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最後幾年的混亂中,烏蘇娜還來不及抽出足夠的空閑時間來好好地教育霍·阿卡蒂奧,使他能夠當上一個教皇,而送他去神學院的時間就已到了,所以不得不慌倉倉地準備。霍·阿卡蒂奧的妹妹梅梅是由嚴峻的菲蘭達和沮喪的阿瑪蘭塔共同照顧的,幾乎同時達到了可以進入修道院學校的年齡;她們想在那兒把她培養成為一個出色的鋼琴手。烏蘇娜疑慮重重地覺得,把萎靡不振的人培養成為教皇,她的方法是不夠有效的,但她並不歸咎於自己的老邁,也不怪遮住視線的一片雲曦,——透過這片雲曦,她隻能吃力地辨別周圍各種東西的輪廓,——而一切都要怪她自己還不確切了解的某種現象,她隻模糊地覺得那種現象就是世態的惡化。“現在的年月跟從前完全不同啦,”她感到自己把握不住每天的現實,抱怨地說。從前,她想,孩子長得挺慢嘛。隻消回憶一下就夠了:在她的大兒子霍·阿卡蒂奧跟吉卜賽人逃走之前,過了鄉長的時間啊,而在他全身畫得象一條蛇,說著星相家怪裏怪氣的話,回到家裏的時候,發生了多少事情啊,而且在阿瑪蘭塔和阿卡蒂奧忘掉印第安語、學會西班牙語之前,家中什麽事沒有發生呀!再想想吧,可憐的霍·阿·布恩蒂亞在菜樹下麵呆了多少個日日夜夜,家裏的人為他哀悼了多久,然後奄奄一總的奧雷連諾上校才給抬回家來,當時他還不滿五十歲,並且經曆了那麽長久的戰爭和那麽多的苦難。從前,她成天忙於自己的糖果,還能照顧子孫,憑他們的眼白就知道該把蓖麻油滴在他們眼裏。現在她完全空閑下來,從早到晚僅僅照顧霍·阿卡蒂奧一個人的時候,由於時世不佳,她幾乎無法把任何一件事兒幹完了。實際上,烏蘇娜即使年事已高,但是仍不服老:她什麽事都要操心,任何事都要管,而且總是詢問外來的人,他們曾否在戰爭時期把聖約瑟夫的石膏像留在這兒,等雨季過了就來取走。誰也不能確鑿地說,烏蘇娜是什麽時候喪失視覺的。即使在她生前的最後幾年,她已經不能起床時,大家還以為她隻是老朽了,誰也沒有發現她完全瞎了。烏蘇娜自己是在霍·阿卡蒂奧出生之前不久感到自己快要失明的。起初,她以為這是暫時的虛弱,悄悄地喝點兒骨髓湯,在眼裏滴點兒蜂蜜;可她很快就相信自己正在絕望地陷入黑暗。烏蘇娜對電燈始終沒有明確的概念,因為馬孔多開始安裝電燈時,她隻能把它當成一種朦朧的亮光。她沒有向任何人說她快要瞎了,因為這麽一說就是公開承認自己無用了。烏蘇娜背著大家,開始堅持不懈地研究各種東西之間的距離和人的聲音,想在白內障的陰影完全擋住她的視線時,仍能憑記憶知道各種東西的位置。隨後,她又意外地得到了氣味的幫助;在黑暗中,氣味比輪廓和顏色更容易辨別,終於使別人沒有發現她是瞎子。盡管周圍一片漆黑,烏蘇娜還能穿針引線,繚扣門,及時發現牛奶就要煮沸。她把每件東西的位置記得那麽清楚,有時甚至忘了自己眼瞎了。有一次,菲蘭達向整座房子大叫大嚷,說她的訂婚戒指不見了,烏蘇娜卻在小孩兒臥室裏的隔板上找到了它。道理是很簡單的:當其他的人在房子裏漫不經心地來來去去時,烏蘇娜就憑自己剩下的四種感官注意別人的活動,使得誰也不會突然撞著她;很快她就發現,而家裏的每個人卻沒覺察到。他們每天走的都是同樣的路,重複同樣的動作,同樣的時匆幾乎說同樣的話。隻有偏離常規的時候,他們才會失掉什麽東西。所以,聽到菲蘭達哭哭叫叫.烏蘇娜就想起,菲蘭達這一天所做的唯一不同的事兒,是把孩子床上的褥墊拿出去曬,因為昨夜在孩子床上發現了臭蟲。因為收拾房間時孩子們在場,烏蘇娜就以為菲蘭達準把戒指放在孩子們唯一夠不著的地方--隔板上。恰恰相反,菲蘭達卻在平常來來去去的地方尋找戒指,不知道正是日常的習慣使她難以找到失去的東西。


    撫養和教育霍·阿卡蒂奧的事,也幫助烏蘇娜知道了家中發生的甚至最小的變化。譬如,隻要聽見阿瑪蘭塔在給臥室裏的聖像穿衣服,她就馬上假裝教孩子識別顏色。


    “呢,”她向孩子說,“現在告訴我吧:天使拉斐爾的衣服是啥顏色呀?”


