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經不是過去的我了。


    第一天的行程最令人難受,甚至對那些病情比將軍輕的人來說也是如此。出發的那天清晨,他感到聖菲的大街上有一種潛在的敵對氣氛,這使他心緒不寧。黎明在蒙蒙細雨中到來,街上隻看到一些離群的母牛,但從四周可以感受到敵人的仇恨。盡管政府早已料到,即使安排將軍走最偏僻的街道,將軍還是看到了寫在修道院牆上的一些辱罵他的標語。何塞?帕拉西奧斯和將軍並肩騎著馬,跟往常一樣,即使在戰火紛飛中,他都穿著那件莊重的長禮服,絲綢領帶上別著黃玉別針,手上戴著山羊羔皮手套,花緞坎肩上用兩條交叉的長鏈掛著兩塊同樣的懷表。馬具是波托西的銀製品,馬刺是金製的,因此在安第斯山的兩三個村莊裏,人們曾誤認為他是總統。盡管如此,應該說,他對他的主人也是如此恭敬,照顧得如此無微不至,將他們視同一人是不可想像的。他對將軍是如此地了解,又是如此地忠心耿耿,因此對那種流亡者的告別,跟將軍有著同樣的體會。在這座城市裏,過去隻要一聽到將軍駕到,到處一片沸騰,象過節一般.在三年以前,當將軍滿載著任何一個活著的還是死去的美洲人都未曾得到的榮譽從乏味的南方戰場上歸來時,他在這兒受到了劃時代的歡迎。當時人們在大街上抓住他的馬韁截住他,向他抱怨公共設施不佳、財務稅收過重、或者請求他給些恩賜,有的也許隻是想站在他的身邊,領略一下他的偉大光輝。他對那些大街小巷中發出的請求是如此的認真,簡直象對待最重要的國家大事一般。他對每個人的家務事、生意狀況、身體健康等方麵都有著驚人的了解,以致跟他交談的所有人都感到一時跟他分享了參政的愉快。


    如今,誰也不再認為他就是那位昔日的將軍,誰也不相信他以逃犯一樣的謹慎永遠地離開的這座陰鬱的城市就是原來那座城市。在那些死氣沉沉的狹窄的街道上排列著同樣的灰瓦屋頂的、帶有濃鬱香氣的室內花園的房子,而將軍則從來沒有感到過象今天這樣落魄,象個異鄉客。村民們都在慢悠悠地做著飯,他們那矯揉造作的舉止和混血人的土語,與其說是想告訴人們什麽,倒不如說是想對人們隱瞞什麽。盡管如此,當時他覺得仿佛自己的想象在欺騙著他,但那的確是座多霧的、寒風刺骨的城市,而且他在沒有見到這座城市之前,就選定了它創建自己的功績。他愛它勝過愛其他任何城市,將它理想化,把它視為他生命的中心和發源地.把它當作是半個世界的首都。


    最後,將軍本人都為自己的威信掃地而感到驚訝。政府即使在不太危險的地方都布置了暗哨,這使前一天下午那些將他的模擬像槍決的憤怒人群無法在他經過時靠近他。但是,在整個路途中,都可以聽到從遠方傳來同一種聲音:“香——腸”!唯一對他表示同情的人是一個過路的女人,她在他經過時對他說:“上帝保佑你,幽靈。”


    似乎沒有人聽到那女人講的話。將軍滿臉愁容,陷入了沉思。他繼續騎著馬,對周圍的一切漠然而視,直到走上那廣闊的郊外平原。“四街”口是石子路的起點,曼努埃拉獨自騎馬等待著將軍的隊伍從那裏通過,遠遠地向他招手作最後告別。將軍也同樣揮手向她致意,爾後繼續行進。從此,他們再沒有見過麵。


    過了一會,雨停了,蔚藍色的天空變得晶瑩透明。在將軍全部行軍途中,看到兩座積雪的火山一直在天邊紋絲不動。但是,此刻將軍沒有對自然美景表現出激情,也沒有注意匆匆而行中一個個被拋在身後的村莊,更沒有去理會途中那些陌生地向他告別的人。而令他的陪同者最感驚奇的是,他居然沒有對平原上那麽多養馬場裏的雄壯地馬群深情地看上一眼。他曾多次說過,那是世界上他最喜歡看到的場景。將軍的隊伍在法卡塔蒂瓦鎮度過了第一個夜晚,他在那兒告別了前來送行的人,然後帶著隨從人員繼續前進。除了何塞?帕拉西奧斯外,他的幕僚還有五個人:在作戰中受傷失去右臂的何塞?瑪麗亞?卡雷尼奧將軍,他的愛爾蘭副官貝爾福特?因托恩?威爾遜上校,此人是幾乎參與了歐洲所有戰爭的老將軍羅伯托?威爾遜先生的兒子,他的侄子費爾南多.擔任他的副官兼中尉銜書記官,是在第一共和國時期死於海難的他的長兄的兒子,他的親戚和副官安德烈斯?伊瓦拉上尉,兩年前在九?二五襲擊中,右臂被砍傷致殘;還有在獨立戰爭中身經百戰的何塞?德拉?克魯斯?帕雷德斯上校。儀仗隊由在委內瑞拉部隊中精選的一百名輕騎兵和榴彈手組成。


    何塞?帕拉西奧斯對在上次秘魯(12)戰爭中作為戰利品得到的兩條狗特別關心。那兩條狗既美麗又勇敢,在總統遭到謀殺的那個夜晚,在它們的兩個夥伴被人用刀砍死之前,它們一直在聖菲的政府大廈守夜。在從利馬去基多,從基多去聖菲,從聖菲去加拉加斯,以及又返回基多和瓜亞基爾的旅途中,兩條狗一直走在犬畜隊旁邊,照看著輜重。在最後一次從聖菲去卡塔赫納的行軍途中,它們也是這樣,盡管這次輜重又象從前那麽多,而且還有軍隊護衛。


