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人生再也經不起任何重大的變故了。


    特別是發生在我媽身上的任何事情。


    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人比我媽更重要。


    所以她一旦有什麽事情,我會崩潰的。


    急診室的門開開合合,護士進進出出地去血庫拿血包,我雖然沒往裏麵看,但是每次開門我都聞到了從急診室裏傳出來的濃重的血腥味。


    那血腥味熏得我的頭發暈,一股腥甜的東西不停地從我的胃裏往上翻湧。


    我拚命地忍住,強忍住,但是我忍不住內心的恐懼和不安。


    我知道我媽傷得很嚴重,但我一直拚命地告訴自己,並沒有那麽嚴重,隻是看上去很嚴重罷了。


    我和張嬸相互攙扶著,張叔在急診室的門口不停地踱來踱去,他踱的頻率有些太快了,張嬸忍不住嗬斥他。


    “你能不能坐下來?別走來走去的,你這個樣子讓人看得心煩死了。”


    “我坐不住啊。”張叔說。


    這個時候誰能坐得住?


    我靠在牆壁上,這時電梯門叮鈴聲打開,我下意識地往門口看了一眼,便看見沈時倦大步流星地從電梯裏走出來。


    他還穿著結婚禮服,胸口上的新郎胸花都沒摘下來。我不知道他是怎麽知道我媽出事的,但他消息一向靈通。


    我是真的不想影響他和陳可欣的婚禮,說白了就是不想讓沈時倦用任何借口臨陣脫逃。


    可現在我已經沒有精力理會那麽多,我看了他一眼,就把目光從他身上收回來。


    這時急診室的門再一次打開了,這次出來的是醫生。


    看著他臉上凝重的表情,我的身體不由自主地往下癱軟。


    一隻有力的胳膊將我慢慢往下滑落的身體拽了起來,我不知道是誰,我隻聽見醫生沉痛的語氣。


    “傷者送來的時候太晚了,而且傷得太重,失血過多,其中一位傷者搶救無效...”


    我幾乎是連滾帶爬地跑進了急診室,急診室裏有兩張床,我在其中一張床上看到了儲美珍。


    她躺在我身上插滿了管子,嘴裏也插著呼吸機。


    然後我又將目光投向另外一張床,那張床上同樣也有人,但是不同的是她身上蓋了一個白被單,將頭和腳都蒙住了。


    但是我看見了沒有被白被單蓋住的手,那手上淺紫色的指甲油,還是我前段時間非要幫我媽塗上的。


    張嬸他們衝進來攙扶住了我,其實此時我特別平靜,因為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麽,我也不認為躺在被單底下的那個人就是我媽。


    傍晚的時候我出發去沈時倦的婚禮之前,我媽還給我打了電話,那時候一切如常,她還在擔心我的情緒。不過兩一個多小時之後,我媽就躺在這白被單下麵毫無生氣地這樣躺著。


    他們使勁把我往外拖,可是我還沒有確認那個人到底是不是我媽。


    說不定不是呢,紫色的指甲油又不是這個世界上獨一無二的。


    我媽可以塗,其他人也可以塗。


    我用力掙脫開張姐他們往床邊走去,張姐死死地抱住我的後腰,她哭得我都聽不清她到底在說什麽。


    “張嬸。”我用力掙紮:“你放開我,我要去確認一下那個人不是我媽,我隻是去看一眼。”


    “晚凝,我們先出去好不好?我們先出去。”


    “我隻是看一眼而已。”他們為什麽不給我看呢?我這麽平靜的在說話,我臉上甚至連一滴淚都沒有,而張嬸早就哭得泣不成聲了,她哭什麽呢?


    現在躺在被單下的那個人,一定就是我媽嗎?


    “張嬸,你放手,我就是去確認一下,你放開我!”


    我拚命掙紮,但是我渾身無力,我掙脫不開張嬸的手。


    這時,沈時倦摟住了我的肩膀,她對張嬸說:“讓她看吧。”


    張嬸看著他片刻,輕輕鬆開了手,我向床邊撲過去,好幾米的距離,我大概不到一秒鍾就衝過去了,就像炮彈射過去那麽快。


    但是我到了床邊,卻失去了掀開不丹的勇氣。


    我就這麽在床邊傻傻地站著,我的手都已經碰到了被單,我覺得它比冰還冷,但是我就是沒有勇氣掀開。


    我希望我媽忽然在急診室的門口大聲跟我說:“晚凝,你在幹嘛呢?”


