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後,奧雷連諾上校站在行刑隊麵前,準會想起父親帶他去參觀冰塊的那個遙遠的下午。當時,馬孔多是個二十戶人家的村莊,一座座土房都蓋在河岸上,河水清澈,沿著遍布石頭的河床流去,河裏的石頭光滑、潔白,活象史前的巨蛋。這塊天地還是新開辟的,許多東西都叫不出名字,不得不用手指指點點。每年三月,衣衫襤樓的吉卜賽人都要在村邊搭起帳篷,在笛鼓的喧囂聲中,向馬孔多的居民介紹科學家的最新發明。他們首先帶來的是磁鐵。一個身軀高大的吉卜賽人,自稱梅爾加德斯,滿臉絡腮胡子,手指瘦得象鳥的爪子,向觀眾出色地表演了他所謂的馬其頓煉金術士創造的世界第八奇跡。他手裏拿著兩大塊磁鐵,從一座農舍走到另一座農舍,大家都驚異地看見,鐵鍋、鐵盆、鐵鉗、鐵爐都從原地倒下,木板上的釘子和螺絲嘎吱嘎吱地拚命想掙脫出來,甚至那些早就丟失的東西也從找過多次的地方兀然出現,亂七八糟地跟在梅爾加德斯的魔鐵後麵。“東西也是有生命的,”吉卜賽人用刺耳的聲調說,“隻消喚起它們的靈性。”霍·阿·布恩蒂亞狂熱的想象力經常超過大自然的創造力,甚至越過奇跡和魔力的限度,他認為這種暫時無用的科學發明可以用來開采地下的金子。


    梅爾加德斯是個誠實的人,他告誡說:“磁鐵幹這個卻不行。”可是霍·阿·布恩蒂亞當時還不相信吉卜賽人的誠實,因此用自己的一匹騾子和兩隻山羊換下了兩塊磁鐵。這些家畜是他的妻子打算用來振興破敗的家業的,她試圖阻止他,但是枉費工夫。“咱們很快就會有足夠的金子,用來鋪家裏的地都有餘啦。”——丈夫回答她。在好幾個月裏,霍·阿·布恩蒂亞都頑強地努力履行自己的諾言。他帶者兩塊磁鐵,大聲地不斷念著梅爾加德斯教他的咒語,勘察了周圍整個地區的一寸寸土地,甚至河床。但他掘出的唯一的東西,是十五世紀的一件鎧甲,它的各部分都已鏽得連在一起,用手一敲,皚甲裏麵就發出空洞的回聲,仿佛一隻塞滿石子的大葫蘆。


