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八二四年一月,內河航運創造人,海軍準將胡安?貝爾納爾多?埃爾伯爾斯注冊了第一艘航行在馬格達萊納河上的蒸汽輪船,那是艘四十馬力的原始玩藝兒,取名“忠誠號”。一個多世紀之後,一個七月七日的下午六點鍾,烏爾比諾?達薩醫生及妻子陪費爾米納登上了那艘將帶她做首次沿河旅行的輪船。這是當地船廠所造的第一艘船,阿裏薩為紀念其光榮的前輩,將它命名為“新忠誠號”。費爾米納永遠不能相信,那個對他們來說如此意味深長的名字純屬曆史的偶然,而並非阿裏薩長斯浪漫主義的又一傑作。


    不管怎麽說,與其它一切老式和新式的內河航船不同,“新忠誠號”緊靠船長艙有一個寬敞而舒適的輔助艙。艙裏有一個擺著五顏六色竹製家具的會客廳,一個完全用中國圖案裝飾起來的雙人臥室,一個帶浴缸及淋浴設備的衛生間,一個寬敞的帶頂了望台,它十分廣闊,吊著的顏類植物,船的前方及兩側都看得清清楚楚,還有一套無聲響的製冷設備,可以保持整個環境不受外界聲音的影響,溫度不高不低,總象春天。這個豪華房間被稱為“總統艙”,因為到當時為止已有三位共和國總統旅行時住在那兒。這一船艙不是用來賺錢,而是留給高官和貴人使用。阿裏薩當了加勒比內河航運公司的董事長後馬上讓人造此寢艙,公開說法是為了上述目的,但他內心想的是,遲早它會成為他與費爾米納結婚旅行的幸福的庇護所,對此他充滿信心。


    這一日子終於來到了,她以女主人和夫人的身分占據了“總統艙”。船長用香核和熏鮭魚款待烏爾比諾?達薩醫生及夫人,還有阿裏薩。船長叫迭戈?薩馬利塔諾,他身著白色亞麻布製服,從靴子尖直到用金絲線繡著加勒比內河航運公司徽章的帽子,都是整整齊齊、幹幹淨淨,顯得很有教養。與其他內河航船船長一樣,他有一個結實得象木棉樹般的體魄,果斷而洪亮的聲音,以及弗洛倫薩紅衣主教的派頭。


    晚上七點,拉了第一道啟程汽笛。費爾米納感到汽笛聲震得她的左耳疼痛難忍。


    頭天晚上做了些夢,盡是些惡兆,她不敢去解釋。大清早她就讓人把她帶到當時叫做拉?曼加公墓附近的神學院公墓去。她站在丈夫的墓穴前自言自語,對他進行合乎清理的責備,把那些憋在心中的話全部傾吐出來,然後與已故的丈夫和解。接著她向他述說了旅行計劃,並說了再“再見”,以示道別。象她每次去歐洲旅行那樣,她不想把外出的事告訴任何人,以避免沒完沒了的送行。雖然她作過多次旅行,但仍感到象第一次出行一般。隨著時間的流逝,她的不安也在增加。一上了船,就覺得象是被遺棄了,心中十分淒涼,她真想單獨呆在一處痛流快快地哭一場。


    響起最後一道汽笛時,烏爾比諾?達薩大夫和妻子爽快地跟費爾米納告別。阿裏薩陪他們走到下船跳板那兒。烏爾比諾?達薩大夫在妻子後邊為他讓路,隻有這時,他才明白了阿裏薩也去旅行。烏爾比諾?達薩大夫掩飾不住自己的惶恐。


    “可是,這事我們不知道呀!”他說。阿裏薩向他出示了他的寢般的鑰匙,意圖再明顯不過了:讓他明白他占用的是公共甲板上的一個普通艙。然而烏爾比諾?達薩大夫並不覺得這就足以證明他的清白。他向妻子投去一道遇難者的目光,象是為自己的惶”恐尋找一個支撐點,但是他遇到的是冰冷的目光。她以非常低沉而又嚴厲的聲音對他說:“你也……?”是的,他也象妹妹奧費利亞一樣,認為愛情有其年齡界限,過了這個界限,就開始不體麵了。可是他善於適時作出反應。他與阿裏薩握手告別,那握手與其說是感激,倒不如說是無可奈何。


    阿裏薩從大廳欄杆那兒看看他們下船。正如他所等待與期望的那樣,烏爾比諾?達薩大夫和妻子在登上汽車之前,背轉身來看了看他,而他則揮手向他們告別。


    他們也向他揮了揮手。他繼續站在欄杆那兒,直到車子在貨場院子裏的塵埃中消失。


    然後他進到自己的寢艙,穿上一套更適合在船長私人餐室裏吃登船後第一頓晚餐的衣服。


    這是一個美麗的夜晚,而且迭戈?薩馬利塔諾船長以其四十年河上生涯的內容豐富的故事為這個夜晚加了調料。但是,費爾米納不得不費老大勁兒才裝出了開心愜意的樣子。雖然八點鍾就拉過了最後一道啟航汽笛,送行的人也都下了船,撤了搭板,但是輪船還是在船長吃完飯走上指揮台上開始操作後才開航的。費爾米納及阿裏薩站在大廳的欄杆旁,往外眺望。以辨別城市燈光取樂的喧嚷的旅客,跟他們擠在一起。就這樣,輪船慢慢地開出港灣,駛入看不清的水道及布滿點點漁燈的沼澤地,最後終於在以馬格達萊納河寬闊的主航道上自由自在地加速行進了。這時,樂隊奏起了一支流行的民間樂曲,旅客一片歡騰,舞會亂哄哄地開始了。


    費爾米納寧願躲在客艙裏。整個晚上她默無一言,阿裏薩也聽任她去安靜地遐想,隻是在艙前向她道別時打擾了一下。但是她沒有困意,隻感到有點冷。她建議兩個人一起在艙房了望台前坐一會,看一著河流。阿裏薩抱了兩個藤椅到欄杆邊,關了燈,給她披上條毛毯,爾後坐到她身邊。她從他送的小盒子裏取出煙葉卷了支煙。她熟練的卷煙技術令人吃驚。她悠悠地吸著,煙霧留在口中,也不說話。接著又卷了兩支,不間斷地吸著。阿裏薩則是一口接一口地喚了兩暖壺苦咖啡。


