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諸葛清來說,母妃的存在,就是他心靈的慰藉。


    可對於玉昭霽來說,希衡的存在,就是他千方百計想要尋得的歸宿。


    玉昭霽如今封印記憶和修為,作為諸葛玉存在的這一世,他整個幼年和年少階段幾乎都是被折磨,被訓練,他一日複一日訓練、練功,在生死間遊走,才能好好活下來,獲得自己想要的一切。


    可玉昭霽偶爾也會覺得無趣,這個世界,對他來說就像是隻有黑白的水墨畫。


    整個世界,在他的心中和眼中隻存在著生和死的界限,爭和鬥的不斷重複,就連他收獲一個個盟友,也是在利益的基礎上再動之以情。


    可情是什麽?玉昭霽腦海中隻有模糊的印象。


    他好像天生對於情的感知就要鈍得多,可是,有時候他受傷獨坐時,或者是在深夜輾轉反側,凝望天上的那輪明月時,玉昭霽又每一次都會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複雜情緒。


    他的腦海最深層之處,好像隱隱約約一直有一個影子。


    他很想念這個影子,他總覺得這是他不可或缺的存在,可是玉昭霽想不起來,他的世界完全是一副爭名逐利、生死相鬥的鬥獸場,沒有明月、沒有清風,也沒有那道影子。


    直到玉昭霽在蕭郡碰見了希衡。


    那時他要一邊應付諸葛聞機,一邊應對蕭郡太守,還要注意著一會兒的鴻門殺宴。


    周遭工匠們修築著水渠,黃沙漫天,空中充斥著江邊渾濁的水汽和汗臭味,可是,就是在這種情況下,希衡出現了。


    玉昭霽就像看到了一輪明月從天空落下,不染纖塵,也像是山中走出的神妃仙子,她和周圍的一切黃沙、塵土是那麽的格格不入,仿若天邊之月,墜入人世之海。


    她出現的那一刻,玉昭霽覺得自己腦海中那個隱約的、模糊的影子就這麽變得具象化,她有了眼睛,有了鼻子,有了他所不能想的一切。


    玉昭霽其實當時對於希衡就是一眼蕩魂,再一眼便魂牽夢縈。


    可是,她說她是白雲法師,是個方外之人,而後不停用話語,去挑撥著諸葛聞機,她有時看向玉昭霽時的眼光中,若有殺意。


    險些陷在情網之中的玉昭霽這才回歸理智,原來她就是那個他要殺的人。


    白雲法師……月隻是她的表象,真正的她,心中應該全是造反之計、殺戮之意吧?


    而且,他也在她要殺戮的人當中。


    玉昭霽便這麽活活按壓下了自己的心動神動,仍然決定繼續自己的殺招,請她去暗道之中赴死。


    他親眼看著諸葛聞機在那裏肖想她,一直壓著心中的殺意,可後來,到了暗道之中……他們暢快地交手,彼此遊走在生死的界限,可這種生死的界限卻不讓玉昭霽厭惡,他還想和她交手,想和她更痛快地打起來。


    可惜的是,她似乎看穿了他雖然內功強大,卻體弱多病,於是一直想拖延時間。


    後來,暗道中湧入江水,他拉著她的手,在混亂之中,兩人被江水衝走,到了深山之中,彼此又在試探和警戒中為對方這麽親密地上藥,甚至共同抵抗諸葛聞機的親兵搜捕。


    他發了高熱,她就一路攙扶著他,在深夜,更是以天為被、以地為席相擁而眠。


    他們在短短的一兩日內,經曆了那麽多次同生共死,從敵人到盟友再到敵人……


    玉昭霽也因此更為了解了她,在殺意之下,她的確有月一樣的品格,這麽矛盾,這麽吸引人,玉昭霽原來的世界是隻有生死爭鬥的黑白水墨畫,那麽,一在希衡的旁邊,他的整個世界都好似鮮活明快了起來,變得有了更多的顏色,更多的芬芳。


