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隱達想起來都有些後怕:舒培德真的出事了。他涉嫌走私成品油,進了鐵籠子。舒培德不是誰輕易動得了的人物。他的麻煩隻怕很大,不然肯定被保下來了。抓了舒培德,必定要驚動很多人。關隱達聽說了這事,暗自倒抽涼氣。幸好自己還算清醒,如果聽信他的話,湊著熱鬧想當市長,就貽笑天下了。


    沒過幾天,關隱達收到封奇怪的信。看了半天,才明白過來。他隻覺腦袋發麻,眼前一切都變得荒誕起來。


    各位領導:舒培德是個大騙子,他行騙起家,搖身一變成了著名民營企業家,頭上戴著很多紅帽子。現在他終於現了原形。為了幫助大家了解他的真實麵目,我提供一份材料。


    這是當年舒培德在西州行騙的一份投資意向書,中英文對照。中文看上去堂而皇之,英文翻譯過來觸目驚心。隻因西州官場上沒人認得英文,舒培德那位幽默的同學白白浪費了自己的智慧。


    舒培德長期同腐敗官員勾結,沆瀣一氣。舒培德這次因走私而被捕,其實他的罪惡遠不止此。深挖下去,隻怕是驚天大案。群眾正擦亮眼睛,看這出戲如何演下去。


    下麵是投資意向書的英文翻譯:  <blockquote>關於上述投資意向的“翻譯”</blockquote><blockquote>這是一份無法翻譯的投資意向書,我的這種“翻譯”方式也將是絕無僅有的。因為前麵中文一共五條,所以我也湊出以下五條。不倫不類,敬請包涵。</blockquote><blockquote>1.這是一個騙局,投資意向書的持有者是個騙子。他曾用過許多化名,真名叫舒培德,小名培兒。他在行騙中偶爾使用真名,這是當他看出受騙人比較愚蠢的時候。他謊稱自己是美國西蒙·培爾公司商務代表,其實該公司隻有天堂或者地獄才有。培爾就是培兒。</blockquote><blockquote>2.這是個天才的騙子。他從小浪跡江湖,大行騙術。七十年代冒充高幹子弟行騙大江南北,屢屢得手。後來東窗事發,被判處有期徒刑七年。他一九八一年出獄後重操舊業,騙術更加爐火純青。他曾冒充西南某酒廠副總經理到東北行騙,騙取貨款三十幾萬元,至今沒有敗露。此隻是一例。</blockquote><blockquote>3.此人聰明絕頂,最能取信於人,慣於混跡官場。所幸的是他隻有小學文化程度,不然說不定還會上聯合國玩他的騙術。</blockquote><blockquote>4.即使哪位官員識破了他的騙術,說不定早已被他牢牢掌握難以脫身了。所以我奉勸各位官員,莫貪小利,潔身自好。</blockquote><blockquote>5.我是舒培德小學同學,現為某中學英語教師。我曾認真地為他翻譯過一些投資意向書或合同書之類。同學相求,不便推辭。但是這位兄弟玩得太過火了,弄不好我也會搭進去的。萬不得已,出此下策。不要以為是他給我分肥太少我才這麽幹的。我聲明他所做的一切與我概無關係。</blockquote>


    關隱達看罷,竟愣了半天。信件是複印的,投資意向書也是原件複印的。肯定很多人都收到了這封信。他想此時此刻,這些近乎荒唐的文字,不知讓多少人害怕、竊喜或疑惑。關隱達的英語忘得差不多了,半認半猜還能知道個大概。他仔細閱讀了英語原文,的確是翻譯出來的意思。真是奇怪,差不多過去十多年了,就沒別的人注意過這份意向書?想當初,舒培德身份尊為美國公司商務代表,同當時的西州地委領導談判投資事宜,多麽威風!而那些半個英語單詞都不認得的官員們,拿著這份投資意向書,又是多麽滑稽!


