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歲的烏爾比諾醫生是最受青睞的單身漢。他在巴黎長期旅居後剛剛回來。


    在巴黎,他進修了內科和外科。從登岸開始,他就充分說明,沒有虛度過一寸光陰。


    他比去的時候更加衣冠楚楚,更加自信。同窗學友中,沒有第二個人在學術上象他那樣一絲不苟和知識淵博,也沒有第二個人在跳現代舞蹈或即興演奏鋼琴上比他更棒。他個人的才華和風度令人傾倒,他家裏的財富令人羨慕,和他門當戶對的姑娘們彼此暗自較勁兒,對他頻送秋波,他也向她們投桃報李,但始終保持著灑脫,求越雷池而魅力猶存,直到嫵媚迷人的費爾米納使他一見鍾情。


    他總是津津樂道地說,那次戀愛是誤診的結果。他自己也無法相信後來居然成了事實,尤其是發生在他一生中的那個時刻,發生在他把全部感情都傾注在他的城市命運上的時刻。他總是三句話不離本行,而且是脫口而出地說,世界上沒有另外一座城市能同他的城市媲美。在巴黎,深秋季節他挽著邂逅相逢的情人的胳膊漫步,覺得再也找不到比那些金色的下午更純真的幸福了,火盆裏的栗子發出山野的清香,手風琴在憂鬱地低吟,愛欲難填的情人們,在露天陽台上沒完沒了地你親我吻。然而,他以手撫膺說,拿這一切來換加勒比四月裏的一咧,他也不幹。當時,他還太年輕,還不知道內心的記憶會把不好的東西抹掉,而把好的東西更加美化,正是因為這種功能,我們才對過去記憶猶新。可是,當他倚在輪船的欄杆上重新看到殖民地時期留下的老區那片白色的高地,看見鶴立在屋頂上的禿鷲,看見晾在陽台上的破衣爛衫的時候,也隻有在這個時候,他心裏才明白了,抑惡揚善的懷鄉病,輕而易舉地讓他上了個大當。


    輪船緩緩穿過一片牲畜的浮屍駛進港灣,受不了那股惡臭,大部分旅客都躲進船艙裏去了。年輕的醫生沿著舷梯棄船登岸,他身穿合體熨貼的三套件駝絨西服,外罩一件長罩衣。臉上蓄的胡子,跟青年時代的帕斯托的一樣,分頭中間的線條,清晰而白淨。他顧盼有度,堪堪蓋住了那個雖非不忍卒睛卻也令人望而生畏的領結。


    碼頭上幾乎空無一人,幾個沒穿製服的赤腳大兵在值勤,他的兩個妹妹、母親和幾個最親密的朋友在等著接他。雖然他們歡天喜地,他還是覺得他們憔悴而毫無生氣。


    他們談到危機和內戰的時候,仿佛是在談某種遙遠而不關痛癢的事情,但每個人都語辭閃爍,目光遊移,言不由衷。最使他震動的是他的母親,她原來是個品貌端莊而富有社交活力的風姿綽約的女人,曾在生活中大顯身手,現在卻穿了一身散發著樟腦味兒的經綢衣裳,一副。憔悴枯槁的寡婦模樣。兒子的猶豫使她覺察到了自己容貌的變化,她以攻為守搶先問兒子為什麽臉色象石蠟似的白裏透青。


    “這是生活所致,母親。”他說,“巴黎使人臉色發青。”


    後來,靠著母親坐在關得嚴嚴實實的車子裏的時候,他覺得熱得透不過氣來。


    車窗外一閃而過的一幕幕觸目傷心的景象,使他再也無法忍受。大海恍若死灰,昔日的侯爵府第,差不多變成了一群群叫化子的棲身之所,沁人心脾的茉莉花香聞不到了,有的隻是露天堆放的垃圾堆散發出來的惡臭。他覺得所有的東西都變得比他走的時候更窄小、更破舊、更淒慘了。街道上的糞便堆裏,饑鼠成群,拉車的馬也嚇得猶豫不前。在從港口到他家這段漫長的路上,在總督區的中心地帶,他沒發現任何足以和他的鄉思相稱的東西。他看不下去了,把頭扭向後麵,免得被他母親看見,無聲的眼淚簌簌地滾落下來。


    古老的卡薩爾杜埃羅侯爵府,即烏爾維若?德?拉卡列家族世代居住的那幢邸宅,和周圍那些劫後餘生的房屋相比,也不是維護得最好的。烏爾比諾醫生走進陰暗的前廳,看見內花園塵封的噴泉,銀漸在無花的野草叢中亂爬時,心都碎了。他發現,在通向正廳的路上,那條圍著銅欄杆的寬闊的台階上,好些大理石已不翼而飛,剩下的也都破碎不全。他父親,一位獻身精神高於醫術的外科醫生,死於六年前那場使這個城市陷於滅頂之災的亞洲霍亂,這幢房子的生氣也隨之消失。他母親布蘭卡太太,決心終身不除喪服,由於悲痛壓抑,早已把亡夫在世時遠近聞名的載歌載舞的晚會和家庭音樂會取消了,代之以下午舉行的九日祭。他的兩個妹妹,一反活潑的天性和對交際的喜好,變成了修女院的行屍走肉的修女。


    回家當晚,懾於黑暗和沉寂,烏爾比諾醫生一宵沒有入睡。從沒有關嚴的門的縫隙裏鑽進來了一隻石鳥,每打一點鍾都在臥室裏叫喚。他向聖靈念了三遍玫瑰經,還念了記憶所及的各種驅邪消災以及保佑夜晚平安的各種經文。從隔壁那個名叫“聖母”的瘋人院裏傳來的瘋女人的狂喊聲,甕裏的水不緊不慢地滴到盆裏的響徹各個角落的前喀聲,在臥室裏迷失了方向的那隻石烏的長腿在地上的踱步聲,以及他對黑暗的天生恐懼和亡父在這座沉睡中的空曠屋子裏的陰魂,使他毛骨悚然。五點鍾,那隻石鳥和鄰居的公雞一起弓項啼鳴的時候,烏爾比諾醫生雙手合十乞求神聖的上帝保佑,他不敢再在已成廢墟的家鄉多呆一天了。然而,親人們的疼愛,禮拜日的郊遊,他那個階層的未字閨秀們的表示渴慕的奉承,使他淡忘了第一天晚上的痛苦。漸漸地,他對十月裏的悶熱,對刺鼻的氣味,對朋友們的幼稚見解,對“大夫,明兒見,甭擔心”都習慣了,最後在習慣的魔力麵前屈服了,很快他就對自己的回心轉意找到了方便的答案。這裏是他的天地,他對自己說,是上帝為他創造的悲慘而壓抑的天地,應當隨遇而安。


    他做的第一件事,是接管父親的診所。對那些英國家具,他原封未動。家具笨重而結實,上麵的木頭在黎明時的寒風中嘎嘎作響。但那些總督時期的學術機構和浪漫派醫學機構簽發的字據,他把它們通通搬到閣樓上去了,把法國新潮學校的文憑放進了玻璃框。除了一幅醫生正在搶救一名裸體女病人的畫像和一張用哥特式字體印的古希臘醫生的座右銘之外,他把那些褪了色的圖片都摘掉了,把自己在歐洲各個學校獲得的許多各式各樣的評語優良的文憑貼了上去,緊靠著他父親那張僅有的文憑。


