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爾敦太太對於康妮也是很慈愛地看護的,她覺得她必要把她的女性的職業的看護,擴張到女主人的身上。她常常勸男爵夫人出去散步,乘汽車到由斯魏特走走去,到新鮮空氣裏去,因為康妮已經成了個習慣,整天坐在火旁邊。假裝著看書,或做著活計,差不多不出門了。


    希爾達走了不久以後的一個刮風天,波太太對她說:"你為什麽不到樹林裏去散散步,到守獵人的村舍後邊去看看野水仙?那是一幅不容易看到的最美麗的景色。並且你還可以采些來放在房裏呢,野水仙總是帶著那麽愉快的風姿,可不是麽?"


    康妮覺得這主意很不壞,看看水仙花去!畢竟呢,為什麽這樣困守愁城,摧殘自己?春天回來了……"春大顯身手秋冬去複回,但是那歡樂的日子,那甜蜜地前來的黃昏或清晨,卻不向我回來。"


    而那個守獵人!他的纖細的白皙的身體,象是一枝肉眼不能見的花朵裏的孤寂的花心!她在極度的頹喪抑鬱中竟把他忘記了,但是現在什麽東西在醒轉了……幽暗地,在門廊與大門的那邊……所要做的,但是通過那些門廊與大門。


    她現在更有氣力了,走起路來也更輕快了,樹林裏的風,不象花園裏的風那麽緊吹著她而使人疲乏。她要忘記,忘記世界和所有可怖的行屍走肉的人們,在三月的風中,有無窮的詞語在她的心中迅疾經過:"你得要投胎重生!我相信肉體之複活!假如一粒小麥落在地下麵不死,它是要發牙的……當報春花生長晨,我也要露出頭來看太陽!"


    一陣陣的陽光乍明乍暗,奇異的光輝,林邊棱樹下的毛莫草,在陽光照耀下,好象金葉似的閃著黃光,樹林裏寂靜著,這樣地寂靜著,但給一陣陣的陽光照得揣揣不安,新出的白頭翁都在開花了,滿地上散布著它們蒼白的顏色。整個樹林都好象蒼白了。"在您的呼吸之下,世界就成蒼白了"


    但是這一天,那卻是珀耳塞福涅的呼吸;她在一個寒冷的早晨,從地獄中走了出來,一陣陣的風嗬著冷氣,在頭頂上,那糾纏在樹枝間的亂風在憤怒著。原來風也是和押沙龍一樣,被困著,但是掙紮著想把自己解脫出來,那些白頭翁草看來多麽怕冷的樣子,在它綠色的衣裙上,聳著潔白的赤裸的肩膊。可是它們卻忍得住。在小徑的旁邊,還有些抉出的小蓮馨花,乍開著黃色的花蕾。


    狂怒的風在頭頂上吼叫著,下邊隻有一陣陣的冷氣,康妮在樹林裏奇異興奮起來,她的兩頰上潮紅湧起,兩隻眼睛藍得更深。她蹣跚地走著,一邊采些蓮馨花初出的紫羅蘭,又香又冷的紫羅蘭。她隻管前進著,不知自己是在那裏。


    末了,她到了樹林盡頭的空曠處,她看見了那帶綠色的石築的村舍,遠看起來差不多是淡紅色的,象是一朵菌的下麵的顏色,村舍的石塊繪陽光溫暖著。在那關閉著的門邊,有些素馨花在閃著黃色的光輝。但是靜寂無聲。煙囪裏不冒煙,也沒有狗吠聲。


    她靜默地繞到屋後麵去,那兒地勢是隆起的,她有個托詞,她是來看野水仙的。


    它們都在那兒,那些花柄短短的野水仙,在發著沙沙的的聲響,搖動著,戰栗著,這樣的光耀而富有生命,但是它們都在閃避著風向,而不知何處藏匿它們的臉兒。


    它們在窘迫至極的時候,搖擺著那光輝的向陽小花瓣,但是事實上也放它們喜歡這樣——也許它們喜歡這樣地受著虐待。


    康妮靠著一株小鬆樹下,這小鬆樹在她的背後,蕩動著一種奇異的、有彈性的、有序的、向上的生命。直聳著,流動著,它的樹梢在太陽光裏!她望著那些野水仙花,在太陽下變成金黃顏色,這同樣的太陽,把她的手和膝瘋都溫暖起來,她甚至還聞著輕微的柏油昧的花香。因為是這樣的靜寂,這樣的孤獨,她覺得自己是進入到了她自己的命運之川流裏去了。她曾經被一條繩索係著,顛簸著,搖動著,象一隻碇泊著的船。現在呢,她可以自由飄蕩了。


