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節一天天臨近了。可離過節還有十來天,就開始有人上門拜節。他不能將他們拒之門外,應酬起來又實在頭痛。不勝其煩,幹脆家也不回了,天天躲在黑天鵝。不過他在不在家,那些拜節的人也並不在乎,香隻燒到廟裏就行了。再說,香妹已不是一般的家庭主婦,他們一份人情,既拜了地委副書記,又拜了財政局副局長,太合算了。香妹說她也有些受不了,但隻好在家裏敵著。朱懷鏡有時打電話回去,香妹總是埋怨他躲在外麵清閑。他總聽香妹這麽埋怨,使聽出些異樣來:這女人其實很滿足這種天天有人打擾的日子。這也許就很可怕了。就像有些人一天到晚皺著眉頭,說忙死了忙死了,其實是在向人炫耀他的成功。沒本事的人才一天到晚閑著哩!


    陳清業專程從荊都趕過來拜節。關係畢竟不一般,朱懷鏡就在黑天鵝請他吃了飯。朱懷鏡怪他不該老遠趕過來,太見外了。就是要拜節,打個電話就行了。這可是最文明的拜節方式啊。


    陳清業笑得很憨厚,說:“那哪行呢?不能偷工減料啊!”


    朱懷鏡大笑道:“你做工程要是這樣就好了。”


    陳清業忙說:“朱書記你知道,我陳清業做事,都來得去得的。凡我做的工程,沒有誰在質量上說過半個不字。”


    朱懷鏡說:“那就好。錢嘛,別想著一次就賺足了。要有眼光,從長計議。”


    陳清業點頭稱是,又像是隨意地問道:“朱書記,梅次卷煙廠的高廠長是你的同學?”


    朱懷鏡明白他的意思,便不繞彎子了,說:“清業,你很講義氣,夠朋友。我就很欣賞你這些。不過,這次煙廠的工程,你就不要沾邊了。我建議,你還是幹老本行,搞室內裝修。若有合適的裝修工程,我可以替你說說話。搞室內裝修,沒那麽顯眼,同樣賺錢。”


    陳清業點頭不止,說:“朱書記說的是。搞裝修,錢還賺得輕鬆些。聽說第二招待所要裝修,改成賓館?”


    朱懷鏡說:“對,有這事。改名叫梅城賓館。才研究過,估計還沒有包出去。你自己先聯係一下,我同有關同誌說說吧。”


    陳清業喜笑顏開,忙舉杯敬酒。幹了杯,朱懷鏡說:“清業,我同你把話說直了。個別關鍵人物,你看著辦。你若是根毛不拔,最後卻包到了工程,就奇怪了。人家會以為你把我朱某一個人喂飽了。我這裏呢,話先說到前頭,你若要見外,給我送這個送那個,我就不認你這個老弟了。我還要保著這頂官帽子,多為百姓幹些事情哩。”


    陳清業說:“我哪敢啊!說實話,這麽多年,你一直關心我,我總想表示一下心意,就是怕你罵我。你看,就連給你拜個節,還要挨罵。”


    臨別,朱懷鏡交代說:“具體是副秘書長馮源管這個事,你找找他吧。你也不必打我的牌子。”


    第二天,馮源正好有事到朱懷鏡那裏匯報。朱懷鏡談了幾點意見之後,隨意提道:“梅城賓館裝修的事,怎麽樣了?”


    馮源回道:“正在研究裝修方案,馬上就請設計人員出圖紙。”


    朱懷鏡說:“我們梅次賓館行業總體水平不高,接待水平也就上不去。二所基礎不錯,在裝修上下下工夫,設備再完善一下,再在管理上作些努力,是可以上檔次的。我看,裝修的基點要高些。主要是兩條:一是設計要好,二是裝修隊伍要好。”


    馮源應道:“我一定記住朱書記指示。我看如果朱書記有空的話,我會把情況隨時向您匯報。”


    朱懷鏡仰頭一笑,說:“給你出出點子吧。”


    從這以後,馮源三天兩頭就梅城賓館的事找朱懷鏡匯報。一來二去,馮源就覺得朱懷鏡對他非常關心,幾乎有些飄飄然了。正式決定裝修隊伍的前一天,馮源找朱懷鏡匯報:“朱書記,目前可選擇的裝修公司大概十多家,基本上是梅次本地的,水平不怎麽樣。我看荊都來的那家清業裝修公司技術力量雄厚些。”朱懷鏡說:“行啊,當然要選最好的隊伍。”很快,中秋節前夕,陳清業就拿到梅城賓館裝修業務了。


    舒暢有時會去黑天鵝看看朱懷鏡,往往隻是坐坐,說說閑話,就走了。劉浩照應自是周全,朱懷鏡卻從來沒有讓他同舒暢碰過麵。中秋節的前一天,舒暢請朱懷鏡去她家裏過節。他欣然答應了。


