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向天富突然跑到關隱達家來了。兩人在客廳裏扯上幾句,向天富喊應了陶陶說:“小陶,我同隱達去書房說說話,你沒意見吧。”


    陶陶笑道:“我還怕你們搞同性戀?你們隻怕還沒那麽前衛。”


    向天富道:“還前衛?我同隱達,都成了西州最落伍的幹部了。”


    進了書房,向天富臉就青了,說:“隱達,他媽的萬明山開始整我了。你知道,他同我有夙怨。我有話沒人說,找你扯扯。”


    關隱達問:“他如何整你?”


    向天富說:“準備讓我去黨校學習。”


    “多長時間?”


    “半年。”


    關隱達就摸著萬明山的用意了。西州各縣市和部門頭頭中間,就關隱達和向天富資格最老,年紀卻很輕。兩人都屬於陶凡時代的人物。如果說有人想在西州市班子問題上弄些手腳,隻有他們倆能量最大。關隱達卻是淡泊出了名的,沒人會再防範他。但向天富還很牛氣,他們縣裏工作居然幹得很不錯。不論市裏哪項工作評先進,總有他們縣的份兒。據說萬明山不想讓向天富太出風頭,有幾次都授意有關部門不要評他們縣裏先進。向天富卻跑到市裏拍桌子,把市裏的評比標準逐條背了出來。


    關隱達不好多說,隻問:“你找過孟維周嗎?”


    向天富說:“找孟公子有屁用!我同他又不是兄弟!他同萬明山現在是又打又拉,互相利用。用萬明山的話說,就是動態平衡。”


    關隱達笑道:“萬明山的動態平衡算是出名了。”


    向天富憤然道:“憑萬明山肚子裏那幾滴墨水,去黨校學習半年,能記住個動態平衡,就算不錯了。有人說黨校學習,不過就是學習學習,休息休息,密西密西,聯係聯係。黨校真是個好發明,既可以用來培養幹部,又可以用來拉幫結派,還可以用來整人。”


    關隱達說:“我最近聽人說了個段子,很有意思。各級黨校的校訓都是實事求是,而且都把這幾個字立在進門處。我們省委黨校不正是這樣?一塊大石頭,就像個影壁。進門後,得繞過這個影壁。教學樓正好就在影壁後麵。有人就說,領導幹部們進黨校是,迎著實事求是走去,繞過實事求是而行,背著實事求是學習,離開實事求是工作。”


    向天富本是很不高興的,卻忍不住笑了起來,說:“這個段子很經典,把我們幹部中間存在的問題講準講透了。”


    關隱達問:“你打算怎麽辦?”


    向天富搖頭道:“我是一籌莫展。”


    關隱達說:“本來,孟維周那裏,我是可以去說說的。管他有用沒用。但我仔細一想,又說不得。他們說不定很忌諱我倆,我如果出麵說話,他們就會把我倆假想成一股勢力了。這樣一來,對你就更不利。再說,雞肚子不知鴨肚子事,天知道孟維周又是什麽想法呢?”


    向天富點頭說:“隱達你說得有道理。好吧,萬明山如果硬要做絕了,我會讓他有好看的。我仍是人大代表,人大會總得讓我參加吧。”


    關隱達勸道:“天富,你該忍就忍。”


    向天富說:“我們不說這個,不說這個。你就沒什麽想法了?”


    關隱達說:“我早就沒什麽想法了。正是俗話說的,命裏有終須有,命裏無莫強求。孟維周我是看著他參加工作的,他成天跟在我屁股後麵叫關兄。當時他極不老成,說得說不得的亂說一氣。誰想到他會當上市委書記呢?現在你看,他見了我,先打個哈哈,叫聲老關,嘴巴就閉得天緊。”


    向天富譏諷道:“市委又出台個英明決策,決定派些幹部去企業掛職鍛煉。時間正好也是半年。不知是誰想出的高招?”


