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武皇帝這句話,對任何臣子來說都是誅心之語。


    當然,誅心他們是不怕的,人在紅塵亂世滾一遭,心早都被煎熬成了滾刀肉,連油煎烹煮都不怕,怎麽還怕誅呢?


    他們怕的,隻不過是誅心之後的誅九族而已。


    清風道國師不顧蒼老了幾十歲的身體,倉惶下拜,眼裏甚至擠出渾濁的淚水:“陛下,臣萬死也不敢啊,臣不過是一個區區方外之人,得蒙陛下青眼,臣和臣的弟子們才享受了俗世的富貴,陛下對我們有大恩,我們怎麽敢忘恩?”


    天武皇帝看夠了臣下的哭饒,怎麽可能因此而動容?


    他的目光冷得像寒冰,隨時都會凍結清風道國師的性命。


    清風道國師哭求完自己和天武皇帝的牽絆,再道:“臣的大弟子一向憨直愚笨有餘聰慧不足,但難得的是他認準了的事就一定會全力去做,這一點,陛下也是知道的,若說臣的大弟子有心思帶著鎮物離開,臣實在不信,臣也可以身家性命擔保,臣並未授意他離開,陛下若不信,可迅速派兵包圍國師府!”


    他說完,咚咚咚地朝地上磕頭,直磕得鮮血長流。


    天武皇帝的神色倒是鬆快不少,他其實並不覺得清風道國師真敢反他,一個道士而已,在王朝中,道士的權力和閹人的權力都一樣,來源於皇帝。


    天武皇帝今天發火,一是因為清風道國師的大弟子弄丟了鎮物,二,也是天武皇帝對清風道國師連日以來交結大臣的不滿。


    天武皇帝沒讓清風道國師起來,但也沒再叱責他,他沉聲說:“包圍國師府?朕聽聞,國師府近來門庭若市,朕不知該派多少士兵才能包圍國師府啊?”


    清風道國師又是咣咣咣地磕頭:“陛下,臣知罪!近日來,卻有官員來國師府前求藥,大都也是些壯陽、生子的丹藥,臣見無傷大雅,也就給了他們,陛下的長生丹方,臣從未敢泄露啊。”


    天武皇帝道:“無論什麽丹藥,都能拿去籠絡人心、交結黨羽,若再有下次,國師,你可就要大難臨頭了。”


    清風道國師磕著頭說絕不會再有下次。


    說完,他也掛心鎮物之事,畢竟鎮物中有他的骨頭,那才是真正能要他命的東西。


    清風道國師額頭上縱橫鮮血,小心翼翼抬起頭:“陛下,不知臣那個大弟子,是何時弄丟了鎮物?”


    天武皇帝對於玉昭霽揮揮手,示意他來回答,玉昭霽道:“七日前,在蕭郡之外,白雲法師前來截鎮物,臣雖然反抗,但是她道法高深,和國師大弟子一起不見蹤影,臣追不上。臣日夜兼程,提前回京,就是來稟報此事。”


    “白雲法師?”清風道國師一驚,這位白雲法師之前聲名鵲起,清風道國師其實也不太看得上,認為她是什麽野狐禪。


    沒想到她居然有本事奪取鎮物。


    清風道國師驚駭之下,也顧不得天武皇帝還在場,連忙細問:“她用的什麽法術?”


    玉昭霽公事公辦般回答:“我對道術並不精通,隻看見她能驅策鬼怪和五毒蟲。”


    清風道國師點點頭:“驅策鬼怪為她辦事,的確是白雲道的看家法門。”他似乎想通了什麽,跪在地上朝天武皇帝膝行而去,“陛下,鬼怪噬心、五毒蟲啃體,都是世上最殘酷的刑罰,臣那不成器的徒兒,定是在五毒蟲的圍攻下被啃咬得死無全屍,才被潛龍衛誤會了。”


    他抬起蒼老的臉:“陛下且看臣的麵孔,臣正是因為陰山乾坤陣被毀,才遭受反噬,成了如今的模樣。”


    清風道國師原本以為有什麽人強行破了陰山乾坤陣,現在才知道,原來是鎮物落到她手中了。


    現在陣法被破,鎮物肯定也被毀了,清風道國師要稍微放點心,這樣,就沒人知道骨頭的秘密了。


    天武皇帝其實在清風道國師進來時就看見了他蒼老的麵龐,隻是刻意忽略了而已。


    他本來就對清風道國師不滿,他老不老,關皇帝什麽事兒呢?


    可沒想到,原來他的老態是因為陰山乾坤陣被破了!


    皇帝猛地站起身,疾步走到清風道國師麵前:“陰山乾坤陣被破?那朕的陰兵?!”