    哪怕他和希衡在一起時,也做著同生共死的事或者忽然反目的事,他也覺得這些事都有特殊的顏色。


    那些顏色和芬芳,是從她的發絲間散出,從她的衣服處散落,總之,有了她,就有顏色。


    在蕭郡的玉昭霽,隻覺得這樣的體驗鮮活,他舍不得離開她,會因為諸葛聞機對她的覬覦,加深對諸葛聞機的憎恨,然後不顧一切想殺死諸葛聞機。


    那時的玉昭霽甚至不知道那是愛。


    直到回了京城,玉昭霽才從一夜又一夜的輾轉反側中,一封又一封往來的信紙中,明晰那是愛。


    哪怕他腦海中一直沒有那道模糊的影子,他也會源於本能的吸引,而無可救藥愛上希衡。


    此時,靈堂之前。


    玉昭霽感覺到又有一陣風從自己的身邊經過,這風冒冒失失,橫衝直撞,顯然不是希衡,而是諸葛清。


    玉昭霽隨即心中便是一緊,玉昭霽壓根聽不到希衡和諸葛清的談話,但是他能判斷出來,諸葛清離開,那麽,希衡是不是也要走了?


    玉昭霽下意識往旁邊一伸手,想要拉住希衡。


    玉昭霽的五感敏銳,對方位的判斷也格外精準,如果現在希衡是人的身體,而不是靈體,他一定穩穩地抓住了希衡的手。


    可是,現在希衡是靈體的情況下,玉昭霽的手隻能遺憾地從希衡的身上穿過去。


    他隻握住了滿手的空氣。


    玉昭霽怔然,其餘靈前的宗室和朝臣們也隻以為他現在是忽然朝前走了一步,並沒發現什麽,也無人敢說什麽。


    如今跪在這裏的一大部分朝臣,都是玉昭霽的人。


    剩下那一部分宗室和大臣們,自然不會追究玉昭霽靈前失儀。


    他們一是不敢,生怕引火燒身,二也是沒必要,不值得。


    天武皇帝生前又不是什麽仁君,什麽好人,哪兒會有真正為他賣命的存在呢?


    其實天武皇帝年輕那會兒還知道要招攬人心,要對大臣們好,他尤其是對自己身邊的人好,因為身邊的人如果厭惡他,刺殺他,那麽他就危險了。


    那時的天武皇帝哪怕殺兩任皇後,都是暗中下毒,哪裏會像現在這樣直接一杯茶水扔在妃子的臉上呢?


    可惜後來的天武皇帝,隨著他的年紀越來越大,在權力的巔峰站得越來越久,也就會越來越忘記別人也是人,需要對別人好,再加上他也的確是病了,病得又糊塗又怕兒子們奪取他的位置。


    他就更害怕,對人也更苛刻了。


    所以,靈前無一人給天武皇帝出頭。


    福旺也低眉順眼,哪怕現在玉昭霽真的心血來潮,當場大鬧靈前,福旺都不會說什麽。


    玉昭霽則靜靜地感受著周遭風的流動,從而想判斷希衡還在不在他身邊。


    他的理智和對周遭動靜的掌握告訴玉昭霽,希衡還在,可是,他無法看見希衡的感性和擔憂,又讓他下意識心中牽掛她,想感受她更多的呼吸。


    愛情,能讓理智者瘋狂,能讓智者變得愚蠢。


    如果一個女人在一個男人麵前,或者反過來,一個男人在一個女人麵前永遠那麽的高高在上,永遠那麽的理智聰明,那麽,這絕不是愛。


    它有可能是喜歡,是欣賞,是天長日久的陪伴,是親人般的感情。


    但唯獨不是愛情。


    希衡同樣不忍玉昭霽此刻如此的難受,他想見她卻不得見,其實希衡又何嚐不想讓玉昭霽見到自己呢?


    她想了想,以靈體伸手在玉昭霽眼前晃了晃。


    然後希衡頓步,轉身,慢慢走出靈前。


    她故意製造出了風,玉昭霽也便更能清晰地感受到她,他也猜到了有什麽風能夠在他的眼前晃。


    一定是她故意拿手在他的眼前晃了。


    玉昭霽想到希衡做這件事情時,會做出什麽樣的動作,目光便隨之一柔,他的唇角微微翹起,跟隨著希衡的方向,朝靈堂外走去了。


    玉昭霽倒是笑了,開懷了,但是將他的神色盡收眼底的福旺卻一陣惡寒。


    這位親手殺了天武皇帝的世子殿下,如今的大將軍兼攝政王,為什麽要看著天武皇帝的棺材露出這種神色?


