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初旬,阿瑪蘭塔.烏蘇娜一路順風地回來了。她拉著丈夫係在脖子上的絲帶,領他到了家,她是事先沒打招呼便突然出現的;她身穿乳白色衣服,脖子上戴著的那串珍珠幾乎拖到膝蓋,手指上是綠寶石和黃寶石的戒指,光潔、整齊的頭發梳成一個發轡,用燕尾狀的發針別在耳後。六個月前同她結婚的男人,年歲較大,瘦瘦的;象個水手,是法蘭德斯人。她一推開客廳的門,就感到自己離開這兒已經很久了。房子破得比想象的更厲害。


    “天啊,”她叫了一聲,語氣快活多於驚訝,“顯然,這房子裏沒有女人!”


    門廊上放不下她的行李,菲蘭達的那隻舊箱子,是家裏送她上學時給她的,此外還有一對豎著的大木箱、四隻大手提箱、一隻裝陽傘的提包、八個帽盒、一個裝了五十隻金絲雀的大籠子,另外就是丈夫的自行車,這輛自行車是拆開來裝在一隻特製箱子裏的。他象抱大提琴似的抱著箱子走。盡管經過長途跋涉,但她連一天都沒休息。她全身都換上她丈夫夾在自動玩具裏一道帶來的粗布衣服,把這座房子裏裏外外打掃一遍。她掃去了在門廊裏做窩的紅螞蟻,讓玫瑰花叢恢複生機,鏟除了雜草,種上羊齒蕨和薄荷,沿著籬笆牆又擺上了一盆盆秋海棠。她叫來一大群木匠、鎖匠和泥瓦匠,讓他們在地上抹縫,把門窗裝好,將家具修複一新,把牆壁裏裏外外粉刷了一遍。就這樣,在她回來三個月以後,人們又可以呼吸到自動鋼琴時代曾經有過的朝氣蓬勃、愉快歡樂的氣息了。在這座房子裏,在任何時候和任何情況下,都不曾有過一個人的情緒比現在還好,也不曾有過一個人比她更想唱,更想跳,更想把一切陳規陋習拋進垃圾堆裏。她用笤帚掃掉了喪葬的祭奠品,掃掉了一堆堆破爛,掃掉了角落裏成年累月堆積起來的迷信用具。出於對烏蘇娜的感激,她留下了一件東西,那就是掛在客廳裏的雷麥黛絲的照片。“啊唷,真逗人,”她這樣喊道,笑得上氣不接下氣。“一個十四歲的姑媽!”一個泥瓦匠告訴她,這座房子裏全是妖怪,要趕走它們隻有找到它們埋藏的金銀財寶才行。她笑著回答說,男人不該相信迷信。她那麽天真、灑脫,那麽大方、時新,使奧雷連諾·布恩蒂亞見她過來便感到手足無措。“啊唷!啊唷!”她雙臂張開,快活地叫道。“看看我的小鬼頭是怎麽長大的!”沒等他反應過來,她已經在她隨身帶來的手提留聲機上放了一張唱片,打算教他跳最新式的舞。她叫他換下奧雷連諾上校傳給他的髒褲子,送給他一些顏色鮮豔的襯衫和兩色皮鞋,如果他在梅爾加德斯的房間裏呆久了,她就把他推到街上去。


    她象烏蘇娜一樣活潑、纖小、難以駕馭,並且幾乎同俏姑娘雷麥黛絲同樣漂亮和誘人。她有一種能夠預測時尚的罕見本能。當她從郵件裏收到最新式的時裝圖片時,旁人不得不讚賞她親自設計的式樣:她用阿瑪蘭塔的老式腳踏縫紉機縫製的衣服和圖片上的完全一樣。她訂閱了歐洲出版的所有時裝雜誌、美術刊物、大眾音樂評論,她經常隻要瞟上一眼,便知道世界萬物正按照她的想象發展變化,具有這種氣質的女人,居然要回到這個滿是灰塵、熱得要命的死鎮上來,真是不可理解,何況她有一個殷實的丈夫,錢多得足以在世界上任何地方生活,而且他對她很有感情,甘心讓她牽著絲帶到處走。隨著時光的流逝,她準備久居的意思更加明顯,因為她的計劃是長遠的,她的打算就是在馬孔多尋求舒適的生活以安度晚年。金絲雀籠子表明她的決定不是突然的。她想起了母親在一封信裏告訴過她關於捕殺鳥類的事情,就把動身的時間推遲了幾個月,直到發現了停泊在幸福島的一隻輪船。她在島上挑選了二十五對最好的金絲雀,這樣她就可以使馬孔多的天空又有飛鳥生存了。這是她無數次失敗中最可悲的一次。鳥兒繁殖以後,阿瑪蘭塔·烏蘇娜卻把它們一對對地放出去;鳥兒們獲得了自由,便立即從小鎮飛走了。她想用烏蘇娜第一次重建房子時所做的鳥籠來喚起鳥兒們的感情,可是沒有成功。她又在杏樹上用蘆草編織了鳥巢,在巢頂撒上鳥食,引誘籠中的鳥兒唱歌,想借它們的歌聲勸阻那些飛出籠子的鳥兒不要遠走高飛,但也失敗了,因為鳥兒一有機會展開翅膀,便在空中兜一個圈子,辨別了一下幸福島的方向,飛去了。