    城市的亮光在天邊消失了。從黑乎乎的了望台看去,河流平緩而安靜,“月光下)沿岸的牧場變成了閃著磷光的平原。時而可見大堆大堆的黃火旁有間草屋,告訴人們,那兒可以買到供輪船用的木柴。阿裏薩對青年時作的那次旅行尚有記憶,而沿河所見使那些記憶陡然複蘇,象是昨天剛剛發生的事。他給費爾米納講了一些當時的情景,以為可以振作她的情緒,但是她隻是吸煙,仿佛什麽都沒聽見似的。


    阿裏薩放棄自己的回憶,讓她獨自去想自己的心事。這當兒她仍舊不停地卷煙、點煙、吸煙,直到將盒子裏的煙葉全部卷完、吸光。


    半夜過後,音樂停止,喧嘩的旅客們散去,隻聽到入睡時的竊竊私語。那時,隻有他們兩個人單獨坐在黑暗的了望台上了,兩顆心在一起跳動,兩個人和輪船行駛的節奏在一起呼吸。


    過了好一會兒,阿裏薩借著河水的反光看了一眼費爾米納。她在出神,表情神秘,河水微弱的反光照在她雕像般的側影上,顯得柔和而甜蜜。他發現她在無聲地啜泣。可是,他沒有象她希望的那樣去安慰她或等著她的眼淚流盡,而是嚇得慌了神兒。


    “你是想一個人呆著嗎?”他問。


    “要是那樣,我就不會叫你進來了。”她說。


    於是,他在黑暗中伸出指頭,摸索著尋找另外一隻手。他找到了,那隻手正等著他。在同一瞬間,兩個人都十分清楚地意識到,兩隻手中哪一隻都不是他們接觸之前所想象的那樣,而是兩隻老骨頭的手。但是,過了片刻,就變成他們想象的手了。她以動詞的現在時開始講述已故的丈夫,就象他仍然活在世上。阿裏薩明白,對她來說,也到了這樣的時刻,她要帶著莊重、崇高和無法遏製的活下去的願望自問,她該如何對待自己的沒有主人的愛情。


    費爾米納為了不把手從他的手中抽出來,隻好停止吸煙。她沉溺在理解的熱望之中。她不能想象有比她的丈夫更好的丈夫了。然而,當她回憶起她的生活時,想的更多的都是挫折和不幸,而不是滿意和高興。他們有那麽多相互理解的事,那麽多毫無意義的爭執,那麽多沒解決好的怨恨。突然,她歎了口氣:“真是無法相信,這麽多年,發生了那麽多口角和令人不悅的事,居然還能如此幸福,天哪,實際上連這是不是愛情也不曉得!”講出了內心的話,費爾米納感到心情異常憂鬱。輪船行駛得十分緩慢,有如一隻伺機覓食的巨大動物在悄悄爬行。費爾米納從憂慮中蘇醒了。


    “現在,你走吧!”她說。


    阿裏薩緊握她的手,向她俯過身去,想吻一下她的麵頰。但是,她躲開了他,並以沙啞而溫柔的聲音說:“不行了,我已是老太婆了!”


    她聽見他在黑暗中走出來,聽見他走在樓梯上的腳步聲,聽見他漸漸消失的聲音。費爾米納又點了一支煙。一麵吸著,一麵看到了烏爾比諾醫生。他穿著整潔的麻布衣服,帶著職業的莊嚴和明顯的同情,以及彬彬有禮的愛。從另一條過去的船上揮舞著白帽子向她做再見的手勢。“我們男人都是些可悲的偏見的奴隸。”有一次他這麽對她說,“相反,當一個女人決定和一個男人睡覺的時候,沒有她跳不過去的圍牆,沒有她推不倒的堡壘,也沒有任何她不能對付的道德:一切都見鬼去吧。”


    費爾米納坐在那兒一動不動,直到天亮。她一直在想著阿裏薩,不是福音公園中那個神情憂鬱的哨兵阿裏薩,那個阿裏薩已激不起她的一絲懷念之情了,而是此時的阿裏薩,他衰老了,然而是真實的阿裏薩,他一直伸手可及,但卻沒有及時識別出來。當輪船喘著粗氣拖著她向天邊映出的第一抹玫瑰色光亮行進時,她唯一祈求上帝的是讓阿裏薩知道第二天從何處重新開始。


    阿裏薩知道第二天該怎麽辦。費爾米納告訴船上的傷者讓她好好睡一覺,不要驚動她。當她醒來的時候,床頭櫃上已擺著一個花瓶,花瓶中插著一朵白玫瑰,它是那樣的新鮮,還掛著清晨的露珠。玫瑰花旁還有一封阿裏薩的信,有好多頁,說明他跟她道別後一直在寫。這是一封冷靜的信,隻是述說了自從頭天晚上以來的心情,沒有涉及別的事。它象其它的信一樣抒情,象所有信那樣字斟句酌,但是以現實為基礎。費爾米納讀著讀著害臊起來,心跳得厲害。信的結尾懇求她,在她準備就緒後通知船上的侍者,因為船長在指揮台上等著他們,想給他們表演一下輪船操作。


    十一點,她已作好了準備,洗過澡,身上飄溢著香皂的氣味,穿著一件很樸素的灰色薄棉布寡婦服,已從頭夜的折磨中完全恢複過來。她讓那位穿著潔白衣服專門為船長服務的侍者送來一份早餐,但沒有捎信讓他們來找自己。她自個兒走上了甲板。萬裏無雲的天空閃著耀眼的光芒,她看見阿裏薩正在指揮台上跟船長交談。