    難道是……


    福旺聽說之前這位世子殿下幼年被楚王和楚王妃等人折磨得很慘,要不是他獵場自薦為天武皇帝效力,此時的世子殿下估計成了一抔黃土。


    天武皇帝自然也沒有怎麽善待他,讓他數次出生入死,還給他服下毒藥來控製他的性命。


    可是,會不會對這種沒有感受過父母之愛的人來說,這也算是父愛的一種?


    那多畸形啊。


    不過呢,福旺也不是不能理解,因為福旺從小也是被父母漠視的那一方。


    福旺的家鄉遭遇幹旱,家裏的人都快活不下去了,家裏總共有六個孩子,父母打算賣掉一個,換取一些錢來,讓全家人都能活命。


    福旺也知道這是不得已的辦法,隻是,他經常就在想,為什麽家裏六個孩子,偏偏賣了他?


    福旺不敢想得太深了,每次一想,他的身體就止不住地發寒打冷顫,感覺比死了還難受。


    後來福旺拜劉康成了徒弟,劉康對福旺其實也不好,但是劉康有時候下值,會順便帶一些皇帝吃剩的水果,或者皇帝沒動過的菜給他吃,福旺就被劉康感動得淚眼汪汪。


    後來,劉康被天武皇帝殺了,福旺堅持要送他最後一程,也就是因為這點兒愛。


    他們這種沒感受過愛的人,別人給他們一丁點兒愛,他們就飛蛾撲火般地跟上去了。


    所以,福旺現在也很能理解玉昭霽。


    福旺想想玉昭霽有可能一邊拿天武皇帝真的當父親,一邊有用刀捅死了他,就覺得有種很狗血的感覺。


    在這麽肅穆的時候,福旺不敢多想,連忙把頭給低了下去。


    玉昭霽則已經跟隨著希衡製造出來的風,走到了外邊。


    因為今日皇帝停靈,宮中的宮人們都各有事做,哪怕實在是不該她們當值,沒有事做的宮人,也窩在屋子裏,不敢出來。


    所有人都知道,如今是一個多事之秋,在這種緊要的關頭,她們還是盡量能不出門就不出門吧。


    所以玉昭霽和希衡又找了一片梅林。


    梅花在宮中很常見,君子四花便是梅蘭竹菊,梅蘭竹菊身上一直被人寄托了一種君子般孤傲高潔的品性,所以,宮中常常盛開這樣的花。


    天武皇帝也喜歡,他是自己喜歡,自比梅蘭竹菊,也喜歡看妃子們喜歡梅蘭竹菊時的恬靜姿態。


    但若哪個妃子真這麽孤傲,天武皇帝可是會懲罰她的——


    因為會讓天武皇帝想到他父皇深深寵愛的、那個苗疆妃子。


    梅林之中,此時並非梅花盛開的季節,梅花早都和冰雪一起消融在枝頭。


    但是,梅的姿態並不隻在於花,梅樹的樹幹也是一絕,甚至於有的文人雅士反倒是嫌棄梅花太俗,隻喜歡梅樹的軀幹,專門花大價錢請人來培育梅的軀幹。


    其實也是附庸風雅而已。


    畢竟,無論是梅花還是梅樹,所謂的高潔姿態都是文人雅士用自己的想象強行加給梅花的。


    梅花知道自己高潔嗎?


    蘭花知道自己如君子嗎?


    此時,玉昭霽和希衡共同在梅林中散步,玉昭霽看著滿園的梅樹,樹幹嶙峋怪異,各有姿態。


    他卻忽然覺得,如果有梅花就好了。


    玉昭霽不是覺得梅花有什麽特殊的意象,代表著什麽特殊的含義,他覺得,一種花的內涵和情感,應該是由他和希衡一起的經曆而賦予的。


    比如他和希衡定情時是梅花,那麽,梅花在他們兩人中間,就應該象征著愛情。


    此時,玉昭霽隻是可惜。


    可惜梅樹的枝幹太硬,沒有辦法像輕柔的梅花一樣,被風吹動、飛舞。玉昭霽想現在有梅花。


    這樣的話,希衡和他互動時,隨著她的走動而搖曳的風,就會帶起漫天的梅花,讓他更能切切實實感覺到,希衡此刻的確存在於他的眼前。


    玉昭霽的失落,希衡有眼睛便能看得分明。


    她想,她也要為他做點什麽,撫平他眉宇的憂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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