    回來一年之後,阿瑪蘭塔·烏蘇娜雖然沒有結交什麽朋友,也沒有舉行任何宴會,但她仍然相信,要拯救這個災難深重的村鎮是辦得到的。她的丈夫加斯東怕冒犯她,總是小心翼翼的。從他走下火車的那個決定命運的下午起,他就覺得妻子的決心是懷鄉病引起的。他肯定她遲早會在現實生活中遭到挫折。他不肯花點功夫安裝自行車,卻在泥瓦匠們攪亂的蜘蛛網裏尋找最大的卵。他用指甲弄破這些卵,花費幾個小時在放大鏡下麵觀察鑽出來的小蜘蛛。後來,他想到阿瑪蘭塔·烏蘇娜正在繼續她的修繕工作,雙手不得空閑,他才決定安裝那輛前輪比後輪大得多的漂亮自行車。他還努力捕捉本地所能找到的每一種昆蟲,給它們治病。他把昆蟲放在果醬瓶裏,送給列日(比利時城名。)大學教自然史的老師:盡管當時他的主要職務是飛行員,但他曾在那個大學裏學過昆蟲學的高年級課程。他騎自行車時總要穿上雜技師的緊身衣,套上華麗而俗氣的襪子,戴上福爾摩斯式的帽子;但他步行的時候,卻穿一塵不染的亞麻布西服,腳登白色鞋子,打一個絲領結,戴一頂硬草帽,手裏還握一根柳木手杖。他的淺色眼睛突出了他水手的容貌,小胡子柔軟齊整,活象鬆鼠皮。他雖然比妻子起碼大十五歲,可是他的機敏和果決卻能使她感到愉快。他具有一個好丈夫必備的氣質,這就彌補了年齡上的差異。其實人們看到他已經四十來歲了,還保持著謹小慎微的習慣,脖子上係著絲帶,騎著馬戲團用的自行車,怎麽也不會想到他和妻子之間曾經有過狂熱的愛情生活,而且在最不適宜的或者情緒衝動的場合,他倆還會象剛開始戀愛時那樣順從彼此的需要,幹出有傷風化的事來;隨著時光的消逝,經過越來越多不尋常的事情的磨煉,他倆之間的這種激情就變得更加深沉和熾熱了。加斯東不僅是個具有無窮智慧和想象力的狂熱的情人,或許還是這樣一名駕駛員,為了求得紫羅蘭地裏的片刻歡樂,他寧願緊急著陸,幾乎使自己和愛人喪命也在所不惜。


    他倆是在認識兩年以後結婚的,當時他駕駛著運動用的雙翼飛機在阿瑪蘭塔·烏蘇娜就讀的學校上空盤旋。為了躲開一根旗杆,他作了一個大膽的動作,老式的帆篷和鋁製機尾被電線纏住了。從那時起,他顧不上裝著夾板的腿,每逢周末都把阿瑪蘭塔.烏蘇哪從她居住的修女公寓接走;那裏的規矩不象菲蘭達想象得那麽嚴格,他可以帶她到他的鄉村俱樂部去。星期天,在一千五百英尺高處荒野的空氣中,他們開始相愛了。地麵上的生物變得越來越小,他們彼此也就越來越親近了。她對他說起馬孔多,說它是世界上最美麗、最寧靜的城鎮;她又談起一座散發著薄荷香味的大房子,她想在那兒同一個忠實的丈夫、兩個強健的兒子和一個女兒生活到老。兒子取名羅德裏格和貢澤洛,而決不能叫什麽奧雷連諾和霍·阿卡蒂奧;女兒要叫弗吉妮婭,決不能起雷麥黛絲之類的名字。她因思戀故鄉而把那個小鎮理想化了,她的感情那麽強烈堅定,使得加斯東明白,除非帶她回馬孔多定居,否則休想跟她結婚。他同意了,就象他後來同意係上那條絲帶一樣,因為這不過是暫時的喜好,早晚都要改變的。可是在馬孔多過了兩年以後,阿瑪蘭塔·烏蘇娜仍象剛來的頭一天那麽快活。他開始發出警號了。那時候,他已經解剖了這個地區每一種可以解剖的昆蟲。他的西班牙語說得象個本地人,他解開了寄來的雜誌上所有的字謎。他不能用氣候這個借口來催促他倆返回,因為大自然已經賦予他一個適合異鄉水土的肝髒,使他能夠對付午休時間的困勁,而且他還服用長了醋蟲的水。他非常喜愛本地的飯食,以致有一次他一頓吃了八十二隻鬣蜴(產於美洲或西印度的一種大蜥蜴蛋。)另外,阿瑪蘭塔·烏蘇娜已經從火車上運來了一箱箱冰凍的魚、罐頭肉和蜜餞水果——這是她唯一能吃的東西。雖然她無處可走,無人要訪問,她的衣著仍舊是歐洲式樣的,她仍然不斷地收到郵寄來的新樣式。然而她的丈夫沒有心思欣賞她的短裙、歪戴的氈帽和七股項圈。她的秘訣似乎在於她總是能夠變戲法似的忙忙碌碌,不停地解決自己製造的一些家務困難。她為第二天安排了許多事情,結果什麽也沒幹成。她幹活的勁頭很足,但是效果很糟,使人想起菲蘭達,想起“做”隻是為了“拆”的那種傳統惡習。她愛好玩樂的情趣仍然很濃,她收到了新唱片,就叫加斯東到客廳裏呆到很晚,教他跳舞,那舞姿是她的同學畫在草圖上寄給她的。孩子的誕生是她唯一感到欣慰的事,但她尊重與丈夫的約定,直到婚後五年才生了孩子。


