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維周最近提了個正科級。參加工作才三年多,就正科級了,這在地委機關沒有先例。“這個孟維周爬得快呀!”一個“爬”字,很不好聽,可不管你是誰,不管你官有多大,別人在背後總是這麽議論你的,你有意見也沒有用。說來也怪,誰也沒見哪位官員爬著走,大家都是昂首挺胸勇往直前的樣子。但人們都講他們在爬。想想也真是那麽回事。孟維周本人沒有聽見誰講他爬得快。恭維他的,一般都說,進步真快呀!“進步”用在這個地方,既明朗又含糊。你明白別人是在恭喜你提拔了,又可以理解為別的許多意思,比如政治覺悟、工作水平、知識修養等等都提高很快。正因為這些話含糊,你也就可以含糊地謙虛一下,說哪裏哪裏。別人若是直露露地說你提得真快呀!你就不便說哪裏哪裏了。因為這等於說你嫌提拔得慢了。這就不對了。對組織的培養,人民的重托,隻有感激的道理,怎麽能有看法?不過,一般很少有人直來直去說你提得快,免得彼此尷尬。


    孟維周也真的有春風得意的感覺。縣市和部門的領導原來都叫孟維周小孟,慢慢的有人覺得叫小孟不太合適了,開始叫孟科或者孟老弟。尤其叫他孟老弟的那些同誌,表情十分燦爛。孟維周每天都要為這種熱情感動好多次,有時分明感覺到心髒空懸著極舒服地晃悠一陣。但他學會了不流露這種感動。易喜易悲都是不成熟的表現。可是這同“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意思絕對不同。那是古人情懷,早過時了。現代社會了,晉身官場,於喜於悲,需要的是老成。說得文氣些,該叫沉穩,或者剛毅什麽的。如果要說這是冷漠無情或者麻木不仁,就是故意貶損了。這不奇怪,人們看問題總是各有各的角度的。這也是辯證法!孟維周有次與同學聚會,有的說他成熟多了,有的就說他冷淡些了。孟維周隻是笑笑,說老樣子老樣子。但他越是注意表現得老成持重,越是為內心下意識的感動而羞愧。自己看似成熟實則不成熟啊!這是否就是外強中幹?


    孟維周有意無意間研究了張兆林的晉升軌跡,看上去是那麽容易,三蹦兩跳就到了地委書記的位置。如此想想,孟維周的心髒又忍不住空懸著,極舒服地晃悠起來。他發現自己前麵霞光萬道,像練氣功的人開了天眼。孟維周看報紙,最留意的便是人事變動,官場上走馬換將他了如指掌。有時張兆林同其他領導閑扯,喜歡議論某人到某省當書記,某人到某省當省長。如果場合隨便,孟維周也插幾句話,將那些外省領導的出身及經曆講得一清二楚。張兆林就點點頭,說:“啊,啊,是的。”其實他並不清楚這些。張兆林好幾次表揚孟維周政治覺悟高,政治敏感性強,是不是就指他這方麵的見識?後來,孟維周連外國總統的情況也感興趣了。外國領導人訪華時,報紙上總要登一段來訪者簡曆。孟維周特別喜歡研究這玩意兒,比如這位總統畢業於什麽大學,學什麽專業,屬於什麽黨派,有什麽特點和愛好,什麽政治主張,主要對手是誰,從事過哪些職業,當總統之前奮鬥過多少年等等。他最喜歡琢磨的是這些政治家每跨上一個台階所花的時間,看別人多少年之間共升了多少次,平均幾年升一次。每一位政治家的升官圖在孟維周的眼裏似乎都是寥寥幾筆,簡單明了。從政是多麽容易而又愜意的一件事!