    這樣,孩子就告訴了鳥蘇娜她的眼睛看不見的情況。所以,在孩子進神學院之前很久,烏蘇娜已經能夠用千摸著辨別聖像農著的不同顏色。有時也發生過預料不到的事。有一次,阿瑪蘭塔在秋海棠長廊上繡花時,烏蘇娜撞上了她。


    “我的天,”阿瑪蘭塔生氣他說,“瞧你走到哪兒來啦。”


    “這要怪你自己,”烏蘇娜回答,“你沒坐在你應當坐的地方。”


    烏蘇娜完全相信自己是對的。那一天,她開始知道一種誰也不注意的現象:隨著一年四季的交替,太陽也悄悄地逐漸改變在天上的位置,坐在長廊上的人也不知不覺地逐漸移動和改變自己的位置。從那時起,烏蘇娜隻要想起當天是幾號,就能準確地斷定阿瑪蘭塔是坐在哪兒的。雖然烏蘇娜的手一天一天地越來越顏抖了兩條腿仿佛灌滿了鉛,可她那矮個的身軀從來不象現在這樣接連出現在那麽多的地方。烏蘇娜幾乎象從前肩負全家重擔時那麽勤勞。然而現在,在黯然無光的暮年的孤獨中,她卻能異常敏銳地洞悉家中哪怕最小的事情,第一次清楚地知道了一些真情實況,而這些真情實況是她以前一直忙碌時無法知道的。她準備讓霍·阿卡蒂奧去進神學院時,已經細致地考察了馬孔多建立以來布恩蒂亞家的整個生活,完全改變了自己關於子孫後代的看法。她相信,奧雷連諾上校失去了對家庭的愛,並不象她從前所想的是戰爭使他變得冷酷了,而是他從來沒有愛過任何人:沒有愛過他的妻子雷麥黛絲,沒有愛過他一生中碰到的無數一夜情人,尤其沒有愛過他的一群兒子。她覺得,他發動了那麽多的戰爭,並不象大家認為的是出於理想;他放棄十拿九穩的勝利,也不象大家所想的是由於困乏;他取得勝利和遭到失敗都是同一個原岡:名副其實的、罪惡的虛榮心。她最後認為,她的兒子(為了他,她連性命都不顧)是生來不愛別人的。有一天夜皮晚,當他還在她肚子裏的時候,她就聽見他啼哭,啼哭聲是那麽悲哀和清晰,睡在旁邊的霍·阿·布恩蒂亞醒了過來,甚至高興地認為這孩子將是一個天生的口技演員。另一些人預言,他將成為一個先知。烏蘇娜本人卻嚇得發抖,因為她突然相信,這種腹中的啼哭預示孩幹將會長著一條可怕的豬尾巴,於是祈求上帝讓孩子死在她的肚子裏。但她恍然明白,而且說了又說,孩子在母親肚子裏又哭又叫,並不表示他有口技和預見才能,隻能確鑿地表明他不愛別人。這樣貶低兒子的形象卻使她突然產生了對他的憐憫。然而,阿瑪蘭塔卻跟他相反,她的鐵石心腸曾使烏蘇娜害怕,她隱秘的痛苦曾叫烏蘇娜難過,現在烏蘇娜倒覺得她是一個最溫柔的女人了,而且懷著同情心敏銳地感到,阿瑪蘭塔讓皮埃特羅·克列斯比遭到毫無道理的折磨,決不象大家認為的是由於她那報複的渴望,而格林列爾多·馬克斯上校遭到慢性的摧折,也決不象大家認為的是由於她那極度的悲恨。實際上,二者都是無限的愛情和不可克製的膽怯之間生死搏鬥的結果,在阿瑪蘭塔痛苦的心中糾纏不休的荒謬的恐怖感,終於在這種鬥爭中占了上風。烏蘇娜越來越頻繁地提到雷貝卡的名字時,她總懷著往日的憐愛想起雷貝十的形象;由於過遲的悔悟和突然的欽佩,這種憐愛就更強烈了;她明白,雷貝卡雖不是她的奶養大的,而是靠泥上和牆上的石灰長大的;這姑娘血管裏流著的不是布思蒂亞的血,而是陌生人的血,陌生人的骸骨甚至還在墳墓裏發出哢嚓哢嚓的響聲,可是隻有雷貝卡——性情急躁的雷貝卡,熱情奔放的雷貝卡,是唯一具有豪邁勇氣的,而這種勇氣正是烏蘇娜希望她的子孫後代具備的品質。


    “雷貝卡啊,”她摸著牆壁,喃喃說道,“我們對你多不公道呀!”


