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坊間出現了好幾種《查太萊夫人的情人》的偷印版,所以我現在決意在法國印行這種六十法郎的廉價的大眾版,我希望這一來定可滿足歐洲大陸讀者的要求了。但是,偷印家們——至少在美國——是猖厥的。真版的第一版書從佛羅倫斯寄到美國不到一月,在紐約業已有第一版的偷印版出賣了。這種偷印版與原版第一版,拿來賣給不存疑心的讀者。價錢普通賣十五塊金元,而原版的價錢是十元;買者對於這種欺騙是懵然無知的。


    這種大膽的企圖,他人也照樣做起來了。有人告訴我,紐約還出有另一種摹本,而我自己也得到一本樣子肮髒的書,用的是暗晦的橙色布麵,綠色的包條,是油穢地影印出來的,裏麵還有偷印家家裏的小孩子替我簽上的假的簽字。這種偷印版,在一九八二年未從紐約出現,後來又傳到倫敦,索偷三十先令。於是我決意在佛羅倫斯印行第二版——兩百本。價錢是一金鎊。我原想再等一年以上再出的,但是我不得不發了出去以反抗那搞肮髒的橙色盜賊。不過發行的數目太少了,橙色盜賊還是打不倒。


    以後我又得到了一本色調淒涼的偷印本,黑的書皮,長方的式樣,淒涼得象一本聖經或聖歌。這一次,盜賊不但是質樸的,而後莊嚴起來了,他的書名頁不是一頁,而是兩頁。每本都印了一隻美國鷹的小插畫,頭上繞著六顆星,電光在它的爪上飛閃,一個桂冠把整個圖畫環繞了起來,以慶祝他的最近的文學的劫掠行為。真的,這是一本猙獰的書,它令人想起臉孔塗黑的船長奇德。對那些正要跳海而死的人讀著詩文。為什麽那偷印家要用題頭去把書形放長,我不知道。結果是把這書弄得特別令人淚喪,猙獰地令人生怕。當然,這本書也是影印出來的,可是簽字卻遺漏了。我聽說這麽慘的書要賣十塊、二十塊、三十塊甚至五十塊金元,那要看書販的喜歡和買者的易否受騙。


    這樣看來,在美國有三種偷印版是無疑的了。我聽說還有第四種,也是原版的摹本。但是我既然沒有見過,我情願不去相信了。


    此外,還有一種歐洲的偷印版,印了一千五百冊,是一個巴黎的書店印出來的,書上注明:"在德國印刷"。是否在德國印刷可以不用管,無疑的那是印刷的,而不是影印的,因為原版上有些錯字都給改正了。這是很不錯的一本書,雖然沒有我簽字,卻複製得和原本差不多,分別的地方就在它的書脊上的綠色的黃色絲邊。這種版本賣給書販販是一百法郎,而賣給讀者是三百、四百和五百法郎。據說有些很無廉恥的書賈,加了我的簽字在上麵,把這書當作原版出賣。希望這不是真的。但是這一切都顯得商業團體太黑暗了。雖然這兒倒有些足資慰藉的事,有一部分書賈,卻堅決拒絕出賣偷印版,人情和商業道德不容他幹這勾當。有些雖然賣,但是並不怎麽熱忱,顯然他們都是情願出賣著者許可的版本的。所以這種反對偷印家的純正的感情是可貴的,即令還不足以將他們的路子打斷。


    所有這些偷印版都沒有得過我任何形式的許可,我也沒有得過他們半個銅子。雖然紐約的一個良心未死的書賈,卻也寄給了我了些錢,說那是該書在他店裏經售後的十分之一的版稅。他的信說:"我知道,這不過是滄海第一滴罷了。"自然,他是說這隻是大海裏漏出來的一滴罷了。就這麽一滴,已經是很可觀的一筆小數目,足見偷印家們的那個大海是鼓欽盛哉了!


    我得到了歐洲偷印家們的一個為時已晚的提議,他們因為覺得書賈們太倔強了,情願讓我抽出賣和未賣的書的版稅,隻要我肯承認他們的版本。我自己想,好罷,在這種包辦裏,你不利用他們,他們便要利用你的,——為什麽不呢?——但是當我到了要實行的時候,我的自尊心卻反叛起來了。明白的、負義的猶大(judas)總是準備著給你一個親吻的。但是要我回他一個親吻,咳!……