    他想在慈善醫院推行新章法,但這並不象他所想象的那麽容易,盡管這是發自年輕人的激情。這所陳舊的醫院,頑固地堅持那些早已過時的迷信,比如把病床的腿兒放在盛著水的盆子裏避免疾病爬上床,或者規定在手術室穿名牌衣服和戴羚羊皮手套,因為他們有個根深蒂固的信念:考究是無菌操作的基本條件。這位初來乍到的年輕人用嚐尿的辦法來確定尿裏是否有糖,象稱呼同窗學友似的提及查科特和圖肖,在課堂上鄭重警告牛痘有致人於死地的危險,卻又對新發明的坐藥相信到了令人懷疑的程度,這一切都讓人受不了。他在各方麵都同別人格格不入:他的改革精神,他的怪癖般的責任心,在一個人們到處都是風趣成撤的國家,他對詼諧反應遲鈍。他那些實際上是他最難能可貴的美德都引起年長同事的妒忌和青年人油腔滑調的嘲笑。


    他最感到擔憂的,是城裏那種可怕的衛生條件。他在各個方麵的最高當局之間奔走求助,建議把那些西班牙式的陰溝填掉,那是巨大的老鼠溫床,代之以加蓋的下水道;髒東西也不能象過去和現在那樣瀉進市場旁邊的海灣裏,而應運到遠方某處的垃圾堆裏去。設備齊全的殖民地時期的房屋有帶糞坑的廁所,但擁擠在湖邊容易窩棚裏的人,卻有三分之二是在露天便溺。糞便被太陽曬幹,化作塵土,隨著十二月涼爽宜人的微風,被大家興衝衝地吸入體內。烏爾比諾醫生曾試圖在古堡裏開辦一個義務訓練班,讓窮人學會修建自備廁所。他曾一無所獲地鬥爭過,禁止在樹林裏倒垃圾——千百年來,那裏已經變成了藏垢納汙的淵源——他主張至少每周收集兩次垃圾,拉到沒人的地方去燒掉。


    他明白,飲水是個致命的危險。想修一條水管,簡直成了癡人說夢,因為那些有能力促成這件事的人,都有自己的地下水池,厚厚的青苔下麵,藏著多年儲存的雨水。那個時期最值錢的家具之一,就是用刨光的木板做的水甕,水甕的石頭漏嘴夜以繼日地把水滴入水缸。為一了防止有人就著吸水的鋁瓢喝水,瓢的邊兒是鋸齒形的,就象滑稽戲裏的王冠一樣。盛在若明若暗的陶罐裏的水,顯得又清又涼,還帶有林間山泉的餘味兒。但是。烏爾比諾醫生並沒有被這種自欺欺人的淨化所迷惑,他心裏清楚,雖然采取了種種防範措施,水甕底部依然是蛆蟲的草生之地。童年時候,為了消磨百無聊賴的時光,他帶著近乎神秘的驚奇久久注視那些了了,跟當時許許多多人一樣,他確信號了是精靈,是小妖,它們在靜靜的水底的泥沙裏向小姑娘求愛,而且為了愛情,它們會進行瘋狂的報複。小時候,他看見過一位名叫拉薩拉阿l德的女教師的房子被弄得支離破碎,因為她鬥膽得罪了精靈。他還看見過滿街的碎玻璃片兒,為了破壞窗戶,精靈們三天三夜運來了成堆的石頭。很長時間,他對此信以為真,後來他從學習中知道了子了實際上就是蚊子的幼蟲,不過一旦學會了,就永遠也不會忘記,因為從那時候起他就發現,不僅是子了,還有許許多多害蟲,都可以安然無恙地通過我們那些天真的石頭濾嘴。


    在相當長的時間裏,人們畢恭畢敬地認為,城裏成千上萬的男人不以為恥反以為榮地拖著的陰囊跡氣,全是水池裏的清水所賜。烏爾比諾在上小學的路上看見那些店氣清人在赤日炎炎的下午坐在各自的家門口,用扇子給那跟一個在兩腿中間睡著了的孩子一般大小的睾丸扇風的時候,總免不了有大禍臨頭的預感。據說,在風雨交加的夜晚,底氣會發出不祥之鳥的叫聲;如果在近處點燃一片兀鷹的羽毛,瘋氣就會使人痛得死去活來。然而,沒有一個人因為這種倒黴事怨天尤人,因為碩大無朋的陰囊,是一種淩駕於一切之上的男人的驕傲。烏爾比諾醫生從歐洲回來的時候,早已知道這些信仰是毫無科學根據的了,但是這些信仰在當地根深蒂固,不少人因為擔心培養大陰囊的方法從此失傳,反對在水池中增加礦特質。


    跟水質不純一樣,公共市場的衛生狀況也令烏爾比諾醫生感到擔憂。市場是幽魂灣正麵的一大片空地,安的列斯公司的帆船就停靠在幽魂灣裏。當時的一位著名旅行家,把它描繪成了世界上最琳琅滿目的市場之一。確實,市場物資豐富,品種繁多,熱鬧極了,但同時也許是最令人擔心的。海浪忽東忽西地去而複來,海灣的潮汐把汙水溝排進海裏的垃圾又湧回地上,市場就躺在自個兒的糞便裏。緊靠市場的那個屠宰場,也在那裏傾倒髒東西,砍碎的腦袋,腐爛的內髒、牲口的糞便,靜靜地飄浮在血泊上,暴曬在陽光下。兀鷹、老鼠和狗,為爭食掛在貨棚房簷下麵的鹿肉和美味可口的索塔文托閹雞,還有那晾曬在席子上的阿爾霍納早豆莢,沒完沒了地吵鬧不休。烏爾比諾醫生想整頓這個地方,提出把屠宰場遷走,修一個象他在巴塞羅那看到的古河道入海口那種玻璃圓頂的室內市場——那些市場裏的食品,收拾得漂漂亮亮,幹幹淨淨,吃了都覺得可惜。然而,在他那些有地位的朋友中,就連對他最言聽計從的也不同情他的狂想。他們是些這樣的人:以自己的籍貫為驕傲,炫耀城市的曆史功績,它的文物的價值,它的英雄主義和施旋風光,渾渾噩噩。時光對城市的侵蝕,他們卻視而不見,和他們相反,烏爾比諾醫生則是以深切的愛和現實的眼光來看待城市的。


    “這座城市倒真是難得,”他說,“四百年來我們一直企圖毀掉它,卻至今沒有達到目的。”


    然而,大禍臨頭了。傳染性霍亂,在十一周內,創造了我國曆史上的死亡記錄,而這場霍亂的第一批犧牲者,就是猝然倒斃在市場的幾處水坑裏的。在此之前,有些地位顯赫的人物死後在葬在教堂的墓地裏的,與那些落落寡合的主教及教士會信徒為伴,另一些不是那麽富的人,則葬在修道院的院子裏。窮人們埋在殖民地公墓,公墓在一座迎風的小山上,一條汙濁的水渠橫在小山和城市中間,水渠上那道泥灰橋的拱形防雨頂蓋上,有位未卜先知的市長下令刻上了這麽一行字:“入此門者應將一切希望留在門外。”霍亂流行的頭兩周,公墓就已人滿為患。盡管把許許多多不知姓名的顯貴人物的枯骨遷進了萬人坑,教堂裏還是騰不出一個墓穴。沒掩蓋嚴實的墓穴裏散發出來的水汽,使大教堂裏的空氣都變稀薄了,大教堂的門三年之中再也沒打開過,直到費爾米納在大彌撒上第一次遇到阿裏薩的時候為止。第三周,聖克拉拉修女院的回廓上死屍都堆不下了。一直難到了楊樹林裏,後來隻好把比楊樹林大兩倍的教堂大菜園改成公墓。在那裏,人們挖成深葬墓穴,準備分三層堆理死人,草草安葬,不裝棺材。然而,後來連這種辦法也不得不放棄了,因為理滿了死人的土地變成了一塊海綿,一腳踩下去就滲出惡臭難聞的血水。於是,決定在離城市不到一西班牙裏的那個名叫“上帝之手”的育肥牧場裏掩埋死人,那個牧場後來被命名為“大同公墓”。