    大家認為,烏蘇娜不過是在胡言亂語,特別是她象天使加百利那樣伸出右手打算走走的時候。但是菲蘭達看出,這種胡言裏麵有時也有理性的光輝,因為烏蘇娜能夠毫不口吃地回答,過去一年家中花了多少錢。阿瑪蘭塔也有同樣的想法。有一次,在廚房裏,她的母親正在鍋裏攪湯,不知道人家在聽她說話,竟突然說老玉米的手磨至今還在皮拉·苔列娜家中,這個手磨是向第一批吉卜賽人買來的,在霍·阿卡蒂奧六十五次環遊世界之前就不見了。皮拉·苔歹娜幾乎也有一百歲了,可是依然隱壯、靈活,盡管孩子們害怕她那不可思議的肥胖,就象從前鴿子害怕她那響亮的笑聲;她對烏蘇娜的話並不感到奇怪,因為她已相信,老年人清醒的頭腦常常比紙牌更加敏銳。然而,烏蘇娜發現自己沒有足夠的時間教導霍·阿卡蒂奧確立他的誌向時,就陷入了沮喪的狀態。那些靠直覺弄得更清楚的東西,她想用眼睛去看,就失誤了。有一天早晨,她把一瓶墨水倒在孩子頭上,還以為它是花露水哩。她總想幹預一切事情,碰了一個個釘子之後,就感到越來越苦惱,妄圖擺脫周圍蛛網一般的黑暗。接著她又想到,她的失誤並不是衰老和黑暗第一次戰勝她的證明,而是時世不佳的結果。她想,跟土耳其人量布的花招不一樣,從前上帝還不騙人的時候,一切都是不同的。現在呢,不僅孩子們長得很快,甚至人的感覺也不象以前那樣了。俏姑娘雷麥黛絲的靈魂和軀體剛剛升到空中,沒有心肝的菲蘭達馬上嘮嘮叨叨,因為她的床單飛走了。十六個奧雷連諾在墳墓裏屍骨未寒,奧雷連諾第二又把一幫酒鬼帶到家中,彈琴作樂,狂飲濫喝,好象死去的不是基督徒,而是一群狗;她傷了那麽多腦筋、耗去了那麽多糖動物的這座瘋人院似乎注定要成為罪惡的淵藪了。烏蘇娜給霍·阿卡蒂奧裝箱子的時候,一麵回憶痛苦的往事,一麵問了問自己,躺進墳墓,讓人在她身上撒上泥土是不是更好一些呢;而且她又無所畏懼地請問上帝,他是不是真以為人是鐵鑄的,能夠經受那麽多的苦難;但她越問越糊塗,難以遏製地希望象外國人那樣蹦跳起來,最終來一次片刻的暴動,這種片刻的暴動是她向往了多次,推遲了多次的;她不願屈從地生活,熱望唾棄一切,從心中倒出一大堆罵人的話,而這些話她己低三下四地壓抑整整一個世紀了。


    “混蛋!”烏蘇娜罵了一聲。


    正在動手衣服裝進箱子的阿瑪蘭塔,以為蠍子螫了母親。


    “它在哪兒?”阿瑪蘭塔驚駭地問。


    “什麽?”


    “蠍子,”阿瑪蘭塔解釋。


    烏蘇娜拿指頭做了戳胸口。


    “在這兒,”她回答。


    星期四,下午兩點,霍。阿卡蒂奧去神學院了。烏蘇娜經常記得他離開時的樣子:板著麵孔,無精打采,象她教他的那樣沒流一滴眼淚;由於穿了一件綠色燈芯絨衣服,扣著銅扣,領口係著漿硬的花結,他熱得氣都喘不上來。霍·阿卡蒂奧離開之後,飯廳裏留下了濃烈的花露水味兒;為了在房子裏容易找到這個孩子,烏蘇娜是把花露水灑在孩子頭上的。在送別午餐上,一家人在愉快的談吐後麵隱藏若激動,用誇大的熱忱回答安東尼奧.伊薩貝爾神父的笑謔。可是,大家把絲絨蒙麵、銀色包角的箱子抬出的時候,仿佛從房子裏抬出一口棺材。奧雷連諾上校拒絕參加送別午餐。


    “咱們就缺一個教皇!”他嘟噥著說。


    三個月之後,奧雷連諾第二和菲蘭達把梅梅領到修道院學校去,帶回一架舊式小鋼琴,代替了自動鋼琴。正是這時候,阿瑪蘭塔開始給自己縫製殮衣。“香蕉熱”已經平靜下去了,馬孔多的土著居民發現,他們被外國人排擠到了次要地位,好不容易維持了以前的微薄收入,但他們感到高興的是,仿佛船舶失事時終於僥幸得救了。布恩蒂亞家繼續邀請成群的客人吃飯,昔日的家庭生活直到幾年以後香蕉公司離開時才恢複過來。然而傳統的好客精神發生了根本的文化,因為現在權力轉到了菲蘭達千裏。烏蘇娜被擠到了黑暗的境地。阿瑪蘭塔專心地縫製自己的殮衣。過去的“女王”有了選擇客人的白由,能讓他們遵守她的父母教導她的嚴規舊禮。那些外國人大肆揮霍輕易賺來的錢,把這個市鎮摘行烏煙瘴氣,但由於菲蘭達處事嚴厲,布恩蒂亞家卻成了舊習俗的堡壘。菲蘭達認為,隻有跟香蕉公司沒有瓜葛的人才是正派的人。她丈夫的哥哥霍·阿卡蒂奧第二甚至也受到區別對待,因為在“香蕉熱”最初幾天的混亂中,他又賣掉了自己出色的鬥雞,當上了香蕉園的監工。


