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隱達最先聽取公安局的匯報,政法委鄧書記一同去的。小顧也隨了去。同朱克儉一見麵,關隱達就玩笑道:“老朱,你家老婆蠻賢惠嘛。”


    朱克儉一時摸不著頭腦,笑著說:“怎麽?怎麽?還可以吧。”


    關隱達就說:“我打幾個電話找你,你老婆封門封得天緊,都說你不在家。你不會天天晚上都不在家吧。我想同你商量一下工作。後來我就同老李講了,要他同你講一下。”


    關隱達巧妙地隱去了向老李交代工作的時間和地點,又為自己做了開脫。朱克儉再有看法,就是他自己不對了。朱克儉這下不好意思了,說:“我那婆娘,沒文化,人還是蠻好的。你哪天見了麵就知道了。”


    朱克儉做了一個多小時的匯報,基本上是按要求談的。但他沒有談改進工作方法問題,隻解釋道:“這事老李同我傳達過。老李隻講了個大概,我還沒完全理解,就沒過多考慮。加上這幾天連續發生幾個大案子,我們幾個人也還沒時間湊在一起研究。我個人意見就不好匯報了,還是下回好好研究後再說吧。”


    關隱達一聽,就知道朱克儉的確是有看法了。他的解釋聽起來懇切,表情也極為謙恭,骨子裏卻是咄咄逼人。其實就算老李說得不清白,前幾天政法委也通知過一次。朱克儉分明是有意在向他示威。再看看老李,臉色不太好,可見朱李二人是有意見的。這一切,關隱達都隻是看在眼裏。他高度讚揚了公安局去年的工作,對他們明年的工作設想也作了充分肯定。


    關隱達最後還是強調:“要好好研究一下如何進一步改進工作方法問題。情況會越來越複雜,而警力又有限。怎麽辦?隻有在改進工作方法上下功夫。”


    朱克儉說:“好的好的。今天當麵聽了關書記的指示,心裏一下明白了。我們局黨委一定認真研究一下。”


    朱克儉的意思很明白了,就是讓他關隱達今後隻能向他直接下達指示。關隱達終於看出,朱克儉的確是不好對付的人。今天是給他下馬威了,而且並不在乎一個縣委副書記給他家打過電話。但關隱達隻能裝傻。中間的誤會等以後慢慢消除。現在不可以挑明,挑明了今後就不好處理關係了。同下級搞不好關係,隻能說明當領導的沒本事。匯報完了,他便笑容可掬地同公安局各位頭兒握手告別。


    關隱達接下來幾天,聽了檢察院、法院、司法局等單位的匯報。多是程序化,並無多少新意。但他不論走到哪裏,都顯得興致勃勃。到過這麽多縣,他也越來越老練了。當領導的,指望下級個個都聽你的,都對你心服口服,隻能是一種幻想。也不要以為,你走到哪裏都是一片歡呼聲,你就受到了絕對擁護。齊奧塞斯庫倒台前幾日,在一個高級別會議上做了個把小時重要講話,竟然被熱烈的掌聲打斷幾十次。可事隔幾天,就是這些鼓掌的人把他送上了斷頭台。所以官員必須清醒,有許多人是在演戲。但即便是戲,你不僅要主動配合好,還要善於導演。還隻怕別人不同你演戲哩。你必須借助這種真真假假的場麵,造成一種振臂一呼應者雲集的氣氛。你如果犯傻氣,今天批評這個人陽奉陰違,明天批評那個人不聽招呼,到頭來隻會讓人覺得你管不了人,缺乏領導才能。


    這天,地委書記宋秋山來黎南視察,全體縣級領導都去黎園賓館參加匯報會。幾天前地委辦就來電話通知過,要縣裏準備匯報。周書記跟關隱達說:“黎南人有個不好的習慣,喜歡告狀。特別喜歡在上麵來領導的時候當麵遞狀子上去。而且上訪的人消息格外靈通,領導什麽時候來,住哪間房,他們都清清楚楚。這就是個問題了,說明中間有人給他們傳消息嘛。這事發生過多次了,弄得縣委麵子上很不好過。所以這次一定要做好防範工作。”


    於是關隱達就吩咐下去,先是把那些常年在城裏遊蕩的乞丐集中到收容所去養幾天,再就是加強賓館保衛,派信訪辦的人在黎園全天值班,負責勸退上訪的人。


    其實關隱達不論調到哪個縣裏,縣領導都說這裏的老百姓是中國最喜歡告狀的人。可見喜歡告狀已不是個別地方的習慣。他心裏也清楚,怪老百姓喜歡告狀是沒有道理的。


    各位縣級領導早早到了會議室恭候。關隱達獨自留在背後,他生怕發生什麽情況。就在這時,一位農村婦女抱著一個小孩來了。一見就像是要來上訪的,關隱達就示意工作人員盤問。果然,那婦女說要申冤,要找地委宋書記申冤。工作人員叫她到一邊來說說情況,她偏不,硬是要找宋書記。纏了半天,工作人員來火了。


    那婦女說:“你殺人我都不怕,我是什麽事都見過了。鄉長要強奸我我都不怕,我都要同他拚哩。”


    一聽這話,關隱達就留意看了這婦女,一臉髒兮兮的,五官像是擺錯了位置。這女人會有人來強奸?看樣子這婦女有點潑,不勸走的話,等會兒嚎啕大哭起來,整個賓館就甭想安寧了。


    果然,這女人突然扯開了衣襟,露出了乳房,嚷道:“你們看你們看,這青的紫的都是鄉長打的。”


    一位女工作人員忙上前厲聲喊道:“快把衣服穿好。”


    那婦女卻把小孩往地上一丟,還要脫褲子。賓館幾個女服務員忙過來幫忙,按著那婦女,把她的衣服扣好。


    關隱達見這事有些棘手,便親自過去說:“你有什麽事,到公安局去反映清楚。宋書記正在開一個重要會議,沒時間。再說全地區六百多萬人,大家有事都要找宋書記,就是天上掉下一千個宋書記也忙不過來是不是?”