    清風道國師連忙低下頭,隻敢看著皇帝的腳:“陰兵……蕭郡的陰兵自然不能用了,不過陛下還有時間啊,陛下千秋鼎盛,長生不老,何愁不能再起一個陰山乾坤陣?”


    他不停說起長生的事情,就是想讓皇帝減少對他的懲罰。


    但是天武皇帝實在是太生氣了,雖然鎮物被丟失的事情,怪不得清風道國師,但誰讓負責押送鎮物的是清風道國師的弟子呢?


    教不嚴,師之惰。


    天武皇帝憤怒得一腳踹向清風道國師,清風道國師雖被反噬得非常老態,但是道士常年鍛煉,怎麽也不是天武皇帝如今被丹藥虧空的身體能比的。


    他能躲,但不敢躲,直直受了這一腳,當即,被踹飛出去好長一段距離,咳出一大口血。


    天武皇帝道:“你可知陰山乾坤陣花了國庫多少銀子?國庫耗損巨大,朝廷上上下下都頗有微詞,結果你告訴我,陣法被破?朕養你們這些道士是吃閑飯的嗎?”


    清風道國師趴在地麵,不停咳血,養尊處優的日子過多了,他怎麽還受得了這樣的折辱?


    他為了天武皇帝設下陰山乾坤陣,結果陣法被迫,他被反噬成這樣,天武皇帝不隻沒有一句安慰,還當著諸葛玉以及其餘宦官的麵,對他拳打腳踢。


    奴才。


    清風道國師再次認識到,他就是天武皇帝的奴才,其實他和大太監並沒有什麽兩樣。


    玉昭霽一直在觀察清風道國師的臉色,看清他眼中劃過恨意後,在心底微笑。


    就是這樣,恨,隻有恨,才能夠敢對皇帝出手,隻有恨,才能為他所用。


    清風道國師跪在地上,天武皇帝撒了一通氣之後,也漸漸平息下來,事已至此,的確怪不了清風道國師太多。


    當然,他也怪不了諸葛玉什麽,因為鎮物的事情,起初他就沒告訴諸葛玉。


    天武皇帝重新坐回去,喘著粗氣:“陰山乾坤陣被破,陰兵沒了,朕尚且能夠接受,但是唯有一點,陰兵絕不能落入別人手中!”


    清風道國師雖恨他,現在也趕緊回答:“陛下放心,那白雲賊人破了陰山乾坤陣,臣已經遭到反噬,陰山乾坤陣的陰兵隻會化作惡鬼逃散開,最多也就是在蕭郡作惡,之後陛下派兵去清剿也就是了。”


    天武皇帝沒理清風道國師的話,直接看向玉昭霽:“玉兒,依你之見,那位白雲賊人是否能成大器?對付她,你有什麽想法?”


    玉昭霽裝作非常恭敬地回話:“在如今幾路反賊之中,她定是賊首,而且她有一方巨大的妖鬼,可以吞噬其餘鬼魂,壯大自身力量。臣奏請陛下,迅速派出士兵和道士增援蕭郡,越拖一天,她的妖鬼也就越強。”


    玉昭霽的確想要盡快削弱希衡。


    他不隻忌憚陰兵,想要破壞陰山乾坤陣,也同樣忌憚那隻大妖鬼。


    天武皇帝深以為然,他對玉昭霽雖也有不滿,但是因為現在他要打壓清風道國師的力量,便做出很重用玉昭霽的模樣。


    他揮手讓清風道國師下去,留下玉昭霽繼續商討國師。


    清風道國師就這樣哀戚地帶著一身傷,走出皇宮。


    他的二弟子在宮門口等他,可是,從天武皇帝寢殿到宮門口的這段距離,也足夠長了。


    清風道國師肺腑劇痛,身上還帶著天武皇帝剛才那一腳的餘威,天武皇帝是故意要他出醜,讓那些官員們絕了來巴結他的心,所以,連一個太監都沒派來送他。


    清風道國師便如同一個風燭殘年的老人,在夜色下獨行,時不時咳嗽一聲,鮮血沾在胡須之上。


    皇宮門口,二弟子一直等著他,不知他為何這麽久還沒出。


    忽然,二弟子聽見了沉重的腳步聲和破碎的呼吸聲,夜風隱隱送來一陣血味。


    二弟子驀然回首,眼眶頓時濕潤,他看見清風道國師一路孤獨而來,衣服上、胡須上全是血跡。


    二弟子連忙迎上去,眼中流下淚水:“師尊!”