    “隻要他身上還有這幫外國佬的傳染病,他就休想再到這兒來,”菲蘭達說。


    家中的生活變得那麽嚴峻,奧雷連諾第二就覺得在佩特娜.柯特家裏更舒服了。首先,他借口減輕妻子的負擔,把酒宴移到了情婦家裏。然後,借口牲畜正在喪失繁殖力,他又把畜欄和馬廄遷到她那兒去了。最後,借口情婦家裏不那麽熱,他甚至把經營買賣的小賬房搬到了那兒。菲蘭達發現自己變成了守活寡的婦人,時間已經遲了。奧雷連諾第二幾乎不在家裏吃飯,隻是假裝回家過夜,但這是騙不了人的。有一天早晨他不小心,有人發現他在佩特娜·柯特床上,然而出乎意外,他不僅沒有聽到妻子的一小點責備,甚至沒有聽到她最輕微的怨聲,但是就在那一天,菲蘭達把他的兩口衣箱送到他的情婦家裏。她是叫人大白天經過街道中間送去的,讓全鎮的人都能看見,以為不走正道的丈夫忍受不了恥辱,會彎著脖子回到窩裏,可是這個勇敢的姿態隻是再一次證明,菲蘭達不熟悉丈夫的性格和馬孔多的風習,這裏的習俗和她父母的舊習毫無共同之處,——每一個看見箱子的人都說,這是故事的自然結局,故事的內情是人人皆知的。奧雷連諾第二卻舉辦了三天的酒宴,慶賀他得到的自由,除了夫婦之間的不幸,菲蘭達穿著碩長的黑衣服,戴著過時的頸飾,露出不合時宜的傲氣,好象過早地衰老了;而穿著鮮豔的天然絲衣服的情婦,恕到被踐踏的權利獲得恢複,兩眼閃著愉快的光彩,煥發了青春。奧雷連諾第二重新投入她的懷抱,象從前跟她睡在一起那麽熱情,因為當時她把他當成了他的孿生兄弟;跟兩兄弟睡覺,她以為上帝給了她空前的幸福——一個男人能象兩個男人那麽愛她。複蘇的情欲是遏製不住的:不止一次,他倆已經坐在桌邊,彼此盯著對方的眼睛,一句話沒說,遮上餐具,就到臥室裏去——兩人隻顧發泄情欲,餓得要死。奧雷連諾第二偷襲法國藝妓時看見過一些東西,在這些東西的鼓舞下,他給佩特娜.柯特買了一張有帳幔的床,象大主教的臥榻一樣,在窗上掛起了絲絨簾子,在臥室的牆上和天花板上都安了挺大的鏡子。同時,他比以前更加胡鬧和揮霍了。每天早上十一點鍾,列車都給他運來成箱的香擯酒和白蘭地。奧雷連諾第二從車站上回來時,他都象在即興舞蹈中那樣,把路上偶然邂逅的人拖走,——本地人或外來人,熟人或生人,毫無區別。甚至隻會說外國話的滑頭的布勞恩先生,也被奧雷連諾的手勢招引來了,好幾次在佩特娜.柯特家裏喝得酪叮大醉,有一回他甚至讓隨身的凶猛的德國牧羊犬跳舞,他自己勉強哼著得克薩斯歌曲,而由手風琴伴奏。


    “繁殖吧,母牛啊,”奧雷連諾第二在歡宴的高xdx潮中叫嚷。“繁殖吧——生命短促呀。”


    他從來沒有象現在這麽愉快,人家從來沒有象現在這麽喜歡他,他的牲畜從來沒有象現在這樣控製不住地繁殖。為了沒完沒了的酒宴,宰了那麽多的牛。豬、雞,院子裏的泥土被血弄得烏七八糟、粘搭搭的,骨頭和內髒不斷扔在這兒,吃剩的食物不斷倒在這兒,幾乎每小時都要把這些東西嗶嗶喇喇地燒掉,免得兀鷹來啄客人的眼睛。奧雷連諾第二發胖了,麵孔泛起了紫紅色,活象烏龜的嘴臉,可一切都怪他那出奇的胃口,甚至周遊世界回來的霍.阿卡蒂奧也無法跟他相比。奧雷連諾第二難以思議的暴食,他那空前未聞的揮霍,他那無比的好客精神,這種名聲傳出了沼澤地帶,引起了著名暴食者們的注意。許多驚人的暴食都從沿海各地來到了馬孔多,參加佩特娜.柯特家中舉行的荒謬為饕餮比賽。奧雷連諾第二是經常取得勝利的,直到一個不幸的星期六卡米娜·薩加斯篤姆來到為止;這個女人體型上很象圖騰塑像,是蜚聲全國的“母象”。比賽延續到星期二早晨。第一個晝夜,吃掉了一隻小牛,外加配萊:木薯、山藥和油炸番蕉,而且喝完了一箱半香擯酒,奧雷連諾第二完全相信自己的勝利。他認為,他的精神和活力都超過沉著的對手;她進食的方式當然是比較內行的,可是正因為這樣,就不大使擠滿屋子的大部分觀眾感到興趣。當奧雷連諾第二渴望勝利、大口咬肉的時候,“母象”卻用外科醫生的技術把肉切成塊,不慌不忙地吃著,甚至感到一定的愉快。她長得粗壯肥胖,可是女性的溫柔勝過了她的茁壯:她有一副漂亮的麵孔和一雙保養很好的雅致的手兒,還有那麽不可抗拒的魅力,以致奧雷連諾第二看見她走進屋子的時候,甚至說他寧願跟她在床上比賽,而不在桌邊比賽,接著,他看見“母象”吃掉了一整條豬腿,一點沒有違背進食的禮貌和規矩,他就十分認真他說,這個雅致、進人、貪饞的女人在某種意義上倒是個理想的女人。他並沒有看錯,以往傳說“母象”是個貪婪的兀鷹,這是沒有根據的。她既不是傳說的“絞肉機”,也不是希臘雜技團中滿臉絡腮子的女人,而是音樂學校校長。當她已經是個可敬的母親時,為了找到一種能使孩子吃得更多的辦法,她也學會了巧妙地狼吞虎咽,但不是靠人為地刺激胃口,而是靠心靈的絕對寧靜。她那實踐檢驗過的理論原則是:一個人隻要心地平靜,就能不停地吃到疲乏的時候。就這樣,由於心理的原因和競技的興趣,她離開了自己的學校和家庭,想跟全國聞名的放肆的暴食者決一雌雄。“母象”剛一看見奧雷連諾第二,立即明白他要輸的不是肚子,而是性格。的確,到第一夜終了的時候,她還保持著自己的戰鬥力,而奧雷連諾第二卻因說說笑笑消耗了自己的力量。他倆睡了四個小時。然後,每人喝了五十杯橙子汁、八升咖啡和三十隻生雞蛋。第二天早上,在許多小時的不眠之後,吃掉了兩頭豬、一串香蕉和四箱香檳酒。“母象”開始懷疑奧雷連諾第二不知不覺地采用了她自己的辦法,但完全是不顧後果地瞎吃。因此,他比她預料的更危險。佩特娜·柯特把兩隻烤火雞拿上桌子的時候,奧雷連諾第二已經快要昏厥了。