    朱懷鏡本想請劉浩安排一下,就在黑天鵝吃頓飯算了。舒暢不依,硬是要在自己家裏過。舒暢將兒子送到外婆家去了,就他們兩個人,倒也自在。舒暢做了幾樣他喜歡的菜,少不了準備些月餅。


    喝了幾杯紅酒,就見月在東窗了。舒暢回頭一望,喃喃道:“多好的月亮!”朱懷鏡見她那樣子似乎有些傷感,就不多說,隻道:“是的。”兩人都不怎麽說話,隻是不停地碰杯。他倆已經很習慣這樣寂寞相對了。舒暢突然放下碗筷,也不說什麽,就搬了茶幾到陽台上去,又將酒菜都移了過去。陽台上本是有燈的,舒暢卻要就著月光。朱懷鏡默然而坐,望著她飛快卻又輕巧地做著這些事。月光冷冷地照在她的臉上,略顯淒豔。他放下酒杯,伸過手去。舒暢略作遲疑,緩緩地送過手來。朱懷鏡的手滾燙滾燙,舒暢的手卻涼涼的。兩人都微微抖了一下。朱懷鏡笑了笑,掩飾內心的窘迫,鬆開手說:“這個中秋節過得真好。”


    朱懷鏡看出舒暢微醉了,就說不喝了。他想幫著收拾碗筷,舒暢嬌喘一聲,止住了他,說:“我這會兒暈暈乎乎,隻想好好坐一會兒。你也坐著吧。碗筷,有的是時間收拾。”


    朱懷鏡想自己去泡茶喝,又讓舒暢攔住了。她說:“我去給你泡吧。告訴你,我發明了一道新茶,很好的。我昨天把烏龍茶同玫瑰花茶泡在一起,感覺特別的好。你試試!”


    舒暢一會兒就回到陽台上,捧著個紫砂壺:“用紫砂壺泡,味道更好些。”


    朱懷鏡接過紫砂壺,把玩著說:“好漂亮。”


    舒暢說:“你要是喜歡,我明天就去買個送你。”


    朱懷鏡說:“我不如就拿這個,你再去買個新的吧。”


    舒暢說:“這個有什麽好?我用了幾年了,髒兮兮的。”


    “我就喜歡這個!”朱懷鏡說道,試了口茶,“真的,感覺特別不同。”


    舒暢說:“好吧,你要你就拿著吧。”


    朱懷鏡一邊喝茶,一邊把玩紫砂壺,見壺的一麵刻著一枝老梅,一麵刻了什麽文字。就著月光看了,見是“吟到梅花句亦香”,便說:“有些意思。”


    舒暢卻說:“沒什麽意思,酸不溜秋。其實就這句話來說,四個字就夠了:‘吟梅句香’。”


    朱懷鏡想也合理,說:“你的文字感覺很好,真的。”


    舒暢笑道:“你盡瞎說,我讀過幾句書自己還不知道?”舒暢本是高高興興的,表情卻突然黯淡起來,眼睛望在別處。朱懷鏡猜不透她的心事,故意誇張道:“真好,烏龍茶配玫瑰花。”


    舒暢回過神來,笑道:“不騙你吧?烏龍茶本來就有股醇香,而玫瑰花是清香。這兩種香很合,就像音樂的兩個聲部,產生一種立體效果。”


    “是嗎?你說得很玄。可我琢磨著,好像也領悟了。”朱懷鏡說著,突然想起烏龍配玫瑰,是種浪漫美麗的意象,不由得耳熱心跳。女人的某個動人的部位,就稱作玫瑰門啊。而烏龍,自不待言了。


    他偷偷地透過窗戶,瞟屋裏的掛鍾。舒暢看出來了,問:“你是急著走嗎?”


    他說:“沒有哩。我是怕時間走得太快了。”


    舒暢的臉“刷”地緋紅了,好半天才抬頭望著他,輕聲說:“你還是走吧。”


    朱懷鏡隻好歎了聲,起身走了,卻忘了帶上紫砂壺。回到黑天鵝,剛準備洗澡,電話響了。原來是高前,說是中秋了,來看看朱書記。朱懷鏡發現高前不再叫他老同學了,開口閉口叫朱書記。他也不講客氣,隻笑道:“你的鼻子厲害,我躲到這裏你都聞到了。你來吧。”朱懷鏡便不洗澡了,坐在客廳裏看電視。一會兒,高前就按響了門鈴。


    “找得你好苦啊,書記大人!”高前提著個大包,進門就叫。


    朱懷鏡說:“誰也沒讓你找啊,廠長大人!”