    三月間,吉卜賽人又來了。現在他們帶來的是一架望遠鏡和一隻大小似鼓的放大鏡,說是阿姆斯特丹猶太人的最新發明。他們把望遠鏡安在帳篷門口,而讓一個吉卜賽女人站在村子盡頭。花五個裏亞爾,任何人都可從望遠鏡裏看見那個仿佛近在颶尺的吉卜賽女人。“科學縮短了距離。”梅爾加德斯說。“在短時期內,人們足不出戶,就可看到世界上任何地方發生的事兒。”在一個炎熱的晌午,吉卜賽人用放大鏡作了一次驚人的表演:他們在街道中間放了一堆幹草,借太陽光的焦點讓幹草燃了起來。磁鐵的試驗失敗之後,霍·阿·布恩蒂亞還不甘心,馬上又產生了利用這個發明作為作戰武器的念頭。梅爾加德斯又想勸阻他,但他終於同意用兩塊磁鐵和三枚殖民地時期的金幣交換放大鏡。烏蘇娜傷心得流了淚。這些錢是從一盒金魚衛拿出來的,那盒金幣由她父親一生節衣縮食積攢下來,她一直把它埋藏在自個兒床下,想在適當的時刻使用。霍·阿·布恩蒂亞無心撫慰妻子,他以科學家的忘我精神,甚至冒著生命危險,一頭紮進了作戰試驗。他想證明用放大鏡對付敵軍的效力,就力陽光的焦點射到自己身上,因此受到灼傷,傷處潰爛,很久都沒痊愈。這種危險的發明把他的妻子嚇壞了,但他不顧妻子的反對,有一次甚至準備點燃自己的房子。霍·阿·布恩蒂亞待在自己的房間裏總是一連幾個小時,計算新式武器的戰略威力,甚至編寫了一份使用這種武器的《指南》,闡述異常清楚,論據確鑿有力。他把這份《指南》連同許多試驗說明和幾幅圖解,請一個信使送給政府;這個信使翻過山嶺,涉過茫茫蒼蒼的沼地,遊過洶湧澎湃的河流,冒著死於野獸和疫病的危階,終於到了一條驛道。當時前往首都盡管是不大可能的,霍·阿·布恩蒂亞還是答應,隻要政府一聲令下,他就去向軍事長官們實際表演他的發明,甚至親自訓練他們掌握太陽戰的複雜技術。他等待答複等了幾年。最後等得厭煩了,他就為這新的失敗埋怨梅爾加德斯,於是吉卜賽人令人信服地證明了自己的誠實:他歸還了金幣,換回了放大鏡,並且給了霍·阿·布恩蒂亞幾幅葡萄牙航海圖和各種航海儀器。梅爾加德斯親手記下了修道士赫爾曼著作的簡要說明,把記錄留給霍·阿·布恩蒂亞,讓他知道如何使用觀象儀、羅盤和六分儀。在雨季的漫長月份裏,霍·阿·布恩蒂亞部把自己關在宅子深處的小房間裏,不讓別人打擾他的試驗。他完全拋棄了家務,整夜整夜呆在院子裏觀察星星的運行;為了找到子午線的確定方法,他差點兒中了暑。他完全掌握了自己的儀器以後,就設想出了空間的概念,今後,他不走出自己的房間,就能在陌生的海洋上航行,考察荒無人煙的土地,並且跟珍禽異獸打上交道了。正是從這個時候起,他養成了自言自語的習慣,在屋子裏踱來踱去,對誰也不答理,而烏蘇娜和孩子們卻在菜園裏忙得喘不過氣來,照料香蕉和海芋、木薯和山藥、南瓜和茄子。可是不久,霍·阿·布恩蒂亞緊張的工作突然停輟,他陷入一種種魄顛倒的狀態。好幾天,他仿佛中了魔,總是低聲地嘟嚷什麽,並為自己反複斟酌的各種假設感到吃驚,自己都不相信。最後,在十二月裏的一個星期、吃午飯的時候,他忽然一下子擺脫了惱人的疑慮。孩子們至死部記得,由於長期熬夜和冥思苦想而變得精疲力竭的父親,如何洋洋得意地向他們宣布自己的發現:


    “地球是圓的,象橙子。”


    烏蘇娜失去了耐心,“如果你想發癲,你就自個兒發吧!”她嚷叫起來,“別給孩子們的腦瓜裏灌輸古卜賽人的胡思亂想。”霍·阿·布恩蒂亞一動不動,妻子氣得把觀象儀摔到地上,也沒有嚇倒他。他另做了一個觀象儀,並且把村裏的一些男人召到自己的小房間裏,根據在場的人椎也不明白的理論,向他們證明說,如果一直往東航行,就能回到出發的地點。馬孔多的人以為霍·阿·布恩蒂亞瘋了,可兄梅爾加德斯回來之後,馬上消除了大家的疑慮。他大聲地讚揚霍·阿·布恩蒂亞的智慧:光靠現象儀的探測就證實了一種理論,這種理論雖是馬孔多的居民宜今還不知道的,但實際上早就證實了;梅爾加德斯為了表示欽佩,贈給霍·阿·布恩蒂亞一套東西--煉金試驗室設備,這對全村的未來將會產生深遠的影響。


