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舒培德打電話來,說想過來坐坐。關隱達說道歡迎歡迎,很是客氣。其實他隻是不好拂人麵子,並沒興趣同舒培德往來。他倆坐下來沒多少話說,總是天南地北閑聊,很沒意思。


    沒多久,就聽見有人敲門了。開門一看,舒培德正站在門口微笑。


    “關主任,好久沒來看你了。”舒培德重重地握了關隱達的手,又回頭叫陶陶,“嫂子,我老婆跟我到美國,給你帶了些化妝品回來。上麵盡是外國字,我是一個也不認得。”


    陶陶忙搖手:“讓她自己留著用嘛。”


    “嫂子你這樣就見外了。”舒培德說著就把化妝品放在了桌子上。


    陶陶隻好謝謝了。


    關隱達玩笑道:“老舒,你一個外國字都不認得,當年你是怎麽給美國公司當商務代表的?”


    “有翻譯,有翻譯。”舒培德笑著,就把話題岔開了,說起在美國的見聞。“往美國走一趟,發現自己活得不像人。回國待上沒三天,自己又人模人樣了。”


    關隱達覺得奇怪,隻要同舒培德提到他當年給美國某公司服務,他就躲躲閃閃,似乎那段經曆是當了漢奸。關隱達是見過那些買辦新貴的,一個個眼珠子往上翻,一口中外合資腔,肩膀聳得比外國人更誇張。


    “生意好嗎?”關隱達沒話找話。


    “好哩,托關主任洪福。”舒培德說。


    關隱達說:“都說生意越來越不好做,你卻是鴻運當頭,財源滾滾啊!”


    舒培德謙虛道:“哪賺什麽錢啊,企業到底還是起步階段。不瞞關主任說,我有個野心,想競爭全國民營企業一百強,距離還遠得很啊。領導培養我多年,我政治上也想要求進步。隻要進了全國百強,我就百分之百是全國人大代表。”


    舒培德有如此大誌,關隱達暗自佩服。可是又想,舒培德若真能進軍全國百強民營企業,那麽民營企業的質量就得打折扣了。他太了解舒培德了。關隱達也頗感疑惑:難道舒培德走的是民營企業必由之路?他有種預感,覺得舒培德同官場走得太緊密了,前途堪憂。可是不走官場,哪家民營企業又能站起來呢?


    舒培德又問道:“關主任,全國人大代表,是不就相當於國會議員?”


    “差不多吧。”關隱達笑笑,懶得細說。聽了舒培德這話,關隱達忽然聯想到別的事情,發現一種奇怪的現象。人們總喜歡拿當今中國的事物同西方、國民政府或中國古代相比,似乎對應著比比,才能掂量出價值來。比方中紀委下來個大員,人們就說相當於過去八府巡按。個中意味,頗耐思量。


    舒培德突然掉轉話題,說:“關主任,我是最不關心政治的。可最近西州的事太麻煩了。萬明山隻怕危險。外麵很多人都在猜,如果萬明山當不了市長,誰當最合適。”


    關隱達不說話,望著舒培德。心想這個人剛說了自己政治上要求進步,馬上又說自己不關心政治,而他說的話句句都是政治。


    舒培德停頓片刻,看看關隱達的反應。他見關隱達隻字不吐,便說:“有人說,不如請關主任您出山。”


    關隱達忙搖頭道:“開玩笑!市政府還有那麽多副市長候選人,隨便誰往前站一腳,就到市長位置了。我關某算老幾?”


    舒培德說:“關主任你是謙虛。外麵都說,現在副市長裏麵,論資格,論能力,都在您之下。要說人品,您更是有口皆碑。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啊!”


    “老舒啊,這種事情,玩笑都不能開的。最近西州本來就很複雜,如果隔牆有耳,就不是好事了。別人會說我有政治野心,甚至會說那些滿天飛的匿名信同我有關。”關隱達嚴肅道。


    舒培德笑道:“我有句心裏話,說出來請關主任不要批評我。我想,與其讓一個不理想的人去當市長,倒不如讓群眾信得過的人去當市長。”


    關隱達點頭道:“你這話可沒錯呀!”