    高前忙說:“朱書記你就別叫我廠長了,叫我高前,自在多了。我知道,沒有你,我是當不了這個廠長的。”


    朱懷鏡道:“我不想貪天之功,你當廠長,是地委集體研究決定的啊。”


    高前點頭笑道:“我心裏有數,心裏有數。”


    朱懷鏡說:“既然是老同學,我說話就直了。你真用不著專門趕來湊熱鬧。我專門躲到這裏來,就是怕這一套。你把自己的工作搞好,就是為老同學臉上貼金了。目前你主要是三件事:一是穩定企業,抓好生產經營;二是配合專案組查清鄭維明案子;三是抓好三期工程的施工質量。”


    高前道:“都說新官上任三把火,我就先按朱書記指示,燒好這三把火吧。”


    這時,門鈴響了,不知又是誰來了。也不打個電話預約,朱懷鏡心裏很不暢快,開了門,他大吃一驚:“喲,是舒暢呀!”見她手中提著盒月餅。


    舒暢聽出裏麵有人,就說:“朱書記不方便吧。”


    “沒事沒事,進來吧。”朱懷鏡叫了高前,“這是吳弘的表妹,舒暢。”


    高前忙站起來握手,自我介紹:“我也是吳弘的同學,高前,在煙廠工作。”


    朱懷鏡玩笑道:“高前你就別謙虛了。”又望了舒暢說:“他是新上任的廠長。”


    舒暢道了聲幸會,就坐下了。三個人說話,倒沒什麽好說了。客氣著聊了幾句,高前說先告辭了。隻剩兩個人了,舒暢就說:“對不起,我太冒昧了。”


    “沒事的,高前又不是別人。”朱懷鏡望著舒暢,胸口有些緊張。他剛才在她家裏,她急急地催著他走。他走了,她又一陣風樣地隨了來。


    電話又響了,朱懷鏡說不接,就是天王老子打來的也不接了。可那電話發了瘋似的,停了一會兒又鈴聲大作。朱懷鏡照樣不理。等鈴聲停了,他打了劉浩電話:“小劉,你叫總機將我房間電話掐了算了,淨是電話,麻煩!”


    再也不見有電話來了。也許是誰走漏了風聲,今天電話突然多了起來。明天就是中秋了,今天是最後一天拜節。這會兒隻怕至少有幾十部或者上百部電話在喂喂叫喊,找他這位朱書記。興許那尋找他的電磁波正圍著他打轉轉,就是不認識他。朱懷鏡此念一出,覺得很有意思。假如哪位作家有此靈感,完全可以寫個精妙絕倫的荒誕小說。你想想,挾帶著朱懷鏡這個信息的眾多電磁波在空中相互擁擠著,彼此追趕著,卻故作神秘,視同陌路。最有趣的是那些電磁波分明在他身邊團團轉,哪怕就是認出了他,也沒法叫他,你說急不急?


    舒暢說:“忘了請你吃月餅了。”


    “謝謝你,舒暢。”


    “你現在想吃嗎?我給你切。”


    “先放著吧,才吃過飯。”


    舒暢就沒話說了,拿起電視遙控器,不停地換台。


    “電視是越來越沒什麽看的了。有人開玩笑,說老百姓手中最大的權力,就是掌握電視遙控器。隻要看見當官的在電視裏裝模作樣,就換台。”朱懷鏡說。


    “你倒是很有自省意識啊。”舒暢笑道。


    “這也叫自省意識?無可奈何啊。我喜歡看動物世界之類的節目。”朱懷鏡說。


    舒暢說:“我喜歡看《米老鼠和唐老鴨》。”


    朱懷鏡笑笑,說:“我看你有時就像個孩子,很好玩。”


    舒暢低了下頭,馬上抬眼看電視。正播著譯製片,一個男人搭著女人使勁兒親,都半裸著。西方人鼻子太高了,就歪著頭親,就顯得更熱烈。電視劇卻在這裏戛然而止,英文字幕飛快地往上推,就像些老鼠在逃竄。


    舒暢又換了個台,隻見張學友和張曼玉都裸著身子,臉對著臉,喘著粗氣,大汗淋漓,一來二去,像是坐在床上做愛。朱懷鏡和舒暢都不說話,眼睛盯著電視。鏡頭慢慢地往下拉,原來電視裏這對男女在推豆腐。朱懷鏡忍不住哈哈大笑。舒暢也笑了,瞟了眼朱懷鏡,臉緋紅緋紅。


    朱懷鏡仍是搖頭笑著,說:“真是的……”


    舒暢突然站起來,說:“你休息吧。”


    朱懷鏡禁不住叫道:“舒暢……”


    舒暢拉開門,回頭笑笑,紅著臉,咬著嘴唇,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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