    這時,梅爾加德斯很快就衰老了。這個吉卜賽人第一次來到村裏的時候,仿佛跟霍·阿·布思蒂亞同樣年歲。可他當時仍有非凡的力氣,揪莊馬耳朵就能把馬拉倒,現在他卻好象被一些頑固的疾病折磨壞了。確實,他衰老的原因是他在世界各地不斷流浪時得過各種罕見的疾病,幫助霍·阿·布恩蒂亞裝備試驗室的時候,他說死神到處都緊緊地跟著他,可是死神仍然沒有最終決定要他的命。從人類遇到的各種瘟疫和災難中,他幸存下來了。他在波斯患過癩病,在馬來亞群島患過壞血病,在亞曆山大患過麻瘋病,在日本患過腳氣病,在馬達加斯加患過淋巴腺鼠疫,在西西裏碰到過地震,在麥哲倫海峽遇到過犧牲慘重的輪船失事。這個不尋常的人說他知道納斯特拉馬斯的秘訣。此人麵貌陰沉,落落寡歡,戴著一頂大帽子,寬寬的黑色帽沿宛如烏鴉張開的翅膀,而他身上的絲絨坎肩卻布滿了多年的綠黴。然而,盡管他無比聰明和神秘莫測,他終歸是有血打肉的人,擺脫不了人世間日常生活的煩惱和憂慮。他抱怨年老多病,苦於微不足道的經濟困難,早就沒有笑容,因為壞血病已使他的牙齒掉光了。霍·阿·布恩蒂亞認為,正是那個悶熱的晌午,梅爾加德斯把白己的秘密告訴他的時候,他們的偉大友誼才開了頭。吉卜賽人的神奇故事使得孩子們感到驚訝。當時不過五歲的奧雷連諾一輩子都記得,梅爾加德斯坐在明晃晃的窗子跟前,身體的輪廓十分清晰;他那風琴一般低沉的聲音透進了最暗的幻想的角落,而他的兩鬢卻流著汗水,仿佛暑熱熔化了的脂肪。奧雷連諾的哥哥霍·阿卡蒂奧,將把這個驚人的形象當作留下的回憶傳給他所有的後代。至於烏蘇娜,恰恰相反,吉卜賽人的來訪給她留下了最不愉快的印象,因為她跨進房間的時候,正巧梅爾加德斯不小心打碎了一瓶升汞。


    “這是魔鬼的氣味,”她說。


    “根本不是,”梅爾加德斯糾正她。“別人證明魔鬼隻有硫磺味,這兒不過是一點點升汞。”


    接著,他用同樣教誨的口吻大談特談朱砂的特性。烏蘇娜對他的話沒有任何興趣,就帶著孩子析禱去了。後來,這種刺鼻的氣味經常使她想起梅爾加德斯。


    除了許多鐵鍋、漏鬥、曲頸瓶、篩子和過濾器,簡陋的試驗室裏還有普通熔鐵爐、長頸玻璃燒瓶、點金石仿製品以及三臂蒸餾器;此種蒸餾器是猶太女人馬利姬曾經用過的,現由吉卜賽人自己按照最新說明製成。此外,梅爾加德斯還留下了七種與六個星球有關的金屬樣品、摩西和索西莫斯的倍金方案、煉金術筆記和圖解,誰能識別這些筆記和圖解,誰就能夠製作點金石。霍·阿·布恩蒂亞認為倍金方案比較簡單,就入迷了。他一連幾個星期纏住烏蘇娜,央求她從密藏的小盒子裏掏出舊金幣來,讓金子成倍地增加,水銀能夠分成多少份,金子就能增加多少倍。象往常一樣,鳥蘇娜沒有拗過大夫的固執要求。於是,霍·阿·布恩蒂亞把三十枚金幣丟到鐵鍋裏,拿它們跟雌黃、銅屑、水銀和鉛一起熔化。然後又把這一切倒在蓖麻油鍋裏,在烈火上熬了一陣。直到最後熬成一鍋惡臭的濃漿,不象加倍的金子,倒象普通的焦糖。經過多次拚命的、冒階的試驗:蒸餾啦,跟七種天體金屬一起熔煉啦,加進黑梅斯水銀和塞浦路斯硫酸鹽啦,在豬油裏重新熬煮啦(因為沒有蘿卜油),烏蘇娜的寶貴遺產變成了一大塊焦糊的渣滓,粘在鍋底了。