    清風道國師悄悄給他擺了擺手,生怕生性魯莽的二弟子說出些什麽不該說的話來,他道:“走吧,陛下恩賞,留為師一命已經是天恩了。”


    清風道國師就這樣被二弟子攙扶著回去,他今夜受傷太重,等回了國師府後,甚至沒有心情、也不知該以什麽麵目告訴諸位弟子,他們的大師兄死了。


    清風道國師惡事做盡,這些弟子也惡事做盡。


    但是一堆朝外作惡的人聚集在一起,一直相依為命,對外人刻薄算計,對自己人卻非常好。


    他怎麽才能告訴他們,大弟子死了呢?


    清風道國師就這樣昏昏沉沉睡了一夜,他在一夜之間疲態盡顯,雖然對皇帝滿懷憎恨,卻也不敢真的做什麽。


    清風道國師之前在鎮物之中做手腳,是因為那是他擅長的道術。


    但一旦脫離法術來看,他根本沒法升起對皇帝的反抗之心。


    一個王朝,過於龐大了,掌握整個王朝命脈的皇帝,更是讓他打從心眼裏畏懼。


    清風道國師這樣窩囊的態度,一直持續到自己的小弟子慌慌張張、風風火火進入國師府。


    他一進來,就到處找清風道國師,二弟子攔住他的肩膀:“你又在這兒慌什麽?這麽大的人了,怎麽還這麽沉不住氣?”


    當然,他也沉不住氣,但是比起小六來說,還是好很多。


    他可以在他麵前擺一擺師兄的譜兒。


    六弟子一把抓過二弟子:“師兄,發生了什麽事?我剛從城外進來,就聽說師尊被陛下責罰了?而且,為什麽我們全部都要被派去蕭郡打仗,那可是前線啊!”


    二弟子見他嗓門大,連忙噓一聲:“小點聲,師尊……病了。”


    六弟子連忙閉嘴,和二弟子勾肩搭背打算出去聊這些細則,這時,他們背後傳來一道聲音:“站住!”


    他們回過頭,清風道國師彎著腰,出現在他們身後,長滿老人斑的臉看向六弟子:“說,什麽打仗?”


    六弟子一看清風道國師的狀態,就知道二師兄為什麽讓自己小聲些了,他不敢說,但是清風道國師將手杖重重杵下:“為師還沒死呢,說。老二,你再給他擠眉弄眼就出去,老六,說!”


    兩名弟子頓時老實了。


    六弟子趕緊道:“今天陛下傳旨,讓咱們師兄弟全部往蕭郡前線去,而且,陛下還傳旨,說白雲道妖人作亂,但是妖人之錯,不禍及整個白雲道,陛下說昨夜夢見白雲仙人傳道,他……大肆招收白雲道的道士。”


    清風道國師差點吐出一口血來,身子搖搖欲墜,幸好用手杖撐住了。


    兩名弟子連忙擔憂地一左一右攙扶著清風道國師,他喃喃道:“陛下果然還在怪我們,想扶持白雲道和我們抗衡,還把你們都派去戰場上送死。”


    清風道國師淚如雨下,六弟子不解:“師尊,您這是怎麽了?雖、雖然我們去戰場,但也不一定會死,白雲道的道士這些年被我們殺了這麽多,哪怕陛下現在要用他們,他們也沒有多大用處吧,拿什麽和我們爭?”


    清風道國師臉上流露出一絲淒楚:“你不懂,無論白雲道道士到底怎麽樣,陛下都會扶持他們打壓咱們的,你們上了戰場,也很難活命,你們的大師兄,因為護送鎮物丟了性命,為師也慘遭反噬……陛下卻認為這些全都是我們的錯。”


    天武皇帝,可曾有一絲拿他們當人?


    清風道國師了解天武皇帝,正因了解,才更覺得惡心。


    他也知道,以後的日子恐怕不好過了,白雲道的道士人少,天武皇帝要讓清風道輸給白雲道的話,最快的辦法就是……減少清風道道士的數量,也許,這次被派去蕭郡的道士,一個都回不來。


    清風道國師恨啊!他給天武皇帝煉了這麽多年的丹,他的門徒給皇帝當了這麽多年的狗,他們的確搜刮民脂民膏,可是,那大半的錢,都進了皇帝的腰包,罵名則是他們擔了。


    結果呢,天武皇帝說打壓他們就打壓他們。


    清風道國師的恨意,在這一刻暴漲至巔峰。


    他推開二弟子、六弟子:“這次,你們去戰場,記得一點,不用出真正的力氣,反而要小心別人捅你們的刀!至於剩下的,你們就不必管了,今後,為師做任何事,都與你們無關。”


    狗急了還要跳牆,何況是清風道國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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