    那婦女見關隱達架勢不同,倒也安靜些了,卻又說:“我來縣裏告狀幾天了,哪個門都不讓我進,我們娘兒倆三天沒吃飯了。”


    關隱達隻求馬上能把人支走,不然他的責任就大了。他掏掏口袋,拿出一張一百塊的錢,說:“我這是給你的,你去吃點飯,完了再去公安局把情況反映反映。”


    那婦女望望關隱達,接了錢,抱起小孩走了。


    關隱達進會議室時,匯報會已開始了。宋秋山對黎南縣引進人才的做法表示極大興趣,指出關鍵是要改善用人環境,真正使人才既要引得進,更要穩得住。宋秋山說著說著,靈感爆發了,提出了個“梧桐工程”的設想,所謂栽好梧桐樹,引得鳳凰來!


    黎南縣便成了西州“梧桐工程”的策源地。宋書記在黎南活動了兩天,他的“梧桐工程”的思路越來越明朗。他離開黎南的時候,一個地委政策研究班子留下來了。很快,宋秋山的“梧桐工程”取代了張兆林的“兩走工程”。又因張兆林是宋秋山的上司,“梧桐工程”便被解釋成“兩走工程”的發展:走出大山,走向世界,關鍵是要引進人才啊!


    宋秋山在黎南幾天,沒碰上棘手的事,直說這裏社會安定,群眾專心致誌忙發展,很好啊!送走宋秋山,向在遠才鬆了口氣,拉著隱達的手,說:“隱達同誌,多虧你了!”


    可是過了幾天,銀盤嶺鄉黨委書記陳世喜打電話給關隱達,匯報說:“那天在賓館瞎鬧的那個婦女是他們鄉的超生戶,手中抱的是第四胎了。幾天前,鄉長熊其烈帶著計劃生育工作組上她家去做工作,她放肆撒潑,滿地打滾,要死要活。她說要從她家屋後的山坡上跳下去,鄉長一步上前抱住了她。這婦女就耍賴,說鄉長調戲她。磨了一天,沒有結果,工作組暫時撤了回來。鄉裏工作組以為她躲到親戚家去了,還到處找她。不想她到縣裏來了,又說鄉長強奸了她。那天關書記給她一百塊錢,要她吃了飯去公安局反映情況。她哪裏去?徑直跑到了鄉政府,說縣裏關書記是她親戚,她要找鄉長算賬。一般超生對象躲都躲不及,她倒鬧到鄉政府來了。”


    關隱達感覺鄉裏的同誌對這事有看法了,熊其烈隻怕還一肚子火。這是關隱達萬萬沒想到的。就怪自己婦人之仁,給了她一百塊錢。這種人哪,就是這麽不識好歹!


    他知道下麵同誌為這事有看法並不為過,但他不能在電話裏就道歉,隻是解釋了一下當時的特別情況,最後說了幾句客套話,要他們還是要注意一下工作方法。


    這幾天有些奇怪,天天晚上有群眾到他家裏來上訪。有工廠發不出工資的工人,有要求安排工作的自衛還擊戰傷殘軍人,有嫌生活費少了的五保老人,連夫妻離婚後女方要求男方賠償的事也找來了。他們都說,群眾都反映,關書記是老百姓的貼心人,最肯給群眾辦事。


    陶陶本是最有耐心的,平時來了人,她總是笑臉相迎。這回她向關隱達發了火:“這是怎麽回事?也不管是不是你分內的事,都來找你。我們這日子怎麽過?通通這書還讀不讀?”


    關隱達也有火了,把陳興業和馬誌堅找來,狠狠批評了一頓:“門衛是怎麽搞的?信訪辦都是幹什麽的?”


    縣委、縣政府在一個大院,門衛由政府辦管,信訪辦由兩辦共管,以縣委辦為主管。今天是關隱達來黎南後第一次發火,兩位主任都不好意思了。兩人都說要加強門衛和信訪工作,不能讓領導的精力分散在煩瑣的小事上。


    這麽弄了一下,情況才有所好轉。晚上上門的群眾照樣有,比前一陣卻少多了。他便交代兩辦主任要進一步抓一下。


    關隱達冷靜一想,這事來得有些蹊蹺。一定同他那天給了那個女人一百塊錢有關。是誰在中間搗鬼?要說可能的話,隻能是熊其烈。那件事隻對他有直接影響。但細想又不像。銀盤嶺鄉距縣城五十多公裏,而最近到他家來上訪的多是城裏人。


    熊其烈沒工夫跑這麽遠來做手腳。那麽是誰呢?關隱達想不出是誰,隻是隱隱感覺到他又開始陷入一個複雜的局麵。不知今後還會有好多麻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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