    吉卜賽人回來的時候,烏蘇娜唆使全村的人反對他們,可是好奇戰勝了恐懼,因為吉卜賽人奏著各式各樣的樂器,鬧嚷嚷地經過街頭,他們的宣傳員說是要展出納希安茲人最奇的發明。大家都到吉卜賽人的帳篷去,花一分錢,就可看到返老還童的梅爾加德斯--身體康健,沒有皺紋,滿口漂亮的新牙。有些人還記得他壞血病毀掉的牙床、凹陷的麵頰、皺巴巴的嘴唇,一見吉卜賽人神通廣大的最新證明,都驚得發抖。接著,梅爾加從嘴裏取出一副完好的牙齒,刹那間又變成往日那個老朽的人,並且拿這副牙齒給觀眾看了一看,然後又把它裝上牙床,微微一笑,似乎重新恢複了青春,這時大家的驚愕卻變成了狂歡。甚至霍·阿·布恩蒂亞本人也認為,梅爾加德的知識到了不大可能達到的極限,可是當吉卜賽人單獨向他說明假牙的構造時,他的心也就輕快了,高興得放聲大笑。霍·阿·布恩蒂亞覺得這一切既簡單又奇妙,第二天他就完全失去了對煉金術的興趣,陷入了沮喪狀態,不再按時進餐,從早到晚在屋子裏踱來踱去。“世界上正在發生不可思議的事,”他向烏蘇娜嘮叨。“咱們旁邊,就在河流對岸,已有許多各式各樣神奇的機器,可咱們仍在這兒象蠢驢一樣過日子。”馬孔多建立時就了解他的人都感到驚訝,在梅爾加德斯的影響下,他的變化多大啊!


    從前,霍·阿·布恩蒂亞好象一個年輕的族長,經常告訴大家如何播種,如何教養孩子,如何飼養家畜;他跟大夥兒一起勞動,為全村造福。布恩蒂亞家的房子是村裏最好的,其他的人都力求象他一樣建築自己的住所。他的房子有一個敞亮的小客廳、擺了一盆盆鮮花的陽台餐室和兩間臥室,院子裏栽了一棵挺大的栗樹,房後是一座細心照料的菜園,還有一個畜欄,豬、雞和山羊在欄裏和睦相處。他家裏禁養鬥雞,全村也都禁養鬥雞。


    烏蘇娜象丈夫一樣勤勞。她是一個嚴肅、活躍和矮小的女人,意誌堅強,大概一輩子都沒唱過歌,每天從黎明到深夜,四處都有她的蹤影,到處都能聽到她那漿過的荷蘭亞麻布裙子輕微的沙沙聲。多虧她勤於照料,夯實的泥土地麵、未曾粉刷的上牆、粗糙的自製木器,經常都是千幹淨淨的,而保存衣服的舊箱子還散發出紫蘇輕淡的芳香。


    霍·阿·布恩蒂亞是村裏最有事業心的人,他指揮建築的房屋,每家的主人到河邊去取水都同樣方便;他合理設計的街道,每座住房白天最熱的時刻都能得到同樣的陽光。建村之後過了幾年,馬孔多已經成了一個最整潔的村子,這是跟全村三百個居民過去住過的其他一切村莊都不同的。這是一個真正幸福的村子;在這村子裏,誰也沒有超過三十歲,也還沒有死過一個人。


    建村的時候,霍·阿·布恩蒂亞開始製作套索和鳥籠。很快,他自己和村中其他的人家都養了金駕、金絲雀、蜂虎和知更鳥。許多各式各樣的鳥兒不斷地嘁嘁喳喳,烏蘇娜生怕自己震得發聾,隻好用蜂蠟把耳朵塞上。梅爾加德斯一夥人第一次來到馬孔多出售玻璃球頭痛藥時,村民們根本就不明白這些吉卜賽人如何能夠找到這個小小的村子,因為這個村子是隱沒在遼闊的沼澤地帶的;吉卜賽人說,他們來到這兒是由於聽到了鳥的叫聲。