    “如果不行,你就別吃啦,”“母象”向他說。“就算不分勝負吧。”


    她是真心誠意說的,因為她自己也無法再吃一塊肉了;她知道對手每吃一口都會加快他的死亡。可是奧雷連諾第二把她的話當成新的挑戰,便噎地吃完了整隻火雞,超過了自己不可思議的容量,失去了知覺。他伏倒在一盤啃光的骨頭上,象瘋狗似地嘴裏流出泡沫,發出臨死的稀噓聲。在他突然陷入的黑暗中,他覺得有人從塔頂把他摔進無底的深淵;在最後的刹那間,他明白自己這樣掉到底就非死不可了。


    “把我抬到菲蘭達那兒去吧,”他還來得及說出這麽一句。


    抬他回家的朋友們以為,他履行了給他妻子的諾言:不讓自己死在情婦床上。佩特娜·柯特把他希望穿著躺進棺材的漆皮鞋擦幹淨,已在找人給他送去,就有人來告訴她說奧雷連諾第二脫離了危險。的確,不到一個星期他就康複了;兩個星期以後,他又以空前盛大的酒宴慶祝自己的複活。他繼續住在佩特娜.柯特家裏,可是現在每天都去看望菲蘭達,有時還留下來跟全家一塊兒吃飯,仿佛命運變換了一切的位置,把他變成了情婦的丈夫、妻子的情人。


    菲蘭達終於能夠稍微喘口氣了。在難以忍受的孤獨的日子裏,被棄的妻子唯一能夠解悶的,就是午休時彈琴和閱讀孩子的信。她自己每日兩次給霍·阿卡蒂奧和梅梅捎去詳細的信函,可是沒有一行是真話。菲蘭達向孩子們隱瞞了自己的不幸,隱瞞了這座房子的悲哀;這座房子,盡管長廊上的秋海棠充滿了陽光,盡管下午兩點鍾十分悶熱,盡管街頭的歡樂聲陣陣傳來,一天一天地變得越來越象她父母陰暗的宅子了。菲蘭達在三個活的幽靈和一個死人——霍·阿·布恩蒂亞的幽靈——當中孤零零地徘徊;這個死人經常呆在客廳中晦暗的角落裏,緊張地注意傾聽她彈琴。昔日的奧雷連諾上校隻剩了一個影子。自從那一天他最後一次走出屋子,打算勸格林列爾多·馬克斯上校重新發動毫無希望的戰爭,他就不曾離開自己的作坊,除非到栗樹下去解手。除了每三個星期來一次的理發師,他不接待任何人。烏蘇娜每天給他送一次飲食;她送什麽,他就吃什麽。他雖然象從前那樣辛勤地製作金魚,但已經不拿去賣了,因他發現人家購買金魚,不是拿它作裝飾品,而是當作曆史遺物。有一次,他把自己結婚以來臥室裏裝飾的雷麥黛絲的那些玩偶拿到院子裏付之一炬,警覺的烏蘇娜發現兒子正在幹些什麽,可是無法阻止他。


    “你真是鐵石心腸啊,”她說。


    “這跟心腸沒有關係,”他回答,“房間裏滿是蟲子嘛。”


    阿瑪蘭塔仍在縫製自己的殮衣。菲蘭達無法明白,為什麽阿瑪蘭塔不時寫信給梅梅,甚至給她捎去東西,但卻不願聽聽霍·阿卡蒂奧的消息,菲蘭達通過烏蘇娜向她問到這一點的時候,阿瑪蘭塔就回答說:“他們都會莫名其妙死掉的。”菲蘭達就把阿瑪蘭塔的回答當作一個謎記在心裏,這個謎是她永遠無法猜破的。高挑、筆挺、傲慢的阿瑪蘭塔,經常穿著泡沫一樣雪白輕柔的裙子,盡管年歲已高、往事沉痛,仍有一副優越的樣兒,她的額上似乎也有自己的灰十字——處女的標記。她真有這樣的標記,不過是在手上——在黑色繃帶下麵;阿瑪蘭塔即便夜間也不取掉這個繃帶,有時親自拿它洗呀熨呀。阿瑪蘭塔是在縫製殮衣中生活的。可以看出,她白天縫,晚上拆,但這不是為了擺脫孤獨,恰恰相反,而是為了保持孤獨。