    清晨,將軍在法卡塔蒂瓦鎮醒來時顯得有些無精打采。隨著他們沿著一條山丘起伏的小道從高原上往下走去,氣候逐漸暖和了起來,陽光不再那麽耀眼,他的情緒也慢慢開始好轉。有幾次,由於擔心他的身體,人們請他下馬休息,但是他寧願不進午餐一直走到氣候炎熱的地方。他說騎在馬上便於思考,而且,他喜歡日夜兼程。為了不把馬匹累死,需要經常輪換坐騎。他有著一雙老騎士的羅圈腿和習慣於帶著馬刺睡覺的方式,他的臀部長起一層高低不平的老繭,硬得象理發師磨刀的皮帶,這使他得到了“鐵臀”的美稱。自從獨立戰爭開始之後,他已騎馬行走了九萬九千公裏,相當於繞地球兩圈多。從來沒有人否認過他邊騎馬邊睡覺的神話。


    中午過後,當人們開始被從山穀中升起的熱氣燎烤時,大家都同意停下來在一座修道院裏休息一下。女修道院長親自接待了將軍的人馬,一夥當地見習修女為他們分發了剛從爐子裏取出來的杏仁糖糕和即將發酵的玉米碴粥。當看到將軍的衣冠不整和疲憊已極的先頭部隊時,女院長大概會以為威爾遜上校是最高統帥,也許因為他有一頭金發,儀表堂堂,又穿著一身考究的軍服,她一個勁兒地以女人的百般殷勤和恭敬照顧他,這引起了人們不懷好意的種種議論。


    女院長的誤解,倒給何塞?帕拉西奧斯提供了機會。他讓主人躺在修道完的木棉樹下休息,裹著一條毛毯出汗退燒。就這樣,他站在那兒,隻是聽著見習修女們在一位年齡較大的修女的豎琴伴奏下唱著一支又一支當地情歌。最後,一位修女手裏端著一頂草帽,在修道院裏到處請求施舍。當她走過來時,彈豎琴的修女對她說:“請不要向病人要錢”但是見習修女沒有理睬她的話。將軍看都沒有看那位討錢的修女,隻是苦笑著對她說:“我還要別人施舍給我呢,孩子。”威爾遜從自己的口袋裏掏出了一份錢給了修女。對他這慷慨之舉,將軍親切地嘲弄道,“您看,上校,這就是榮譽的代價”。後來,不管是在修道院還是在此後的路途中,居然沒有一個人認出這位新共和國最著名的人物。對此,連威爾遜本人也感到驚訝。無疑,對將軍來說,那也是離奇的事情。


    “我已經不是過去的我了。”


    第二個夜晚他們是在瓜杜阿斯鎮附近的旅店——從前是一個煙廠——度過的,人們在那兒等著將軍,為的是給他舉行一種洗刷恥辱的儀式,盡管將軍並不願這樣。房子寬大而陰暗,那種氣氛本身就給人們以一種奇異的鬱悶的感覺。附近雜草叢生,黑色湍急的河水洶湧澎湃,發出一種轟轟隆隆的響聲,向平原奔騰而來,仿佛要摧垮一切似的。將軍熟悉這個地方,第一次路過那兒時他就說道:“如果我要對某個人進行巧妙的伏擊,我將選擇這兒。”將軍以前行軍都繞開這個地方,因為這使他常常聯想起貝魯埃科斯山.那是去基多的一道險關,即使最大膽的人也都要繞道而行。有一次,將軍不顧眾人的意見,在離瓜杜阿斯十幾公裏的地方紮了營,因為他覺得自己不忍目睹鎮上的悲涼景象。但是,這一次.盡管他勞累不堪,而且時而伴有高燒,他還是覺得鎮上的悲涼比那些不幸的朋友們要為他舉行的同情宴會更加可以忍受。


    看到他到來時身體如此虛弱,店主人建議他找住在附近路邊的一個印第安人來看病。那些印第安人,隻要聞一下患者出汗的衣服,不管離多遠,甚至從未見過病人,便可診斷病情,將病醫治好。將軍嘲笑他過於輕信,並且不允許他的人同印第安巫師有任何接觸。既然他連醫生都不相信——他稱醫生是以別人的痛苦作買賣的人——又何能指望他將自己的命運交給鄉村野道上的巫師?最後,為了進一步證明他對醫學的蔑視,他沒有住在別人出於照顧他的身體為他準備的舒適臥室裏,而是在山穀上方寬大的露天走廊裏掛起吊床,頂著露水在那兒過夜。


    整整一天,他除了在清晨喝了一杯藥湯外沒有進食。此時他同軍官們一起坐到餐桌上來也隻是出於禮貌。盡管他比任何人都更能適應行軍的艱苦生活,在吃喝上也隻比苦行者稍為遜色一點,但他卻象一個上等的歐洲人那樣熟悉王室的飲料和烹調術。第一次出國旅行,他便從法國人那兒學會了一邊吃飯一邊談論飯菜的習質。那天晚上,他隻喝了半杯葡萄酒,出於好奇嚐了點鹿肉,因為主人說發磷光的肉有一種茉莉花味,他的軍官們也這麽認為,他想親口證實一下。整個晚餐中間,他隻說了兩句話,而且這兩句話也象在行軍途中說的那樣有氣無力。但是,對他力圖用自己的得體舉止來淡化他政壇上的厄運和虛弱的身體所帶來的酸楚的努力,大家還是十分讚賞的。他一句話也沒有再提政治,也沒有涉及周六的不幸事件。說真話,一個人在受了侮辱之後,心中的怒火和怨恨都是難以克服的。


    還沒有等大家吃完飯,將軍便請求準許他退席。他穿上長睡衣,戴上睡帽,由於發燒而渾身哆嗦。他躺在了吊床上。夜,是涼爽的.一輪枯黃色的圓月從山巒中升起,但是此刻他沒有賞月的閑情逸致。在離走廊幾步遠的地方,警衛人員齊聲唱起了流行民歌。按照他從前的一項命令,警衛人員必須要在他的臥室附近宿營,就象羅馬獨裁者胡利奧?凱撒的兵團那樣,通過士兵們夜間的交談,來及時掌握他們的思想和情緒。將軍夜間失眠,沒有絲毫困意,他常常走到士兵的營房去,不少次他跟士兵在一起唱著軍營頌歌或即興編出的互相逗樂的歌曲,在熱烈的節日氣氛中迎來黎明。但是,那天晚上他一聽到歌聲就感到心煩,命令不要再唱。由於發燒,岩石間河水潺潺聲使他聽起來象轟鳴一般,他不禁夢吃般地喊道:“討厭透了!我們能不能讓它停止一分鍾。”