    可是,霍·阿·布恩蒂亞為社會造福的精神很快消失,他迷上了磁鐵和天文探索,幻想采到金子和發現世界的奇跡。精力充沛、衣著整潔的霍·阿·布恩蒂業逐漸變成一個外表疏懶、衣冠不整的人,甚至滿臉胡髭,烏蘇娜費了大勁才用一把鋒利的菜刀把他的胡髭剃掉。村裏的許多人都認為,霍·阿·布恩蒂亞中了邪。不過,他把一個袋子搭在肩上,帶著鐵鍬和鋤頭,要求別人去幫助他開辟一條道路,以便把馬孔多和那些偉大發明連接起來的時候,甚至堅信他發了瘋的人也扔下自己的家庭與活計,跟隨他去冒險。


    霍·阿·布恩蒂亞壓根兒不了解周圍地區的地理狀況。他隻知道,東邊聳立著難以攀登的山嶺,山嶺後麵是古城列奧阿察,據他的祖父——奧雷連諾·布恩蒂亞第一說,從前有個弗蘭西斯·德拉克爵士,曾在那兒開炮轟擊鱷魚消遣;他叫人在轟死的鱷魚肚裏填進幹草,補綴好了就送去獻給伊麗莎白女王。年輕的時候,霍·阿·布恩蒂亞和其他的人一起,帶著妻子、孩子、家畜和各種生活用具,翻過這個山嶺,希望到海邊去,可是遊蕩了兩年又兩個月,就放棄了自己的打算;為了不走回頭路,才建立了馬孔鄉村。因此,往東的路是他不感興趣的——那隻能重複往日的遭遇,南邊是一個個永遠雜草叢生的泥潭和一大片沼澤地帶——據吉卜賽人證明,那是一個無邊無涯的世界。西邊呢,沼澤變成了遼闊的水域,那兒棲息著鯨魚狀的生物:這類生物,皮膚細嫩,頭和軀幹都象女了,寬大、迷人的胸脯常常毀掉航海的人。據吉卜賽人說,他們到達驛道經過的陸地之前,航行了幾乎半年。霍·阿·布恩蒂亞認為,跟文明世界接觸,隻能往北前進。於是,他讓那些跟他一起建立馬孔多村的人帶上鐵鍬、鋤頭和狩獵武器,把自己的定向儀具和地圖放進背囊,就去從事魯莽的冒險了。


    最初幾天,他們沒有遇到特殊的困難。他們順著遍布石頭的河岸下去,到了幾年前發現古代鎧甲的地方,並且沿著野橙子樹之間的小徑進入一片樹林。到第一個周未,他們僥幸打死了一隻牡鹿,拿它烤熟,可是決定隻吃一半,把剩下的儲備起來。他們采取這個預防措施,是想延緩以金剛鸚鵡充饑的時間;這種鸚鵡的肉是藍色的,有強烈的麝香味兒。在隨後的十幾天中,他們根本沒有見到陽光。腳下的土地變得潮濕、鬆軟起來,好象火山灰似的,雜草越來越密,飛禽的啼鳴和猴子的尖叫越來越遠——四周仿佛變得慘談淒涼了。這個潮濕和寂寥的境地猶如“原罪”以前的蠻荒世界;在這兒,他們的鞋子陷進了油氣騰騰的深坑,他們的大砍刀亂劈著血紅色的百合花和金黃色的蠑螈,遠古的回憶使他們受到壓抑。整整一個星期,他們幾乎沒有說話,象夢遊人一樣在昏暗、悲涼的境地裏行進,照明的隻有螢火蟲閃爍的微光,難聞的血腥氣味使他們的肺部感到很不舒服。回頭的路是沒有的,因為他們開辟的小徑一下了就不見了,幾乎就在他們眼前長出了新的野草。“不要緊,”霍·阿·布恩蒂亞說。“主要是不迷失方向。”他不斷地盯住羅盤的指針,繼續領著大夥兒往看不見的北方前進,終於走出了魔區。他們周圍是沒有星光的黑夜,但是黑暗裏充滿了新鮮空氣,經過長途跋涉,他們已經疲憊不堪,於是懸起吊床,兩星期中第一次安靜地睡了個大覺。醒來的時候,太陽已經升得很高,他們因此驚得發呆。在寧靜的晨光裏,就在他們前麵,矗立著一艘西班牙大帆船,船體是白色、腐朽的,周圍長滿了羊齒植物和棕擱。帆船微微往右傾斜,在蘭花裝飾的索具之間,桅杆還很完整,垂著肮髒的船帆碎片,船身有一層石化貝殼和青苔形成的光滑的外殼,牢牢地陷入了堅實的土壤。看樣子,整個船身處於孤寂的地方,被人忘卻了,沒有遭到時光的侵蝕,也沒有受到飛禽的騷擾,探險隊員們小心地察看了帆船內部,裏麵除了一大簇花卉,沒有任何東西。