    自從發布發現霍亂的公告開始,每隔一刻鍾。當地駐軍營地的碉堡就鳴炮一響,晝夜如此。按民間的迷信說法,火藥能辟邪。霍亂在黑人中間流傳得最厲害,因為黑人最多,也最窮。不過,實際上霍亂並不管你是什麽膚色和何種出身。同突然蔓延開來一樣,霍亂又突然停止了,從來沒弄清楚到底有多少人死於非命,這倒不是無法統計,而是因為我們最常見的美德之一就是對自己的不幸逆來順受。


    馬可奧雷略?烏爾比諾醫生,即烏爾比諾醫生的父親,在那些不幸的日子裏成了一位人民英雄,同時也是最引人注目的犧牲品。根據政府的決定,他親自製訂了抗病戰略並親自領導了抗病鬥爭。他自報奮勇幹預一切社會事務,在瘟疫最猖獗的那些日子裏,他成了淩駕一切的權威人士。幾年之後,烏爾比諾醫生在查閱那段曆史的大事記時,證實他父親的辦法是仁慈重於科學,許多做法是和常理背道而弛的,在很大程度上為瘟疫橫行起了推波助瀾的作用。他懷著兒子對父親的同情心證實了這一點——生活逐漸把兒子變成了父親的父親,破天荒第一次,他為在父親鑄成錯誤孤軍奮戰的時刻沒有伴隨在父親周圍而感到痛心。不過,他沒有貶低父親的功績:勤勤懇懇,奮不顧身,尤其是他的孤膽,說明他對城市從飛來橫禍中死而複生後人們奉獻給他的豐厚的榮譽是當之無愧的。他的名字,理所當然地同其它並不那麽光彩的戰爭中曾出現的不少英雄人物的名字排在了一起。


    父親沒有享受到他的榮耀。當他發現自己染上了他曾目睹並同情過的別人所患的絕症時,想都沒想去徒勞無益地掙紮一番,而是與世隔絕,以免傳染別人,他把自己反鎖在慈善醫院的一間後勤工作室裏,對同事們的呼喚和親人們的哀求充耳不聞,對走廓裏地板上擠得滿滿的垂死掙紮的霍亂患者的撕心裂肺的哀號無動於衷,給妻子兒女們寫了一封表露對他們的火熱的愛和困活了一輩子而感謝上蒼的信,信中抒發了他對生活的無比的接骨銘心的熱愛。那是一封毫無掩飾的長達二十頁的告別信,字跡越來越模糊,看得出他的病是越來越沉重,不必了解寫這封信的是何許人就知道,落款署名是在生命的最後一息寫上去的。根據他的要求,那具青灰色的遺體混雜著埋進了公墓,沒讓任何一個愛他的人看見。


    三天之後,烏爾比諾醫生在巴黎收到了電報,當時他正在和朋友們共進晚餐。


    他提議於一杯香檳酒來紀念他的父親。他說:“他是個好人。”過後他準會責備自己不成熟:為了不痛哭失聲,他逃避現實。可是,三周後他收到了遺書的抄件,他向實際投降了。猛然間,那個他最先認識的人,把他撫養長大並教育成人的人,和他母親同床共枕、結發三十又二年的人,然而又是僅僅因為羞於啟齒而在寫這封信之前從來沒有向他表露過心聲的人的形象,深刻地展示在他麵前了。到那時為止,烏爾比諾醫生及其一家,一直視死亡為發生在別人身上,發生在別人的父母身上,發生在旁人而不是自己的兄弟姐妹和丈夫妻子身上的災難。他們一家是些新陳代謝緩慢的人,沒看見他們變老、生病和死去,而是慢慢地在他們的時代煙消雲散,變成回憶,變成另一個時代的雲霧,直到被忘卻。父親的遺書,比報告噩耗的電報更狠地給了他當頭一棒,使他確信人總是要死的。然而,他最早的記憶之一,可能是九歲,也可能是十一歲的時候的記憶,在某種程度上是從父親身上看到的死亡的早臨的信號。在一個雨蒙蒙的下午,他和父親兩人都呆在家裏的辦公室裏,他用彩色粉筆在地板的瓷磚上畫雲雀和向日葵,父親對著窗戶的亮光看書,父親身上的背心沒有係如,襯衣袖口上紮著橡皮筋兒。突然,父親停止了閱讀,用一根一頭鑲著銀抓手的老頭樂摳背。因為夠不著,父親要兒子用小手的指甲幫他的忙,他照辦了。


    奇怪的是,他覺得父親讓他摳的時候好象摳的不是自己的身體。摳完,父親淒然笑著看著他的肩膀。


    “如果我現在就死了,”他說,“等你長到我現在這個年紀的時候都快記不得我了。”


    父親說這句話,沒有任何明顯的理由,死亡天使在若明若暗的涼颶颶的辦公室裏飛了一會兒,又從窗戶飛出去了,飛過的地方留下一縷羽毛,但小孩沒有看見。


    從那時起,又過了二十多年,烏爾比諾醫生很快就到他父親那天下午的那個年紀了。


    他知道他隨父親長得一模一樣,現在除了知道長得相象以外,他又驚恐地知道,他跟父親一樣,總是要見上帝的。


    霍亂曾經是個使他頭痛的問題。除了在某個課外補習班上學到的一般常識外,他對霍亂知之不多,而且他覺得,三十年前在法國,包括巴黎,霍亂曾使十四萬人喪命是不大可信的。可是父親死後,他對各種各樣的霍亂凡是能研究的都研究了,這幾乎成了使他的良心得到安寧的贖罪行為。他師事過阿德連?普魯斯特教授——那個時代最傑出的傳染病專家、防疫線發明者、大文豪普魯斯特的父親。因此,當他踏上故鄉的土地,從海上聞到市場的臭氣以及看到汙水溝裏的老鼠和在街上的水坑裏打滾的一絲不掛的孩子們時,不僅明白了為什麽會發生那場不幸,而且確信不幸還將隨時再次發生。


    沒過多久,還不到一年,慈善醫院的學生們請求他幫助免費診斷一個渾身出現奇怪的藍顏色的病人。烏爾比諾醫生在門口望見病人,就立刻認出了他的敵人。還算好,病人是三天前從庫拉索乘船來的,而且自費到醫院的外科看過門診,可能沒有傳染給任何人。為了以防萬一,烏爾比諾醫生還是叫他的同事們別接觸病人,並說服有關當局向各港口發出警報,找到了那隻帶有病毒的輕便船,對它進行隔離檢疫。他還費盡唇舌,勸阻那位想發布戒嚴令並立即施行每隔一刻鍾鳴炮一響這種治療措施的軍事長官。


    “把火藥省下來,等自由黨人來的時候再用吧。”他和顏悅色地對軍事長官說,“我們已經不是處在中世紀時代了。”