    那天,孟維周在馬傑麵前做的有關“精神”的演講不能自圓其說,也讓孟維周感覺出一種危機。這是他目前覺悟到的惟一的前進障礙。現代政治演說才能太重要了。當領導的誰張口不要講三點意見?古人說君子訥於言而敏於行,這種看法早不合時宜了。做領導隻要會講,不一定要會做。太重視做了,往往事必躬親,陷入事務圈子。這幾年官員們不都呼籲要超脫,要跳出事務圈子嗎?君子不器啊!領導同誌不能在瑣事上太過用腦,而應用寶貴的智慧去想大事謀難事。一旦謀出個什麽宏偉藍圖之類的東西,就號召群眾來實施。這可不是隻講空話不辦實事的意思。領導的職責是什麽?除了用幹部,就是出主意。這可是毛澤東說的。你的主意要讓群眾理解,就得長於演說。列寧教導我們說,理論一旦掌握了群眾,就會變成巨大的物質力量。列寧不就是一位傑出的演講家嗎?全世界無產者通過他的演講,知道了一種偉大的理論。我們就是用這種理論來搞革命的。革命可不是鬧著玩的。在這場革命中,我們失去的僅僅是脖子上的鎖鏈,而獲得的卻是整個世界。有人說西方政治,在某種意義上就是一種演講政治。政客們從競選議員到競選總統,所有的高官厚祿都是咿裏哇啦喊出來的。選民們明明不信他們那一套,但還是看誰講得動聽,就投誰的票。那些國家文化發達,人都不蠢,但在大是大非麵前,就這麽沒有覺悟?原來有人說,那些國家的人民再也沒有什麽可以相信的了,就隻有相信謊言。人就是賤,總要信點什麽心裏才熨帖。


    孟維周的思維也像那次關於“精神”的演講,有些蒙太奇的意思。


    “我們要號召群眾啊,就得學會演說。”孟維周開始有意識地鍛煉自己的口才。準確地說,是恢複這種能力。他在工作中不可能有多少機會講話,於是盡量堅持每天睡覺前搞一段無聲演講。虛擬自己是什麽什麽職務的官員,在做報告,在接受電視采訪,在找幹部談話,在批評下級。他很容易進入角色,慢慢地弄得自己很滿意。若是在外出差,就鑽進衛生間,對著鏡子演啞劇。這事不能讓馬傑察覺。對著鏡子,連自己的儀態都可以檢視,訓練效果更佳。他自我感覺不錯,認為完全可以這麽練就出色的演說才能。記不準是戴高樂還是丘吉爾,原來是個結巴,便專門麵對大海強化訓練演講,結果成了優秀的演講家。自己至少不是結巴,還怕不成功?難道隻有我孟維周這樣嗎?別的領導譬如張兆林,他們在成大器之前是否也暗地裏做著種種素質準備?想必不會太例外吧。誰也不是神仙下凡,都是從凡人做起的。


    有次,孟維周隨張兆林坐在疾馳的轎車裏,街道兩旁的行人飛快晃過,晃成一片模糊。他不由得琢磨起這片模糊來。不知古人把人間喚做紅塵是哪來的靈感?坐在飛奔的轎車裏看芸芸眾生,隻見一片模糊,才真可以說是紅塵萬丈,恒河沙數。這種聯想極容易培養人的偉大感。心想張書記和馬傑都不可能知道他的內心世界,孟維周很有些得意,也覺得有些滑稽。說不定一位傑出的政治家就這麽悄悄地在成長啊!據說希特勒在發動戰爭之前,躲在深山老林訓練戰爭機器,神不知鬼不覺。所以有人覺得希特勒的軍隊是一夜之間強大起來的。哎呀呀,怎麽神使鬼差地想到了希特勒?孟維周感到臉熱,似乎自己也有一點背地裏磨刀霍霍的陰險味了。反過來一想,自己並非有什麽值得指責的。隻是思維出岔,同希特勒做了不恰當的類比。自己的一切抱負都是胸懷天下的,何錯之有?當然也不能講出來。拿破侖說不想當將軍的士兵不是好士兵,這隻適應於外國軍隊。求功名覓封侯也隻是中國封建時代人們的政治抱負。如今的革命幹部,大公無私,套用前人話講,隻能講精忠報國,不能講封妻蔭子。理想必須有,但理想一定要遠大,譬如共產主義什麽的,不能太具體,說要當個什麽官。理想太具體了,人家輕則說你覺悟不高,重則說你野心勃勃。好在沒有誰能洞穿你的靈魂。可現在練這功那功的人很多,據說有的功修煉到爐火純青,便天目洞開,看誰誰都一絲不掛,你腦子裏麵想什麽他一清二楚。但願這是胡扯,要不大家都開了天目,靈魂無所遮攔,世界不就亂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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