    因此我決意出了這種法國版,它是從原版影印的,價錢是六十法郎。英國的發行家們,力勸我出一個刪改本,答應我豐富的報酬,或許是一桷——一個孩子在大海邊刑事犯罪的小桷!——的黃金吧。而且他們堅決要我告訴讀者,那麽一來的刪改本是一部優美的小說,所有"猥褻";"淫穢"都沒有了。這樣我有點給他們引誘著了,而開始刪改。但那是不可能的!那等於用剪刀裁剪我自己的鼻子。書流血了。


    人們要反對隻管反對,我卻要表白這部小說是一本純正的、健全的、我們今日需要的書。有些字眼,起初是令人震驚的,過了一會便毫不可驚了。這是不是因為我們的心地給習慣所腐化了呢?絕不是。那些字眼不過驚刺我們的睛眼,但從不驚刺我們的心地。沒有心地的人隻管震驚去吧,他們是不算數的。有心地的人自知他們是不震驚,而且事實上他們從沒有震驚過,他們隻覺得有一種解脫的感覺。


    重要的地方就在這兒。我們今日的人類,已經進化超於我們的文化所附帶的種種野蠻禁忌以外了。這種事實的認識是很重要的。


    在十字軍時代的人,大概最簡單的字眼對於他們都有一種挑引的權能,而非我們今日所能想象的。所謂"猥褻的"字眼的挑引權能,對於中古時代人人愚昧的、混涵的、暴烈的天性,一定是很危險的,即使對於今日的天生卑下、遲鈍而進化不全的人,也許還是太強的。但是,真正的教化,卻使我們對於一個字眼隻有內心的、想象的反映,而不是肉體的、暴列的、無理智的反映——那是要破壞社會風化的。從前,人心太愚或太野了,故一一想到他的肉體和肉體的功能的時候,便不免為主宰他的肉體的反應所苦。現在卻不然了。教化和文明教我們把字眼與事實,思想與行為或與肉體反應脫離開來。我們現在知道,行為不一定是跟思想定的。事實上,思想和行動,字眼和事實,是意識的兩種分離的形式。是我們所過的兩種分離的生活。我們確實是需要把這兩種東西聯合起來。但是,當我們思想的時候,我們便不能行動;當我們行動的時候,我們便不能思想。最大的需要,是我們依照思想來行動和依照行動而思想。但是,當我們在思想中的時候,我們便不能真正行動;當我們在行動的時候,我們便不能真正思想,思想與行動這兩種情境是互相排擠的。可是這兩種情境是得要和諧地相生相承的。


    這本書的真正意義便在這兒。我要世間的男子女子能夠充分地、完備地、純正地、無理地去思想性的事情。縱令我們不能隨心所欲地作性的行動,但至少讓我們有完備無理的性的思想。所以那些逸話,什麽純潔的少女,潔白得象一張未染墨的白紙,都是純粹的胡說,一個少女和一個青年男子,是性的感情的性的思想的一種苦惱的網,一種沸騰的混亂,隻有時間才能清出頭緒的。多年的純正的性思想,多年的性的奮鬥行為將使我們終於達到我們所要達到的地方,達到真正的功德圓滿的貞潔,達到完備的終點,那時我們的性行為、性思想是和諧的,不相左的。


    我毫無意思要所有的女子都去追求她們的守獵人做情人。我毫無意思要她們去追逐任何人。我們今日有許多男人和女人,都覺得過著與性愛隔絕的純潔的生活,而同時更充分地去明白和了解性愛是最幸福的。在我們現在的時代,與其行動,不如了解。我們的過去,行動太多了——尤其是性愛的行動,厭煩地做來做去都是那一套,沒有相當的思想,沒有相當的了解。現在、我們所在努力的是性愛的了解。在今日,性愛的充分的覺悟的了解,是比行動更重要的。在蒙昧了千百年以後的精神,現在要求認識,充分地認識了。肉體實在是太被人忽視了。


    現在的人在實行性愛的時候,他們大半的時間隻覺得那是照例的行為。他們所以做,是因為他們以為那是他們的任務。而實際上,卻隻有精神在興奮,肉體是要等人去挑拔才行的。原來是因為我們的祖先們,一向在實行性愛的時候就沒有過思想和了解,到了現在,這行為便漸漸變為機械的、麻木的、令人淚喪的了,隻有一種新鮮的內心的了解,才能使原來的鮮豔恢複。


    在性愛中,精神是落後的,真實在所有肉體的行為中,精神都是落後的。我們的性愛思想,葡伏地爬行在一種黑暗中,一種秘密的驚恐中,這驚恐是我們的粗野的、未開化的祖先們所遺傳下來的。隻有在這一點上,性愛的肉體的這一點上,我們的精神是沒有進化的。我們現在得要迎頭趕上去,使肉體的感覺的意識,和這感覺本身和諧起來,使行為意識和行為本身和諧起來。這便要對於性愛有適當的尊敬,對於肉體的奇異的經驗有相當的敬畏;這便要能夠自由運用所謂猥褻的字眼,因為這些字眼是精神對於肉體所有意識的自然的一部分。猥褻之所以來,是因為精神蔑視和懼怕肉體,而肉體憎恨和反抗精神。