    第四天,病人死去,死前一直在吐白色的顆粒狀的東西,憋得透不過氣來。然而雖然警鍾長鳴,一連幾周之內卻沒有再發現類似的病例。又過了不久,摘業日報》登載了有兩個小孩在本市兩個不同的地方死於霍亂的消息。經核實,其中那個男孩得的是一般痢疾,但另一個,那個女孩,則確實是被霍亂奪去了生命。她的父親和三個兄弟姐妹都被隔離了,進行單獨隔離檢疫,對整個那個區也進行了嚴密的醫務監視。三個小孩中有一個已經染上了霍亂,但很快就恢複了健康,危險過去之後,全家人都又返回了家園。三個月中,又發現了十一起霍亂病例,第五個月時,情況令人擔憂地加劇了,但一年後,霍亂蔓延的險情已經排除。沒有一個人懷疑,烏爾比諾醫生的嚴格的衛生防範措施創造的奇跡,比他的充分宣傳更有效。從那以後,直到進入本世紀很長一段時期,霍亂不僅成了我們市而且也成了幾乎整個加勒比沿海地區和馬格達萊納河流域的常見病,但沒有再度泛濫成災,報警使政府更認真地采納烏爾比諾醫生的警告性建議。醫學院把霍亂和黃熱病定為必修課,人們也明白了給汙水溝加蓋和在離垃圾場較遠的地方另修一座市場的緊迫性。不過,烏爾比諾醫生並未為歡呼自己的勝利和維護自己的社會使命而分心,因為他自己當時已被征服了,心煩意亂,神魂顛倒,決心忘掉生活中其它的一切,用來換取費爾米納的閃電般的愛情。


    不錯,那是一次誤診帶來的果實。他的一位同行朋友,認為在一位十八歲的女患者身上發現了霍亂預兆,要求烏爾比諾醫生去為她診斷。擔心霍亂可能闖進了老城的富人區——在此以前,所有的霍亂病例都是發生在貧民區,而且幾乎都是在黑人身上。他當天下午就去了。遇到的情況卻沒有那麽使他掃興。那座籠罩在福音廣場的扁桃樹蔭中的房子,從外表看跟殖民地時期的老區的其它房屋同樣衰微破敗,但室內卻是富麗堂皇,美輪美英,仿佛是另一個時期的建築。穿過門房,徑直映入眼簾的是一個塞維利亞式的庭院,方方正正,剛用石灰刷得雪白,橙樹繁花滿枝,地麵同牆上一樣,貼的是細瓷方磚。看不見溝渠,卻聽得到流水淙淙,飛簷上擺著石竹盆景,鬥拱上掛著珍禽鳥籠。最稀罕的是,在一個碩大無朋的鳥籠裏,有三隻兀鷹,它們一扇翅膀,整個院子就頓覺異香撲鼻。突然,幾條用鏈子鎖在家裏某個角落的狗因聞到生人味兒開始吠叫起來,一聲女人的嬌斥,使它們的吠聲嘎然而止。


    一大群貓從四麵八方跳了出來,懾於那個威嚴的聲音,又躲進了花叢中。頓時靜悄悄的,透過鳥兒的撲騰聲和石板底下的偏偏流水聲,隱隱傳來大海低沉的歎息、。


    烏爾比諾醫生確信上帝就在眼前,不禁一陣顫栗。他想,在這種環境下,病毒是難以入侵的。他隨著普拉西迪啞走過拱形走廓,走過當年雜亂無章的庭院和阿裏薩第一次覷見費爾米納的芳容的那個縫紉室的窗戶,沿著新修的大理石台階拾級而上,到了二樓,在女患者的房門外聽候引見。然而,普拉西迪姐出來傳了個口信:“小姐說您現在不能進去,因為她爸爸不在家。”


    按照女傭的吩咐,下午五點他再度前往,洛倫索?達薩親自替他開了大門,領他進入女兒的閨房。診斷時,他坐在光線暗淡的角落裏,兩手交叉抱在胸前,竭力想控製急促的呼吸而終於徒勞。很難分辯當時到底是誰更覺拘謹,醫生羞澀地用手撫摸病人,病人則裹在絲綢睡衣裏謹守閨訓,誰也沒瞧誰的眼睛。他用一種萬是自己的聲音提問,她用顫抖的聲音回答。兩個人都留神著坐在旁邊的老頭子。末了,烏爾比諾讓病人坐起來,十二分小心地把她的睡衣解開到腰部以上,未經觸摸的隆起的奶座,鮮嫩的乳頭,猶如一道閃電照亮了陰暗的閨房,她急忙把兩臂抱在胸前遮住。醫生沉著地把她的雙臂移開,沒有看她的眼睛,直接用耳朵進行聽診,先聽胸口,然後又聽了脊背。


    烏爾比諾醫生總是說,他第一次看到這位終身伴侶的玉體時沒產生絲毫邪念。


    他記得,那件天藍色睡衣上繡有花邊,那雙眼睛噴著紅焰,長長的秀發技散在肩頭,但他憂心如焚的是,霍亂居然闖進老區,視線都模糊了,顧不上去注意含苞欲放的她的身上的許多妙處,一心在巡察病毒可能留下的蛛絲馬跡。她呢,表白得更加一幹二淨:那位因霍亂而婦孺皆知的年輕醫生,在她當時看來不過是個自顧自的學究而已。診斷的結論是,她得了因食物引起的腸胃感染,在家裏治療三天就可痊愈。


    證實了女兒沒得霍亂病,洛倫索?達薩如釋重負,把烏爾比諾醫生一直送到車子跟前,付出了一個金比索的出診費——對於專為富人看病的醫生,這樣的出診費也無疑是太高了,不過告別的時候,老人還是露出了一副千恩萬謝的表情。醫生的姓氏使他眼花緣亂,他非但不掩飾這一點,而且還願意想方設法在不那麽正式的場合下有機會再同醫生見麵。


    事情本來到此告一段落。然而,第二周的禮拜二,不等邀請,也沒預先通知,烏爾比諾醫生又不適當地在下午三點鍾登門拜訪了。他身上那件白大褂,熨得平平整整,帽子也是白的,帽簷兒高高翻起。他站在窗戶跟前,打個手勢讓費爾米納過來。她當時正在縫紉室裏,和兩個女友一起上油畫課。她把畫板放在椅子上,跟著腳尖兒朝窗戶走過來,免得長及腳踝的翻荷葉邊裙子拖到地上。她頭上戴著發箍,亮晶晶的寶石墜兒垂到臉旁,跟她的眼睛一樣閃爍著清冷的光芒,全身上下,放射出一種冷漠的光彩。醫生心裏忖度:她在家裏作畫,為什麽打扮得跟參加社交活動一樣。他站在窗戶外頭給她號了脈息,觀察她的舌苦,用鋁壓舌板檢查她的咽喉,翻開眼皮檢查,每做一個動作,都露出寬慰的表情。他不象第一次診斷時那麽拘謹了,但她則更加矜持,因為她不知道他為什麽不請自來地進行這次檢查,他親口說過如果不去請他,他就不再來了的呀。她想得還更多:她永遠也不願再見到他了。


    檢查結束後,醫生把壓舌板放回裝滿器械和藥瓶的手提箱,啪的一聲關上蓋子。


    “您就象一朵初開的玫瑰。”他說。


    “謝謝。”


    “再見。”他說,接著又前言不搭後語地背誦了一段托馬斯的語錄:“要記住,一切美好的東西,不管它是來自何處,都是來自聖靈,您喜歡音樂嗎?”