    然而,河水依舊在奔流著。何塞?帕拉西奧斯打算從藥箱裏選出一種鎮靜劑使他安靜下來,但是將軍拒絕服用。這是他第一次聽到將軍提及辭職的事:“我剛剛由於錯服了嘔吐劑而放棄了政權,我不準備再放棄生命。”數年前,當醫生用一種含砷的藥水治愈了他的間日症時,他也說了同樣的話。當時他服了這種藥後,險些兒被痢疾奪去了生命。從那時開始,他唯一接受的藥物便是瀉藥。為了治療他的頑固的便秘.他毫不猶豫地每周吃上幾次。在便秘最嚴重的時候,他還用一種山扁豆製成了灌腸劑。


    半夜過後不久,何塞?帕拉西奧斯一邊聽著別人的夢囈,一邊感到體力不支,竟躺在磚地上睡著了。當他醒來時,將軍已不在吊床上,被汗水濕透的睡衣掉在了地上。這並不奇怪。他有一個習慣,當屋子裏沒有任何人的時候,他便離開床鋪,赤著身子蹓躂到黎明,以消磨失眠的時間。但是,那天晚上何塞?帕拉西奧斯卻對他的健康十分擔心。他剛剛熬過了倒黴的一天,這陰冷和潮濕的氣候對他到野外散步是不大適宜的。在淡淡的月光下,何塞?帕拉西奧斯拿著一條毛毯在屋子裏到處尋找將軍,最後發現他躺在走廊靠牆的一條石凳上,象一尊雕象躺在靈樞上似的。將軍轉過身來,目光炯炯有神,身上已經退燒。


    “這次又象帕亞拉的聖胡安之夜一樣,”他說,“可惜雷娜?瑪麗亞?路易莎沒有在場。”


    何塞?帕拉西奧斯十分理解將軍的這一回憶。他指的是1820年1月的一個夜晚,當時他帶著2000名戰士到了委內瑞拉阿普雷高原的一個人煙稀少的地方。他己從西班牙的統治下解放出18個省。他掌握了原新格拉納達總督管轄區的所有領土,全麵統治了委內瑞拉和基多,將它們聯合為哥倫比亞共和國。那是他第一次當總統和軍隊總司令。他的最後幻想是把戰爭擴大到南方,實現他創建世界上最大國家的理想,把北起墨西哥,南到智利合恩角的廣闊疆土變成一個自由統一的國家。


    但是,那天晚上的軍隊情況並不允許他想入非非。一場從天而降的瘟疫突然襲擊了行軍途中的牲畜,高原上沿途七人十裏地之內到處是臭烘烘的死馬。許多士氣低落的軍官以搶劫聊以自慰,以不聽指揮而自鳴得意,有些人甚至嘲笑將軍下令槍斃犯罪者的威脅,2000名既沒有武器,也沒有食物,更沒有毯子抵禦荒原上嚴寒的士兵,他們衣衫襤褸,打著赤腳,被戰爭拖得疲憊不堪,許多人患了病,他們開始四處逃散。麵對這種情況,將軍沒有作出理智的決定,而是下令獎勵巡邏隊,每捉到一個逃兵,獎勵十個比索,而對逃兵,則是不問青紅皂白一概槍斃。


    生活己使他充分認識到,任何失敗都不是最後一次。僅在兩年前,就在離那兒很近的地方,他的軍隊被打敗了。在奧裏諾科河畔的熱帶森林裏,為了避免在戰士們中間發生人吃人的現象,他不得不下令把馬匹吃掉。據不列顛軍團的一個軍官證實說,當時他那副滑稽可笑的樣子很象一個遊擊隊員。他戴著畫有俄國龍的頭盔,穿著騾夫的草鞋,藍色的軍人製服上帶著紅色的穗飾和金色的扣子,一麵象海盜似的小黑旗掛在平原居民使用的長槍上,小旗上的圖案是交叉的骷髏和脛骨,下邊則用血寫著:“不自由,毋寧死!”


    在帕亞拉的聖胡安之夜,將軍的衣著比流浪漢好些,但處境卻沒有根本好轉。那不僅反映了將軍所屬部隊的當時狀況,而且也反映出了整個解放者部隊的悲慘境遇。這支部隊常常在遭到慘敗後重新壯大,而在眾多勝利之時又險遭覆滅。相反,西班牙將軍堂?巴勃羅?莫裏略則利用種種手段製服愛國者,重建殖民秩序,他的勢力不僅統治著委內瑞拉西部的廣大地區,而且也在山區強大起來。


    麵對這種困難形勢,將軍夜不能眠,他赤身裸體地獨自在莊園古老的大房子裏走來走去,這斷房子在月光的映照下已經變得麵目全非,現出一派淒涼景象。大部分死馬前一天已在離房子很遠的地方被焚燒,但那腐爛的氣味仍未驅散,令人難以忍受。在最後一周難熬的行軍之後,士兵們再也無法打起精神來唱歌了,將軍對哨兵因饑餓而昏昏睡去也感到束手無策。突然,順著廣闊蔚藍色的走廊將軍看到了坐在門口台階上的雷娜?瑪麗婭?路易莎。那是一位正值青春年華的俊麗的混血姑娘,她身上裹著一條直到腳跟的繡花大披巾,嘴裏吸著煙,側影酷似一尊偶像。姑娘看到將軍嚇了一跳,她將拇指和食指搭成+字伸向他說道:“你是從上帝那兒來還是從魔鬼那兒來?你想幹什麽?”