    關隱達說:“地委辦那幫刁參謀想不出這麽高的點子。他們人沒到那份兒上,思路就上不到那麽高的層次。我想,這不是孟維周的點子,就是萬明山的點子。”


    向天富討厭萬明山,就說:“萬明山沒這麽聰明。”


    “那麽十有八九是孟維周的主意。不愧是張兆林的高足啊!”關隱達歎道,“我正為難哩。我的一位副主任上了名單。我們那裏都是一個釘子一個眼的,抽誰去都不合適。關鍵是誰都不想去。”


    “我如果不是縣委一把手,他們隻怕還會派我去企業掛職鍛煉哩。”向天富冷冷地笑了聲。


    關隱達說:“我看了看名單,去省外的就王洪亮一人,去省內其他地市企業的兩人,其他都在本市內企業。聽說王洪亮是真的想下海算了,證券公司是高薪請他去。”


    “王洪亮什麽人才?不就是萬明山的把兄弟嗎?”向天富很是不屑。


    關隱達說:“這事已傳得沸沸揚揚了,都說那家證券公司老總是王洪亮很要好的同學。現在哪裏都玩圈子,無非就是同學圈子、老鄉圈子、戰友圈子、把兄弟圈子。政界、企業都一樣。奇怪的是王洪亮既然想走了,市委卻不免掉他的局長職務。”


    向天富說:“這不是很明白的事?去企業畢竟有風險,他就先去幹半年再說。而外界都知道王洪亮去意已決,必然要往大院裏走門子。空著這半年時間釣魚,有人會日進鬥金。”


    關隱達想想,說:“隻怕是這個道理。王洪亮不用給誰送禮,人家就會把他位置給留著。半年之後,有戲看。”


    向天富長歎一聲,搖頭道:“他們講得那麽冠冕堂皇,其實就是想派些幹部出去,好騰出位置任用自己親信。具體到某個單位,就會成為整人手段。領導不滿意哪個人,就建議市委把他作為優秀中青年幹部派到企業去。有些人弄不清白,還會沾沾自喜,以為組織上終於慧眼識人了哩。”


    關隱達說:“平心而論,派幹部去企業見識一下,也有必要。問題是市裏正好在一個特殊時段出台這個舉動,就耐人尋味了。如果動機本來就不純粹,嘴上說得再怎麽一本正經,實施起來就是兒戲了。”


    向天富說:“本是兒戲,省裏卻當真了。地委轉發了省委組織部的文件,說是省裏在西州試點,派幹部下企業掛職鍛煉。其實省裏那些人,都是從下麵上去的,未必就不知道下麵的套路。隻是上下之間心照不宣,大家一塊兒玩吧。”


    “官場上很多事情都是這樣,大家都知道是假的,卻正兒八經地做。”關隱達歎道,“還沒人敢點破,誰點破了就是政治上有問題了。這就是所謂認認真真搞形式,紮紮實實走過場。我說應該建議全體幹部每天讀一遍《皇帝的新裝》。”


    向天富說:“是這麽個問題。我們在下麵當頭兒,感觸最深。上麵布置下來的有些事情,我們知道毫無意義,卻必須照著上麵的要求做,還得把意義說得天大,弄得大家都像傻子似的。”


    關隱達笑了起來,說:“今天我去市委,碰到省委組織部一個熟人,你猜他是幹什麽來的?居然是來總結幹部下企業掛職先進經驗來的。幹部還沒下去,總結經驗的就來了。”


    向天富說:“有人批評官出數字,數字出官,卻沒人批評官出經驗,經驗出官。官出經驗,經驗出官,危害照樣很大。”


    關隱達點頭道:“你說到點子上了。有些人就喜歡挖空心思搞出些新套路,且不管它是否切合實際,哪怕是牽強附會,好歹要整出個經驗來。回過頭我們想想,有些所謂經驗當初吹到天上去了,大家一窩蜂跟著學,效果怎樣?很多是勞民傷財啊!可是沒人算過這筆賬。”


    向天富說:“誰敢算這筆賬?經驗出官,創造經驗的人一步登天了,正高高在上管著你,你敢說半個不字?現在想想當初張兆林創造的那些先進做法,不是笑話一場?”