    他發問的時候,臉上露出迷人的笑容,口氣異乎尋常,但她臉上沒有笑意。


    “這是什麽意思?”她問。


    “音樂對健康至關重要。”他說。


    他對此是深信不疑的,但她很快就會明白,而且在她的有生之年都很明白,音樂這個話題,是他用以表示友誼的近乎神奇的方式,不過在當時,她還以為他在取笑她。另外,他們隔著窗戶談話時,那兩個假裝在畫畫的女友發出妹妹的竊笑,用畫板掩住了瞼,更使費爾米納沉不住氣。她生氣了,砰地把窗戶用力關上。醫生看著鑲花邊的窗簾,手足無措,他想朝大門口走,卻搞錯了方向,心慌意亂地撞在關著香兀鷹的鳥籠上。香兀鷹發出一聲流裏流氣的怪叫,驚慌地扇著翅膀,醫生的衣服上立刻灑滿了女人的馨香。洛倫索?達薩的爆炸般的聲音,把他針在那兒了。


    “大夫,請等我一下。”


    他在樓上把這一切都看在眼裏了,邊扣襯衣的扣子邊下樓梯。他臉色紫漲,午覺惡夢的情景還在他腦子裏翻騰。醫生竭力想掩飾尷尬的神色。


    “俄剛才對您的女兒說,她這會兒健康得就跟玫瑰似的。”


    “不錯。”洛倫索?達薩說。“不過刺兒太多了。”


    他走到烏爾比諾醫生跟前,沒同他握手,卻推開縫紉室的兩扇窗戶,粗暴地命令女兒:“過來向大夫道歉!”


    醫生想插話阻攔,但洛倫索?達薩不容分辨地又說了一遍:“快過來。”她帶著難言的苦衷,求助地看了兩位女友一眼,反駁父親說,她無歉可道,因為她關上窗戶是防止太陽曬進屋裏。烏爾比諾醫生想說明,她的理由是對的,但洛倫索?達薩不肯收回成命。於是,氣得臉色蒼白的費爾米納又走到窗戶跟前,右腳向前邁了一步,指尖把裙子朝上一提,朝醫生戲劇般地躬了躬身。


    “我心悅誠服地向您道歉,先生。”她說。


    烏爾比諾醫生笑容可掬地學著她的樣子還了一禮,摘下寬沿禮帽做了個劇場站席觀眾的滑稽動作,但沒有得到他希望的寬恕的微笑。爾後,洛倫索?達薩請他到書房去喝咖啡,算是賠個不是。他愉快地接受了,借以表明他心中確實不存在任何芥蒂。


    實際上,烏爾比諾醫生除了在齋戒時喝上一杯咖啡,平常是不喝的。除了在正式場合的晚宴上來杯葡萄酒,素常他也是不喝酒的。然而,他不僅喝了洛倫索?達薩端給他的咖啡,還喝了一杯茵香酒。過了一會兒,又喝了一杯咖啡,一杯首香酒,接著又各樣來了一杯,雖然他還有幾個出診待辦。起初,他還注意聽著洛倫索?達薩代表女兒一個勁兒地道歉——說他的女兒是個聰明而正派的姑娘,配得上當地或任何地方的王子,唯一的不足,用他的話來說,是那倔強的脾氣。可是,喝完第二杯酒以後,他似乎聽見了費爾米納在庭院深處說話的聲音,他想象自己正跟在她的後麵:夜幕初降,她打開走廓裏的燈,往各個房間噴殺蟲劑,揭開灶上盛著當天晚上和她父親共享的湯鍋的蓋子,父女二人坐在桌子旁邊,眼睛瞧著地下,沒有喝場,免得打破賭氣的樂趣,後來老頭子隻好認輸了,請求女兒原諒他下午的粗暴。


    烏爾比諾醫生對女人是相當了解的。他知道,隻要他不走,費爾米納是不會到書房裏來的,但他還是煞費苦心地拖延時間,他覺得今天下午遭受的這場羞辱,傷害了他的自尊心,會使他耿耿於懷。洛倫索?達薩差不多爛醉如泥了,他沒有看出烏爾比諾醫生心不在焉,隻顧自個兒曉叨個沒完。他滔滔不絕地說話,邊說邊嚼已經抽滅了的雪茄的外邊那層煙葉,大聲咳嗽、吐痰,沉重地在轉椅上搖來晃去,使轉椅的彈簧發出牲口發情般的呻吟。客人每喝一杯,他就港下三杯,當他發覺兩人已經對麵不見,起身開燈時才把話打住了一會兒。燈光底下,烏爾比諾醫生又正視了他一眼,發現他的一隻眼睛扭歪了,踉魚眼珠似的,嘴裏說的話跟口形都對不上了,他想這大概是自己喝酒過量而產生的幻覺。他迷迷糊糊地站起來,覺得身子都不是自個兒的了,仿佛還坐在原來的位置上。費了九牛二虎之力,他才沒讓自己失去理智。


    他跟在洛倫索?達薩後麵走出書房的時候,已經七點多了。圓月當空。苗香酒的作用,使他覺得庭園就跟飄浮的水麵似的,用布蒙起來的鳥籠,則象一個個夢寐中的鬼影。新開的拘橡花,散發出陣陣暖烘烘的香氣。縫紉室的窗戶敞著,工作台上亮著一盞燈,幾幅役畫完的畫,放在畫板架上,似乎在展覽。“你在哪裏,你無處不在。”烏爾比諾醫生走過窗台的時候說了這麽一句,但費爾米納沒有聽見,也無法聽見,因為此時她正在閨房憤然流淚。她歪在床上,等著她父親去償還下午受的委屈。醫生還惦著向她告別,但洛倫索?達薩設提這個連兒。她那討人喜歡的哄怒,那條跟小貓舌一般無二的舌頭,那鮮嫩的臉龐,宛在眼前。但一想到她永遠不願再見到他,不能再打她的主意了,心裏立即湧起一陣涼意。洛倫索?達薩走進門口前廳的時候,已驚醒過來的香禿繞從布罩裏發出一聲哀鳴。“好心不得好報。”


    醫生大聲說了一句,心裏還在想著她的倩影。洛倫索?達薩回過頭來問他說什麽。


    “我沒有說。”他回答,“是首香酒在說。”


    洛倫索?達薩把他送上車子,想讓他收下第二次出診的金比索,但他把它推開了。他一字不差地向車夫下了指示,讓他把車趕到他還沒出診的兩個病人的家去,他不用旁人攙扶就登上了馬車。可是石子路上的顛簸,使他覺得難受,於是他命令車夫改道而行。他對著車裏的鏡子照了一會兒,發現鏡子裏的他也仍然在思念著費爾米納。他聳了聳肩膀,後來他打了個酸嗝兒,頭垂到胸前,沉沉睡去。睡夢中,他聽見喪鍾響了。起先是大教堂在敲喪鍾,後來所有的教堂都敲起來了,一陣接一陣,甚至聖胡安醫院裏也傳來了陣敲打破盆爛罐的聲音。


    “見他媽的鬼,”他在睡夢裏響咕,“死了人了。”


    母親和兩個妹妹正在圍著寬大的餐室裏的那張請客和慶典時才用的餐桌用晚飯,吃奶酪餅,喝牛奶咖啡。她們看見他滿臉若相地走進門來,渾身散發著香禿騖的刺鼻的香味兒。近在咫尺的大教堂的鍾聲,在家裏的大水池上空回響。母親慌張地問他鑽到哪兒去了,人們到處找他,讓他去給拉貝拉侯爵的一脈單傳的孫子馬利亞將軍看病,可他下午因腦溢血去世了,鍾就是為他敲的。烏爾比諾醫生對母親的話聽而不聞,他先是抓著門框,後來半轉身想走到臥室去,卻傾盆大雨似的吐i一地茵香酒,一個嘴啃地,人也趴下了。


    “我的天哪,”母親大聲喊道,“回家成了這副模樣,準是出了什麽怪事。”