    為了找些事來填補空虛和無聊,加斯東常常同膽小的奧雷連諾.布恩蒂亞在梅爾加德斯的房間裏呆上一個早晨。他愉快地同奧雷連諾.布恩蒂亞回憶他的回家陰暗角落裏的生活。奧雷連諾.布恩蒂亞也知道這些事,仿佛在那兒生活過很久似的。加斯東問起他為了獲得百科全書上沒有的知識作過什麽努力。加斯東得到的回答是與霍·阿卡蒂奧相同的:“一切都能認識嘛。”除了梵文,奧雷連諾·布恩蒂亞還學了英語、法語以及一點拉丁語和希臘語。當時由於他每天下午都要出去,阿瑪蘭塔.烏蘇娜便每周拿出一點錢供他花銷。他的房間就象博學的加泰隆尼亞人那家書店的分店。他經常貪婪地閱讀到深夜,從他閱讀時采取的方式看來,加斯東認為他買書不是為了學習,而是為了驗證他已有的知識是否正確。書裏的內容與羊皮紙手稿一樣引不起他的興趣,但是讀書占去了他上午的大部分時間。加斯東和妻子都希望奧雷連諾·布恩蒂亞變成他們家庭的一員,但是奧雷連諾·布恩蒂亞是一個性格內向的人,老是處在一團令人莫測的迷霧裏。加斯東努力跟他親近,但是沒有成功,隻得去找其他的事情來做,借以排遣無聊的時光。就在這時,他產生了開辦航空郵政的想法。


    這並不是個新計劃。加斯東認識阿瑪蘭塔.烏蘇娜的時候就想好了這個計劃,但那不是為了馬孔多,而是為了比屬剛果,他家裏的人在那裏的棕櫚油事業方麵投了資。結婚以及婚後為了取悅妻子到馬孔多生活了幾個月,這就使他不得不把這項計劃暫時擱置起來。嗣後,他看到阿瑪蘭塔.烏蘇娜決心組織一個改善公共環境的委員會,並且在他暗示可能回去時,遭到了阿瑪蘭塔·烏蘇娜的一番嘲笑,他就意識到事情要大大地延擱了。他跟布魯塞爾失去聯係的合夥人重新建立了聯係,想到在加勒比地區作一名創業者並不比在非洲差。在他穩步前進的過程中,他準備在這迷人的古老地區建築一個機場,這個地域在當時看來象是碎石鋪成的平地。他研究風向,研究海邊的地勢,研究飛機航行最好的路線;他還不知道,他的這番類似赫伯特式的奮鬥精神使小鎮產生了一種極大的懷疑,人家說他不是在籌劃航線,而是打算種植香蕉樹。他滿腔熱情地抱定了一個想法——這個想法也許終究會證明他在馬孔多長遠的做法是對的——到省城去了幾次,拜訪了一些專家,獲得了許可證,又草擬了取得專利權的合同。同時,他跟布魯塞爾的合夥人保持著通信聯係,就象菲蘭達同沒有見過的醫生通信一樣。在一名熟練技師照管下,第一架飛機將用船運來,那位技師要在抵達最近的港口後將飛機裝配好,飛到馬孔多,這終於使人們信服了。在他首次勘察並且作出氣象計算一年之後,他的通信朋友的多次承諾使他充滿了信心。他養成了一個習慣:在樹叢間漫步,仰望天空,傾聽風聲,期待飛機出現。