    帆船的發現證明大海就在近旁,破壞了霍·阿·布恩蒂亞的戰鬥精神。他認為這是狡詐的命運在捉弄他:他千幸萬苦尋找大海的時候,沒有找到它;他不想找它的時候,現在卻發現了它--它象一個不可克服的障礙橫在他的路上。多年以後,奧雷連諾上校也來到這個地區的時候(那時這兒已經開辟了驛道),他在帆船失事的地方隻能看見一片罌粟花中間燒糊的船骨。那時他者相信,這整個故事並不是他父親虛構的,於是向自己提出個問題:帆船怎會深入陸地這麽遠呢?可是,再經過四天的路程,在離帆船十二公裏的地方,霍·阿·布恩蒂亞看見大海的時候,並沒有想到這類問題。在大海麵前,他的一切幻想都破滅了;大海翻著泡沫,混濁不堪,灰茫茫一片,值不得他和夥伴們去冒險和犧牲。


    “真他媽的!”霍·阿·布思蒂亞叫道。“馬孔多四麵八方都給海水圍住啦!”


    探險回來以後,霍·阿·布恩蒂亞繪了一幅地圖:由於這張主觀想出的地圖,人們長時期裏都以為馬孔多是在一個半島上麵,他是惱怒地畫出這張地圖的,故意誇大跟外界往來的困難,仿佛想懲罰自己輕率地選擇了這個建村的地點,“咱們再也去下了任何地方啦,”他向烏蘇娜叫苦,“咱們會在這兒活活地爛掉,享受不到科學的好處了。”在自己的小試驗室裏,他把這種想法反芻似的咀嚼了幾個月,決定把馬孔多遷到更合適的地方去,可是妻子立即警告他,破壞了他那荒唐的計劃。村裏的男人已經開始準備搬家,烏蘇娜卻象螞蟻一樣悄悄地活動,一鼓作氣唆使村中的婦女反對男人的輕舉妄動。霍·阿·布恩蒂亞說不清楚,不知什麽時候,由於什麽對立的力量,他的計劃遭到一大堆借口和托詞的阻撓,終於變成沒有結果的幻想。有一夭早晨烏蘇娜發現,他一麵低聲叨咕搬家的計劃,一麵把白己的試驗用具裝進箱子,她隻在旁邊裝傻地觀察他,甚至有點兒憐憫他。她讓他把事兒子完,在他釘上箱子,拿蘸了墨水的刷子在箱子上寫好自己的縮寫姓名時,她一句也沒責備他,盡管她已明白(憑他含糊的咕嚕),他知道村裏的男人並不支持他的想法。隻當霍·阿·布恩蒂亞開始卸下房門時,烏蘇娜才大膽地向他要幹什麽,他有點難過地回答說:“既然誰也不想走,咱們就單獨走吧。”烏蘇娜沒有發慌。


    “不,咱們不走,”他說。“咱們要留在這兒.因為咱們在這兒生了個兒子。”


    “可是,咱們還沒有一個人死在這兒,”霍·阿·布恩蒂亞反駁說,“一個人如果沒有親屬埋在這兒,他就不足這個地方的人。”


    烏蘇娜溫和而堅決他說:


    “為了咱們留在這兒,如果要我死,我就死。”


    霍·阿·布恩蒂亞並不相信妻子那麽堅定,他試圖字自己的幻想迷住她,答應帶她去看一個美妙的世界;那兒,隻要在地裏噴上神奇的藥水,植物就會按照人的願望長出果實;那兒,可以賤價買到各種治病的藥物。可是他的幻想並沒有打動她。