    然而,最奇怪的事情還沒出現哩。利用著名的鋼琴師羅梅羅?路西奇造訪的機會——全城剛剛結束對馬利亞將軍的哀悼,他就彈j一組莫紮特的小夜曲——烏爾比諾醫生讓人把音樂學校的鋼琴裝上騾車,到費爾米納的窗下為她彈了一支老掉牙的小夜曲。頭幾小節響起時,她就醒了,不用從陽台窗簾裏探出身子來看,她就知道誰是這種異常的獻殷勤的策劃者了。她唯一遺憾的是,自己沒有那些刁鑽潑辣的姑娘們的勇氣,沒把馬桶裏的屎尿劈頭蓋腦地潑在不受歡迎的追求者身上。她的父親洛倫索?達薩則恰恰相反,小夜曲還在彈奏,他就忙不迭地穿好衣服,曲終時便把烏爾比諾醫生和身上還穿著參加音樂會演出的那套禮服的鋼琴師請進了客廳,用上等白蘭地作為對他們演奏小夜曲的酬勞。


    很快,費爾米納就發覺了,她父親想打動她的心。就在小夜曲出現的第二天,父親意味深長地對她說:“你想,要是你母親知道你被一個烏爾比諾?德?拉卡列家族的人愛上了,她該多高興啊。”她當即反唇相譏:“她會在棺材裏再死一遍。”


    跟她一起畫畫的女友們告訴她,洛倫索?達薩被烏爾比諾醫生請到社會俱樂部去吃了一次午飯,而這又因違反規定受到了嚴厲警告。那時她才知道,她父親曾經幾次申請加入社會俱樂部,每次都因數不清的流言蜚語遭到拒絕,而且已根本不可能再作嚐試了。可是,洛倫索?達薩象受氣似的咽下了受到的侮辱,依然費盡心機地想同烏爾比諾醫生不期而遇,沒料到烏爾比話也在處心積慮地謀求同他會麵。有時候,他們在書房裏一談就是幾個鍾頭,而這時,家裏的一切活動就不管時間的流逝而停止了,因為隻要他不走,費爾米納就不讓任何事情照常進行。教區咖啡館成了理想的避風港。在那裏,洛倫索?達薩給烏爾比諾上了象棋的啟蒙課,後者呢,是個十分勤奮的學生,直到臨終之日,象棋都是他的不能自拔的嗜好。


    一天晚上,就是鋼琴獨奏小夜曲不久後的一天晚上,洛倫索?達薩在家裏的接待室發現一封用火漆封口寫給女兒的信,火漆上印著胡?烏?卡三個字的花押。他從女兒的閨房走過的時候,把信輕輕從門縫底下塞了進去。她百思不得其解,信是怎麽到了那裏的,因為她想象不到,她的父親竟會變得和過去判若兩人,居然代追求者傳遞信件。她把信放在床頭櫃上好幾天沒打開。不知道到底該怎麽處理。一天下午,雨聲陣陣,費爾米納夢見烏爾比諾又到家裏來了,要把用來給她檢查過喉嚨的那塊鋁壓舌板送給她。夢裏的壓舌板不是鋁的,是另一種她在別的夢裏曾津津有味地嚐過的一種可口的金屬的,於是她把壓舌板掰成了二大一小兩段,把最小的那段分給了他。


    夢醒之後,她打開了信。信簡短而字跡工整。”烏爾比諾的唯一要求是請她允許他向她父親提出拜訪她的要求。他的樸素和嚴肅,使她為之動心,深切的愛把那些在漫長的日子裏培育出來的恨,一刹那間平息了。她把信放進箱底的一隻舊首飾盒裏,但又想起阿裏薩那些香氣四溢的信也曾放在那兒,突如其來的羞愧使她渾身一震。她把這封信又取了出來,準備換個地方收藏。她又覺得,最正派的做法是若無其事地把信在燈上燒掉,瞅著火漆化成的泡泡變成縷縷藍色煙霧在火苗上翻騰。


    她歎了口氣:“可憐的人。”墓地,她意識到這是她在一年多一點的時間裏第二次說這句話了,一時又想起了阿裏薩,她自己也很吃驚,他被她早就忘在九霄雲外了:這個可憐的人。


    十月,隨著最後那幾場雨,又來了王封信,第一封信是跟一小盒弗拉維尼教堂紫羅蘭香皂一起送來的。另兩封是烏爾比諾醫生的車夫送交到她家的大門口的,車夫從車子的窗戶裏就遠遠向普拉西迪啞打了個招呼,首先是不容懷疑,信是給她的,其次是讓誰也沒法說信沒收到。此外,兩封信都是用畫著花押的火漆封著的,字體是龍飛鳳舞的隱體字,費爾米納早已認出這是醫生的手筆。兩封信的內容跟第一封信都大同小異,字裏行間流露著同樣的謙恭,但在道貌岸然的背後,已隱隱現出阿裏薩那些欲言又止的信裏所從來沒有過的急不可耐。費爾米納一收到信就拆開來看,兩封信前後相差一周,在行將把信付之一炬的時刻,她又不假思索地改變了主意。


    不過,她從來沒想過要答複。


    十月裏的第三封信是從大門底下塞進來的,跟以前的信截然不同。字體歪七扭八,顯然是用左手寫的,但費爾米納在看完那封無恥的匿名信之前還沒發現這一點。


    寫這封信的人一口咬定說,費爾米鋼用迷魂湯使烏爾比諾醫生著了魔,從這個推測裏,得出了不懷好意的結論。信的末尾威脅說:如果費爾米納不放棄依靠那位全市身價最高的男人出人頭地的企圖,她將會當眾出醜。


    她覺得她受到了極不公正的傷害,但她的反應不是要進行報複,而是完全相反,她想找到寫匿名信的人,用千條萬條理由說服他,告訴他,他錯了,因為她確信,不管什麽時候,不管麵對什麽威脅利誘,她都不會為烏爾比諾的甜言蜜語所動。在那以後的幾天中,她又收到了幾封沒落款的信,這些信跟前一封一樣信口雌黃,但三封中沒有一封看來是寫前一封信的同三個人寫的。也許是她中了計,也許是她那暗中有過的初戀的幻影超出了她能想象的範圍。一想到那一切都可能是烏爾比諾的純屬草率魯莽的行為造成的後果,她就感到坐臥不寧。她想,也許他的為人同他俊逸體麵的外貌相去甚遠,也許他在看病的時候說的那些話是信口開河,然後又去自作多情地吹噓,就跟他那個階層的許許多多紈持子弟一樣。她想過要給他寫封信,對自己的名譽受到的汙蔑進行報複,但隨即又打消了這個念頭,因為那樣做說不定正是他所希望的。她試圖通過那些到縫紉室來跟她一起畫畫的女友了解情況,但她們唯一聽到的,是關於那支鋼琴獨奏小夜曲的輕描淡寫的議論。她覺得怒不可遏,又無能為力,滿腹委屈。跟最初時的想法相反,她不再想去找到那個不露首尾的敵人,同他爭論,她隻想用整枝剪刀把他剪個稀巴爛。她徹夜不眠,分析那些匿名信的細節和含義,幻想從中找到一絲一毫的安慰。那是空勞神思的幻想:費爾米納從本質上說,同烏爾比諾?德?拉卡列一家的內心世界是格格不入的,她隻能防禦明槍,無法抵擋暗箭。


    這個信念,經過黑洋娃娃那場驚嚇之後變得更加慘痛了。黑洋娃娃也是在那些日子裏給她送去的,沒附帶任何信件,但她不費吹灰之力就想到了它的來源:隻有烏爾比諾醫生才會給她送這個玩意兒。從商標上看,那是在馬蒂尼卡島買的,洋娃娃的衣服精美絕倫,卷曲的頭發是用金絲做的,放倒的時候,它的眼睛會閉上。費爾米納覺得好玩極了,放鬆了戒備,白天讓它躺在枕頭上。晚上摟著它睡覺,習以為常。然而過了一段時間之後,有一次當她從一個令人筋疲力盡的夢裏醒過來時,發現洋娃娃越來越大了:原來穿的那件華美的衣服已經遮不住它的屁股,腳把鞋子也撐破了。費爾米納曾經聽說過非洲妖術的故事,但都沒有象這樣令人毛骨悚然。