    她覺得他變成了另一個人,這不僅因為此時她對他已另眼相看,而且還因為他的確變了。他一反常態,脫下他穿了一輩子的暗色衣服,穿上了一雙很舒服的白皮鞋和麻布衫褲,上衣還是開領短袖的,胸前的口袋上繡著他的名字。頭上還戴一頂蘇格蘭帽,也是白色的,近視鏡框裏放上了養目鏡片。很明顯,那一切都是第一次,而且是都為那次旅行剛剛特意買來的,隻有那條很舊的棕色腰帶除外。費爾米納一見那腰帶,就象在自己的湯中發現了一隻死蒼蠅。一想到那身打扮顯然是給她看的,她的雙頰不禁感到火辣辣的,立刻變得象一塊紅布。她跟他打招呼時顯得有些慌亂,看到她的慌亂他就更慌亂,他們同時意識到兩個人表現得跟一對未婚夫妻一樣,就變得更加慌亂,而當兩個人意識到自己的慌亂時就變得愈發慌亂,以致船長薩馬利塔諾察覺到之一點,對他們有點可憐了。為了把他們從窘境中解脫出來,他給他們講解指揮係統操作和輪船機械原理,整整講了兩個鍾頭。馬格達萊納河此段沒有河岸,寬闊的河灘一直伸延到天邊。輪船航行得十分緩慢。這裏的水與入海d處的濁水截然不同,靜靜地流著,十分清澈,在烈火般的太陽下閃爍著金屬般的光澤。費爾米納記得那一個布滿沙洲的三角洲。


    “河麵變得越來越窄了。”船長對她說。


    阿裏薩確實對變化感到驚奇。當第二天航行變得愈發困難時他就更驚奇了。他發現,世界大河之一的馬格達萊納河的原河道,現在隻是記憶中的一場幻夢了。薩馬利塔諾船長給他們解釋說,五十年的濫伐森林把河流毀了。輪船的鍋爐吞沒了阿裏薩第一次旅行時感到壓抑的大樹參天的茂密的原始森林。費爾米納再也看不到她夢中的動物了:新奧爾良皮革廠的獵人們將幾個鍾頭幾個鍾頭在河岸峭壁上張著大口裝死,伺機撲捉蝴蝶的鱷魚捕殺光了;隨著繁茂枝葉的完結,鸚鵡的喧囂,長尾猴及其發瘋般的吼叫也逐漸銷聲匿跡了;有著巨大的rx房給幼畜喂奶、在河灘上象女人一樣傷心協哭的海牛,也被那些以打獵取樂的獵人用裝甲子彈打盡殺絕了。


    薩馬利塔諾船長對海牛有一種近乎母性的愛,因為他覺得它們象是些由於在愛情上行為不端而被判了罪的夫人,而且他相信這樣一個神話:海牛是動物界中唯一隻有雌沒有雄的動物。他一向反對人們從船上射殺海牛——雖然有禁止射殺海牛的法律,但有些人還是常常這樣幹。一個身帶合法證件的美國北卡羅來納洲的獵人,違背他的命令,用他那斯普林費爾德式獵槍準確地射擊打碎了一隻母海牛的腦袋,小誨牛痛苦得發了瘋,伏在母海牛屍體上哭叫。船長讓人將那“孤兒”弄到船上來自己照管,而把那獵手扔在荒灘上與被他殺害的母海牛作伴。由於外交上的抗議,他坐了六個月的牢,幾乎丟了航行許可證。但是從牢中出來以後,不管是遇到多少次類似事件,他仍準備這麽幹。然而,那件市成了一段曆史性的插曲:那隻海牛孤兒在巴蘭卡斯的聖?尼科拉斯稀有動物園中長大,並且生活了多年,成了在這條河上所見到的最後一頭海牛。


    “當我經過這段河灘時,”船長說,“我都懇求上帝讓那個美國佬再來乘我的船,好叫我再將他扔在荒灘上。”


    費爾米納本來對船長沒有好感,聽了這個慈悲心腸的偉大的故事後卻深為感動,以致認那天下午起,就把他擺在自己內心深處的一個特殊位置上。她做得對,旅行側開始,往後她會有足夠的機會發覺自己的正確。


    費爾米納和阿裏薩在指揮台上一直呆到吃午飯的時候,那時剛剛過了卡拉瑪爾鎮。這個鎮子幾年前非常繁榮,娛樂活動不斷,如今街道卻變得荒涼冷落,成了一個在廢墟上的港口。從船上隻看到一個穿白色衣服的女人,她搖著手絹在岸邊向船上的人打手勢。費爾米納不理解為何不讓這個女人上船,看上去她十分痛苦。可是船長解釋說,那是個淹死鬼的魂靈,在那兒打手勢是想引誘船隻航行到對岸危險的旋渦中去。他們從離她很近的地方經過,在陽光下費爾米納把她的一切都看得真真切切。她不懷疑事實上那個女人並不存在,但她覺得她有些麵熟。


    那是一個漫長而炎熱的日子。費爾米納吃過午飯就回到艙裏去睡她不可缺的午覺,但是由於耳痛沒有睡好。當這條船在老巴蘭卡上邊十幾公裏遠的地方與另一條加勒比內河航運公司的輪船相遇而互相拉汽笛致意時,她耳膜受到激烈震動,耳疾更加嚴重了。阿裏薩在大廳裏生著打了個盹兒,大部分沒買客艙票的旅客也象半夜一樣在那兒睡覺。他夢見羅莎爾芭在一個很近的地方上了船。她單身旅行,穿著上世紀蒙波斯地方的服裝,是她,而不是小孩,在掛在廊簷下的柳條筐裏睡午覺。這是一個即費解又有趣的夢,整個下午,他一麵與船長及兩名旅客打骨牌,一麵在回味這個夢。


    太陽落山,炎熱稍退。輪船上又活躍了。旅客們象從昏睡中醒過來一樣,剛剛洗完澡換上幹淨衣服鑽出來,坐在大廳的藤椅l等著開晚飯。一個傳者,在人們嘲弄的掌聲中,搖著教堂司事鈴,從甲板一頭走到另一頭,宣布晚飯五點開始,人們吃飯時,樂隊奏起方丹戈舞曲,舞會一直持續到半夜。


    費爾米納由於耳痛沒有胃口吃晚飯。她看到了第一次從岸上給鍋爐送來的木柴。


    那是在一個光禿禿的懸崖上,除在堆在那兒的樹幹外沒有任何東西。一個上了年紀的人在照料著這項買賣。在很長一段距離內好象再沒有看見什麽。費爾米納覺得那是一次漫長而枯燥無味的停留,這在歐洲遠洋輪上是不可想象的。了望台內安有冷氣設備,依舊悶熱難忍。輪船重新起錨之後,音樂也更歡快了。在希蒂奧?諾埃沃鎮,從一所孤零零的房子的孤零零的窗戶中射出了孤零零的燈光。港口辦公室沒按慣例給輪船亮出載貨還是載客的信號,因而輪船也沒致意就駛過了。