    在跟丈夫分離的日子裏,菲蘭達最苦惱的是:梅梅回來度假的時候,在家裏看不見奧雷連諾第二。他的昏厥結束了她的這種擔憂。到梅梅回來時,她的父母已達成了協議,姑娘不僅相信奧雷連諾第二仿佛仍然是個忠順的丈夫,甚至不會發現家裏的悲哀。每一年,奧雷連諾第二都要連續兩月扮演一個模範丈夫,把朋友們聚集起來,拿冰淇淋和甜餅款待他們;愉快活潑的姑娘梅梅彈琴助興。當時已經看出,她很少繼承母親的性格。梅梅更象是第二個阿瑪蘭塔——十二歲至十四歲時的阿瑪蘭塔,當時阿瑪蘭塔還不知道悲哀,她那輕盈的舞步曾給家中帶來生氣,直到她對皮埃特羅·克列斯比的戀情使她的心永遠離開了正軌。但是,梅梅跟阿瑪蘭塔不同,跟布恩蒂亞家所有其他的人都不同,她還沒有表現出這家人命定的孤獨感,她似乎完全滿意周圍的世界,即使下午兩點她把自己關在客廳裏堅毅地練習彈琴的時候。十分顯然,她喜歡這個家,她整年都在幻想年輕小夥子見到她時的熱烈場麵,她也象父親那樣喜歡娛樂和漫無節製地接待客人。這種不幸的遺傳性是在第三個暑假中初次表現出來的,當時梅梅自作主張,也沒預先通知,就把四個修女和六十八個女同學帶到家裏,讓她們在這兒玩一個星期。


    “多倒黴!”菲蘭達悲歎地說,“這孩子象她父親一樣冒失!”


    這就不得不向鄰居借用木床和吊鋪,讓大家分成九班輪流吃飯,規定沐浴的時間,而且借來了四十隻凳子,免得穿著藍製服和男靴的姑娘們整天在房子裏蕩來蕩去。應付她們實在困難:鬧喳喳的一群剛剛吃完早飯又要給另一批人開午飯,然後是晚飯;整整一個星期,女學生們隻到種植園去遊玩過一次。黑夜來臨,為了把姑娘們趕上床鋪,修女們累得精疲力盡,可是不管她們怎麽賣力,總有一群不知疲倦的少女留在院子裏,調門不準地高唱校歌。有一次,姑娘們差點兒絆倒了烏蘇娜,因為她總喜歡到她最能妨礙別人的地方去幫忙。另一次,由於奧雷連諾上校當著姑娘們的麵在栗樹下小便,修女們竟嚷叫起來。阿瑪蘭塔呢,差點兒引起了驚慌:她正把鹽放在湯裏時,一個修女走進廚房,立即問她撒到鍋裏的白色粉未是什麽。


    “砒霜。”


    到達的第一夜,姑娘們累得要命,想在睡覺之前上一次廁所,——大約夜裏一點,其中最後幾個才輪流進去。於是菲蘭達買了七十二個便盆,但這隻把夜間的問題變成了早上的問題,因為姑娘們天一亮就在廁所前麵排了長長的隊伍,手裏都拿著便盆,等候輪到自己去洗便盆。盡管其中幾個姑娘感冒了,其他一些姑娘的皮膚被蚊子咬得起了皰,可是大多數人在困難麵前表現了堅忍精神,甚至最熱的時刻也在花園裏蹦蹦跳跳。到客人們最終離開的時候,花叢被踩壞了,家具給毀了,牆上布滿了畫兒和字兒,可是菲蘭達看見她們走了就高興,原諒她們造成的損害。她把床和凳子送還了鄰居,而將七十二隻便盆堆在梅爾加德斯的房間裏。


    這個鎖著的房間——昔日全家精神生活的中心,現在成了聞名的“便盆間”了。照奧雷連諾上校看來,這個稱呼是最合適的,盡管梅爾加德斯的臥室沒有塵土,也沒遭到破壞,全家的人仍然對它感到驚訝,可是上校卻覺得它不過是一堆垃圾。無論如何,他似乎根本不管誰是對的:如果說他知道了這個房間的命運,那是因為菲蘭達為了收藏便盆整天在他旁邊跑來跑去,妨礙他工作。


    這時,霍·阿卡蒂奧第二重新出現在家裏。他跟誰也不打招呼,就走到長廊盡頭,鑽到作坊裏去跟上校談話。烏蘇娜已經看不見他,可是分辨得出他那監工的靴子發出的啪噠聲,他跟家庭、甚至跟孿生兄弟之間不可逾越的距離使她感到詫異;兒童時代他曾跟孿生兄弟玩弄換裝把戲,現在兩人都沒有一點共同之處了。霍·阿卡蒂奧第二又高又瘦,舉止傲慢,黝黑的臉龐上有一種晦暗的光彩,神態猶如薩拉秦人(注:薩拉秦人,古代阿拉伯遊牧民族)那麽陰鬱。他更象自己的母親聖索菲婭·德拉佩德,而不象布恩蒂亞家的人,烏蘇娜有時談起家庭,甚至忘了提到他的名字,雖然她也責備自己。她發現霍.阿卡蒂奧第二重新回到家裏,上校在作坊裏幹活時接見他,她就反複憶起了往事,確信霍·阿卡蒂奧第二童年時代跟孿生兄弟換了位置,正是他而不是孿生兄弟應當叫做奧雷連諾。誰也不知道他的詳情。有一段時間大家知道,他沒有固定的住所,在皮拉·苔列娜家中飼養鬥雞,有時就在她那兒睡覺,然而其他的夜晚幾乎都是在法國藝妓的臥室裏度過的。他隨波逐流,沒有什麽眷戀,也沒有什麽誌氣——仿佛是烏蘇娜行星係中的一顆流星。


