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永傑的奧迪轎車開路,範東陽的奔馳轎車居中,朱懷鏡的皇冠轎車殿後。緊跟後麵的還有梅次電視台的新聞采訪車。不到二十分鍾,就逼近馬山縣境了。朱懷鏡打了餘明吾手機:“明吾你到了嗎?我們就不下車了。見了我們的車,你就在前麵走吧。”


    餘明吾說:“行行。我已看見你們的車了。”


    朱懷鏡說:“我也看見你了。那就走吧。哦對了,你準備筆墨紙硯了沒有?”


    餘明吾說:“都準備了。我深更半夜叫縣委辦買的,送到村裏去了。”


    “好吧好吧。怎麽還有輛警車?”朱懷鏡問。


    餘明吾說:“我想路上方便些,怕堵車。”


    朱懷鏡說:“明吾同誌,這些細節問題,其實是大事,你得同我們說說。”


    餘明吾有些為難了,說:“對不起,朱書記,我事先沒多想。那就讓警車別走了?”


    朱懷鏡說:“別越弄越複雜了,就這樣吧。”


    朱懷鏡剛打完電話,手機又響了。


    “懷鏡同誌嗎?”沒想到是範東陽打來的,“我們是去調查研究,怎麽搞成鬼子進村的架勢?”


    朱懷鏡忙說:“我剛才已經批評過餘明吾同誌了。他說明了情況,最近這邊好幾處修路,很多車輛分流到這邊來了,老是堵車,所以才安排警車開路的。下麵同誌都知道您範部長一貫主張輕車簡從,今天情況特殊,請您原諒。”


    範東陽語氣不溫不火,分量卻也不輕,說:“懷鏡同誌,我們要時刻注意自己在群眾心目中的形象啊。”


    “是是。今天就請範部長原諒,情況特殊。”朱懷鏡說。


    行車約一小時,到了一個叫杏林村的地方。地名並不符實,不見杏林,卻是漫山遍野的棗樹。村幹部早迎候在村口了。範東陽下了車,先同村幹部握手,再同餘明吾和縣長握手。縣長姓尹,叫尹正東。朱懷鏡同尹正東握手時,眼睛不由得一亮。說來奇怪,他同尹正東是初次見麵,卻有似曾相識的感覺。


    正是棗花季節,涼風吹過,清香撲鼻。棗林深處,農舍隱現,雞鳴狗吠,聲聲入耳。範東陽興致勃勃,雙手叉腰,環顧四野,說:“多好的田園風光啊!這讓我想起了兩句古詩:綠樹村邊合,青山郭外斜。懷鏡,這是王維的詩吧,是不是?”


    “範部長真是詩書滿腹啊!”朱懷鏡隱約記得這好像是孟浩然的詩,隻好如此含糊了。


    村幹部帶著領導同誌走了一圈,然後到村委辦公室坐下來。村支書是位精幹的年輕人,匯報情況條理分明。範東陽聽著很是滿意,說:“好啊,俗話說得好,村看村,戶看戶,群眾看幹部。村支書、村幹部,代表黨和政府形象啊。實踐證明,你們加強基層組織建設,經驗可行,效果很好。看著你們這成片成片的棗林,我對農村工作充滿信心。這是一片希望的田野啊!我建議,梅次地委和馬山縣委要進一步總結這裏的經驗,一定要突出組織建設促進經濟建設這個主題。”


    朱懷鏡馬上表態,說:“我們一定組織專門班子,作深入細致的調查研究,把經驗總結好。像杏林村這樣的典型,馬山縣還有很多,這個村是比較突出的代表。”


    範東陽問:“明吾同誌,像杏林村這樣的棗子村還有多少?”


    餘明吾說:“馬山縣總共三十五個鄉,東邊這九個鄉,戶戶栽棗樹,村村是棗林。”


    “這九個鄉,棗子已成了重要經濟支柱。”尹正東補充道。


    範東陽聽罷,眼睛放光,撫掌道:“好啊,好啊!我說呀,懷鏡看你們同不同意我的觀點,這個我說呀,馬山經驗,要突出棗子開發,這應該說是加強基層組織建設的成果嘛。我看思路越來越明朗了。懷鏡同誌,永傑同誌,明吾同誌,正東同誌,你們要好好總結啊!”