    整個下午,費爾米納都在自問,阿裏薩將會用什麽辦法不敲她的艙門而見到她。


    八點鍾以後,她再也忍不住了,她要和他在一起。她走進過道,希望以一種看上去似乎是偶然的方式碰到他。她無須走多遠就達到了目的,阿裏薩正在走廊的一張長靠背椅子上,沉默不語,神情悲傷,象在福音公園裏一樣,在兩個鍾頭以前他就一遍遍地問自己怎樣才能見到她。兩個人露出了相同的吃驚表情,但兩人都知道那是裝出來的。他們一起走上了一等艙甲板,在那兒踱步。甲板上擠滿了年輕人和吵吵嚷嚷的大學生,他們已到了假期的最後階段,希望痛痛快快地玩一場,把剩餘的精力消耗掉。在餐廳裏,阿裏薩和費爾米納象大學生一樣站在櫃台前喝了一瓶冷飲,後者突然發現自己處於一種可怕的境地中,驚叫道:“多可怕呀!”阿裏薩問她在想什麽,又看到了什麽。


    “我在想那可憐的老人,”她說,“就是在遊艇上被槳打死的兩位老人。”


    兩人在昏暗的了望台上沒有任何打擾地進行了一次長談後,音樂停了,他們便去睡覺。沒有月亮,天空陰沉,天邊在打閃,不時地照亮他們,但卻不聞雷聲。阿裏薩為她卷了煙,她隻吸了四根,那是在耳痛減輕的時候。當輪船與其它輪船相遇,或減緩速度,以試探河水深淺而拉響汽笛的時候,她的耳痛便又加劇,折磨得她不敢再吸煙。他告訴她,他在賽詩會上、氣球旅行時和雜技兩輪腳踏車上見過她,當時他心情是多麽地激動,他全年都在眼巴巴地等著公共喜慶活動的到來,目的隻是為了看到她。她也見過他許多次,但從未想到,他在那兒僅僅是為了看她。然而,當她差不多在一年前讀到他的信時,她突然暗暗自問,他為什麽從未參加賽詩會呢?


    如果參加,他肯定會獲勝的。阿裏薩在她麵前撤i謊,說那些詩是寫給她看的,專門給她寫的,除她之外,就隻有他自己讀到那些詩。那時是她采取了主動,在黑暗中尋找他的手,但不象前天晚上那樣。一隻手等待另一隻手慢慢抓住它,而是一下子突然抓住。阿裏薩刹時驚呆了,心也變得冰冷。


    “女人多怪呀!”他說。


    她發出了一陣深沉的笑,象小鴿子一般,但轉而又想起了遊艇上的老人來。那是上帝的旨意,那個形象將會一直追隨著她。這天晚上她居然能經受得住,因為她覺得平靜、輕鬆,這是她一生中少有的。


    擺脫了一切負疚之感。她真願整夜留在那兒,不說話,把他冰冷的汗漬漬的手握在自己手中,直到天亮。但是她忍受不了耳朵的劇痛。所以,當音樂停下來,普通艙的旅客在大廳裏忙碌了一陣控好吊床後,她清楚地意識到耳朵的疼痛比和他在一起的願望更強烈。她知道,隻要把這件事告訴他,耳痛馬上可以減輕,但她沒有這樣做,為的是不讓他擔心。她感到自己了解他,就象跟他生活了一輩子一樣。她相信,隻要往回走能減輕她的疼痛的話,他是會立即下令把船開回港口的。


    阿裏薩早已預料到這天晚上事情會這樣發生,於是便退了出去。已經走到了艙門口,他試圖在告別時吻她一下,但她給了他左臉。他堅持著要右臉,並且呼吸已斷斷續續,她隻好依了他,而巴那股撒嬌的勁兒,遠在她的中學時代都未見過。那時他再次堅持,而地則用雙唇迎接了他。她渾身顫抖,她力圖用笑聲抑製這種顫抖,自從新婚之夜以來,她從來沒這樣笑過。


    “我的上帝!”她說,“在船上我真夠瘋的!”


    阿裏薩震驚了。真的,正如她自己說過的那樣,她已有一股老太婆的酸味了。


    然而,當他在睡著的旅客的吊床迷宮中尋找著道路向自己的艙房走去時,想到自己比她還大四歲,應該也有同樣的味道,而且她準會以同樣的激動察覺到了,於是便得到了安慰。這是人發酵的味兒,他在最早的那些情人身上聞到過,她們也在他身上聞到過。炮筒子納薩雷特的道編曾十分粗俗地對他說過:“我們都有兀螳味了。”


    兩人都能相互忍受,因為他們是半斤八兩,我的味兒跟你的味兒抵消。但是,對阿美利卡?維庫尼亞他卻常常很當心,她的孩童味道總是激起他母親般的本能。可是,每每想到她可能忍受不了他的老色鬼的味道,他就感到十分不安。但這一切都已成了過去。要緊的是,自從埃斯科拉斯蒂卡姑媽那天下午將祈禱書放在電報局的櫃台上起,今天夜晚是阿裏薩第一次感受到的幸福。這種幸福是如此強烈,以致他都有點害怕了。


    五點鍾,他開始入睡,輪船上的會計在桑布拉諾港將他喚醒,交給了他一份加急電報。電報是前一天發出的,由卡西亞妮簽署。那是一封可怕的電報,隻有一行字:阿美利卡?維庫尼亞昨日死亡,原因不詳。早上十一點鍾,他通過電報與卡西亞妮聯係,了解到了事情的真相。自從他離開郵電局以後,這是他第一次重新操作發報機。由於期末考試不及格,阿美利卡?維庫尼亞極端苦悶,便喝了一瓶從校醫務室偷來的鴉片配。阿裏薩知道,那消息並不完全確實。可是,阿美利卡?維庫尼亞絕對不會留下任何文字,從而使某個人為她的這一決定受到譴責。她家裏的人此時正從帕德雷港趕來,那是卡西亞妮通知他們的,葬禮將在當天下午五時舉行。阿裏薩鬆了口氣。為了繼續活下去,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不讓那件事的回憶折磨自己。