    “我想要你。”他說。


    說罷,他微微一笑。她一定會記得月光下他的牙齒的光亮.他用盡全力將她擁抱在懷裏,使她動也動不了,同時在她的額頭、眼睛、麵頰和頸部象雞啄食似地蓋滿了溫柔的吻,直到把她馴服。那時,他拿掉了她的披巾,幾乎使她透不過氣來。她也是一絲不掛,因為跟她睡在同一房間的奶奶怕她吸煙,脫去了她的衣服,可她並沒有想到黎明時姑娘會裹上披巾逃了出來。將軍把她抱到吊床上,仍然送給她一個又一個的吻。姑娘委身於他既不是出於肉欲,也不是生於愛情,而是由於害怕。她是個處女。直到她恢複平靜之後,她才說道:“我是女奴,老爺。”


    “現在不是了,”他說,“愛情把你解放了。”


    第二天上午,將軍從他那可憐的錢箱裏取出100比索向莊園的主人買下了她,然後無條件地將她解放了。在啟程之前,他忍不住提出要她二者擇一的建議。當時將軍在後院,一夥軍官給他隨便找了一匹馬或一頭騾子騎著,那是唯一幸存下來的一批牲口中的其中之一。另一夥由何塞?安東尼奧?派斯少將率領的軍隊集合在那兒準備為他們送行,他是前一天晚上到達的。


    將軍發表了簡短的告別演說。在演說辭中,他淡化了形勢的戲劇性。正當他準備啟程的時候,他看到了雷娜?瑪麗婭?路易莎。這個剛剛被解放的女人受到了周到的照料。她剛剛洗過澡,看上去很漂亮,在高原天空的映照下愈發顯得光豔照人。她穿著一身漿洗過的潔白衣衫,襯裙鑲著花邊,但仍穿著女奴的緊身內衣,將軍興衝衝地問她:“你想留下來,還是想跟我們走?”


    她嫵媚地笑著回答道,“我想留下,老爺。”


    姑娘的回答引起了一陣哄堂大笑。房東是位西班牙人,但從獨立戰爭開始的那一刻起,他便站到了美洲人一邊。不僅如此,他還是將軍的老相識。聽了姑娘的話,他笑得前仰後合地把將軍的100比索塞進一個皮包扔給了他。將軍伸手把皮包接住。


    “拿去幹您的事業去吧,閣下。”房東對將軍說,“不管怎樣,姑娘是解放了。”


    柯塞?安東尼奧?派斯將軍有一副農牧之神的麵容,但卻穿著與之頗不協調的花花綠綠的補丁襯衫。此時他縱聲大笑起來。“您看,將軍,”他說,“我們當解放者的時代已經過去了。”


    將軍同意他的話,隨即舉起手來向四周揮舞著同大家告別,最後以一種無可奈何的神情向雷娜?瑪麗婭?路易莎告別。從此之後,他再沒有得到過她的信息。根據何塞?帕拉西奧斯的記憶,當將軍對他說他又重新體驗了那個夜晚的滋味,但遺憾的是沒有雷娜?瑪麗婭?路易莎奇跡般的出現這件事時,與那次離別相隔的時間還不到一年,而且都是遭受頭敗時的夜晚。


    五點鍾,當何塞?帕拉西奧斯為他送去第一杯草藥湯劑時,他看到將軍正睜著眼睛靜靜地躺在那兒。將軍猛地一下爬了起來,險些俯身從吊床上跌下來,於是誘發了他一陣強烈的咳嗽。咳嗽時,他坐在吊床上,兩手捧著腦袋,直到咳嗽稍停為止。隨後,他開始喝熱氣騰騰的湯劑,從喝第一口起,咳嗽就被壓住了。“整整一晚我都在夢見卡桑德羅。”他說。


    將軍在非正式場合就是這樣稱呼格拉納達將軍弗朗西斯科?德保拉?桑坦德的名字的。後者是他昔日的好友,也是他永久的爭辯者,從戰爭開始就任他的參謀長在解放基多和秘魯的艱苦戰役以及創建玻利維亞期間任哥倫比亞代總統。他成為一位勇敢能幹的軍人,更多的應歸功於曆史的必然而不是他的才華。他對殘酷有一種出奇的愛好。不過,他的榮譽的支柱卻是他的文明美德和傑出的學術修養。無疑,他是獨立戰爭的二號人物和共和國法製的一號人物。共和國永遠打上了它墨守成規和崇尚保守的印記。


    將軍曾多次打算辭職。有一次將軍告訴桑坦德他要平和地離開總統職位,對他說:“我把這個職位讓給了您,而您是另一個我,也許比我還強。”不管是由於理智還是由於現實的力量,他對任何人都沒有表示過如此的信任。他給他冠以法律學家的稱號使桑坦德獲得殊榮,名揚四海。然而,那位無愧於任何榮光的人兩年前便在巴黎過著流放生活,原因是他參與了殺害將軍的陰謀,盡管對他的參與卻從未提出過證據。


    事情是這樣的:1828年9月25日,星期三,午夜十二點,12名文官和26名軍人破門而入,闖進了聖菲的政府大院,殺死了將軍的兩名警犬,打傷了幾名哨兵,嚴重砍傷了安德烈斯?伊瓦拉上尉的一支胳膊,一槍擊斃了不列顛兵團的蘇格蘭上校威廉?費爾古鬆——他是將軍的副官,將軍曾讚揚他象古羅馬皇帝凱撒一樣勇敢。然後他們高喊著“自由萬歲!打死暴君!”衝到了將軍的臥室。


    叛亂分子說這次行動是由於三個月前將軍為了抵消桑坦德派在孔本西翁?德奧卡尼亞的勝利,自己增加了帶有明顯專製色彩的特別權力而引起的。桑坦德擔任了七年的共和國副總統職務被罷免。桑坦德用其富有獨特風格的典型話語將事情通知了一位朋友“我高興地被壓在了1821年憲法的廢墟之下”。他當時36歲,已被任命為駐華盛頓全權公使,但他幾次推遲了行期,也許是為了等待叛亂的勝利。


    將軍和曼努埃拉?薩恩斯剛剛在一起和好了一個晚上。在這之前,他們一起在距那兒十幾公裏的索阿查鎮度過了周末,於星期一分別乘車而歸。為了愛情,他們發生了一次比平常更為激烈的爭吵,因為將軍對密謀殺害他的消息根本不予理睬,人人都在談論這件事,唯有他不相信。將軍三番五次地從對麵的聖卡洛斯宮往曼努埃拉家中捎口信兒,要她到他那兒去,曼努埃拉都拒絕了。直到晚上九點鍾,在將軍三次緊急捎信之後,她才在皮鞋外邊套上防水便鞋,頭上蒙條大披巾,穿過了積滿雨水的街道,來到這裏。她看到將軍臉朝上正在浴缸的香草水中泡著,何塞?帕拉西奧斯沒有在場。她之所以沒有認為他已經死去,隻是因為她經常見到他以這種優美的姿勢在思考。將軍從腳步聲中聽出是曼努埃拉來了,閉著眼晴對她說道:“要發生一次叛亂了。”