    一行人走起來看似陣容隨意,其實自有規矩。範東陽的右手邊是朱懷鏡,左手邊是韓永傑。餘明吾和尹正東隨後,也是一左一右。尹正東也許性子太急,走著走著,就會走到前麵去,湊在範東陽麵前說幾句。他馬上又會發現自己不對勁了,忙退了回來。可過不了多久,他忍不住又走到前麵去了。望著尹正東串前串後,朱懷鏡總在回憶,不知在哪裏見過他,或是他像某位熟人。


    範東陽突然萌發了新靈感:“對了,我有個想法。典型越具體越好。我建議你們就抓住這個村,把它的經驗總結透。這個這個叫杏林村吧?我看改個村名吧,就叫棗林村。”樹先進典型似乎有個規矩,就是總樹基層的好人好事。下級同上級的關係,近乎橡皮泥同手的關係。橡皮泥你想捏什麽就是什麽,越是基層,越是好捏。


    改村名可是個大事啊!朱懷鏡帶頭鼓掌,說:“範部長,我用老百姓的話說,全村人托你洪福啊!你能不能為這個新生的棗林村題個詞?”


    範東陽欣然答應了。村支書便拿出宣紙,往桌上一鋪,請範東陽題詞。村支書三十多歲,剛下車時,餘明吾介紹過他,大家聽得不太清楚,不知他姓甚名誰了。毛筆是新的,半天潤不開。朱懷鏡急出了汗,就望望餘明吾,怪他工作做得不細致。餘明吾便望望隨來的縣委辦主任。縣委辦主任沒誰可望了,就紅著臉,手不停地抓著頭發。範東陽卻是不急不慌,將筆浸在墨水裏,輕輕地晃著。


    他的臉相總是微笑著的,村幹部們看著很親切。毛筆終於化開了,範東陽先在旁邊報紙上試試筆,再揮毫題道:學習棗林經驗,加強組織建設。範東陽題。某年某月某日。


    大家齊聲鼓掌。朱懷鏡說:“好書法。範部長,我不懂書法,看還能看個大概。你的字師法瘦金體,卻又稍略豐潤些。我們不懂書法的人,隻知道字好不好看。範部長的字就是漂亮。”


    範東陽接過毛巾,揩著手,搖搖頭,笑著。他搖頭是謙虛,笑是高興。看來朱懷鏡說中了。臨上車,範東陽突然回頭說:“懷鏡,你坐我車吧。”


    朱懷鏡便上了範東陽的車。一時找不著話,朱懷鏡隻好說:“範部長書法真好。別說,這也是領導形象哩。毛澤東同誌,大家就不得不佩服,文韜武略,蓋世無雙。”


    範東陽笑道:“懷鏡說到哪裏去了,我怎麽敢同他老人家相提並論?他老人家啊,你有時候還不得不相信他是神哩!”


    “是啊。”朱懷鏡說。


    望著車窗外茂密的棗林,範東陽忍不住嘖嘖感歎:“王維那首詩,用在這裏真是太貼切了。‘故人具雞黍,邀我至田家。綠樹村邊合,青山郭外斜。開軒麵場圃,把酒話桑麻。待到重陽日,還來就菊花。’詩人描寫的,就是一幅畫啊。”


    “是啊,王維本來就是個畫家,他的詩就真的是詩情畫意了。”朱懷鏡說得像個行家,心裏卻很虛,生怕範東陽的秘書聽出破綻。秘書坐在前麵,不多說話。組織部長的秘書就該如此,看上去像個聾子,不注意領導同誌們的談話。


    “好漂亮的鄉村景色,真叫人流連忘返。我退休以後,就選這種鄉村住下來,沒事寫寫生,多好。”範東陽感歎道。


    朱懷鏡說:“範部長,我很想要你一幅字,或是畫,隻是開不了口。”


    範東陽笑了,說:“你這不開口了?好吧,改天有空再說吧。”


    朱懷鏡忙道了謝。範東陽又問他都讀些什麽書。朱懷鏡說:“我讀書讀得很龐雜。”便隨意列舉了幾本書,有的是讀過的,有的並不曾讀過。範東陽便笑道:“你說的讀得雜,其實就是博覽群書啊。”


    朱懷鏡忙搖頭笑道:“怎麽敢在範部長麵前談讀書呢?”