    雖然在餘生中那一回憶會時常不合時宜地突然再現,如同老傷疤的刺痛一般,但他還是將它從腦海中抹掉一廠。


    後來的日子又是炎熱而漫長的。河水變得渾濁起來,河麵變得越來越窄,兩岸已不見盤根錯節的參天大樹,這種大樹當年曾使阿裏薩感到吃驚。現在看到的隻是枯焦的平地,被輪船鍋爐吞沒的整片原始森林的殘跡,以及被上帝遺棄的村鎮的瓦礫。這些村鎮的街道,即使在最幹旱的季節裏,也被水浸泡著。晚間使他們難以成眠的,不是河灘上海牛的美人魚般的歌聲,而是那漂向海洋的死屍的惡臭。雖然沒有戰爭,也沒有瘟疫,但是有膨脹起來的浮屍在河裏漂過。有一次,船長意味深長地說:“我們奉命告訴旅客,這是些偶然失足淹死的人。”過去每到中午最悶熱的時刻,鸚鵡便吱吱喳喳地吵鬧起來,長尾猴便嗷嗷地長鳴起來,現在這一切都無聲無息了,取而代之的,隻是荒蕪了的大地的寂靜。


    供應木柴的地方很少,而且相距甚遠,結果“新忠誠”號航行到第四天就斷了燃料,不得不就地停泊了幾乎一個星期。與此同時,船上一夥一夥人深入到浮著灰燼的沼澤中去尋找最後剩下來的零星樹木。沒有別的木柴了,樵夫們離開了他們的樹在,以逃避地主老爺們的殘暴,逃避從天而降的霍亂,逃避政府堅持用轉移注意力的法令掩蓋的不明顯的戰事。閑得無聊的旅客們進行遊泳比賽,組織出征打獵。


    回來時帶著活鼠晰,將它們剖開肚子,取出一串串通明的軟蛋,然後又用打背包的針將它們的肚子縫合。他們把成串的鼠絨蛋晾在輪船欄杆上。鄰近村鎮上的窮妓女們追隨出征隊的足跡,在河岸兩邊的懸崖上臨時支起帳篷,帶去音樂和食品,在擱淺的船對麵歡鬧。


    在就任加勒比內河航運公司董事長以前很久,阿裏薩就不斷接到關於河流狀況受到嚴重破壞的報告,可是他幾乎連看都不看。他安慰股東們說:“別擔心,等木柴用光了,就會有燒油的船了。”他一直被費爾米納弄得無精打采,從來沒為此事動過腦筋,當察覺到實情時,已無計可施了,又不能去開辟一條新河。晚上,即使在水位最高的時候,也必須停下船來方能睡覺。這時,連活著這件起碼的事情都變得難以忍受了。大部分旅客,尤其歐洲人,脫開肮髒的艙室,到甲板上走來走去地過夜,用擦拭沒完沒了地流淌的汗水的毛巾驅趕著各種毒蟲。第二天黎明,他們精疲力盡,身上被咬得腫起大包。十九世紀初葉的一個英國旅行者在談到那甚至可能延續五十天的獨木舟和騎驢結合的旅行時,曾這樣寫道:“這是一個人所能進行的最糟糕、最不舒服的國外旅行了。”蒸汽輪船開航的頭八十年,情況有了改變,後來又變成了這個樣子,而且將永遠如此。鱷魚吃掉了最後一隻蝴蝶,母海牛絕跡了,在村鎮,鸚鵡、長尾猴也都不見了,一切都完了。


    “沒問題。”船長笑著說,“再有幾年,我們就將在幹涸的河道上開著豪華汽車來了。”


    費爾米納和阿裏薩頭三天還處在了望台的封閉的柔和的春天般的環境裏。但是,一旦實行木柴配給製,冷氣係統就失掉了,一總統艙”同樣變成了大蒸籠。靠著從敞開的窗戶吹進來的河風納涼,費爾比納尚能度過晚上的難關,她需要用毛巾不斷地趕蚊蟲,因為在停船時蟲子太多,噴殺蟲劑已毫無用處。費爾米納耳朵痛得再也不能忍受,可一天早上醒來時,突然疼痛完全停止了,仿佛一隻叫炸了肚皮的知了,一點聲音也沒有了。到了晚上,她才發現左耳聽不見了。阿裏薩從這邊跟她講話時,她得轉過頭來才聽得清他說些什麽。她沒告訴任何人,隻是默默地忍受著,反正到了這個年紀到處是毛病,再加一個也無所謂。


    無論如何,船的延誤對他們來說是件上帝保佑的大好事。阿裏薩有一次看到這麽一句話:“災難中的愛情更加偉大和高尚。”“總統艙”中的潮濕使他們隱入一種超越現實的昏睡之中,在這種情況下,無須你問我點什麽,我問你點什麽,愛起來就更容易。他們一個鍾頭一個鍾頭地在欄杆的靠背椅上拉著手、親吻,深醉在歡樂之中。第三個昏昏欲睡的夜晚,她備了一瓶菌香酒等他。過去,她與表姐伊爾德布蘭達在一起曾偷偷喝過這種酒。後來,結了婚,有了孩子,就和那與自己格格不久的女友們一塊唱了。她需要頭腦有一點糊塗,以便不要過分清醒地去考慮自己的命運。可是阿裏薩卻以為,她是為了鼓起勇氣走最後一步。在這種想法的驅使下,他鼓足勇氣用指尖去摸她那幹癟的脖頸,象裝有金屬骨架一樣的胸部,塌陷的臀部和老母鹿般的大腿。她閉著眼睛,心滿意足地聽憑他撫摩,沒有顫抖,嘴裏不時吸一口煙,呷一口酒。當他摸到她的小肚子時,她的肚皮裏已經灌滿茵香酒了。


    “如果我們一定要於那種事,那就幹吧!”她說,“不過得象大人那樣幹。”


    她將他帶到臥室去,亮著燈,開始大大方方地脫衣服。阿裏薩仰麵躺在床上,試圖控製住自己的感情,他又一次不知應該如何處置到手的獵獲物了。費爾米納對他說:“你別看!”他繼續盯著天花板,問她為什麽這樣說。