    另外,她不敢相信,象烏爾比諾這麽個有頭麵的人,居然也會幹出這種事情來。對的,洋娃娃不是那個車夫,而是一個偶然上11兜售對蝦的人送來的,他的來曆誰也說不清楚。為了解開這個謎,費爾米納一度想到了阿裏薩,他的憂鬱的氣質曾使她不寒而栗,但後來她才明白,她想錯了。這個謎始終是個謎,直到她結婚很久之後,生兒育女,並終於相信命運的選擇是最幸福的選擇以後,隻要一念及此,她還是嚇得渾身發抖。


    烏爾比諾醫生的最後一次努力是敦請拉魯絲媲嫣說項。她是聖母獻瞻節學校的校長,對來自一個從這個學校在美洲建立以來就惠予照顧的家庭的請求,她無法拒絕。她由一個新入教的修女陪同,在上午九點鍾光臨。費爾米納還沒洗完澡,她們不得不返鳥籠裏的鳥兒玩了半個鍾頭。她是個具有男子氣質的德國女人,聲如洪鍾,目光犀利,跟她對孩子的愛憐似乎風馬牛不相及。世界上費爾米納最痛恨的,莫過於她和一切同她有關的事了,隻要一回想起她的偽善,她就覺得象吃了蠍子那麽惡心。從浴室門口一認出她來,費爾米納一下就想起了在學校裏挨過的體罰,每天做彌撒時難熬的瞌睡,令人心涼肉跳的考試,新人教的媛驚的奴顏婢膝,和那因精神空虛而形成的死水一潭的生活。然而,拉魯絲驚塘卻帶著仿佛是發自內心的喜悅向她打招呼。慷驚驚奇地發現,費爾米納長大而且成熟多了,她稱讚說,家裏布置得井井有條,庭院是色治人,拘椽花紅得跟火似的。她命令新娘偏在那裏等她,別太靠近禿騖,說一不小心它們就會把她的眼珠啄出來,然後說想找個僻靜的地方坐下來同費爾米納單獨談談。後者請她到客廳去。


    訪問是短暫而不愉快的。拉魯絲偏爆沒有浪費時間去寒暄就對費爾米納說,她可以體麵地複學。被開除的原因,不但可以從檔案中而且可以從大家的記憶裏一筆勾銷。這樣一來,她就可以學完課程並獲得文學學上的文憑。費爾米納如墜五裏霧中,詢問這是從何談起。


    “這是某位有求必應的人的要求,他的唯一希望是讓你幸福。”


    修女說,“你知道他是誰嗎?”


    她明白了。她想,這個因一封無辜的信而毀了她的生活的女人有什麽權利來充當媒人呢?但她沒敢說出口。她隻是說,是的,她認識這個人,因此也知道他沒有任何權利來幹涉她的生活。


    “他唯一的請求,是請你同意跟他談五分鍾。”修女說,“我確信,你父親是會同意的。”


    想到父親可能是安排這次訪問的同謀,她更加生氣了。


    “我生病的時候跟他見過兩次麵。”她說,“現在沒有任何必要。”


    “不管是多麽挑剔的姑娘,都會認為這是聖母的賜福。”修女說。


    修女繼續列舉他的美德,他的虔誠,他的救死扶傷的獻身精神,邊說邊從袖子裏掏出一串中間掛著用象牙雕刻的基督的金念珠,在費爾米納眼前晃了晃。那是家傳聖物,有一百多年曆史,是由西也納一位金銀匠雕成而且受過克萊門蒂四世2祝福的。


    “這是給你的。”修文說。


    費爾米納覺得血往上湧,忍無可忍了。


    “我不明白您幹嗎會於這種事,”她說,您難道不認為愛情是罪惡嗎?”


    拉魯絲驚媛假裝對這種侮辱毫不在意,但她的眼睛裏進出了火星。她繼續在費爾米納眼前晃著那串念珠。


    “你最好還是同我好說好商量,”她說,“因為我如果說不通,主教大人就會來,跟他談,情形就不一樣了。”


    “請他來吧。”費爾米納說。


    拉魯絲姆驚把金念珠藏進了袖口,然後從另一隻袖口裏掏出一塊很舊的揉成一團的手絹,緊緊地握在手裏,帶著一副悲天憫人的笑容從遠處看著費爾米納。


    “可憐的孩子,”她歎了口氣說,“你還在想著那個人。”


    費爾米納目不轉睛地看著修女,咽下了一句不該是姑娘家說的話。看見修女那兩隻象男人般的眼睛裏噙著淚水,她覺得無比痛快。拉魯絲驚偏用手絹團擦幹淚水,站了起來。


    “你父親說你是頭倔驢,真是一點不錯。”她說。


    主教並沒有去。如果不是因為伊爾德布蘭達來跟表妹一起過聖誕節。兩人的生活都發生了變化,對她的糾纏到那天為止就算結束了。清晨五點,他們到發自裏約阿查那條船上去接她,一大群亂糟糟的旅客,因旱船而顯得困倦萎頓,但她卻春風滿麵地下了船,帶著鮮明的女性的嫵媚。一夜風浪,使她還是顯得有些緊張。她帶來了裝著她家富饒的農場裏出產的火雞和各種水果的大筐小兜,以使在她做客期間誰也短不了吃的。她父親利西馬科?桑切斯要好帶個口信,複活節時候如果缺少樂師,他可以把最高明的樂師請來,還答應過些日子運一批焰火給他們。此外他還說,在三月以前他不可能把女兒接回去,她盡可呆在那兒玩個夠。


    表姐妹倆一見麵就過上了聖誕節。從第一個下午起,她們就一起人淚。裸體相對,用浴池裏的水作為聖水互行洗禮。她們互相擦服皂,捉虱子,比臀部,比結實的乳峰,把對方當做鏡子,檢查自從上一次大家脫去衣服互相觀摩以來,時光毫不留情地在各自身上留下了什麽痕跡。伊爾德布蘭達富態豐腴,橘黃色的皮膚,全身長著混血姑娘型的毛發,短而卷曲,跟金屬細絲絨似的。費爾米納則相反,苗條頎長,皮膚鮮潤,毛發平垂。普拉西迪妞吩咐在臥室裏擺上了兩張同樣的床,但有時她們躲在同一張床上,滅燈後一直談到天明。她們還抽上幾支攔路強盜抽的那種細枝雪茄,那是伊爾德布蘭達藏在箱子的襯裏中帶來的,然後燒幾張阿爾梅尼亞紙,以消除臥室裏雪茄煙留下的黴味兒。費爾米納第一次抽煙是在瓦列杜帕爾鎮,後來在豐塞卡,在裏約阿查也繼續抽。在裏約阿查的時候,十來個表姐妹反鎖在一間房子裏,談論男人,偷偷抽煙。她學會倒著吸煙,把點火的那一頭擱在嘴裏,就跟戰場上男子漢們為了防止香煙的閃光暴露自己一樣,但她孤身獨處時從不抽煙。跟伊爾德布蘭達一起住在自己家裏的那些日子裏,她每天晚上睡覺前都抽煙,打那時起,她就學會抽煙了,但始終是背著人抽,連丈夫和兒女們也背著,這不僅因為女人在別人麵前抽煙不太雅觀,而且也因為她以偷偷油煙為樂。