    範東陽卻用一種感慨的語氣說道:“懷鏡是個讀書人。”


    朱懷鏡謙虛道:“哪裏啊。”他琢磨範東陽的感覺,像個博士生導師。範東陽的談興更濃了,總離不開讀書。朱懷鏡書倒讀過些,卻是個不求甚解的人,他的過人之處是記性好,耳聞目睹的事,不輕易忘記。範東陽提到的書,他多能附和幾句。範東陽像是找到了知音,演說狀態甚佳。


    緊接著視察了三個村子,卻是一個比一個好。範東陽顯然後悔了,不該早早地就把先進典型定了下來。可說過的話是不能隨便收回來的,就隻好興高采烈,一路說好好好。餘明吾看出朱懷鏡有怪他的意思,就私下解釋說:“我們有意讓視察的典型現場一個比一個好,就是想收到一個層層遞進、引人入勝的效果。沒想到範部長會這麽高興,下車就表態了。”尹正東插嘴說:“杏林村本也不錯……”沒等他說完,朱懷鏡輕聲說道:“別說了,算了吧。”


    朱懷鏡陪同範東陽一天半,形影不離。範東陽離開時,朱懷鏡堅持要送他到邊界處。範東陽再三說:“懷鏡哪,好好總結你們的經驗。我們荊都的重頭是工業,過去對農業和農村工作花的氣力不多。其實,農村有很多值得大力宣傳和推廣的東西啊。懷鏡不錯!”範東陽本是談工作,卻突然冒出句“懷鏡不錯”來,手法上像蒙太奇。範東陽是含蓄的,這四個字的意思就非常豐富了。


    望著範東陽的轎車絕塵而去,朱懷鏡上了自己的車。剛開動,又叫司機停下來。餘明吾同尹正東從車裏鑽出來,看朱懷鏡有什麽指示。朱懷鏡招招手,叫餘明吾到他車裏來。尹正東就站在那裏嘿嘿笑。


    餘明吾上車就作檢討:“對不起朱書記,我們沒有安排好。”


    朱懷鏡說:“也沒什麽,還算不錯。不過接待無小事,要事事細致。當年周總理為什麽經常親自過問外交接待問題?重要嘛。”


    “是是。”


    朱懷鏡說:“馬山經驗,當然主要是棗林經驗,要好好總結。我意思是地縣兩級組成聯合調研班子,集中時間搞一段。我回去向繆明同誌匯報這個想法。”


    “行行,我們按朱書記意見辦。”餘明吾說著又笑了笑,“範部長一句話,就把一個村的名字改了。朱書記,這裏還有個法律問題。”


    朱懷鏡說:“沒什麽大不了的,你向民政部門報批一下就是了。範部長說改個地名,你能說不改?我跟你說老餘,範部長這次對你們用警車開道很不感冒,提出了批評。我替你圓了場。範部長很注意形象的。”


    餘明吾說:“朱書記,你別怪我說直話。他要是真到了必須得用警車開道的級別,你不用警車,他照樣會不高興。他是怕太張揚了,影響他日後進常委吧。”


    朱懷鏡嚴肅起來:“明吾你越說越不像話了。”


    餘明吾紅著臉,憨憨地笑。在領導麵前適當說些出格的話也無妨的。領導會認為你有性格,而且信任他。朱懷鏡不在馬山再作停留,當天下午就回到了地委機關。餘明吾同尹正東自然送他到縣界,握手再三而別。朱懷鏡同尹正東握別時,隨口說道:“正東像我的一位朋友。”尹正東將朱懷鏡的手握得更緊了,使勁搖著說:“這是我正東的榮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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