    但是並沒有。


    我往門口看了一眼又一眼,隻有a先生站在那裏,用悲天憫人的眼神看著我。


    我終於伸出了顫抖的手,掀開了被單。


    我閉著眼睛,眼淚水已經糊了我滿臉,在模糊的視線中我看到了一張血肉模糊的臉。


    “太太。”我的耳邊傳來張嬸的嚎啕聲。


    我很納悶,張嬸是怎麽認出來的呢?


    她滿臉的血根本不像我媽,她雖然50多歲了,但是她一向那麽優雅,那麽美麗。


    她怎麽會是現在這副連五官都辨認不出來的模樣?


    我回頭很認真地跟張嬸說:“她不是我媽,張嬸你哭錯了。”


    張嬸哭得更厲害了,沈時倦將我摟得很緊。


    “走吧,晚凝。”


    我還沒有確定她是不是我媽,我怎麽能走呢?


    “去打一盆水來。”我說:“我現在看不清他的樣子。”


    “我來擦吧,晚凝。”張嬸哭著說。


    “去打一盆水來。”我聽見沈時倦不知道跟誰在說,過了一會一盆水放在我的手邊。


    我打濕了毛巾,顫抖的手輕輕地擦拭著那張血肉模糊的臉。


    我的手抖得不行,沈時倦握住了我的手腕,輕輕地挪動著,汙血被擦去,我看到了一張我熟悉不過的麵容。


    熟悉又不熟悉。


    因為我從來沒有見過我媽這樣麵無人色的,一動不動地躺在病床上的樣子。


    她的樣子好陌生啊,她閉著眼睛一動不動。


    我不知道一個人失去生命會在多快的時間裏就四肢僵硬,像一根木頭一樣硬邦邦的。


    “媽。”我跟她說話,但是她一點反應都沒有。


    我去摸她冰涼的手的時候,我知道我這個世界上最冷的東西是什麽,那就是此刻我媽的手。


    他們拉我走,但我不肯,我執意要幫我媽擦幹淨身上所有的血汙,我媽最愛漂亮了,她絕對不允許她髒兮兮地離開這個世界,而且她要穿得很漂亮很得體。


    我幫我媽擦幹淨了身上所有的血汙,現在我要回家去幫我媽找一件漂亮的衣服。


    我聽到醫生在跟張嬸他們說:“我們這邊就打電話讓殯儀館的車過來了。”


    “我媽這個樣子,誰也不能把她帶走!”我衝過去跟醫生大聲說:“她那麽愛漂亮,我要讓她漂漂亮亮地離開。”


    “我陪你回去給伯母拿衣服。”沈時倦說:“你放心,伯母會在這裏等著你。”


    我回頭看了一眼床上的我媽,踉踉蹌蹌地走出了急診室。


    顧焰馳迎麵而來,他跟我打了個照麵,我想起了儲美珍她還活著。


    她們兩個是乘同一輛車回來的,為什麽儲美珍活著,而我媽卻死了?


    我覺得不公平,這個世界有太多的不公平。


    我想問清楚顧焰馳,畢竟我媽是陪他媽去的廟裏,但我現在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我回到了家裏,推開我媽的房門,她的房間收拾得幹幹淨淨,整整齊齊。


    她已經有好多天都沒有回來住了,每天張嬸都會在她房間的花瓶裏插上花喜歡的花。


    我在充滿花香的房間裏尋找我媽的衣服。


    我媽以前偏愛旗袍,但我覺得旗袍太老氣了,最近她也喜歡新中式,自從我爸去世之後,我媽就沒有再買過新衣服了。


    所以我把我媽所有衣服都翻了個底朝天,每一件都不滿意,不是太素了就是款式太舊了。


    我媽的臉色那麽蒼白,要穿越稍微亮一點的顏色。


    我在挑衣服的時候,沈時倦一直在旁邊很安靜地陪著我。


    我沒有找到我想要的衣服,他看看我,拉著我的胳膊走出房間。


    “我們去給伯母挑新的。”