    她沒有掩飾她的帶著幾分譏諷的怨恨神情。“祝賀您,”她說,“大概要到十點鍾才開始,因為您非常歡迎送來的那些消息。”


    “我隻相信預兆。”


    他們還有時間互相鬥嘴,因為將軍的參謀長告訴他陰謀叛亂已告失敗——其實,為了騙過警衛政府大廈的哨兵,他已將那天晚上的口令告訴了叛亂者——,將軍高興得從浴缸裏衝了出來。


    “不要擔心,”他說,“好象那些搞雞奸的家夥己經蔫了。”


    他們開始在床上調情。將軍赤身裸體,曼努埃拉半裸著身子,這時,他們忽然聽到第一陣喊叫聲、槍聲和大炮轟擊忠於將軍的某個軍營的隆隆聲。曼努埃拉急急忙忙幫他穿上衣服,把自己套在皮鞋上的防雨便鞋也給他穿上.因為將軍把唯一的一雙皮鞋送去擦油了。她幫他帶上一把大刀和一支手槍從陽台上逃去,但沒有帶任何雨具,而雨卻在不停地下著。將軍來到街上後,看到有個黑影在向他靠近,馬上打開槍上的保險機對準了他。“誰?”原來是他的甜食點心技師,這位技師聽說他己被槍殺立即傷心而歸。他決心跟自己的主人同生死,共患難,便跟他一起藏在了聖阿古斯丁河卡門橋下的荊棘叢中.直到忠於將軍的軍隊平息了騷亂為止。


    曼努埃拉以其過去在曆次緊急關頭表現出來的機智和勇敢接待了破門闖入臥室的進攻者。他們問將軍哪兒去了,她說在政務會議大廳。他們問為什麽陽台的門在冬天的夜晚還開著,她說那是因為她要看看街上吵吵嚷嚷的人群中究竟發生了什麽事。他們問為什麽床還是熱乎乎的,她說她剛才和衣而臥在等將軍。曼努埃拉從容不迫地回答著所有問題以爭取時間,並大口大口地象粗俗的車夫似地吸著煙,將彌漫在整個房間裏的香水味驅散。


    一個由拉斐爾?烏達內塔主持的法庭確定桑坦德將軍是陰謀的幕後策劃者,將他判處死刑。連桑坦德的敵人都承認判得過重,但那與其說是由於他組織反叛的罪惡,不如說是由於事後他第一個出現在大廣場上,並虛情假意地擁抱將軍,向他表示祝賀的卑鄙無恥的行為。當時將軍在細雨中策馬前進,沒有穿襯衣,身上的軍官製服已經撕破,並且淋得透濕。軍隊和從郊區成群結隊趕來的人們向他歡呼,並要求處死凶手。“所有同謀犯都將受到應有的懲罰。”將軍在一封致蘇克雷元帥的信中說。“桑坦德是主犯,但他又是最幸運的,因為我的寬宏大量幫助了他。”果然,將軍利用他的赦免權,將桑坦德的死刑改為流放巴黎。相反,由於被認為在卡塔赫納組織了一次未遂叛亂,但並沒有充分罪證的海軍上將何塞?普查登西奧?帕迪利亞卻被槍決了,處決前,他長期被囚禁在聖菲的監獄裏。彬與說時常夢見桑坦德,但是何塞?帕拉西奧斯不知道這些夢哪些是真的,哪些是想象出來的。有一次在瓜亞基爾,將軍說他夢見他的圓鼓鼓的肚子上攤著一本書,但是他不是去讀它,而是將它一點一點地撕毀,塞進嘴裏津津有味地咀嚼,發出山羊食草的聲音。另一次在庫庫塔,他夢見自己全身爬滿了蟑螂。還有一次,他在聖菲蒙塞拉特的別墅裏大聲喊叫著驚醒過來,因為他夢見了跟他在一起吃中飯的桑坦德將軍把妨礙他吃飯的眼球取下來放到了桌子上。因此,在瓜杜阿斯附近居住時,將軍說黎明時他又一次夢到桑坦德,何塞?帕拉西奧斯連夢的情節都沒有問,而是力圖排除虛幻,以現實來安慰他。“他和我們之間隔著整整一片大海呢。”帕拉西奧斯說。


    但將軍馬上以銳利的目光打斷他說:“事情已不是這樣,”他說,“我肯定該死的華金?莫斯克拉將讓他回來。”自從他最後一次回國後,這種想法便一直在折磨著他,當時光榮退位放棄政權這件事已擺在了他的麵前。“我寧願流亡或死去也不願遭受將榮譽拱手送給聖巴托洛梅學校的恥辱。”他曾對何塞?帕拉西奧斯這麽說。但是,解毒劑本身便帶有毒性,隨著退位抉擇的日益迫近,他越來越肯定,隻要他一離開,那夥流氓中最傑出的人物桑坦德馬上便會應召而回。“他的確是個奸詐的家夥。”他說。


    他的燒全退了,完全變成了個朝氣勃勃的人。他向何塞?帕拉西奧斯要了筆和紙,戴上眼鏡,親手給曼努埃拉?薩恩斯寫了一封六行字的信。對此,連經常看到他衝動舉止的何塞?帕拉西奧斯都不能不感到驚訝,他隻能解釋為這是一種預兆,或一種難以遏止的突如其來的靈感。因為這不僅違背了他上星朋五關於一輩子不再寫信的決定,也違背了他每當處理信件、口授公告和整理他在失眠中思考問題產生的雜亂想法時總是隨時把書記員喚醒的老習慣。尤其那封信顯然不是急件,隻是在他告別時的忠告上再加一句:“諸事多加小心,否則,不僅你自己完了,我們也都完了。”他象從前一樣,一氣兒把信寫完,仿佛未加思考。最後,他把信拿在手中,繼續出神地在吊床上擺動著。


    “巨大的力量蘊藏在不可抵製的愛情之中。”他突然感慨地說,“這是出自誰的口?”