    關隱達說:“大家都看到了官出經驗,經驗出官的甜頭,就爭著創造經驗。省委組織部為什麽這麽重視?不就是想在全國搶先創造個經驗出來?隻要有筆杆子下來,經驗總會有的。”


    向天富也隻是想找個知心人說說話,沒別的意思。兩人閑扯著,又說到陶凡了。關隱達說:“他老人家還是在平淡如水,耳根清淨。政界的事,他聽都懶得聽。”


    向天富很感慨的樣子,說:“不聽好啊,不聽好啊。陶書記當年,威望多高啊。現在呢,有人說起所謂陶凡時代,就是個清算的口氣。隱達,有些話你是聽不見的。”


    關隱達並不想知道別人都說了些什麽,隻是淡淡地笑。向天富卻說了起來:“有人說起陶老書記,盡是失誤。山地開發等於亂砍濫伐,鄉鎮企業等於環境汙染,庭院經濟等於小農觀念。”


    關隱達忍不住說道:“他們說來說去,說得出他老人家半點兒個人問題嗎?”


    向天富說:“他老人家一沒男女作風問題,二沒經濟問題,硬邦邦一條漢子。可是人家卻說他假正經。他處事不講情麵,人家就說他沒人情味,不義道。”


    關隱達語氣有些傷感了:“才多長時間,簡直像換了個朝代了。”


    向天富說:“聽別人議論陶老書記,我就想到曆史真是靠不住的。有人說,陶老書記主政西州那麽多年,惟一可稱道的就是把招待所改造成賓館。可又有人說,陶老書記到底還是保守,沒有一步到位,現在桃園賓館是全省最差的地市級賓館。說這些話的人,就是不尊重曆史。當時全省各地市還沒一家賓館,陶老書記首先認識到改善接待條件的重要性,提出改造招待所。為這事兒陶老書記還挨過處分。”


    關隱達笑道:“真是滑稽,他老人家主持西州工作十年,到頭來人們隻記得他一件事,改造招待所。這算什麽事兒?”


    向天富說:“隱達,老百姓還是看在眼裏的。當年很多人都知道陶書記很關心舒培德,卻沒人敢說他們之間有什麽問題。現在舒培德的圖遠公司更加做得大了,同他交往的就不僅僅是孟公子、萬明山了,張兆林同他都稱兄道弟的。人們怎麽說?都說凡是同舒培德有往來的高官,沒一個幹淨!”


    關隱達笑道:“也怪,舒培德也常常到我家去坐坐,每次不是帶包茶葉來,就是提幾斤水果來。怎麽就不見他送我大坨大坨票子?是見我沒使用價值了吧。”


    向天富說:“隱達,隻說明一點,你這人正派。舒培德很聰明的,知道到什麽山唱什麽歌。他敢給別人送錢,也不敢給你送錢。你是他的老朋友,雖然現在看上去你好像用不著了,但人生如戲,誰說得清你今後會怎麽樣呢?”


    關隱達搖頭道:“我就這樣了。我是床底下放風箏,再高也高不到哪裏去。不過也難為了舒培德,他有這麽多關係要周旋,夠辛苦的。”


    向天富突然小聲說道:“隱達,舒培德可出不得事啊!不論他偷稅漏稅、非法經營或別的什麽事兒,隻要哪一處出紕漏,就會有人睡不著。”


    關隱達笑道:“有些人正春風得意,頭就昂到天上去了。其實我總想,那些人這輩子能夠善終就不錯了,狂什麽?”


    向天富見時間不早了,起身說:“我走了。隱達,關鍵時候,你可要站出來啊。”


    關隱達不知向天富說的什麽意思,便含糊著點點頭。


    向天富走後,陶陶問:“什麽機密,兩人得關著門說?”


    關隱達便說了個大概。陶陶說:“向天富人倒不錯,就是涵養欠著些。你同他說多了,隻怕不太好。”


    關隱達說:“我不是個亂說話的人。向天富其實做人做事都是有原則的,不會亂來。我倆交往多年了,我了解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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