    現在已經晚上十點多鍾了,所有的商場都關門了。


    不過他是沈時倦,他有別人辦不到的能力。


    他親自開車帶我去了商場,路上他打了一個電話,等我們到商場門口的時候發現裏麵燈火透明的。


    我才想起這個商場是沈家的,反正是自己家的產業。想幾點開門就幾點開門,想幾點關門就幾點關門。


    我去了一家我媽以前最喜歡的牌子,挑到了滿意的衣服。


    一件鵝黃色的新中式,這種嬌嫩的顏色一定很襯我媽的皮膚。


    我又給她配了裙子,高跟鞋,還有各種飾品。


    我捧著那隻鵝黃色的大盒子,就像是捧著一件珍貴的禮物回到了醫院。


    我媽還在急診室裏安靜地等著我,張嬸流著淚,跟我一起幫我媽換上了新衣服。


    穿上了新衣服的我媽仿佛下一秒就能坐起來似的,笑著跟我們大家說,這麽晚了怎麽還不睡啊?


    “晚凝。”張嬸顫巍巍地握著我的手:“殯儀館的車要來接你媽,送走她,你就回去休息好不好?“


    我哪能休息,我還有很多事情要做,我要給我媽設靈堂,我要發訃告,我還要搞清楚我媽到底是怎麽出的車禍。


    我這才注意到儲美珍已經不在急診室了,見我環顧四周,張嬸告訴我。


    儲美珍還沒脫離危險,她進了重症監護室。“


    我點點頭,對身邊的沈時倦說。


    “我想搞清楚我媽出車禍的原因,你可以幫我嗎?”


    他立刻走到一邊去打電話,我則搬了一張小板凳在我媽的床邊坐著。


    從頭到尾我都沒有哭過,此時我沒有眼淚,我的淚腺被什麽封住了一樣,一滴眼淚都流不出來。


    在搞清楚我媽出車禍的原因之前,我不會讓任何人帶走她。


    此時此刻,我仍然需要沈時倦,他可以滿足我的任何無理要求。


    過了一會兒,沈時倦走到我身邊告訴我。


    “伯母的車是被大貨車給撞了的,司機好像當時犯了病,沒有控製住車子就撞向了伯母的車,從車的右側過來,正好伯母坐在右側,所以伯母比儲美珍嚴重。”


    我媽坐在右側,我知道了一定是他先讓楚美珍坐進車裏,然後他才坐進去,所以他坐在了右邊。但凡他隻吃一點。先坐進去,那死的那個人就是楚美珍,而不是我媽了。


    “那個司機呢?”


    “在醫院做完了檢查,已經沒什麽大礙了。”


    “他還在醫院嗎?”


    “被警察帶去調查,現在應該是放了初步認定是意外。”


    “那司機什麽病?”


    “癲癇。”


    “癲癇患者可以開大貨車嗎?他們不做健康檢查嗎?這麽高危的行業,怎麽能允許一個癲癇病人開車呢。”


    我不是質問沈時倦,我是自問自答。


    我不相信這個答案,我不認為這是意外,我怎麽想的也怎麽跟沈時倦說了。


    “晚凝,我會找人查得清清楚楚的,你放心,如果不是意外,我絕對不會讓伯母就這麽不清不楚地走了的。”


    我扭過頭,握住了我媽冰冷的手。


    我聽見自己的聲音挺不講理的一字一句在跟沈時倦說。


    “不查出我媽的死因她就待在醫院裏,哪都不去。”


    “好。”他就回答了一個字。又走到門外去打電話了。


    a先生還沒走,看上去比我更憔悴。


    他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試圖安慰我,但是他也什麽都沒說,我知道安慰人的話最難說了,說得不好適得其反。


    所以他沒說話,就靜靜地陪著我。


    “a先生,你回去休息吧,不用在這裏陪我熬著。”


    “晚凝。我知道用節哀順變這幾個字。根本無法寬慰你。我了解你的感受。但是人活在這個世界上,身邊的親人總有人會先走,有的人會後走。”


    a先生的話我無力反駁,因為他太太前兩年走的時候,他不會比現在我更好過。


    但是夫妻終究不同於母女,我和我媽一直相依為命地生活著。


    我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天她會先我一步而去。


    我那個時候總是擔心,如果我死了我媽一個人該怎樣活下去。


    我卻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天,孤獨地留在這個世界上的人是我自己。


    原來活下來的那個人才是最痛苦最無助,最害怕的。我怕我媽一個人上路太冷清,也怕我從此之後一個人不知道該如何活下去。


    我終於留下了今天晚上的第一滴眼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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