    阿瑪蘭塔·烏蘇娜的歸來給奧雷連諾·布恩蒂亞的生活帶來了根本的變化,而她本人卻沒有注意到這一點。霍.阿卡蒂奧死後,奧雷連諾·布恩蒂亞在博學的加泰隆尼亞書商那裏成了一個常客。他那時喜歡自由自在,加上他有隨意支配的時間,暫時對小鎮產生了好奇心。他感到了這一點,也不覺得驚異。他走過滿地灰塵、寂寥冷落的街道,用刨根究底的興趣考察日漸破敗的房子內部,看到了窗上被鐵鏽和死鳥弄壞的鐵絲網以及被往事壓折了腰的居民。他試圖憑想象恢複這個市鎮和香蕉公司的輝煌時代。現在,鎮上幹涸了的遊泳池讓男人和女人的爛鞋子填得滿滿的;在黑麥草毀壞了的房子裏麵,他發現一頭德國牧羊犬的骸骨,上麵仍然套著頸圈,頸圈上還聯著一段鐵鏈子;一架電話機還在叮鈴鈴地響個不停。他一拿起耳機,便聽到一個極為痛苦的婦女在遙遠的地方用英語講話。他回答說戰爭已經結束了。三千名死難者已經拋進海裏,香蕉公司已經離開,多年之後馬孔多終於享受到了和平。他在閑逛中不覺來到平坦的紅燈地區。從前那兒焚燒過成捆的鈔票,借以增添宴會的光彩,當時的街道縱橫交錯,如同迷宮一般,比其他的街道更加不幸,那裏依然點著幾盞紅燈,凋零的花環裝飾著幾家冷落的舞廳;不知誰家的蒼白、肥胖的寡婦、法國老太婆和巴比倫女人,仍然守在她們的留聲機旁邊。奧雷連諾·布恩蒂亞找不到一個還記得他家的人,甚至記不得奧雷連諾上校了,隻有那位年紀最老的西印度黑人——頭發好象棉花卷、臉盤猶如照相底版的老人,仍然站在他的房門前唱著莊嚴的落日讚歌。奧雷連諾·布恩蒂亞用他幾個星期裏學會的結結巴巴的巴比亞曼托語同老人談話。老人請他喝他的曾孫女燒好的雞頭湯。他的曾孫女是一個黝黑的大塊頭女人,她有結實的骨架和母馬似的臀部;rx房好象長在藤上的甜瓜;鐵絲色的頭發仿佛中世紀武士的頭盔,保護著沒有缺陷的、圓圓的頭顱。她的名字叫尼格羅曼塔。在那些日子裏,奧雷連諾,布恩蒂亞靠變賣銀器、燭台和家裏的其他古董過活,他一文錢都沒有時(多數時候他都如此),就到市場上陰暗的地方去,求人家把打算丟棄的雞頭送給他,他拿了這些雞頭叫尼格羅曼塔煮湯,配上馬齒莧菜,加點薄荷調味。尼格羅曼塔的曾祖父死後,奧雷連諾·布恩蒂亞停止了走街串巷,但是他常常跑到尼格羅曼塔那裏去,在庭院中漆黑的杏樹下,把她模仿動物叫的口笛拿來,引誘幾隻夜貓子。他更多的時候是跟她呆在一起的,用巴比亞曼托語評論雞頭湯以及窮困中嚐到的其他可口的美味。要是她不告訴他,他的到來嚇跑了其他的主顧,他就一直呆著不走。盡管他有時也受到一些誘惑,但是在他看來,尼格羅曼塔本人也象他一樣患著思鄉病,因此他並沒有跟她一起睡覺。在阿瑪蘭塔.烏蘇娜回到馬孔多以後,並且象姐姐一般地擁抱他、使他喘不過氣來時,奧雷連諾·布恩蒂亞還是個童男子。每當他見到她,特別是她表演最新式的舞蹈時,他都有一種骨頭酥軟的感覺,如同當年皮拉·苔列娜借口到庫房裏玩紙牌,也曾使他的高祖父神魂不定一樣。他埋頭在羊皮紙手稿中,想排遣苦惱,躲開姑娘天真爛漫的誘惑,因為她給他帶來了一係列的痛苦,破壞了他夜間的寧靜。但是,他越是躲著她,就越是焦灼地期待著她,想聽到她冷漠的大笑聲,聽到她小貓撒歡似的嗥叫聲,聽到她的歌聲。而在這屋裏最不合適的地方,每時每刻她都在發泄情欲。一天夜裏,在隔壁離他的床三十歎的工作台上,夫婦倆瘋狂地擁抱,結果打碎了一些瓶子,在鹽酸的水窪裏結束了一場好事。奧雷連諾·布恩蒂亞一夜沒有合眼,第二天發了高燒,氣得直哭。晚上,他在杏樹的陰影下第一次等待尼格羅曼塔,隻覺得時間過得實在太慢,他忐忑不安,如坐針氈,手裏攥著向阿瑪蘭塔·烏蘇娜要來的一比索和五十生丁。他要這錢是出於需要,想拿它作某種嚐試,以便使尼格羅曼塔就範,好侮辱她,糟蹋她。尼格羅曼塔把他帶到了自己屋裏。他們就這樣私通。奧雷連諾·布恩蒂亞整個上午都在辨認羊皮紙手稿,午睡時間就去臥室,尼格羅曼塔正在那兒等著他。