    “因為一看你就不會喜歡了。”她說。


    他看了她一眼,看見赤裸的上身。跟他的想象一模一樣,她的肩膀滿是皺紋,rx房耷拉著,肋骨包在青蛙皮似的蒼白而冰涼的皮膚裏。她用剛剛脫下來的緊身汗衫蓋住胸部,把燈關了。他從床上坐了起來,在黑暗中脫衣服,脫一件就往她身上扔一件,她則笑得上氣不接下氣地一件件給他扔回去。


    他們仰麵躺了好長一會。隨著醉意消失,他越來越焦慮了。她卻十分安靜,近乎喪失了意誌,但她祈求上帝不要叫她象每次喝茵香酒失態那樣傻笑起來。他們談著,目的在於消磨時間。談他們自己,談各自不同的生活,談他們赤裸裸地躺在一隻輪船的黑咕隆步的船房裏的令人難以置信的偶然性——他們本來應該去思考等死的問題!她從來沒有聽說過他有女人,一個也沒有,在這個城裏,一切事情甚至在被證實之前就會家喻戶曉的。她是偶然給他提起這件事的,而他則立即作了回答,聲音一點也不含糊:“那是因為我在為你保留著童身。”


    雖然可能真是如此,可她無論如何也不相信,因為他的情書就是用這類句子寫成的。那些情書不是因其內容而有價值,而是由於其令人目眩的威力。但她喜歡他說這話的勇氣。而阿裏薩這時則突然暗暗自問那件他從來也沒敢問過自己的事:她在夫妻生活之外還有什麽樣的外遇?即便有,他也絕不會感到驚奇,因為他知道,女人和男人一樣喜歡秘密冒險的。在男人和女人之間,計謀,衝動,背叛,大家都有,相互不感內疚。但他沒有問她。他做得對。有一個時期,本來她與教會的關係已經相當緊張了,而懺悔牧師偏偏不著邊際地問她是否有過對丈夫的不忠行為。她沒有回答就站起來,沒有做完懺悔,也沒有告別,便悻悻而去。自此以後,她再也沒去找這個牧師,也沒找別的牧師去做懺悔。


    在後來的日子裏,他們一刻也沒有分開過,幾乎連吃飯都不出艙門。薩馬利塔諾船長憑著本能就能發現他船上任何企圖保守的隱秘,每天早上都給他們送上白玫瑰,給他們播送他們那個時代的華爾茲小夜曲,吩咐給他們準備加入刺激性佐料的開玩笑性質的飯菜。


    如果不是船長寫了個條子通知他們,航行十一天之後,這天午餐後就將到達最後一個港口“黃金港”的話,他們是不會想到從船艙裏走出來的。費爾米納和阿裏薩從船艙裏看到一大片在黃金色的陽光照耀下高高聳立的房子,於是他們理解了港口名字的來曆。然而,當感到熱得象鍋爐般的空氣,看到大街上熔化的瀝青時,他們就頗不以為然了。再說,輪船也沒有停泊在那兒,而是停靠在對岸,那裏是通往聖菲的鐵路總站。


    旅客們一下船,他們就離開了庇護所。費爾米納在空曠的大廳裏呼吸著未受汙染的新鮮空氣,兩個人從船上了望著在火車廂中尋找自己行李的亂哄哄的人群,那列火車有如一個玩具。可以想見,這些人是來自歐洲,尤其是女人,她們身上的北歐人的大衣和上一個世紀的帽子,跟灰塵飛揚的炎熱的伏天顯得十分不和諧。有一些女人的頭發上裝飾著美麗的土豆花,由於天熱,已開始蔫了。列車在夢幻般的大草原上奔馳了一天,他們剛剛從安第斯平原來到這裏,還沒來得及換上加勒比地區的衣服。


    在喧鬧的市場上,一位麵目可悲的老人正從他的叫花子大衣口袋裏往外掏小雞。


    他穿著一件該是別人丟棄的破舊外套——外套的主人要比他高大魁梧——突然從人群中擠出來,摘下了帽子,將它翻開放在碼頭上,看看是否有人願意往裏扔個硬幣,同時開始從衣兜裏抓出一把一把半死不活的小雛雞,仿佛小雞是在他手指間繁殖出來的。一時間,碼頭上到處是一片跑動著的小雞了,它們瞅瞅地叫著,急匆匆的旅客們把它們踩在腳下還不知道。費爾米納被這種象是為歡迎她而出現的奇觀迷住了,連回程的旅客何時開始上船都沒有發覺。她的快活日子結束了。在登船的人中間,她看到了許多熟悉的麵孔,有一些還是不久前在悼唁活動中陪過她的朋友,於是她趕快又躲進艙裏去。阿裏薩發現她驚恐不安。她寧願死也不願在丈夫死後這麽短的時間中所進行的一次消遣性旅行中讓自己熟悉的人發現。她的沮喪對阿裏薩影響是如此之大,以致他答應要想出某種辦法來保護她,而不是讓她象坐牢一樣,總是呆在艙房裏。


    當他們在船長專用餐廳吃晚餐的時候,他突然有了主意。好久以來,船長在為一個問題感到不安,並想跟阿裏薩進行討論,但他一直躲開他,理由總是一句話:“這些囉嗦事卡西亞妮處理得比我強。”但這一次他卻聽進去了。事情是,輪船上行時裝貨物,下行候卻跑空船,而載客的情況卻恰恰相反。“載貨有利,付的錢多,又不用吃飯。”他說。費爾米納晚飯吃得很沒滋味。對兩個男人關於票價的討論感到厭煩。但是,阿裏薩一直跟船長討論到最後,終於提出了一個在船長看來有可能使他得救的問題。


    “我們來作一個假設,”他說,“能否作一次直達航行,不裝貨物,不運旅客,也不在任何一個港口靠岸?”


    船長說,這隻是假設而已。加勒比內河航運公司有各種勞務協議,這一點,阿裏薩比任何人更清楚。其中包括運貨合同、載客合同、郵政合同及許多其它合同,大部分是必須履行的。唯一可以不履行一切合同的條件,是船上發生瘟疫。輪船宣布處於隔離檢疫期,升起黃色旗,並作緊急航行。由於在河上多次發現霍亂病人,薩馬利塔諾船長曾幾次這樣做,雖然過後衛生當局強迫醫生簽署了普通痢疾證明、另外,在這條河流的曆史上,許多次曾升起過標誌瘟疫的黃色旗,為的是逃稅\不接受不願捎載的旅客和避免不恰當的檢查。阿裏薩在桌子下麵找到了費爾米納的手。


    “那好。”他說,“就這麽辦?”