    “不要成天想入非非,最好關心關心孩子吧,”她回答。“你瞧,他們象小狗兒似的被扔在一邊,沒有人管。”


    霍·阿·布恩蒂亞一字一句體會妻子的話,他望了望窗外,看見兩個赤足的孩子正在烈日炎炎的萊園裏;他覺得,他們僅在這一瞬間才開始存在,仿佛是烏蘇娜的咒語呼喚出來的。這時,一種神秘而重要的東西在他心中兀然出現,使他完全脫離了現實,浮遊在住事的回憶裏。當鳥蘇娜打掃屋子、決心一輩子也不離開這兒時,霍·阿·布恩蒂亞繼續全神貫注地望著兩個孩子,終於望得兩眼濕潤,他就用手背擦了擦眼睛,無可奈何地發出一聲深沉的歎息。


    “好啦,”他說,“叫他們來幫我搬出箱子裏的東西吧。”


    大兒子霍·網卡蒂奧滿了十四歲,長著方方的腦袋和蓬鬆的頭發,性情象他父親一樣執拗。他雖有父親那樣的體力,可能長得象父親一般魁偉,但他顯然缺乏父親那樣的想象力。他是在馬孔多建村之前翻山越嶺的艱難途程中誕生的。父母確信孩子沒有任何牲畜的特征,都感謝上帝。奧雷連諾是在馬孔多出生的第一個人,三月間該滿六歲了。這孩子性情孤僻、沉默寡言。他在母親肚子裏就哭哭啼啼,是睜著眼睛出世的。人家給他割掉臍帶的時候,他把腦袋扭來扭去,仿佛探察屋裏的東西,並且好奇地瞅著周圍的人,一點兒山不害怕。隨後,對於走到跟前來瞧他的人,他就不感興趣了,而把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在棕擱葉鋪蓋的房頂上;在傾盆大雨下,房頂每分鍾都有塌下的危險。烏蘇娜記得後來還看見過孩子的這種緊張的神情。有一天,三歲的小孩兒奧雷連諾走進廚房,她正巧把一鍋煮沸的湯從爐灶拿到桌上。孩子猶豫不決地站在門檻邊,驚惶地說:“馬上就要摔下啦。”湯鍋是穩穩地放在桌子中央的,可是孩子剛說出這句話,它仿佛受到內力推動似的,開始製止不住地移到桌邊,然後掉到地上摔得粉碎。不安的烏蘇娜把這樁事情告訴丈夫,可他把這種事情說成是自然現象。經常都是這樣:霍·阿·布恩蒂亞不關心孩子的生活,一方麵是因為他認為童年是智力不成熟的時期,另一方麵是因為他一頭紮進了荒唐的研究。


    但是,從他招呼孩丁們幫他取出箱子裏的試驗儀器的那夭下午起,他就把他最好的時間用在他們身上了。在僻靜的小室牆壁上,難子置信的地圖和稀奇古怪的圖表越來越多;在這間小寶裏,他教孩子們讀書、寫字和計算:同時,不僅依靠自己掌握的知識,而已廣泛利用自己無限的想象力,向孩子們介紹世界上的奇跡。孩子們由此知道,非洲南端有一種聰明、溫和的人,他們的消遣就是坐著靜思,而愛琴海是可以步行過去的,從一個島嶼跳上另一個島嶼,一直可以到達薩洛尼卡港。這些荒誕不經的夜談深深地印在孩子們的腦海裏,多年以後,政府軍的軍官命令行刑隊開槍之前的片刻間,奧雷連諾上校重新憶起了那個暖和的三月的下午,當時他的父親聽到遠處吉卜賽人的笛鼓聲,就中斷了物理課,兩眼一動不動,舉著手愣住了;這些吉卜賽人再一次來到村裏,將向村民介紹孟菲斯學者們驚人的最新發明。