    實際上,霍.阿卡蒂奧第二已經不是自己家庭裏的人,也不可能成為其他任何一個家庭的成員,這是很久以前的一個早上開始的,當時格林列爾多.馬克斯上校帶他到兵營去——並不是為了讓他看看行刑,而是為了讓他一輩子記住處決犯悲哀的、有點兒滑稽的微笑。這不僅是他最早的回憶,也是他童年時代唯一的回憶。他還記得的就是一個老頭兒的形象,那老頭兒穿著舊式坎肩,戴著帽簷活象烏鴉翅膀的帽子,曾在亮晃晃的窗子跟前給他講述各種奇異的事兒。可是,霍·阿卡蒂奧第二記不得這是什麽時候的事了。這件往事是朦朧的,在他心中沒有留下痛苦之感,也沒給他什麽教益,前一件往事卻不相同,實際上確定了他一生的方向,而且他越老,那件往事就越清楚,仿佛時間過得越久,那件往事離他就越近。烏蘇娜打算通過霍.阿卡蒂奧第二,使奧雷連諾上校從禁錮中脫身出來。“勸他去看看電影吧,”她向霍·阿卡蒂奧第二說,“即使他不喜歡電影,哪怕呼吸一點兒新鮮空氣也好嘛。”但她很快發現,霍.阿卡蒂奧第二象奧雷連諾上校一樣,對她的懇求無動於衷,兩人都有同樣的“甲胃”,任何感情都是透不過它的。盡管烏蘇娜不知道,而且也不知道,他倆關在作坊裏長時間談些什麽,但她明白全家隻有這兩個人是由內在的密切關係連在一起的。


    其實,霍·阿卡蒂奧第二即使願意滿足烏蘇娜的要求,也是辦不到的。姑娘們的侵犯已使上校忍無可忍,雖然雷麥黛絲誘人的玩偶已經燒毀了,可他借口臥室裏蟲子太多,就在作坊內掛起了吊床,現在隻是為了到院子裏去解手才走出房子。烏蘇娜甚至無法跟他隨便聊聊。她到兒子那裏去時已經預先知道:他連食碟都不看看,就把它推到桌子另一頭去,繼續做他的金魚,湯上起了一層膜,肉變冷了,他根本就不理會。在他已到老年的時候,自從格林列爾多.馬克斯上校拒絕幫助他重新發動戰爭,他就越來越冷酷了。他把自己關在作坊裏,家裏的人終於認為他似乎已經死了。誰也沒有看到他表現人類的感情,直到十月十一號那天他到門外去觀看從旁經過的雜技團的時候。對奧雷連諾上校來說,這一天象他最後幾年中其它的日子一樣。早晨五點,癩蛤蟆和蟋蟀在院子裏掀起的鬧聲就把他驚醒了。星期六開始的霏霏細雨仍在下個不停,即使上校沒有聽見花園中樹葉之間籟籟的雨聲,他骨頭發冷也感覺得到正在下雨,奧雷連諾上校象平常那樣披著毛料鬥篷,穿著粗布長襯褲,這種長襯褲是他為了舒適才穿上的,由於式樣太舊,他管它叫“哥特式襯褲”。他穿的褲於是緊繃繃的,沒有扣上鈕扣,襯衣領子也不象平常那樣扣上金色扣子,因為他準備洗澡。然後,他把鬥篷象風帽似的遮在頭上,用手指理了理下垂的胡子,就到院子裏去小便。離太陽出來還早,霍.阿.布恩蒂亞還在棕櫚棚下麵睡覺,棕櫚葉已給雨水淋得腐爛了。上校象往常一樣沒有看見父親,一股熱屎淋在幽靈的鞋子上,幽靈驚醒過來,向他說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話,他也沒有聽見,他決定稍遲一些再洗澡——不是由於寒冷和潮濕,而是因為十月間沉悶的迷霧。他回到作坊的時候,聖索菲婭·德拉佩德正在生爐子,他聞到煙氣,就在廚房裏等候咖啡壺煮開,以便取走一杯無糖的咖啡。象每天早晨一樣,聖索菲婭·德拉佩德問他今天是星期幾,他回答說是星期二,十月十一號。他麵前的這個女人,麵孔平靜,給爐火照得亮堂堂的;他望著她的麵孔,無論過去或現在都不相信她是活人,而且他突然想起,在戰爭激烈的時候,也是十月十一號,有一次醒來,竟下意識地認為跟他睡在一起的女人是死的。她的確已經死了,而且他還記得日期,因為那個女人在出事之前一小時也問過他當天是星期幾。然而,即使記得這件事情,奧雷連諾上校畢竟不知道他的預感已經不靈了;接著,咖啡正要煮開的時候,他仍在繼續想著那個女人,但是純粹出於好奇,而沒有任何懷舊的感情;他始終都不知道那個女人的名字,在她死後他才看見她的麵孔,因為她是在一團漆黑中摸到他的吊床來的。這樣跟他發生關係的女人是很多的,因此他記不起來,正是這個女人在第一次發在的擁抱中,幾乎淹沒在自己的淚水裏,而且在死前一小時還發誓說她至死都愛他。回到作坊之後,他已經不再去想這個女人和其他的女人,點上了燈,打算數一數鐵罐子裏保存的金魚。金魚一共十六條。自從他決定不再去賣金魚,他每天都做兩條,達到二十五條時,他又拿它們在坩堝裏熔化,重新開始。他整個早上全神貫注地工作,什麽也沒去想,而且沒有發覺,十點鍾雨大了,有個人從作坊旁邊跑過,叫嚷關上房門,免得雨水灌進房子,可是上校甚至忘了自己,直到烏蘇娜拿著午飯進來,滅了燈。