    船長吃了一驚,轉瞬間,憑著他老狐狸的本能,把一切都看得明明白白。


    “這條船該由我指揮,但您指揮我們大家,”他說,“那麽,如果您說了算數的話,就請給我一份書麵的命令,我們馬上就啟航。”


    他說話當然是算數的。阿裏薩簽署了命令。歸根結底,誰都知道雖然衛生當局打如意算盤,霍亂時期尚未過去。至於輪船,不成問題:已經裝上的少許貨物可以轉到別的船上,對旅客就說是機器出了事故,請他們在這天淩晨改上另一家公司的船。做這些事都是不道德的,甚至可說是卑鄙的,但在阿裏薩看來,既然為了愛情,也就沒有什麽不合法的。船長唯一請求的是在納雷港停一下,讓一個陪他旅行的人上船,他也有自己的隱私。


    這樣,“新忠誠”號第二天天一亮就起錨了,沒貨,也沒載客,大桅杆上標誌霍亂的黃色旗啦啦啦啦地飄揚。傍晚,他們在納雷港讓一個比船長還高大結實的女人上了船。她異乎尋常的美麗,隻差一把胡子就可以受聘到馬戲團裏表演了。她叫塞奈達?內維斯,但船長叫她“我的魔女”:一個老情人。他常常在一個港口把她帶上,在另一個港口把她放下。她一上船,便沉浸在幸福的旋渦之中。在那個令人傷心觸目的地方,阿裏薩對羅莎爾色的懷念不禁油然而生。這時,他看見開往恩維加多的火車正在艱難地沿著當年馱騾走過的山路往上爬行著。天空突然落下了亞馬遜河地區的瓢潑大雨,而且在整個未來的旅行中一直很少停歇。但誰都不在意,航行中的娛樂活動連續不斷,勢不可擋。那天晚上,作為個人對歡樂的貢獻,費爾米納在船員們的歡呼中下了廚房,為大家做了一道他們從未嚐過的新菜,阿裏薩將其命名為“愛之茄”。


    白天,他們玩牌,吃得肚子都要爆炸了。午覺睡得又長又酣,醒來時個個疲憊不堪。太陽剛到西方,樂隊即開始演奏,他們吃娃魚,喝首香酒,吃飽了仍不停口。


    這是一次快速旅行,船輕,順流,水好,源頭下了大雨,那個星期及整個途中都在下大雨,上漲的河水衝著輪船風馳電掣般地前進。有些村鎮向他們開炮,表示要驅趕霍亂,而他們則以一聲淒慘的汽笛表示感謝。任何公司和他們相遇的船隻都向他們發出同情的信號。在梅塞德斯出生地馬崗格鎮,加足了以後旅程所需的全部木柴。


    費爾米納的那隻好耳朵也開始聽到輪船的汽笛聲,把她嚇了一跳。但是喝曹秀酒的第二天,兩隻耳朵同時聽到時就好多了。她發覺,玫瑰花比過去更香了,鳥兒黎明時比從前叫得更加動聽了,上帝製造了一隻海牛,把它放到了塔馬拉梅克河灘上,唯一的目的就是把她喚醒。船長聽到了海牛的叫聲,命令改變船的方向,他們終於看見了一頭巨大的海牛,它正在把一頭小海牛抱在懷裏喂奶。不管是阿裏薩還是費爾米納,都沒有意識到他們已經多麽情投意合,心心相印。她幫他灌腸,讓他多睡會兒,自己早早起來為他洗涮他放在杯中的假牙,她丟掉眼鏡的問題解決了,因為她可以戴上他的眼鏡看書和縫補衣服。一天早上,她醒來時,看見他正在暗中縫襯衣上的紐扣,沒等他再說那句“需要有兩個老婆”的口頭禪,她就把活兒搶到了自己手裏。相反,她唯一需要他做的事,隻是給她拔火罐來消除背痛。


    阿裏薩則用樂隊的小提琴重新開始抒發他的舊情。隻用了半天工夫,他便能為她演奏“戴王冠的仙女”這支華爾茲舞曲了。一連幾個小時他都拉這隻舞曲,直到大家強迫他停下來。一天夜裏,費爾米納平生第一次突然在窒息中醒來。她想哭,不是由於憤怒,而是由於痛苦,因為她想起了被船工用獎活活打死的遊艇上那兩位老人。相反,她對那不停的大雨卻完全無動於衷,她想巴黎也許並非象自己感覺的那樣陰鬱,聖菲的大街上也許並沒有那麽多葬禮,這種想法為時已晚。將來再與阿裏薩一塊旅行的夢想,在她的腦際湧現出來:瘋狂的旅行,不帶那麽多行李,不進行社交活動,換言之,純粹的愛情旅行。


    旅行結束的前夜,他們舉行了一次盛大的晚會,晚會上裝飾了紙花環,還掛了彩燈。黃昏時分,雨停了。船長和塞奈達摟得緊緊地跳了最初的幾個博萊羅舞。在那些年月裏,博萊羅舞曲已開始令人心醉。阿裏薩大著膽子向費爾米納建議一塊親親熱熱地跳個意味深長的華爾茲舞,她拒絕了。然而,整個晚上她都用腦袋和鞋跟和著舞曲的節拍打點兒,甚至有一會兒不知不覺地坐著就跳起舞來。與此同時,船長和他的魔女也如膠似漆地在陰影中跳著博萊羅舞。費爾米納喝了那麽多茵香酒,以致大家隻好扶著她上樓梯,她突然又終又笑,驚動了周圍的人。可是,她一回到艙房,便在溫柔的香氣中控製住了自己。他們安安靜靜地在一起敘著舊情,這舊情將作為對那次發瘋般的旅行的最美的記憶永遠留在他們的腦海中。跟船長和塞奈達所猜想的相反,他們的感覺不象新婚夫婦,更不象晚遇的情人。那頗象一下越過了夫妻生活中必不可少的艱苦磨難,未經任河曲折,而直接奔向了愛巢。他們象被生活傷害了的一對老年夫妻那樣,不聲不響地超脫了激情的陷阱,超脫了幻想和醒悟的粗魯的嘲弄,到達了愛情的彼岸。因為長期共同的經曆使他們明白,不管在任何時候,任何地方,愛情就是愛情,離死亡越近,愛得就越深。