    尼格羅曼塔第一次有了一個固定的男人,正如她狂笑著說的,有了一個從頭到腳都象碎骨機的人。奧雷連諾,布恩蒂亞卻偷偷告訴她:他愛阿瑪蘭塔·烏蘇娜,但他的愛是受壓抑的,即使有了替身,也無法得到滿足,特別是由於經驗多了,對談情說愛的眼界也開闊了,那就更無法滿足了。為此,她甚至產生了浪漫的想法。以後,尼格羅曼塔一如既往地熱情接待他,但卻堅持要他為她的接待付錢,在奧雷連諾,布恩蒂亞沒有錢時,她甚至還要記上一筆賬,這筆賬不是用數目字記的,而是用她的大拇指甲在門背後劃上。日落時分,當她在廣場暗處遊蕩的時候,奧雷連諾·布恩蒂亞象陌生人似的,也正好沿門廊走著。通常,他很少向正在吃飯的阿瑪蘭塔·烏蘇娜和加斯東打招呼,他把自己關回屋裏。但由於聽到他倆大聲狂笑、悄悄耳語,以及後來他倆在黑夜中的歡樂,他焦躁不安,書看不下去,筆動不起來,連問題都不能思考。這就是加斯東在開始等待飛機之前兩年中奧雷連諾·布恩蒂亞的生活。這種生活一直如此。一天午後,他去博學的加泰隆尼亞人的書店,發現四個孩子吵鬧不休,熱烈地爭論中世紀的人用什麽方法殺死蟑螂。老書商知道奧雷連諾·布恩蒂亞對“可敬的比德”(大約673一735,盎格魯撒克遜僧侶,曆史學家。)讀過的書有一種癖好,使用父親般的嚴肅態度請他加入爭論,於是他滔滔不絕他講開了:據《舊約》上說,地球上最古老的有翅昆蟲——蟑螂,一直是人們腳下的犧牲品,但是這種昆蟲對於消滅它們的一切方法都有抵抗力,即使摻了硼砂的蕃茄片以及麵粉和白糖,都奈何它們不得。它們有一千六百零三個變種,已經抵禦了最古老、最持久、最無情的迫害,抵禦了人類開天辟地以來對任何生物都不曾使用過、對自己也不曾使用過的迫害手段。由於人類的迫害,蟑螂就有繁殖的本能,因此人類也有另一種更加堅定不移、更加咄咄逼人的殺死蟑螂的本能,如果說蟑螂成功地逃脫了人類的殘酷迫害,那隻是因為它們在陰暗的地方找到了避難所,它們在那裏不會受到傷害,因為人們生來害怕黑暗。可是它們對陽光卻很敏感,所以在中世紀,在當代,甚至永遠都是如此,殺死蟑螂的唯一有效辦法就是把它們放在太陽底下。


    學識上的一致是偉大友誼的開端。奧雷連諾.布恩蒂亞下午繼續同四位爭論對手見麵,他們是阿爾伐羅、傑爾曼、阿爾豐索和加布裏埃爾,這四位是他一生中的第一批也是最後一批朋友。象他這樣整天埋頭書堆的人,從書店開始到黎明時刻在妓院裏結束的暴風雨般的聚會,對他真是一種啟示。直到那時他還從未想到過,文藝是迄今為止用來嘲弄人的一切發明中最好的玩意兒。阿爾伐羅在一天晚宴中就是這樣說的。過了一些時候奧雷連諾·布恩蒂亞才想到明白,此說來源於博學的加泰隆尼亞人。老頭子認為:知識要是不能用來發明一種烹飪鷹嘴豆的方法,那就一文不值了。


    奧雷連諾·布恩蒂亞發表關於蟑螂的演說的那天下午,辯論是在馬孔多鎮邊一個妓院裏結束的,姑娘們因為饑餓都睡覺去了。鴇母是一個麵帶笑容的、假惺惺的人,不斷的開門關門使她有些不耐煩。她臉上的笑容似乎是為容易上當的主顧裝出來的,主顧們卻認真地領受這種微笑,而這種微笑隻是一種幻覺,實際上並不存在,因為這裏可以觸摸的一切東西都是不真實的:這裏的椅子,人一坐上去就會散架;留聲機裏的零件換上了一隻抱蛋的母雞,花園裏都是紙花,日曆上的日子還是香蕉公司來到之前的日子,畫框裏鑲著的畫是從沒有出版過的雜誌上剪下來的,就拿附近地區來的那些羞怯的小娘兒們來說,鴇母一喊接客,她們除了裝模作樣,什麽也不會幹。她們穿著五年前剩下的瘦小的花布衫出現在嫖客麵前,一句問候的話也不說,她們天真無邪地穿上這些衣服,同樣天真無邪地脫去這些衣服。情欲達到高xdx潮時,她們會大叫“天哪”,並且看著天花板如何坍塌下來。拿到一比索五十生地之後,她們便立刻去向鴇母買夾幹酪的麵包卷來吃。那時鴇母會笑得更甜了,因為隻有她知道,那些食物也都是騙人貨。奧雷連諾·布恩蒂亞當時的生活,開頭是閱讀梅爾加德斯的手稿,最後是到尼格羅曼塔的床上。他在妓院裏,發現了一種醫治羞怯症的笨辦法。起初,他毫無進展,他呆在房間裏,鴇母在他們興致正濃的時刻走進來,把相親相愛的迷人之處向他倆作一番介紹。不過,時間一長,他開始熟悉人世間的不幸了,因此在一天夜裏,情況比往常更加令人心神不定,他在小小的接待室裏脫光了衣服,拿著一瓶啤酒,以他那不可思議的男子氣概,跑著穿過那座房子。奧雷連諾·布恩蒂亞把鴇母始終笑臉迎客的態度看做一種時髦作風,既不反對,也不相信,就象傑爾曼為了證明房子並不存在而要燒掉房子一樣,也象阿爾豐索擰斷鸚鵡的脖子,扔進滾沸的燉鍋裏一樣,他都無動於衷。