    伊爾德布蘭達這次旅行,從她父母來說,本是為了讓她淡忘那樁門不當戶不對的愛情,但他們卻對她說,是要她去幫助費爾米納拿個大主意,她也信以為真了。


    伊爾德布蘭達是帶著嘲弄忘卻的幻想——同她表妹過去的做法一樣——聽從父母之命的,她跟豐塞卡那個電報員商量妥了,讓他秘密地把消息傳遞給她。因此,當她知道費爾米納已經和阿裏薩吹了的時候,她痛心極了。另外,伊爾德布蘭達認為愛情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的,覺得發生在一個人身上的任何事情,都會影響普天之下所有的愛情。不過,她並未放棄原來的計劃。她以使費爾米納瞠目結舌的大無畏勇氣,獨自一人到電報局去了,她要讓阿裏薩幫她的忙。


    她沒認出阿裏薩,因為他長得和費爾米納說的完全不同。乍見之下,她覺得表妹曾經為這個貌不驚人的小職員而神魂顛倒簡直令人難以置信,他的氣質就跟挨了打的狗似的,那身落難猶太教士的打扮和一本正經的模樣,任何人也不會動心的。


    但是她很快又推翻了最初的印象,因為阿裏薩雖不知道她是何許人,卻願意無條件地為她效勞,他到底也沒弄清她是誰。誰也比不上他那麽通情達理,既沒讓她報上尊姓大名,也沒向她要地址。他的辦法很簡單:她每個禮拜三下午到電報局之地樹引環強境李裏,一如此而已。他看完伊爾德市工送帶去的那張寫好的電報紙後,問她能不能接受他的建議作點修改,她同意了。阿裏薩又塗又寫,最後幹脆把那張紙撕了,重新寫了一封信,她覺得他動人極了。走出電報局時,伊爾德布蘭達的眼淚差點兒奪眶而出。


    “他其貌不揚而又可憐巴巴的,”她對費爾米納說,“但可愛極了。”


    最引起伊爾德布蘭達注意的,是表妹的寂寞。她對表妹說,你就跟二十歲的老處女似的。她在一個人數眾多而分散的家庭裏生活慣了,在這種家庭裏,誰也搞不準到底有多少人,每頓飯又有誰去吃。伊爾德布蘭達無法想象,一個處在表妹這樣年華的姑娘,被關在私生活的小天地裏不越雷池半步,該是多麽難受。從早上六點鍾起床開始,到晚上熄燈就寢為止,都在消磨時光,天天如此。生活,從外部強加給她。首先,雞叫最後一遍的時候,送牛奶的男人就拍響大門的門環把她叫醒。然後,就該是那個賣魚的女人了,她肩扛一個用海藻墊底、裝著奄奄待斃的棘鎮魚的箱子,手提幾隻盛著馬利亞啦巴哈產的蔬菜和聖貽辛托產的水果的精美的籃子。再以後,整日有人敲門,什麽樣的人都有:叫化子、招攬摸彩賭博的姑娘、募捐的修女、吹著蘆笛的磨刀匠。收購瓶子的。收購碎金子的、收購報紙的、假扮成吉卜賽女人用紙牌算命的、或看手相的、或看咖啡剩渣和小盆裏的水算命的。普拉西迪啞整周就是打開大門又關上,嘴裏說著“不要”,“改天再來吧”,要不就在陽台上氣息敗壞地吼叫:“別再煩了,他媽的,該買的我們都已經買過了。”她以極大的熱忱樂顛顛地取代了埃斯科拉斯蒂卡姑媽,費爾米納都把她當姑媽甚至喜歡她了。


    她當奴隸簡直成了撤好。隻要一有點兒空,她就到工作間去熨燙白罩單,把它疊得整整齊齊,放進裝有黛衣草花的櫃櫥裏,她不_僅熨燙和折疊剛剛洗過的,還把那些因久放不用而褪了色的也又燙又疊。她還同樣小心翼翼地經管著費爾米納?桑切斯——費爾米納的母親,死去已經十四年——的衣服。不過,拿主意的是費爾米納。


    她吩咐該吃什麽,該買什麽,每件事情該這麽辦,該那麽辦,她就這樣主宰著實際上沒什麽可主宰的全家的生活。每當她洗刷完鳥籠並給鳥兒喂過食,兩弄過花草之後,她就不知道該幹什麽了。她被學校開除以後,有好多回,午覺一直睡到第二天。


    圖畫課,隻不過是消磨時間的一種方式而已。自從埃斯科拉蒂斯卡姑媽出走以後,她同父親的關係就冷淡了下來,雖然雙方都已經找到了相安無事地生活的辦法。她起床的時候,他已經出去幹他的事去了。他很少不回家履行吃午飯的禮節,雖然幾乎從來不吃,因為教區咖啡館裏的開胃酒和點心就把他填飽了。他也不吃晚飯,他們把他那一份留在飯桌上,盛在一個盤子裏,用另一個盤子扣起來,盡管誰都知道他不會去吃,放到第二天早飯時熱好再端出來也還是不吃。他每周交一次錢給女兒,用做開支,這筆錢他計算得很精確,她也摳得很緊,不過她向他提出任何不時之需時他都樂意照給。他從來不說少給她一個子兒,也從來不查帳,但她卻搞得一清二楚,就跟要向宗教裁判所的法庭報帳似的。他從來不向她談他的生意的性質和狀況,也從來沒帶她到港口的辦公室去過,辦公室設在正派姑娘不宜露麵的地區,就是由父母陪著也不行。洛倫索?達薩晚上十點以前是不會回家的。十點,是戰爭不那麽激烈時期的宵禁時間。他在教區咖啡館裏一直呆到那個時間,見到什麽玩什麽,他對各種室內遊戲都在行,而且精通。他回家時總是輕手輕腳的,不吵醒女兒。每天他一醒就喝下第一杯茵香酒,嘴裏整天嚼著熄滅了的卷煙屁股,時不時再來上一杯。


    一天晚上,費爾米納覺得父親回來了,她聽見樓梯上響起了他那哥薩克腳步聲,二樓的過道上傳來了沉重的喘息聲,臥室的門上響起了他用手掌拍門的聲音。接著,她給他開了門,第一次驚恐地發現,父親的眼睛扭歪了,說話也磕磕巴巴的。


    “我們完了。”他說,“全完了,你就會知道的。”


    總共就說了那麽句話,以後再也沒提起過,也沒發生任何證明他說了實話的跡象。但那天晚上以後,費爾米納就明白了,她在世界上舉目無親。她生活在社會真空裏。學校裏的老同學生活在對她來說是禁地的天堂裏。她蒙受被開除的羞辱之後就更加如此了,鄰居們也不正眼瞧她,因為他們對她的事知道得一清二楚,而且是看著她穿著聖母獻瞻書學校的校服長大的。同父親打交道的都是商人和碼頭工人,教區咖啡館這個庇護所裏麵的逃兵,獨身的男人。在最後這一年裏,圖畫課多少減輕了一點她的囚居生活的寂寞,那位女教師喜歡上集體課,常常把其他女學生帶到她的縫紉室來。但那些女學生的社會條件千差萬別,教養欠佳,對費爾米納來說,她們隻不過是些萍水相逢的朋友,每堂課一結束,感情也就結束了。伊爾德布蘭達想敞開那個家的大門,給它透透氣,把父親的樂師、鞭炮和焰火架弄來,搞一次狂歡舞會,讓大風把表妹的死氣沉沉的精神狀態一掃而光,然而她很快就發現,這些想法是徒勞的,原因很簡單:找不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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