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懷鏡剛去辦公室,一個女人敲門進來了。這女人穿著倒還精致,卻一臉倦容,眼睛裏噙著淚。朱懷鏡隻好問道:“請問你有什麽事嗎?”


    “我是鄭維明的妻子。”女人一說,更加眼淚汪汪了。


    原來是郭月!朱懷鏡已收到了她寄來的告狀信,仔細看過了。她也在煙廠工作,是個質檢員。因為鄭維明同她感情不和,兩人長期分居。鄭維明在外養著一個,原是廠辦秘書,後來自己下海做生意。這位小情人姓滿,叫滿玉樓,容易叫人聽成滿玉奴。不管玉樓還是玉奴,都像花名。她當然是由鄭維明照應著,賺了不少錢。她倒是被收審了,涉嫌窩贓。辦案人員找郭月問過話,卻抓不到她任何把柄,也就沒法將她怎麽樣。這回她男人死了,她出麵了。她說鄭維明不可能自殺,一定是有人殺人滅口。卻也說不出什麽具體理由,告狀信中無非是些“沉冤不雪,死不瞑目”之類的哀告。可以想象,上至北京,下至梅次,不知多少領導的案頭擺著那封告狀信。沒想到她會登門來找他。


    “你的心情我是理解的。信我看過了,批給了公安局。其實在接到你的信之前,我們地委領導就認真研究過了,要求重新調查鄭維明同誌的死因。請你相信組織,一定會有個令人信服的結論出來。”朱懷鏡說。


    郭月揩了揩眼淚,抽泣著說:“依我同他的感情,我不會過問他的死活。他貪得再多,我娘兒倆沒享他一分錢的福。要說這個死鬼,他自己也沒享過什麽福,衣服都沒幾件像樣的。錢都到那狐狸精手裏去了。真是紅顏禍水啊,不是那女人,他也不會落到這個地步!可是,他現在人死了,還有什麽說的呢?就是看在兒子的份上,我也應盡這份心。我們家人誰也不相信他是自殺的,怎麽可能呢?三個人一班,輪流看守啊!未必三個人同時拉肚子?天下就有這麽巧的事?我畢竟同他生活了幾十年,最了解他了。按他性格,也不可能自殺的。他也知道自己的罪該不該死。前年抓起來的所謂荊都第一貪,兩百多萬的經濟問題,現在不還活得好好的嗎?我家老鄭呢?現在他承認的,也隻有一百五十多萬。這都還沒有最後認定哩。他幹嗎要死?我知道,是上麵有人希望他死!”


    朱懷鏡隻好勸她:“郭大姐,你不要傷心了,人都去了,你自己保重要緊。至於案子,沒根據的話,我不能同你說。我隻能告訴你,地委很重視這事,會有結果的。”


    “我也知道,我在梅次是喊天天不應,喊地地不靈的。問題就出在梅次個別領導身上。我會上荊都去,上北京去。”郭月哭嚷著。


    朱懷鏡說:“郭大姐,上訪是你的權利,我們不能阻止你。但我想奉勸你,還是相信我們。就是再怎麽往上麵告,也得由下麵來落實啊。中國這麽大,上麵領導又不是千手觀音,哪顧得過來?”


    不料這話惹惱了郭月:“朱書記你這是什麽意思?我為什麽想找你說說?就是聽老百姓反映,說你是好官。可你這麽說,意思是我再怎麽告,材料還是要回到梅次,還是梅次個別人說了算?”


    朱懷鏡忙自打圓場:“不是這意思,大姐你別誤會。我是說,梅次不是哪一個人的梅次,它是一級組織,會依法辦事的。”


    郭月仍是哭哭啼啼,說個不停。朱懷鏡隻好耐心地聽,小心地勸。看得出,郭月也並不是想問他要個結果,隻是想哭鬧一番,消消心頭之恨。整個上午,朱懷鏡做不成任何事。好在沒什麽要事處理。快到中午了,郭月才揩幹眼淚,走了。還算是讀書人,郭月臨走時還知道說謝謝了。


    麻煩要來就齊來了。下午,朱懷鏡剛上辦公樓,就見舒天在同一個老頭兒拉扯。那人兩腋下夾著拐杖,舒天不敢用力去拉。朱懷鏡真想躲掉,請信訪辦來人處理。可他已來不及躲了,那人看見他了,喊道:“朱書記來了,青天大老爺來了。”喊著就哭了起來。走廊裏回聲很大,這男人的哭聲簡直恐怖。


    朱懷鏡忙過去扶了那人,說:“別哭別哭,有什麽事同我說吧。舒天你快開門。”


    舒天望望朱懷鏡,有些難為情,怕他怪自己沒有把人勸走。開了門,朱懷鏡親自扶著老人進去,坐下,又叫舒天倒茶。沒等朱懷鏡開口問,老頭兒坐在那裏雙手作揖打拱不迭,口口聲聲青天大老爺。


    “你老人家是個什麽事?你說吧。”朱懷鏡盡量讓自己顯得和藹些。


    老人家的眼淚怎麽也止不住,說話顛三倒四,說到好些部門,好些人物,有的說了姓名,有的隻說職務。加上方言很重,聽著很是吃力。舒天是本地人,在一旁不時翻譯,但也一時理不清頭緒,好半天,才明白過來。原來,此人就是李遠佑,馬山縣李家坪鄉的前村黨支部書記。因為宣傳上級文件,被鄉政府關起來的那位。李遠佑最後幾句哭訴,舒天翻譯給朱懷鏡聽:“他說我被鄉政府非法拘禁達四十二小時,慘遭毒打,右腿已經殘了。他說我要求嚴懲凶手,要求他們賠償我損失,可告到縣法院,沒人管。他說老百姓都說朱書記是個好官,請朱書記給我做主。”


    這時,聽到走廊裏有人問:“請問繆書記在家嗎?”