    奧雷連諾·布恩蒂亞感到,有一種共同的感情和友誼把他跟四位朋友聯結在一起,他一想到他們,就仿佛他們是一個人。盡管如此,他還是比較接近加布裏埃爾。這種關係是一天晚上產生的,當時他偶然提到了奧雷連諾上校,隻有加布裏埃爾一個人認為他不是在說笑話。甚至通常並不參加爭論的鴇母,也擺出一副太太們特有的激憤樣兒,爭辯地說:她有時確實聽說過奧雷連諾上校這個人,他是政府為了找個借口來消滅自由黨而捏造出來的一個人物。加布裏埃爾卻不懷疑奧雷連諾上校真有其人,因為他曾和他的曾祖父格林列爾多·馬克斯上校一起打過仗,他們是親密的朋友。大家提到屠殺工人的事件時,記憶中的那些陷坑就變得特別深了。奧雷連諾·布恩蒂亞每次提起這件事,不僅鴇母,甚至比她年長的人,都會起來駁斥那些神話,說工人們在車站上被軍隊包圍,兩百節車廂裝滿了死屍運往海邊,這些都是虛構的,他們甚至還堅持說,在司法文件中以及小學教科書上,一切都講得明明白白:香蕉公司從來不曾有過。這樣,奧雷連諾·布恩蒂亞和加布裏埃爾就有了一種共同的關係,這種關係的基礎就是他倆相信誰也不相信的事實。這對他倆的生活影響相當大,結果他倆都發現自己偏離了一切都已消亡、隻剩下思鄉病的世界潮流。加布裏埃爾不管在什麽地方,有空就睡覺。奧雷連諾·布恩蒂亞在首飾作坊裏接待過他好幾次,但是加布裏埃爾卻整夜整夜睡不著覺,被那些穿過臥室的死人鬧得無法安寧,直到天亮。後來,奧雷連諾·布恩蒂亞把加布裏埃爾交給尼格羅曼塔,她閑下時就把他帶到她那從不得空的房間裏,在門背後劃上幾條直杠,記下他的賬,這些記號與奧雷連諾的欠賬緊緊地挨著。


    這夥人雖然在生活上亂七八糟,可是在博學的加泰隆尼亞人催促下,總還想做些固定的工作。博學的加泰隆尼亞人憑他古典文學老教師的資格和一間沒有多少書籍的書庫,領著他們整夜探討這個小鎮的第三十六次戲劇性變化,而這個小鎮的人除了對小學校以外,對什麽都不感興趣。奧雷連諾.布恩蒂亞對新的友誼如癡似狂,同菲蘭達的冷漠相比,這種友誼就更可貴了。就在那些羊皮紙手稿開始以密碼的詩句向他揭示預言的內容時,他卻不再孜孜不倦地閱讀了。但是後來的事實表明,他有足夠的時間既出入妓院,又能做其他的事情,這就給了他一種動力,使他重返梅爾加德斯的書房,並且決心下苦功,不消沉,一定要解開這最後的謎。在加斯冬開始等待飛機的那個時期,有一天早上,阿瑪蘭塔·烏蘇娜感到非常孤寂,跑進屋來。


    “喂,吃人的家夥,”她對他說。“還不回到你的窩裏去嗎?”