    冷氣把陽光趕走了。野水仙無言地深藏在草蔭裏。它們整天整夜在寒冷中這樣深藏著,雖然是弱質,但是那麽強悍!


    她站了起來,覺得有些硬直,采了幾朵野水仙便走了。她並不喜歡摘斷花枝,但是她隻要一兩朵去伴她回去。她不得不回勒格貝去,回擂格貝的牆裏去。唉!她多麽恨它,尤其是它堅厚地牆壁!牆歸牆!雖然,在這樣的風裏,人卻需要這些牆壁呢。


    她回到家裏時,克利福問她道


    "你到那兒去了?"


    "一直穿過了樹林,你瞧,這些小野水仙花不是很可愛麽?想一想,它們是從泥土中出來的!"


    "還不是從空氣裏和陽光裏出來的。"他說。


    "但是在泥土中形成的。"她反駁他說,自己有點驚異著能反駁得這麽俠。


    第二天午後,她又回一到樹林裏去。她沿著落葉鬆樹叢中的那條彎曲而上知的大馬路走去,直至一個被人叫做和約翰並的泉源。在這山坡上,冷氣襲人,落葉鬆的樹蔭下,並沒有一朵花兒。但是那冰冷的泉源,卻在它的自裏帶紅的純潔的細石堆成的小井床上,幽煙地湧著。多麽冰冷,清澈,而且光亮!無疑地那晰來的守獵人添放了些小石子。她聽著溢出的水,流在山坡上,發著叮略的細微聲。這聲音甚至比那落葉鬆林的嘶嘶的怒號聲更高,落時鬆林在山坡上,遍布著忿怒的、無葉的、獰惡的暗影。她聽見好象一些渺小的水鈴在鳴著。


    這地方陰森得有些不祥的樣子,冷而且潮濕。可是,幾個世界以來,這井一定曾經是人民鋼水的地方,現在再也沒有人到這裏來飲水了。閡圍的小空地是油綠的,又冷又淒慘。


    她站了起來,慢慢地步回家去,一邊走著,她聽見了右邊發著軌微的敲擊聲,她站著靜聽。這是錘擊聲還中一隻啄木鳥的啄木聲?不,這一定是錘擊聲。


    她繼續走路,一邊聽著,她發現了在小杉樹的中間,有一條狹窄的小徑,一條迷失的小徑。一條迷失的小徑,但是她覺得這條小徑是被人走過的,她冒險地沿這小徑上走去,那兩旁的小杉樹,不久便要給老橡林淹沒了,錘擊的聲音,在充滿著風的小杉樹,不久使要給老橡林淹沒了。錘擊的聲音,在充滿著風的樹林之靜默中——因為樹木甚至在它們的風聲中,也產生一種靜默——愈來愈近。


    她看見了一個幽秘的小小的空地,和一所粗木築成的幽秘的小屋,她從來沒有到過這兒的!她明白了這是養育幼稚的幽靜的地方,那守獵的人,隻穿著襯衣,正跪在地上用鐵錘錘擊著什麽,狗兒向她走了過來,尖銳地疾疾地吠著,守獵人突然地抬起頭來,看見了她。他的眼睛裏表現著驚愕的神氣。