    舒培德表情神秘起來,說:“關主任,我們策劃一下,把你推上市長位置。”


    關隱達聽著並不吃驚,卻故意像被火燙了似的,身子直了一下,嚴厲道:“老舒!你不要亂說!”


    舒培德說:“關主任,我今天是專門來同你商量這事的,沒有亂說。我在生意場上滾了二十多年了,沒把握的生意我是不做的。這事做起來比生意風險大多了。沒有把握,我舒某人吃了豹子膽?”


    關隱達問:“你的把握是什麽?說來我聽聽。”


    “把握就是這個!”舒培德說著就做了個數錢的動作。


    官場上阿堵之物大行其道,誰都知道。可舒培德如此露骨,關隱達聽著很不舒服。要說他完全不動心,也是假話。他隻是覺得奇怪,舒培德在他麵前原是從不談錢的。這幾個月西州太亂了,事事得防著點兒。可是他仍有好奇心,想試探舒培德。


    關隱達說:“老舒,現在官場上辦事都得花錢,我知道。但是,僅僅花錢是不夠的。哪有你想象的那麽簡單?隻要花錢就當得上官,很多人不背著票子買官去了?”


    舒培德說:“關主任,我有勝算。張兆林那裏,我可以去跑。四下打點,都算我的。”


    “多少錢可以拿下來?”關隱達問。


    舒培德回道:“我打算投資兩百萬。”


    關隱達笑道:“老舒,我倆是朋友,這不錯。可我也不值得你花兩百萬啊!”


    舒培德說:“我敬重您關主任,百姓也相信您。再說了,關主任,我也有私心。直說了吧,您當市長,我生意也好做些。但是關主任您放心,我從來不亂來的。我如果亂來,不早出事了?盯著我的人多著哩!”


    關隱達說:“那我也說直話吧。大家都知道,你同孟維周、萬明山都是好朋友。同樣是花錢,你何必不花錢保住萬明山?”


    舒培德說:“關主任,朋友有真朋友,有假朋友。這話就不細說了,沒意思。”


    關隱達不願把事情想得如此天真,笑道:“老舒,我很感謝你。有你這樣的朋友,也不冤枉了。但是,我對當市長毫無興趣。”


    舒培德搖搖頭,又咽把口水,很懇切的樣子,說:“關主任,您會做官,但沒官癮,西州人都知道。您值得人尊重的,就這些地方。可是,西州老百姓需要您。您隻要站出來,肯定會大展雄風。張兆林、宋秋山、周一佛,我都是常打交道的,都算是朋友。說句不敬的話,他們都能做到省級領導,您可以做得比他們更大。別說我老舒賺了幾個臭錢,就狂妄起來了。我說,關主任您不如聽我一回,我倆玩一把。”


    關隱達笑道:“老舒,這話不要再提了。”


    舒培德很失望的樣子,說:“關主任,我是真佩服您啊!”


    關隱達說:“老舒,今晚說的這些話,這裏說這裏止。”


    舒培德歎了聲,說:“好吧。”


    舒培德走了,陶陶從裏屋出來,說:“老關,你到底不糊塗。”


    “你都聽見了?”關隱達問。


    陶陶說:“平時你同別人說什麽,我從不在意的。今天我偶然聽到一句,太可怕了,就幹脆聽下去了。你想過舒培德的真實意圖嗎?”


    關隱達說:“我想過,但沒法弄清他的真實想法。如果他受人指派,隻是想試探我,他犯不著開這麽大的玩笑。如果真想把我推上市長位置,我又懷疑他的能力。”


    陶陶笑著問道:“你說真話,想不想當這個市長?”


    關隱達認真想了想,說:“回去幾年,我會希望自己當市長。現在,不想了。”


    “可是今天舒培德特意上門來說這事兒,太奇怪了。”陶陶說,“老舒都五十多歲的人了,還拿這事兒開玩笑?”


    關隱達點點頭,不說話。的確太奇怪了。舒培德非常老到,照說不敢莽撞的。關隱達左思右想,都拿不準。真是個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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