    她真是令人傾倒,穿了一身自己設計的服裝,掛了一長串她親手做的河鮮脊骨項鏈。她相信丈夫是忠實於她的,就不再使用那條絲帶了。自從回來以後,她好象第一次有了片刻的安逸,奧雷連諾·布恩蒂亞不看就知道她來了。她雙肘支在桌上,挨得那麽近,奧雷連諾·布恩蒂亞連她骨頭的響動都能聽到。她對羊皮紙手稿發生了興趣。他努力克製自己的慌亂,糾正自己變了調的聲音,使激蕩的心情安定下來,喚起僵化了的記憶。他同她談到梵文的神聖用途,談到科學上預測未來的可能性,這種未來就象人們透過光亮能看到紙背麵的字一樣:而且談到必須解開預言之謎。這樣,他們就不會完蛋。此外還談到諾斯特拉達馬斯的《世紀》,談到聖米勒納斯預言過的坎塔布裏亞的毀滅。他們談話雖未中斷,但他出生以來就隱伏在身上的那種衝動卻突然出現了。奧雷連諾·布恩蒂亞把字放在她的手上,以為最後的決心會結束他的疑慮。她也滿懷柔情立即抓住他的食指,不過這種純真的感情是從孩提時代就有的,她在他回答問題的時候,一直握著他的手指。他們就那樣冷冰冰地呆著,什麽東西也傳遞不了的手指彼此勾連著。後來她從短暫的夢幻中蘇醒過來,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前額。“螞蟻!”她叫道。於是她忘了那些手稿,邁著舞步走到門口。在那兒,就象往日下午家裏的人送她去布魯塞爾時她的表示一樣,用指尖向奧雷連諾·布恩蒂亞送去一個飛吻。


    “你以後再講給我聽吧,”她說,“我忘了今天是該往蟻塚上撒石灰的日子了。”


    她需要到奧雷連諾·布恩蒂亞住的那邊去做事時,便偶然去他房間一趟,並且趁她丈夫不斷注視天空的時候,在那裏呆上幾分鍾。奧雷連諾·布恩蒂亞受到這種變化的鼓舞,常常留下來與這家人一同吃飯。而在阿瑪蘭塔·烏蘇娜回來的頭幾個月內,他是從不那樣做的。加斯東對此感到高興。在飯後經常長達一個多小時的談話中,他說他的合夥人在欺騙他。他們已經通知他,飛機已經裝在一條船上,這條船尚未到達。但是他的代理人堅持說,那架飛機是永遠到不了的,因為加勒比海所有商船的貨單上都沒有這架飛機。然而他的合夥人卻堅持說那船是確有其事的;他們甚至暗指加斯東在信中對他們說了謊。通信聯係造成了彼此的懷疑,所以加斯東決定不再寫信,打算抓緊時間去一趟布魯塞爾,把事情搞個水落石出,然後帶著那架飛機回來。可是,阿瑪蘭塔·烏蘇娜一再重申,她決不離開馬孔多,即使失去丈夫也在所不惜,這就使加斯東的計劃流產了。


    在頭幾天裏,奧雷連諾·布恩蒂亞讚同了普遍的觀點,即加斯東是騎自行車的傻瓜,這種想法在他心裏引起一種模糊的同情。後來,當他在煙花館裏對男人的本性進行了更深入的觀察之後,他認識到加斯東的逆來順受是由於縱欲的結果。對他有了更多的了解之後,奧雷連諾·布恩蒂亞確信他的本性正好與他謙卑的舉止相反,奧雷連諾·布恩蒂亞甚至惡意地懷疑,加斯東所謂的等候飛機也是在作戲。於是奧雷連諾·布恩蒂亞又想,加斯東並不象他所表現的那麽傻,恰恰相反,他是一個無比沉著、既有才幹而又堅忍的人,打算永遠表示服從,決不說一個“不”字,用假裝的無比順從來使她產生厭倦,陷入她自己織下的羅網,這時他便可一舉戰勝她,使她有朝一日會忍受不了眼前單調無聊的日子,乖乖地自己卷起行李返回歐洲。奧雷連諾.布恩蒂亞最初的憐憫變成了強烈的厭惡。他認為加斯東的招兒是邪惡的,但又那麽有效。他便冒了風險去警告阿瑪蘭塔.烏蘇娜。可是她對他的懷疑隻是一笑置之,並沒有注意到這裏麵愛情的分量,卻半信半疑地以為是他的忌妒心在作怪。她在打開一個桃子罐頭時,不小心劃破了手指。他衝上來熱心而貪婪地把血吮出來,這使她的脊梁骨一陣發涼,在這之前她根本沒有想到,她對他有一種超過姐弟般的感情。


    “奧雷連諾!”她不安地笑道。“你太起勁了,會成為一個吸血鬼的。”


    於是奧雷連諾·布恩蒂亞不顧一切,全力以赴了。他在她受了傷的手心上孩童似的輕輕吻了一下,接著便打開隱秘的心扉,傾訴無限的衷情,掏出潛藏在痛苦中的可怕的蠢蟲。他告訴她半夜裏他會醒來,寂寞地獨自流淚,對著她掛在浴室裏晾幹的襯衣暗自發愁。他同她談起他曾急切地要尼格羅曼塔象貓一樣地叫喚,在他耳邊嗚咽:加斯東——加斯東——加斯東。他又談起他如何費盡心機搜羅她的香水瓶,這樣他便能夠在為了掙點飯錢而上床的姑娘們脖頸上聞到香水氣味。阿瑪蘭塔·烏蘇娜被他激情的迸發嚇壞了,她不由得蜷起手指,象河蚌肉似的縮回去。她的手已毫不疼痛,也沒有了憐憫的感受,變成了一串綠寶石和黃玉石一樣沒有知覺的骨頭。