    “沒有人說過。”何塞?帕拉西奧斯說。何塞?帕拉西奧斯不會讀書寫字。他拒絕學文化,理由很簡單,他認為驢子是最聰明的。不過,他能記住任何偶爾聽到的句子。可這句話他不記得有人說過。


    “那麽就算我說的了,”將軍說,“不過我們就算是蘇克雷將軍說的吧。”


    在那種危機四伏的時代,費爾南多是個最適宜待在將軍身邊的人。在將軍眾多的書記官中,他服務最周到,也最耐心,盡管他的才能並不最為出色,他以堅韌不拔的精神忍受著將軍任意改變的時間表,忍受著他由於失眠而暴躁易怒的脾性。將軍隨時把他叫醒,讓他讀一本令人乏味的書,或讓他記錄第二天他準備即席演說的稿子,可到第二天黎明那稿子便被扔進了垃圾箱中。將軍有過無數的愛情之夜,但卻沒有一個兒子(盡管他說他可以證明自己有生殖能力),所以他的哥哥去世之後,他撫養了侄子費爾南多。他通過名人介紹把他送到喬治敦軍事學院,在那兒,拉斐爾將軍向他表示了對他叔叔懷有的欽佩與敬慕之情。後來,他又進入夏洛茨維爾的傑斐遜學院和弗吉尼亞大學學習。費爾南多大概不是將軍心目中的接班人,因為他不喜歡作學問,而是喜歡露天的生活和坐著幹園藝活兒。他的學業一結束將軍便讓他回到了聖菲。這時他很快便發現了侄子的書記官才能,這不僅因為他能寫一筆漂亮的字和精通英文,而且還因為他是唯一會編寫使讀者探感興趣的連載小說的人。還有,他在高聲朗讀那些貧乏無味讓人昏昏欲睡的作品時,能夠臨時添枝加葉,令其變成生動無比的篇章。象所有為將軍效勞的人一樣,當他叔父後來在一次演說中引證古希臘的雄辯家德摩斯梯尼的一個句子而把它說成是古羅馬的政治家思想家和演說家西塞羅的話時,費爾南多也倒過黴。由於是他的侄子,將軍對他比對別人更嚴厲,但是將軍沒有懲罰完他便予以寬恕了。


    省長華金?波薩達?古鐵雷斯將軍比隨行人員提前兩天起程,以便通知當地政府將軍要在此過夜,並提醒他們注意將軍嚴重的身體狀況。但是,看到將軍星期一下午到達瓜杜阿斯的人都一下子相信了一直流傳的謠言,說省長帶來的壞消息和將軍旅行本身隻不過是一場政治騙局。


    這又一次證明將軍是不可戰勝的。他敞開衣懷,象吉卜賽人一樣把一塊布紮在頭上吸汗,從最主要的街道上走了過來,在歡呼聲、鞭炮聲和教堂鐺鐺的鍾聲中揮舞著帽子向人們致意,那些聲音混合在一起,震耳欲聾,連音樂聲都聽不到了。他騎在一頭歡決跑動的母騾上,終於使列隊行進的人群失去了任何莊嚴的氣氛。唯一關著窗子的房子是修女學校,那天下午大概是出現了傳言,說不準修女們參加迎接,但是,將軍勸說那些告訴他這一消息的人不要聽信修道院裏的流言蜚語。


    前一天晚上,何塞?帕拉西奧斯把將軍發燒出汗時穿的襯衣送去洗刷。一個勤務兵交給一位士兵,準備黎明時到河裏去洗,但是到了出發的時候,誰也不知襯衣弄到哪兒去了。在去瓜杜阿斯的行軍途中,甚至到了舉行歡迎儀式的時候,何塞?帕拉西奧斯才最後知道,那件襯衣並沒有洗,而是被飯店的主人送到印第安巫師手中,讓他顯示其魔力去了。因此,將軍回來時,何塞?帕拉西奧斯把旅店老板幹的荒唐事告訴了他,同時還提醒他說,他隻有身上穿著的那件襯衣了。將軍隻是說了一句富有哲理的話原涼了這件事。“迷信比愛情更頑固。”他說。


    “奇怪的是從昨晚開始,我們再沒有發燒。”何塞?帕拉西奧斯斯說。“如果江湖醫生真的懂魔法.那又該怎麽辦?”


    將軍沒有當即反駁,他陷入沉思,同時一邊思考一邊在吊床上搖晃看。“真的,我的頭再也不疼啦,”他說,“嘴也不苦啦,也沒有要從塔頂上掉下來的感覺啦。”但是,最後他在小腿上拍了一下,猛然欠起身來。“你不要再往我腦袋裏裝亂七八糟的東西啦。”他說。


    兩個仆人把一大鍋滾燙的香草水送到臥室。何塞?帕拉西奧準備讓將軍夜晚洗澡,他相信由於白天行軍十分疲勞。將軍很快就會上床睡覺。但是,由於他口授給加夫列爾?卡馬喬的一封信,澡水涼了。卡馬喬是他侄女巴倫蒂娜?帕拉西奧斯的丈夫,也是將軍在加拉加斯出賣阿羅阿銅礦的代理人。這個礦是他從先輩手中繼承來的。將軍本人對自已的目的也不明確,他在信中一會兒說在卡馬喬把事情辦妥之前要到安第列斯群島的庫拉索島去,一會兒又要求卡馬喬往倫敦給他寫信,交羅伯托?威爾遜先生轉,另外還要寄一個副件給牙買加的馬克斯韋爾?伊斯洛普,以保證至少收到其中的一封。


    在許多人,尤其是他的秘書和書記官們看來,將軍所說的阿羅阿銅礦隻不過是他發燒時的夢囈或產生的怪念頭。他一直對它不太感興趣,許多年來,那些礦隻是偶然開采一陣而已。他最後才記起來,是因為他手頭開始拮據,但是由於所有權憑證不清楚,他無法將它賣給一家英國公司。此事引起了一場神話般的司法糾紛,官司一直打到他去世以後的兩年。不管是在戰爭中,還是在政治爭執和個人恩怨中,隻要將軍一提到“我的官司”,人人都知道指的是銅礦。因為他一生中隻打過阿羅阿銅礦這場官司。將軍在瓜杜阿斯口授寫給加夫列爾?卡馬喬先生的信使他的侄子誤認為,銅礦糾紛未解決之前,他們不會去歐洲。這是後來費爾南多在跟其他軍官一起玩牌時說出的見解。


