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虛神君作為上古神明之一,自然不缺悟性。


    他如今大限將至,反而能跳脫出以往的執迷,更為客觀清醒地判斷一切。


    然後,淩虛神君便發現他從一開始就錯了。


    最開始,先天混沌神樹來警告他時,便代表著世界的意誌早就發現了他,而這兩位神明通過平衡清氣和濁氣,早就和這方世界的意誌融得密不可分。


    換言之,當時淩虛神君便應該收手,不應該來做這些事情。


    他隻知道希衡和玉昭霽行使神職,有重重阻礙和限製,卻忘記了,這些阻礙和限製都是在他們擁有無上權力和神力的基礎上讓渡的,對他們來說,其實不值一提。


    淩虛神君不再說話,閉目就死。


    他能感受到周圍熾盛的劍光和神力,似乎是希衡在以神力淨化這許多的活死人、許多的亡者。


    淩虛神君聽到了複活的亡者倒下的聲音,關節哢嚓哢嚓和地麵相撞的聲音,這些紛雜的聲音從淩虛神君耳朵中掠過,不能讓他有什麽動容。


    最讓他動容、難以忽視的,卻是周遭的氣。


    凡是神,對於世間浮動的一切都很敏感,花開花落、葉深葉褪,都難逃神的捕捉。


    眼下,淩虛神君就捕捉到了一些氣息。


    這些氣起初疲憊不堪,但慢慢的,被希衡的神力牽引著,變得安寧起來,仿佛是這些疲憊不堪的亡者,被人強行喚醒之後,做了許多自己不想做的事情,如今,他們重新歸於塵土,倒是得到了安寧祥和。


    而且,淩虛神君還從這些氣中,分辨出了另外一些上古神明的氣息。


    這些上古神明,就是當初選擇坐化,將能量還於天地的那一批。這些神明沒了肉身,可是,卻達成了另一種形式的天地同壽。


    可淩虛神君不讚同這種方式,他生而為神,是這天地該為神明讓步,而不是神明為天地讓步。


    憑什麽神明要為那些弱者讓步呢?


    淩虛神君選擇了不坐化的道路,他這麽的愛惜自己,可在今日身死道消之前,卻又聞到了故人的氣息。


    淩虛神君忽然就不甘心了,他可以死,卻不想被認為自己這一生都是錯選,都是笑話。


    淩虛神君睜開眼,眼中有些將死之人的暮氣,卻充斥著不平。


    淩虛神君仿佛極力要證明自己對一樣,忽然說:“這些金麓王朝的靈魂,為什麽如此的愚昧不堪?”


    希衡望過來,淩虛神君執著望著她,此時他不能和那些充斥在天地之間的上古神明殘念溝通,便隻想通過在言語上打倒希衡,來證明自己是正確的。


    希衡敏銳地發現了淩虛神君情感上的變化,微微一頓:“願聞其詳。”


    淩虛神君眼中滿是冷意:“這些金麓王朝的亡魂,都是被天武皇帝、清風道國師等權貴層層盤剝而死,他們死時,無人斂骨,哪怕有一卷草席,都是奢望。而我,給了他們重新起來、報複的機會,他們卻感到疲憊,他們再變成沒用的屍體時,他們卻感覺到了安寧,這不是愚不可及是什麽?”


    難道真的有人喜歡一直做跪著的奴才?不喜歡做站著的人?


    就像當初那些坐化的神明……他們為什麽願意做天地的附屬,而不願意主宰天地呢?


    希衡聽出了淩虛神君的弦外之音,卻也不慌著全然回答他,隻撿最緊要的一個問題回答。


    希衡道:“沒有人喜歡一直做無用的、被盤剝的存在,但是,也同樣沒有人喜歡一直做別人的走狗,被人利用。這些亡者,在活著時是前者,死亡後被你複活,又成了後者。他們想要的公平、想要的有尊嚴,從未實現過。所以,他們才如此疲憊,再度沉睡後才如此安寧。”


    淩虛神君不說話。


    希衡的話看似徐徐,沒有疾言厲色,卻比狂風暴雨還要讓淩虛神君覺得犀利。


    她的言辭多麽像劍,將這些亡者的生死都說了個清楚,亡者們,生、死、複活都從沒得到自己真正想要的。


    淩虛神君無言以對,他隻能另辟蹊徑般找尋別的辯經。


    淩虛神君道:“是,他們的確生生死死都得不到自己想要的,可這不就是正常的世界嗎?這天地之間,如果人人都能得到想要的,還怎麽運轉?如果人人都有飯可吃,有樂可享,世上就不會有士農工商,不會為了生計而奔波,也就不會有了這個世界的精彩。既然……既然得不到是正常的,他們為什麽還要感到疲憊?得不到,就報複一下,不好嗎?”


    淩虛神君說到這兒,忽然自嘲一笑:“還是說,報複,是不應當的?”


    希衡當然不認為報複是不應當。


    她一直很認可儒家經典中的一句話:以德報怨,何以報德?


    希衡道:“你所做的報複,是亡者想要的報複嗎?亡者想要的,不過是殺死那些盤剝百姓的權貴,可你控製著亡者殺人,首當其衝的,不過是另一批百姓。”


    淩虛神君搖頭:“不是我想讓那些百姓死,而是這世道本就如此,沒有實力的人,到了哪裏都是死。”


    似乎淩虛神君也覺得這問題再辯下去,自己討不到好,他話鋒一轉,終於露了真性。


    淩虛神君道:“所以,這樣的天下,這樣的世間,憑什麽值得當初的上古神明甘願坐化,還這世間力量?他們都是傻子,而我,我隻是選擇了人人都會選的活路,螻蟻尚且偷生,當初我不想自我坐化,有錯嗎?我放逐自我在宇宙之海這麽多年,我受的苦還不夠多嗎?為什麽……”


    為什麽到了今天,他卻要受到這樣的屈辱。


    死亡,不是淩虛神君怕的,淩虛神君怕的是死而屈辱。


    玉昭霽心情平靜地聽著淩虛神君的抱怨之詞,沒有一點想搭話的意願。


    這種注定要死的存在,玉昭霽向來不費口舌。


    可淩虛神君的眼死死盯著希衡,他似乎不達目的不罷休,眼睛都快流出血淚,一字一句問:“我當初想活著,有錯嗎?不為了這天下選擇犧牲,就是錯嗎?你是此間的神明,你告訴我,否則,我願化為心魔,阻這天下人修道成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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