    “傻瓜!”她吐出了一句話。“我就要乘第一艘船到比利時去了。”


    一天下午,阿爾伐羅來到博學的加泰隆尼亞人的書店,大叫大喊地宣布他的最新發現:一個“動物妓院”。這個地方叫做“金童”,是一個巨大的室外沙龍,那兒至少有二百多隻麻形震耳欲聾地咯咯亂叫,報告時間。舞池周圍的鐵絲網裏,大朵的亞馬遜山茶花叢藏著各種顏色的蒼鷺、肥豬似的鱷魚、十二個響節的蛇,還有披著金鎧潛伏在一座人造小海洋裏的海龜。這裏還有一條雪白的大狗,性情溫順,卻是個亂倫的家夥,為了吃食,它會作出種馬般的舉動。氣氛非常純淨濃鬱,那個場所仿佛是剛剛出現的。花枝招展的混血姑娘絕望地守在鮮紅的花叢中,陳舊的唱片播放著早就被塵世樂園裏的人們忘卻了的愛情老調。他們五人參觀夢幻般的室外沙龍的頭一個夜晚,坐在門口柳條搖椅裏的一位衣著華麗、沉默寡言的老太婆感到時光仿佛正在回轉。從走近的五個人中,她看見一個瘦瘦的人,長著韃靼人的顴骨,患著黃疸病,從誕生之日起就永遠標上了孤僻的印記。


    “天啊!天啊!”她驚歎道,“奧雷連諾!”


    她又一次看見了奧雷連諾上校,正象戰前很久她在燈光下見到的那樣,也象他在名譽掃地、幻想破滅以後即將流放之前那樣。在那個遙遠的黎明,他來到她的臥室,發出平生第一個命令,要求給他愛情。原來這是皮拉·苔列娜。多年以前,在她已經一百四十五歲時,她就已放棄了有害的計算年齡的習慣。她一直生活在平靜和對往事的回憶中,一直是在一種完全清楚的、確信不疑的未來中生活,而不會受到撲克牌預卜的充滿陷阱的前途不斷滋擾。


    從那天晚上起,奧雷連諾·布恩蒂亞就在他並不認識的高祖母那裏得到了同情和照顧。她一坐上柳條搖椅,就會想起過去,想起當年這一家的興旺和沒落,想起馬孔多昔日的光輝,而這光輝現在已經泯滅了。這時阿爾伐羅正在嘿嘿怪笑地嚇唬鱷魚,阿爾豐索給麻屑編了個怪誕可笑的故事,說一星期之前,這些鳥兒把四個行為不端的顧客的眼珠子啄了出來。加布裏埃爾呆在神情憂鬱的混血姑娘的房間裏。這姑娘沒有收斂錢幣,而在給一位從事走私活動的男朋友寫信。那個男朋友已被邊防警察抓走,目前正在奧裏諾科河(在委內瑞拉境內,往東流入大西洋。)對岸蹲監獄。警察讓他坐在一個裝滿了糞便和鑽石的便盆上。這個真正的妓院有一個慈祥的鴇母,正是奧雷連諾·布恩蒂亞在長期的禁錮期間夢寐以求的地方。他感到妙不可言,簡直象是領受到了最美好的情誼,使他再也不想去別處存身了。他打算用話語來解脫自己的負擔,以便有人來割斷纏在他胸上的繩索,但他隻是伏在皮拉.苔列娜的大腿上傷心地哭了一通。皮拉·苔列娜讓他哭完,用指尖撫摸著他的頭,他雖然沒有顯露出他是因為情欲而傷心,可她卻一下子猜透了男人自古以來的傷心事。


    “好了,孩子,”她安慰他。”你就告訴我,她是誰。”


    奧雷連諾·布恩蒂亞告訴她之後,皮拉·苔列娜發出一陣大笑,一種胸襟豁達的笑聲,最後就象鴿子咕咕地叫了。奧雷連諾·布恩蒂亞心中沒有她猜不透的秘密,因為一個世紀的歲月和經驗告訴她,家庭的演變就象一架機器,不可避免地要有反複,就象一隻輪子,若不是由於無可補救的磨損而需要更換新輪軸,它就會永遠轉動下去。


    “不要煩惱,”她笑著說。“不管她在哪兒,她一定會等著你。”


    午後一點半,阿瑪蘭塔·烏蘇娜從浴室出來。奧雷連諾.布恩蒂亞看見她從門口走過,穿著一件衣裙柔軟的浴衣,頭上包著頭巾似的手絹。他幾乎踮著腳尖,趁著醉意趔趔趄趄地尾隨在她身後。正當她解開浴衣時,他踏進了這間幽會用的臥房。她吃了一驚,忙把衣服合上。他一聲不響,向隔壁一指,那間屋門半掩著,奧雷連諾·布恩蒂亞知道加斯東正在那裏寫信。


    “走開,”她小聲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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