    六點鍾,他們醒了。她由於喝了茵香酒感到腦袋劇烈的疼痛。同時,她感到小說意亂,因為她似乎看到烏爾比諾醫生又回來了,比從樹上滑下來時胖了些,年輕了些,坐在家門口的搖椅上等著她。然而,她十分清楚地意識到,那不是商香酒的作用,而是由於馬上就要到家廠。


    “就要跟死一樣了。”她說。


    阿裏薩聽了這話大吃一驚,因為他也隱隱約約地有這種想法,這意味著他回家後再也不能活下去了。無論他,還是她,都無法想象再適應另一個不同於船艙的家,吃不同於船上的飯菜,投身於一種對他們來說永遠是陌生的生活。真的,就跟要死一樣了。他無法再入睡,仰麵躺在床上,雙手交叉枕在腦勺下。一會兒,阿美利卡?維庫尼亞的事情如一把利劍似地刺傷了他的心,以致他痛苦地給曲起來。他把自己關在衛生間裏,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場,一直哭到流盡最後一滿眼淚。隻有在這時,他才有勇氣承認他曾經是多麽地愛她。


    當他們穿好衣服起來準備下船時,當年西班牙人的關口水道和沼澤地已被拋在後麵,輪船開始在海灣裏的廢棄的破船和貯油池之間行駛了。這是一個星期四,燦爛的陽光在總督城房舍的金色圓頂上空升起,但是費爾米納從船欄上卻忍受不了這天堂一般威嚴的地方的惡臭和被鼠晰糟蹋了的堡壘的高傲:現實生活的可怖。無論是他還是她,不用說,都未曾感到這麽容易地就累垮了。


    他們在飯廳裏找到了船長,他那副亂七八糟的樣子,與他平常的幹淨灑脫的儀表很不協調:胡子沒刮,眼睛因失眠而布滿血絲,衣服被前天夜間的汗水漬濕,說起話來顛三倒四,還不時打著帶茵香酒味的嗝兒。塞奈達還睡著。他們開始默默地吃早餐。這時,一艘港口衛生局的汽油艇命令他們停船。


    船長從指揮台上大聲喊叫著回答武裝巡邏隊的問語。他們想了解船上是什麽樣的瘟疫,有多少旅客,多少病人,傳染的可能性有多大。船長回答隻有三名旅客,全都害霍亂,但處於嚴格的隔離之中。不管是應該在“黃金港”上船的人,還是二十七名船員都沒與他們有過任何接觸。但巡邏隊長不滿意,命令他們離開港灣,在拉斯?梅塞德斯沼澤地等到下午二點,同時準備辦理隔離手續。船長放了一個鞭炮,打了個手勢,讓領航員繞了個圈子,掉轉船頭回沼澤地去了。


    費爾米納和阿裏薩在餐桌上聽到了一切,但是船長象是滿不在乎。他繼續默默地吃著飯,一舉一動都顯得很不高興。甚至連維護內河船長美譽的禮貌和修養都不顧了。他用刀尖劃開了四個煎雞蛋,在盤子裏用油炸青香蕉片蘸著,大塊大塊地塞入嘴中,津津有味地嚼著。費爾米納和阿裏薩看著他,一言不發,象在學校裏坐在凳子上等著宣讀期末考試評分一樣。在船長與衛生巡邏隊對話時,他們沒有作聲,對自己的命運,他們一點數也沒有。但兩人都知道,船長在為他倆著想,這從他蹦蹦跳跳的太陽穴可以看出來。


    在船長吃光那盤雞蛋——油炸青香蕉片和喝光那杯牛奶咖啡的同時,輪船離開了港灣。鍋爐靜悄悄的,船在港漢裏劃破水麵,穿過片片浮萍,深紫色的蓮花和心髒形狀的大荷葉,回沼澤地去了。水麵上側身漂浮著的死魚閃爍著光芒,那是被偷偷開船進來的漁民用炸藥炸死的,陸地和水上的鳥兒在它們上空盤旋著,發出尖利的叫聲。加勒比海的風隨著烏兒的喧鬧,從窗戶中吹進來,費爾米納感到她的血液在沸騰,並且陣陣發疼。右邊,馬格達萊納河的潮淹區的水渾濁而緩慢,一直延伸到世界的另一邊。


    當盤中的食物全部吃光的時候,船長用餐桌布角擦了擦嘴,用一種放肆無禮的行話打開了話匣子,一下子把內河航運船長為人讚美的好名聲徹底毀壞i。他不是為他們抱不平,也不是為任河人,而是想發泄一下自己的怒氣c在一連串粗魯的咒罵之後,他的結論是,掛霍亂旗所陷進的困境,無論如何也難以擺脫了。


    阿裏薩眼睛眨也不眨地聽他說完,然後從窗戶中看了看航海羅盤的刻度盤,看了看清晰透明的天際,看了看萬裏無雲的十二月的天空以及永遠能航行的河水,說:“我們一直走,一直走,一直走,再到‘黃金港’去!”


    費爾米納震驚了,因為她聽出了昔日聖靈所啟發的那種聲音。於是她瞅了一眼船長:他就是命運之神。但船長沒有看見她,他被阿裏薩衝動的巨大威力驚呆了。


    “您這話當真?”他問。


    “從我出生起。”阿裏薩說,“我從來沒把自己的話當過兒戲。”


    船長看了一下費爾米納,在她的睫毛上看到了初霜的閃光。然後他又看了一眼阿裏薩,看到了他那不可戰勝的自製力和勇敢無畏的愛。於是,終於悟到了生命跟死亡相比,前者才是無限的這一真諦,這使船長大吃一驚。


    “您認為我們這樣瞎扯淡的未來去去可以繼續到何時?”他問。


    阿裏薩早在五十三年七個月零十一個日日夜夜之前就準備好了答案。


    “永生永世!”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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