    他站了起來向她行禮,靜默地望著她,望著她四肢無力地走了近來,他埋怨她不該侵犯了他的孤獨,這孤獨是他所深愛,而認為是他生命裏唯一的和最後的自由。


    "我奇怪著迷錘聲是怎麽來的。"她說著,覺得自己無力,而氣急。而後有點怕他因為他暈佯直直地望著她。


    "我正準備些小鳥兒用的籠子。"他用沉濁的土話說。


    她不知怎麽說好,而且她覺得軟弱無力。


    "我想坐一會兒。"她說。


    "到這小屋裏坐坐吧。"他說著,先她走到小屋裏去,把些廢木樹推在一邊。拖出了一把榛樹枝做的粗陋的椅子。


    "要給你生點嗎?"她答道。


    便是望著她的兩手:這兩隻手冷得有些紫了。於是他迅速地拿了些鬆枝放在屋隅的小誇爐裏,一會兒,黃色的火焰便向煙囪裏直冒。他在那火爐的旁邊替她安頓了一個位子。


    "坐在這兒暖一暖吧。"他說。


    她服從著。他有著一種慈愛的保護者的威嚴,使他馬上聽從。她坐了下來,在火焰上暖著兩手,添著樹枝,而他卻在外邊繼續著工作。她實在不願意坐在那兒,在那角落裏火旁邊藏匿著,她寧願站在門邊去看他的工作。但是她巳受著人家的款待,那麽她隻好服從。


    小屋裏是很舒適的,板壁是些沒有上漆的鬆木做的。在她坐的椅子旁,有一張小桌子,一把粗陋的小凳,一條木匠用的長板凳,還有一日大木箱,一些工具,新木板,釘子和各種各樣的東西掛在鉤子上,大斧、小斧、幾個捕獸的夾子,幾袋東西和他的外衣,那兒並沒有窗戶,光線是從開著的門邊進來的,這是一個雜物的儲藏室,但同時卻也是一個小小的庇護所。


    她聽著錘擊聲,這並不是一種愉快的聲音,他是不高興的。一個女人!侵犯了他的自由與孤獨,這是多麽危險的侵犯!他在這大地上所要的,便是孤獨,他是到了這步田地的人了,但是,他沒有力量去保衛他的孤獨;他隻是一個雇傭的人,而這些人卻是他的主子。


    尤其是,他不想再和一個女人接觸了,他懼怕,因為過去的接觸使他得了一個大大的創傷。他覺得,要是他不能孤獨,要是人不讓他孤獨,他便要死,他已經完全與外界脫離了;他的最後藏身處便是這個樹林:把他自己藏在那兒!


    康妮把火生得這樣的猛,她覺得溫暖起來了一會兒她覺得熱起來了。她走出門邊坐在一張小凳上,望著那個工作著的人。他好象沒有注意她,但是他是知道她在那兒的.不過他仍然工作著,似乎很專心地工作著,他的褐色的狗兒坐在他的旁邊,視察著這不可信任的世界。


    清瘦、沉靜、而又敏捷,那人把籠子做好了,把它翻了過去,試著那扇滑門,然後把它放在一邊。然後他站了起來,去取了一隻舊籠子,把它放在剛才工作著的板上。他蹲伏著,試著上麵的木棒是不是堅實,他把其中的幾根折斷了,又開始把釘子撥出來,然後他把木籠前後翻轉著考量,他一點兒也不露著他覺察了有一個女人在那兒。


    康妮出神地望著他。那天當他裸體的時候她所覺得的那種孤獨,她現在能在他的衣服下感覺出來:又孤獨,又專心,他象一隻孤獨地工作著的動物。但是他也深思默慮著,象一個退避的靈魂,象一個退避一切人間關係的靈魂。即在此刻,他就靜默地、忍耐地躲避著她。這麽一個熱情的躁急的人的這種靜默,這種無限的忍耐,使康妮的子宮都感動了。她可以從他俯著的頭。他的又敏捷又安靜的兩隻手和他那纖細多情的彎著的腰部看出這些來,那兒有著什麽忍耐著退縮著的東西,她覺得這個人的經驗比她自已的深廣,深廣得多了。也許比她的還要殘酷。想到了這個倒使她覺得輕鬆起來,她差不多覺得自己沒有負什麽責任了。