    這位投資意向書的收藏者也太沉得住氣了。


    關隱達掐指一算,舒培德假扮美國公司商務代表時,正是伍子全時代。伍子全是從生產隊長慢慢爬上地委書記的,沒多少文化。據說他最著名的事跡是冬夜裏修水庫,穿著襯衣挑土。正好有上級領導親臨工地視察,發現了這位先進典型。伍子全就被評為省勞動模範。他從此平步青雲,一直當到地委書記。可是“文化大革命”中,有人卻揭發他假積極。原來他襯衣裏麵偷偷兒穿了件棉背心。此事沒人知道是真是假,卻在西州廣為流傳。想讓伍子全識破舒培德,也太難為他了。


    舒培德慢慢起家那會兒,就是所謂陶凡時代了。關隱達見證過舒培德同陶凡的交往,相信陶凡是清白的。但是別人會相信嗎?


    張兆林時代,舒培德就進入全盛時期。當時地委倡議領導幹部同企業家結對子,交朋友。張兆林交的朋友就是舒培德。後來有種說法,管這種現象叫領導幹部傍大款。成天同企業家廝混的領導幹部,竟被歸入妓女之流了。


    孟維周打開那封匿名信,頓時傻了眼。心想真是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啊。當年張兆林調省裏時,孟維周幫著清理文件資料,偶然發現了這份投資意向書。他本想銷毀它,從此天下太平,卻留了下來,想著說不定哪天會有用處。那份意向書一直鎖在他的保險櫃裏,幾乎讓他忘記了。沒想到還有別人也存著心眼兒。他原以為沒人看出那份意向書的破綻,不然要出事早出事了。


    舒培德被捕的前兩天,張兆林打電話給孟維周,說:“這個案子上麵很重視,西州市委要加強領導,督促有關部門認真偵查,盡早結案。”


    張兆林講得很原則,三言兩語。孟維周聽著心領神會。原來,舒培德是沿海走私大案牽出來的,北京方麵密切關注,省裏已沒辦法保他了。孟維周明白張兆林的所謂盡早結案,就是不要牽扯太寬。


    孟維周便立即召見了檢察長,隻說省委很重視舒培德案子,我們要派政治上絕對可靠的同誌來負責,集中時間,從速結案。他沒有提起張兆林名字,口口聲聲隻說省委。


    孟維周琢磨再三,不知該不該就舒培德的事同萬明山細細商量一次。他倆自然通過氣的,但說的都是官話。看來情況越來越複雜了,兩人得開誠布公才行。他想這封意向書,萬明山肯定也收到了。不知他會有什麽反應?萬明山同舒培德的關係到底深到何種程度,誰也拿不準。外麵對萬明山的說法越來越多,簡直十惡不赦了。


    孟維周擔心聽憑輿論泛濫,老百姓情緒會越發激化。兩天前,孟維周專門跑到省裏匯報,張兆林隻說原則話。張兆林的性子,孟維周摸得最透。張兆林的原則話,有時是不得不說,有時說了等於沒說。關於萬明山,張兆林說的原則話,就等於沒說話。


    孟維周推斷,在萬明山的問題上,省委意見還有分歧。


    孟維周在辦公室踱步足足半小時,最後決定暫時不同萬明山碰頭。他想靜觀兩天,看萬明山會不會來找他。


    可是奇怪,過去兩天了,竟然沒人同孟維周說到意向書的事。他便警覺起來,心想這裏麵肯定別有文章。他料定這封複印信會滿天飛,隻怕不下數百人收到了。但人們在他麵前都三緘其口,就耐人尋味了。人們是否都以為他同舒培德過從太密,忌諱提起?


    孟維周心裏難免虛了起來。孟維周正忐忑不安,張兆林來了電話:“你們務必抓緊辦結舒培德案子,千萬不能因為這事兒影響選舉。”


    孟維周終於明白,省委意見最後統一了,就是仍然要維護組織意圖,選舉萬明山當西州市市長。


    孟維周就得同萬明山協同作戰了。他親自打了電話,約見萬明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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