    這是另一批吉卜賽人。男男女女部都挺年青,隻說本族話,是一群皮膚油亮、雙手靈巧的漂亮人物。他們載歌載舞,興高采烈,鬧嚷嚷地經過街頭,帶來了各樣東西:會唱意大利抒情歌曲的彩色鸚鵝;隨著鼓聲一次至少能下一百隻金蛋的母雞;能夠猜出人意的猴子;既能縫鈕扣、又能退燒的多用機器;能夠使人忘卻辛酸往事的器械,能夠幫助消磨時間的膏藥,此外還有其他許多巧妙非凡的發明,以致霍·阿·布恩蒂亞打算發明一種記憶機器,好把這一切全都記住。瞬息間,村子裏的麵貌就完全改觀人人群熙攘,鬧鬧喧喧,馬孔多的居民在自己的街道上也迷失了方向。


    霍·何·布恩蒂亞象瘋子一樣東竄西竄,到處尋找梅爾加德斯,希望從他那兒了解這種神奇夢景的許多秘密。他手裏牽著兩個孩了,生怕他們在擁擠的人群中丟失,不時碰見鑲著金牙的江湖藝人或者六條胳膊的魔術師。人群中發出屎尿和檀香混合的味兒,叫他喘不上氣。他向吉卜賽人打聽梅爾加德斯,可是他們不懂他的語言。最後,他到了梅爾加德斯往常搭帳篷的地方。此刻,那兒坐著一個臉色陰鬱的亞美尼亞吉卜賽人,正在用西班牙語叫賣一種隱身糖漿,當這吉卜賽人剛剛一下子喝完一杯琥珀色的無名飲料時,霍·阿·布恩蒂亞擠過一群看得出神的觀眾,向吉卜賽人提出了自己的問題。吉卜賽人用奇異的眼光瞅了瞅他,立刻變成一灘惡臭的、冒煙的瀝青,他的答話還在瀝青上發出回聲:“梅爾加德斯死啦。”霍·阿·布恩蒂亞聽到這個消息,不勝驚愕,呆若木雞,試圖控製自己的悲傷,直到觀眾被其他的把戲吸引過去,亞美尼亞吉卜賽人變成的一灘瀝青揮發殆盡。然後,另一個吉卜賽人證實,梅爾加德斯在新加坡海灘上患瘧疾死了,屍體拋入了爪哇附近的大海。孩子們對這個消息並無興趣,就拉著父親去看寫在一個帳這招牌上的孟菲斯學者的新發明,如果相信它所寫的,這個膿篷從前屬於所羅門王。孩子們糾纏不休,霍·阿·布恩蒂亞隻得付了三十裏亞爾,帶著他們走進帳篷,那兒有個剃光了腦袋的巨人,渾身是毛,鼻孔裏穿了個銅環,腳跺上拴了條沉重的鐵鏈,守著一隻海盜用的箱子,巨人揭開蓋子,箱子裏就冒出一股刺骨的寒氣。箱子墜隻有一大塊透明的東西,這玩意兒中間有無數白色的細針,傍晚的霞光照到這些細針,細針上麵就現出了許多五顏六色的星星。


    霍·阿·布恩蒂亞感到大惑不解,但他知道孩子們等著他立即解釋,便大膽地嘟嚷說:


    “這是世界上最大的鑽石。”


    “不,”吉卜賽巨人糾正他。“這是冰塊。”


    莫名其妙的霍·阿·布恩蒂亞向這塊東西伸過手去,可是巨人推開了他的手。“再交五個裏亞爾才能摸,”巨人說。霍·阿·布恩蒂亞付了五個裏亞爾,把手掌放在冰塊上呆了幾分鍾;接觸這個神秘的東西,他的心裏充滿了恐懼和喜悅,他不知道如何向孩子們解釋這種不太尋常的感覺,又付了十個裏亞爾,想讓他們自個兒試一試,大兒子霍·阿卡蒂奧拒絕去摸。相反地,奧雷連諾卻大膽地彎下腰去,將手放在冰上,可是立即縮回手來。“這東西熱得燙手!”他嚇得叫了一聲。父親沒去理會他。這時,他對這個顯然的奇跡欣喜若狂,競忘了自己那些幻想的失敗,也忘了葬身魚腹的梅爾加德斯。霍·阿·布恩蒂亞又付了五個裏亞爾,就象出庭作證的人把手放在《聖經》上一樣,莊嚴地將手放在冰塊上,說道:


    “這是我們這個時代最偉大的發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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