    “那麽我們永遠也去不了歐洲。”威爾遜上校說。“我父親甚至懷疑這個銅礦在實際生活中是否存在。”


    “沒有人看到過這個銅礦不等於說它就不存在。”安德烈斯?伊瓦拉上尉反駁道。


    “這個礦是有的,”卡雷尼奧將軍說,“就在委內瑞位省。”


    威爾遜生氣地頂撞道:“在那麽高的地方,我甚至懷疑委內瑞拉是否存在。”威爾遜無法掩飾他的不悅。他甚至認為將軍並不喜歡他,所以要他做隨從,隻不過是出於對他父親的尊重。將軍對老威爾遜是永遠感恩不盡的,因為後者在英國議會士一直為美洲解放運動辯解。由於一個法國老副官的出賣,小威爾遜知道了將軍曾說過這麽句話:“威爾遜缺乏三種經曆:困難,逆境和貧困。”成爾遜上校沒有證實將軍是否真的說過這句話,但是他認為.隻須看一次他過去參加的戰鬥,就足以證明他在這三方麵是問心無愧的,而且應該受到嘉獎。如今他已26歲,八年前,當他結束了在威斯敏斯特和桑德赫斯特的學業時,父親將他派到將軍身邊服務。胡寧戰役時他是將軍的副官,是他在沿丘基薩卡工1980公裏的山間行軍中,在騾背上馱著玻利維亞憲法草稿的。將軍同他分別時,要他最遲在21天後到達拉巴斯。威爾遜打了個立正說道:“我20天到達,閣下。’最後,實際上他隻用了19天。


    他已決定跟將軍回歐洲去,但是,他看得越來越清楚,將軍總是找出種種借口推遲這次旅行.兩年多以來,阿羅阿銅礦一事已再也不能成為將軍的任何借口了,如今他又舊事重提,在威爾遜看來,這是將軍情緒沮喪的征兆。


    將軍口授完信件之後,何塞?帕西奧斯又重新熱過澡水,但將軍沒有洗,而是繼續茫然地走動著,朗誦著詩篇,他那宏亮的聲音回蕩在整個房間。後來他又背誦自己寫的詩,這些詩隻有何塞?帕拉西奧斯一個人懂。在他的來回踱步中,有幾次穿過了走廊,他的軍官們正在按馬拉加人的方式玩一種地方紙牌,從前將軍也常常參加這種遊戲,他在牌桌前停下來,透過每個人的肩膀上方看看他們的牌,做出輸贏的判斷,然後便離開。“我不明白他們怎麽能用如此乏味的遊戲來消磨時間。”他說。


    但是,轉了幾圈之後,將軍終於要求伊瓦拉上尉把牌讓給他打。他沒有玩牌高手的那種耐心,而且總是咄咄逼人,輸了就發脾氣。但是他玩得也很機靈.出牌很快,絲毫不比其下屬遜色。這一次,他跟卡雷尼奧將軍打搭檔,玩了六牌全輸了。他氣得把牌往桌子上一扔,說道:“真是狗屁遊戲,看看誰敢玩三連牌。”


    軍官們跟他一起玩了起來。他連贏了三次,精神大振。看到威爾遜上校玩三連牌遊戲的方式,他還不時嘲弄他一下。但威爾遜上校沒有生氣,而是利用將軍的頭腦發熱占了上風,接下去便沒有再輸。將軍緊張起來,嘴唇緊緊地繃著,沒有一點血色,陷在亂糟糟的雙眉下的眼睛重新放射出從前那凶狠的光芒。他一聲未吭.連續不斷地咳嗽使他情神無法集中。半夜過後,他停下牌來說.“今晚我一直頂著風在打牌。”


    於是,大家把桌子搬到了一個風小的地方,但是將軍還是繼續輸牌。他心煩意亂,要求附近舞會上停止吹奏高音笛,但笛聲還是超過了蟋蟀的鳴叫。他跟別人換了位子,要來枕頭墊在椅子上坐得高高的,這樣舒服了一些。他又喝了一杯椴樹花浸劑止咳隨後,他從走廊的這一端走到另一端來回活動了一會兒,直接又玩了幾把,但仍舊輸了。威爾遜用他明亮而冷酷的眼睛盯著將軍,但將軍並沒有去看他。


    “這牌使了記號。”將軍說。


    “這是您的牌,將軍。”威爾遜說。


    那的確是將軍的一副牌。但將軍還是一張一張地檢查了一遍,最後又吩咐換一副來。威爾遜沒有給他喘息的機會。蟋蟀的叫聲停止了,萬籟俱寂,隻有潮濕的微風把熱烘烘山穀的最初的幽香吹到了走廊上。一隻雄雞叫了三遍。“這隻雞瘋了。”“伊瓦拉說。”才隻有兩點鍾呢。”將軍的眼睛沒有從牌上移開,他以嚴厲的語調命令道:“他媽的,誰也不能走!”


    聽了這話,沒有一個人敢吭聲。卡雷尼奧將軍在繼續玩牌,但他更多的是焦急,而不是高興。他記起了兩年前度過的那個他一生中最長的夜晚。那是他們在布卡拉曼加等待從孔本西翁?德奧卡尼亞來的消息。他們晚上九時開始玩牌,直到第二天上午十一時才結束。當時為了讓將軍停止玩牌,他的同事們隻好商定讓將軍連贏三盤。此時卡雷尼奧將軍擔心在瓜杜阿斯再出現類似那天晚上的較量,於是他向威爾遜上校使了個眼色,讓他開始輸牌。但威爾遜上校沒有理睬。後來,當上校要求暫停五分鍾時,卡雷尼奧將軍跟他去了平台,他發現上校正在天竺葵花壇上嘩嘩地撒尿發泄怒氣。


    “威爾遜上校,”卡雷尼奧將軍命令道,“立正!”