    “繆書記呀,搞調研去了,嘿嘿。”答話的周克林,語氣帶著譏諷。看樣子很多人都知道繆明快要走了。


    “又搞調研去了?又有篇大塊頭文章要出來?”那人也笑笑。聽這聲音很熟悉,像是哪個部門的頭兒,朱懷鏡想不起是誰了。


    周克林不再說什麽,隻是嘿嘿笑著。朱懷鏡便猜測周克林的表情,說不定滿是文章。


    朱懷鏡心裏甚至有些同情繆明了。舒天望著他笑,也不坐下來。朱懷鏡猛然意識到自己走神了,忙望著李遠佑笑笑,點點頭。記得馬山縣把處理向雲啟的文件寄了一份給他,卻沒有誰向他報告過李遠佑被非法拘禁的具體情況。他以為事情早已過去了,不料還留著這麽個尾巴。不過聽這意思,隻怕是有人別有用心,把李遠佑推到他這裏來,就是想給他添麻煩。當時處理馬山縣農民上訪事件,朱懷鏡談了具體意見,還建議處理了責任人。說不定有人會說,你朱懷鏡辦事公道,就給你個機會,讓你再公道一次吧。


    朱懷鏡不可能馬上拿出個公道放在李遠佑手上。他安慰道:“老李同誌,你是老黨員了,一定要相信黨。個別幹部工作作風不好,不依法辦事,這是存在的。你的事我知道了,我會讓有關部門認真調查,該怎麽處理,就怎麽處理。老李同誌,你看怎麽樣?我現在隻能這麽答複你。”


    李遠佑收住淚水,卻仍是哭腔:“感謝朱書記青天大老爺。有你的話,我就不上去告狀了,我就坐在家裏等消息。”


    朱懷鏡忽動惻隱之心,掏出兩百元錢,塞在老人手裏:“你拿著做路費吧。”


    李遠佑眼淚一滾又出來了,死活不肯收他的錢。朱懷鏡硬要給他,舒天也在一旁勸他收了算了。推讓好幾回,老人才收了錢,作了揖,退著出去了。


    想著李遠佑說的會在家裏等消息的話,他叫舒天馬上掛電話,找到餘明吾。他看這李遠佑還是很老實很質樸的。他隻是說了幾句很原則的話,人家就說不到上麵去告狀了,隻在家裏等消息。如果讓這樣一位老實人失望,他會很不安的。很快找到了餘明吾,朱懷鏡接過了電話:“明吾同誌嗎?李遠佑被非法拘禁的事,你們有個處理意見嗎?”


    餘明吾問:“是不是李遠佑上你那裏告狀了?”


    朱懷鏡有些來火了:“明吾你這是怎麽了?是我在問你,你不回答,卻問起我來了。”


    餘明吾忙賠了不是,說:“李遠佑的右腿殘廢了,說是鄉政府幹部打的,鄉政府幹部說是他自殘栽贓。案子正在調查,有個過程。可李遠佑每天不是在縣委門口哭鬧,就是在縣政府門口哭鬧,要麽去法院吵。影響很不好。”


    朱懷鏡說:“明吾同誌,人家都那樣了,有些情緒化行為,都是可以理解的。而且這都是我們自己幹部胡來造成的後果,我們要有起碼的自省意識。現在關鍵是要盡快給人家個結論。要尊重事實,尊重法律。錯了就錯了,不要文過飾非啊。這樣吧,我請你半個月之內,給我個明確結論。錯了,就要依法賠償。”


    餘明吾沉吟半晌,顯然有些為難。但朱懷鏡的口氣是不容商量的,他也就隻好答應了,卻說:“朱書記,當然要講法律,但也要具體情況具體對待啊。如果這種情況都要按國家賠償法處理,怕引起連鎖反應。”


    朱懷鏡聽著更加火了:“明吾同誌,你這是什麽話?難道你們馬山縣幹部的工作作風一貫如此?有很多類似草菅人命的事?”


    餘明吾自知失言,改口說:“我不是這個意思。”


    朱懷鏡說:“明吾同誌啊,我們不能再糊塗了。錯了,就糾正。該賠給老百姓的,就要賠。哪怕賠得你們書記、縣長賣短褲也得賠!要賠出教訓來,今後看誰還敢亂來!”


    放下電話,朱懷鏡猜著餘明吾會在那邊罵娘的。罵就罵吧!基層有自己的難處,他不是不知道。上麵對下麵說話,多少有些站著說話不腰疼的意思,但也隻能如此。有些事,不逼是不行的。往下傳達政令,就像輸電一樣,會有線損。不妨嚴格些,即使有其“線損”,效果也會達到。


    親自接待群眾,朱懷鏡並不覺得有什麽不妥。但他仍然叫過周克林,說了幾句:“周秘,你看我這裏怎麽成了信訪辦了?前不久不是專門召開了機關安全保衛工作會議嗎?”


    周克林微覺難堪,點頭道:“是是,我們要進一步加強安全保衛工作,盡可能不讓閑雜人員進大院,更不能讓他們跑到領導辦公室裏來。”


    朱懷鏡笑笑,表示並不過分責難的意思。卻想這閑雜人員一說,大有問題。上訪群眾怎麽能叫閑雜人員呢?當然他不會去糾正這種早就約定俗成的習慣說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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