    “多大的雨呀!”烏蘇娜說。


    “十月嘛,”他說。


    說話的時候,他並沒有從這一矢做的第一條金魚上揚起視線,因他正在給它安裝紅寶石眼睛。剛剛做完這條金魚,他就把它和其他的金魚一起放在罐子裏,開始喝湯。然後,他慢慢地吃了一塊洋蔥嫩肉、白米飯和幾片炸香蕉,這些都是放在同一隻盤子裏的。無論在最好的或者最壞的情況下,他的胃口總是相同的。午飯以後,他想休息一會兒。由於某種具有科學根據的迷信,用於消化的兩個小時還沒過去,他就決不工作、看書、沐浴或者談愛。這是一種根深蒂固的信念,為了不讓自己的士兵消化不良,他曾幾次延遲開始軍事行動。他躺在吊床上,用鉛筆刀從耳朵裏挖出耳垢,幾分鍾就睡著了。他做了個夢,仿佛走進一座白色牆壁的空房子,由於他是走進這座房子的第一個人,不禁感到毛骨悚然,他在夢中記起,前一夜,甚至最近幾年,他曾多次做過這樣的夢:而且明白,隻要他一醒來,一切就會忘記,因為他那周期性的夢境有一個特點:隻能在夢中想起做過的夢。過了片刻,理發師敲作坊的門時,奧雷連諾上校睜開眼來,覺得自己隻打了幾秒鍾的瞌睡,還來不及夢見什麽哩。


    “今天不必了,”他向理發師說。“咱們星期五再見吧。”


    他的胡須已有三天沒刮了,跟白頭發連接了起來。可他認為不必刮臉,星期五反正要剪發,可以同時刮臉和剪發。在不太舒服的午睡之後,他渾身都是粘搭搭的汗,腋下的瘡疤也在發痛。雨停了,可是太陽仍然沒有露臉。奧雷連諾上校打了個響嗝,嘴裏感到了湯的酸味,這也好象是他的機體發出的命令,要他披上鬥篷走進廁所。他在那兒逗留的時間,比需要的時間長久一些;他蹲在茅坑的木箱上,木箱裏發出強烈的發酵氣味,然後習慣告訴他應該開始工作了。他在廁所裏想起,今天是星期二,霍·阿卡蒂奧第二不來作坊,因為星期二是香蕉公司的發薪日。就象最近幾年經常憶起往事一樣,這時他又不知不覺地想起了戰爭。他記得,格林列爾多.馬克斯上校有一次答應給他弄一匹額上有顆白星的駿馬,但是這個朋友再也不提這件事了。然後,他開始反複思量戰爭中的一件件事情,可是回憶過去並沒有在他心裏激起歡樂和悲哀,因為他無法避免去想戰爭他就學會了平靜地想它,不動感情。返回作坊的時候,他發現空氣開始變得幹燥了,就決定洗澡,可是浴室已被阿瑪蘭塔占據。於是,他著手做這一天的第二條金魚。他已給金魚裝上了尾巴,這時太陽突然鑽出雲層,強烈的陽光仿佛照得周圍的一切象舊漁船那樣軋軋發響。三天的雨水衝洗過的空氣中滿是飛蟻。這時上校覺得,他早就想去小便了,可是一直推遲到金魚做完。下午四點十分,他剛走到院子裏,便聽到了遠處傳來的銅管樂器聲、大鼓聲和孩子們的歡呼聲,他從青年時代以來第一次自覺地掉進了懷舊的羅網,重新想起了同吉卜賽人呆在一起的那個奇妙的下午;那時,他父親是帶他去參觀冰塊的。聖索菲婭·德拉佩德放下廚房裏的活兒,跑到門外。


    “是雜技團!”她喊了一聲。


    奧雷連諾上校沒去栗樹那兒,也走到門外,同一群愛看熱鬧的人混在一起,他們正在觀望街上行進的隊伍。他看見大象背上一個穿著金色衣服的女人;看見一隻悒鬱的單峰駱駝;看見一隻裝扮成荷蘭姑娘的狗熊,它用匙子和盤子打著音樂拍子;看見正在隊伍後頭翻筋鬥的幾個小醜。在一切都已過去之後,除了充滿陽光的、空曠的街道、飛蟻以及幾個仍然在茫然張望的觀眾,什麽也沒有了,上校又麵對自己可憐的孤獨了。接著,什他一麵想著雜技團,一麵朝栗樹走去;小便的時候。他想繼續想一想雜技團,可是麽也記不起來。他象小雞似的縮著脖子,把腦門紮在樹幹上,就一動不動了。第二天早上十一點鍾,聖索菲虹·德拉佩德妻到後院去倒垃圾,發現幾隻禿鷹朝栗樹飛來,全家才知道出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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