    派克大佐的事件,便足以使人們醒悟了。派克大佐原是一個假扮男裝的女子,這位"大佐"娶了一位女子,和她度了五年"炕責的幸福生活"。可憐的妻室在這五年中,自以為和普通人一樣,快樂地嫁了一個真丈夫。等最終發覺的時候,這個可憐的婦人的殘酷的慚愧是難於想象的。這種情境是怪異的。可是我們今日卻有成千成萬的女子,也許受著同樣的欺騙而在去裏霧中繼續生活下去。為什麽?因為她們毫無所知,因為她們完全不能有性愛的思想。在這一點上,她們是傻驅兒。這本書最好是拿給所有十七歲的少女們看看。


    還有一位可敬的校長兼牧師的事件,也是一樣可以令人醒悟的。他過了多年神聖與道德的生涯後,在六十五歲的時候,因為強xx幼女而現身法庭。這事正發生在內政部長——他自己也上了年紀了——大聲疾呼地要求而且勒令對於所有性愛事件皆應謹守緘默的時候。難道那另一位可敬的年高德盛的先生的經驗,毫不使他考慮一下麽?


    但是事情就是這樣,精神對於肉體和肉體的權能,有一種淵源古遠的潛伏著的恐懼。在這一點上,我們得把精神解放出來,開化起來。精神對於肉體的恐怖,使無數的人癲狂。一個偉大如斯威夫特(swift)的精神之所以昏亂,這種原因至少可以拿來解釋一部分。在他寫給他的情婦賽利亞,"賽利亞,賽利亞拉屎了",足見精神恐怖的時候,對於一個大智者能有怎樣的影響了。大智如斯威夫特,竟不知其自陷於多麽可笑的情境。當然,賽利亞是要拉屎的。誰又不呢?如果她不的話,那就糟了。多麽荒唐。想想這可憐的賽利亞吧,她的"情人"竟把她的自然功能說得使她感覺屈辱!這是怪異的。這一節都是因為禁用的字眼。和精神對於肉體與性有這的意識不夠啟發的緣敬。


    一邊,衛道家的"哼!哼!"產生著性愛的愚人;一邊我們卻有無因的聰明的摩登青年,"哼!哼!"哼不著他們。"笑罵由之"。一邊大有人懼怕著肉體,而否認肉體的存在;一邊,進步的青年們卻走向另一個極端,把肉體當一種玩具來對待,這玩具雖有點兒討厭,但是在它沒有把你放棄以前,你卻可以得到點樂趣。這些青年哪裏管什麽性愛不性愛,他們隻當作一種酒喝,而且拿來做嘲笑老年人的話柄。這些青年是進步的,高傲的,一本象《查太萊夫人的情人》的書,他們是滿不放在眼裏的。他們覺得這書太簡單、太平凡了。他們覺得些壞字眼是家常便飯,那種愛情的姿態是老式的。這有什麽大驚小怪?把愛情當一杯酒喝算了.他們說:"這書隻是表示一個十四歲的男孩的心情罷了。"但是,也許一個對性愛還有點自然的敬畏與適當的懼伯的十四歲的男孩的心情,比之拿愛情當酒喝的青年們的心情還要健全呢"這些青年,隻知目空一切,他們的精神無所事事,隻知玩著生活的玩具,尤其是性愛的玩具,而在這種遊戲中,便失掉了他們的精神!"


    因此,在這般衛道的老頑固們中間(他們上了年紀後。大概也要犯強xx罪的),在這般摩登青年中間,他們說:"我們什麽都可以幹,如果我們能思想某事便可幹某事。"所以,在這般心地肮髒,追逐肮髒東西的下流野蠻的人們中間,這本書是沒有什麽活動餘地的,但是我要對所有這般人說:"困守著你們的腐敗吧——如果你們喜歡這種腐敗;固守著你們的衛道主義的腐敗吧,固守你們時髦的放蕩曲腐敗吧,固守著你們的肮髒心地的腐敗吧,至於我,我是忠於我的書和我的態度的:如果精神與肉體不能諧和,如果他們沒有自然的平衡和自然的相互的尊敬,生命是難堪的。"


    一九二九年四月,勞倫斯序於巴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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