    威爾遜沒有回頭,回答道:“請讓我把事辦完。”


    他不慌不忙地把尿撒完,然後係著褲子扣轉過身來。“您要開始輸牌,“卡雷尼奧將軍對他說,“就算是對一個倒黴的朋友的照顧吧。”


    我不願對任柯人進行這種侮辱。”威爾遜帶點譏諷地說。


    “這是命令!”卡雷尼奧說。


    威爾遜立正站在那兒,以他的高度威嚴和卑夷不屑的神情看了卡雷尼奧一眼,然後回到桌上開始輸牌。將軍馬上意識到了這一點。


    “您沒有必要把牌打得那麽差,我親愛的威爾遜。”他說,“歸根結底,我們該去睡覺了。”


    將軍告別時,和每個人都緊緊握了手。他每次從牌桌上起來時都是如此,以表示輸贏並沒有傷害大家的和氣。


    他回到了臥室。何塞?帕拉西奧斯已躺在地板上睡著,看到他進來馬上欠起身來。將軍匆匆脫光衣服,開始光著身子在吊床上擺動,思緒也隨之起伏不定,隨之,他呼吸的聲音也越來越響,越來越刺耳。當他泡進浴缸時,他渾身哆嗦,牙也咬得咯咯作響。但那不是由於發燒或發冷。而是由於憤怒。“威爾遜是個狡猾的家夥。”


    他說。


    那是他最倒黴的夜晚之一。何塞?帕拉西奧斯違抗著將軍的命令把事情告訴了軍官們,以便在必要時去叫醫生。與此同時,他給將軍裹上了一條毛毯讓他發汗退燒。幾條毛毯都被他的汗水濕透了,暫時的間歇之後,他又產生了幻覺。他幾次高聲叫道:“高音笛不要吹啦,他媽的!”這一次誰也無法幫助他,因為高音笛半夜時就不響了。後來,他終於找到了他體力衰竭的罪魁禍首。“在那個用襯衫看病的王八蛋印第安人迷惑我之前,我的身體一直很好。”


    他說。


    去洪達鎮的最後一段路,是一條崎嶇不平、乍寒、乍暖令人毛骨悚然的山間小路,天空明淨得有如晶體。這一夜的痛苦掙紮,除了象將軍那樣的抵抗力和鋼鐵意誌之外,誰也經受不住。從頭十幾公裏開始,他就離開了他原來的位置,退下來和威爾遜上校騎馬並肩而行。威爾遜上校明白將軍的用意,那是一種姿態,讓他忘記在牌桌上受的侮辱。於是上校象養獵鷹者一般伸出一支胳膊讓將軍扶著,這樣他們可以一邊走,一邊休息。威爾遜上校為將軍的禮貌深深感動。將軍用最後力量呼哧呼哧喘著粗氣.但騎馬的本領仍然高超無比。當他們走完最崎嶇險惡的那段通道之後,將軍象是在夢中似地問道:“倫敦的的情況會是怎樣的呢?”


    威爾遜上校仰首看了看太陽,它幾乎正置中天,於是說道:“非常糟糕,將軍。”


    將軍沒有感到詫異,而是又以同樣的聲調問道:“為什麽?”


    “因為那兒現在是下午六點鍾,這是倫敦最壞的時刻。”威爾遜說,“此外,那兒大概正在下著陰鬱而肮髒的雨,那雨水就象蛤蟆雲集的汙水一樣,因為春天是災害最多的季節。”


    “或許是您已驅散了鄉愁吧。”將軍說。


    “相反,是鄉愁擊敗了我,”威爾遜說。“我對鄉愁已沒有任何抵抗力。”


    “那麽,您願不願意回去?”


    “我什麽也不知道,將軍。”威爾遜說。“我完全由一種命運所左右,而這種命運並不屬於我。”


    將軍直視著威爾遜,以驚訝的語調說道:“這話或許應該由我來說。”待將軍次天講話的時候,他的聲調和情緒都改變了。“您不必擔心,”他說。“無論如何我們也要到歐洲去,即使僅僅為了讓您父親高興地看您一眼也要這樣做。”爾後,他慢慢考慮了一會兒之後,又象下結論似地說道:“請允許我告訴您最後一件事,我親愛的威爾遜。他們說您什麽都行,就是不能說您是個狡猾的家夥。”


    威爾遜上校又一次向他投降了,他己習慣了將軍那絕妙的懲罰,特別是在一場玩牌風波和一次勝仗之後。他繼續騎馬緩緩而行.那位美洲最榮耀的病人的滾燙的手象獵鷹一般緊緊在抓著他的前臂。空氣開始熱起來。熱得發燙,他們不得不把幾隻在他們頭上盤旋的不祥之鳥趕開,有如驅趕蒼蠅一般。


    在一道最陡峭的斜坡上,他們同一群印第安人相遇。那些印第安人把椅子放在背上運送歐洲旅客。突然,就在他們快要走到坡下的時候,一個發瘋般的騎士從他們身旁疾馳而過,朝著他們同一方向奔去。那騎士戴著一頂紅風帽,幾乎把臉全部遮住。他的馬跑得如此急速和瘋狂,以致伊瓦拉上尉的騾子險些被驚得跌下懸崖。將軍衝他喊道:“請注意,要明白您是在什麽地方,他媽的!”他在那騎士的後邊追趕著,直到他在第一個拐彎處消失。但是騎士在懸崖下邊的每個拐彎處出現時,將軍都注意地看著他。


    下午兩點鍾,他們爬過了最後一個山崗,地平線在一片閃閃發光的平原上展開。在平原的盡頭,映現出仿佛在沉睡中的遐爾聞名的洪達城。它的架在渾濁的大河上的卡斯蒂利亞式的石橋、破舊的城牆和被地震摧毀的教堂鍾樓依稀可辨。將軍凝望著這熱氣騰騰的山穀,沒有流露出任何激動,隻是此時正在騎馬從橋頭上飛馳而過的戴紅帽的漢子牽引著他的心。於是,他的夢幻之光又重新燃起。


    “我的上帝”他說,“他這般急急匆匆,隻能理解為他是去給卡桑德羅送信,告訴他我們已經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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