最關鍵的是,這裏,伍長,百夫長包括白雲法師,吃的都是一樣的大鍋飯。


    區別是伍長多一塊肉,百夫長再多一塊。


    人無論到任何時候,都不喜歡比別人過得太差,趙大想到以前在諸葛聞機的軍中,諸葛聞機吃的是山珍海味,他的廚子和食材都是特意從京城帶來的。


    諸葛聞機吃得比誰都好,在軍中也睡著美麗的女人,可一到了戰場,諸葛聞機就在最後麵。


    到後麵結算軍功時,諸葛聞機的功勞又是最大的。


    這樣的生活,趙大過夠了。


    張二再說:“留在這兒,咱們雖然賣命,但好歹被當成一個人了,她今日要去救陳五,明日也許就會救我們。你看,她這裏拉了這麽多兵,軍紀森嚴,我始終覺得,這兒說不定是咱們最好的歸宿了,留下來吧。”


    趙大重重點頭:“留下來!”


    這世界很大,可是其實能給每個人的容身之所就這麽大點兒,他們今日放棄了這一處,來日一定會後悔。


    趙大和張二談話時,沒有注意到,天空中盤旋過一隻灰褐色翅膀的鳥兒。


    那隻鳥兒無聲無息地在空中盤旋一圈兒,再無聲無息劃走,最後,這隻鳥兒一路穿過叢林,落到希衡的肩膀之上。


    鳥兒在希衡的耳邊嘰嘰喳喳,最後拍拍翅膀飛走。


    田名騎著馬,跟在希衡身側,見狀笑道:“法師太小心了,這些投降的士兵不過幾十人而已,算不了什麽,何苦耗費法師的精力去探聽呢? ”


    希衡操縱飛鳥探聽消息,很耗費法力。


    而且,金麓王朝有許多清風道的道士,所以,真正的衙門重地和皇宮王府之內的地方,希衡都無法操縱飛鳥去探聽消息。


    就連許多軍隊之中,也專門有清風道的道士來防止對方探聽消息。


    希衡按了按眉心:“價值在質而不在量。他們曾經是諸葛聞機的親兵,對京城的了解和金麓王朝軍隊的認知比我們多得多,何況,唯有百川歸流,才能真正和金麓王朝相抗衡。”


    田名深以為是,不管怎樣,他都希望看到一個更仁善的主公。


    希衡等人一路尾隨玉昭霽的軍隊,這支軍隊太龐大了,所以他們無法掩藏形跡。


    希衡的這一支民兵數量少而精,更適合迂回奇襲。


    他們悄悄跟在軍隊後麵,到了夜間,天上星子大亮,軍隊駐紮在一片空地中,開始生火造飯,原地休息。


    巡邏的士兵左右四顧,腰間佩刀,在營地周圍走來走去。


    雖然他們樣子做得好,但其實這些巡邏的士兵並沒有多麽警惕,他們現在一沒和人作戰,二沒在前線,誰會吃飽了撐得來襲擊一列正規軍隊?


    於是,等兩名巡邏士兵走到樹林邊緣時,一柄寒光鋥亮的匕首猛地在月色下分光,一雙手從樹叢中伸出,將這兩名士兵拉入樹叢中。


    一刀割喉。


    希衡麵無表情換上巡邏士兵的衣服,再將其中一套衣服扔給伍長。


    兩人換好衣服,朝軍中而去。


    軍帳之中,玉昭霽正在看書,燭光搖晃,他眼中一片冷色。


    過去一天了,玉昭霽仍然沒法從希衡的陰影中掙紮出來,他既愛她,也惱恨她,更是自胸腔中被激起了勝負欲。


    玉昭霽不快地合上書,終究無法忍受這種感覺,他邁步出軍帳。


    玉昭霽的軍帳前有人把守,除了保護意味外,也是怕他畏罪潛逃,見他要出門,護衛問:“您要去哪兒?”


    玉昭霽:“找陳五。”


    空中,後天噬靈樹已經和守山人咬了耳朵,分享了消息,現在痛苦捂臉。


    後天噬靈樹真是不知道玉昭霽幹嘛偏要去惹希衡,他這輩子本來就體弱多病,那身體多走幾步都喘,相當於被削至大殘,還要湊上去和希衡作對不是找虐嗎?現在敗走京城了,還要去找陳五……


    這不是又要撞上了嗎?


    後天噬靈樹蔫頭耷腦地跟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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