    這樣,她坐在那小屋的門邊,做夢似的,全失了時間和環境的知覺。她是這樣地仿佛著,他突然地向她望了一望,看見了她臉上那種十分靜穆和期待的神情。在他,這是一種期待的神情,驟然地,他仿佛覺得他的腰背有一支火餡在撲著,他的心裏呻吟起來,他恐怖著,拒絕著一切新的密切的人間關係。他最切望的便是她能走開,而讓他孤獨著,他懼怕她的意誌,她的女性的意誌,她的新女性的固執,尤其是,他懼怕她的上流社會婦女的泰然自若、果敢無畏的您情任性。因為畢竟我隻是一個傭人,他憎恨她出現在這個小屋裏。


    康妮忽然不安地醒轉過來,她站了起來,天色已經黃昏了;但是她不能走開。她向那人走了過去,他小心翼翼地站著,他的憔悴的麵孔僵硬而呆滯,他注視著她。


    "這兒真舒服,真安靜。"她說,"我以前還沒有來過呢。"


    "沒來過麽?"


    "我看我以後不時還要到這兒來坐坐。"


    "是嗎?"


    "你不在這兒的時候,是不是把這屋門鎖起的?"


    "是的,夫人"


    "你認為我也可以得一片鑰匙麽?這樣我便可以不時來坐坐。鑰匙有兩片沒有?"


    "據我知道,並沒有兩片。"


    他又哼起他的土話來了。康妮猶豫著:他正在反對她了。但是,難道這小屋是他的麽?


    "我們不能多弄一片鑰匙麽?"她用溫柔的聲音問道,這是一個婦人決意要滿她的要求時的聲音。


    "多弄一片!"他一邊說,一邊用一種忿怒和嘲弄的混合的眼光望著她。


    "是的,多做一片同樣的。"她說,臉紅著。


    "也許克利福男爵另有一片吧。"他用土話說。


    "是的!"她說,"他也許另有一片,要不我們可以照你那片另做一片,想想那用不了一天的工夫,在這一天內你可以不用鑰匙吧?"


    "我可不能說,夫人!我不認識這附近誰會做鑰匙的。"


    康妮氣得通紅起來。


    "好吧!"她說,"我自己管去。"


    "是的,夫人。"


    他們的視線遇著,他的眼睛是冷酷的,險惡的,充滿著厭惡和侮蔑,漠然於未來的事情。她的眼睛則含恨的。


    但是,她的心裏是難過的,她看見了當她反對他時,他是多麽地厭惡她。她擔負了他是在一種失望的神情中。


    "再會吧!"


    "再會,夫人!"——他行了一個禮粹然地轉身走了。


    她把他心裏隱憂著和狂暴的舊恨——那對於堅執的婦人的憤怒——撩醒了,而他是無力反抗的,無可奈何的,他知道這個!


    她呢,她對於男性的固執也感到憤怒。尤其是一個仆人!她憂悶地、帶恨地回到家裏。


    她看見波爾敦太太在那棵大山毛櫸樹下等著她。


    "我正不知道你什麽時候回來,夫人。"她快活地說。


    "我回來晚了吧。"她妮問道。


    "啊……不過克利福男爵等著喝茶罷了。"


    "那麽你為什麽不替他弄呢?"


    "啊,我覺得我的位子不適合那種職務喲,並且我不相信克利福男爵會喜歡的,夫人。"


    "我不明白他為什麽會不喜歡。"康妮說。


    她進裏麵書房裏去會克利福,那把舊的銅開水壺正在紮盤上開著。


    "我來晚了吧,克利福?"她說著,把她采的幾朵花安置了,再把茶葉罐取了來,她站在紮盤旁邊,帽子沒有取下,圍巾也還在頸上。"我真抱歉!為什麽你不叫波太太弄茶呢?"


    "我沒有想到這個。"他冷嘲地說,"我不太覺得她在茶桌上執行主婦的職務是合適的。"


    "啊,拿銀茶壺來斟茶,並不見得怎麽神聖。"康妮說。他奇異地望著她。


    "你整個下午做什麽來?"


    "散散步,坐在一個背風的地方休息。你知道大冬青樹上還有小果子嗎?"


    她把她的肩披除了,但是還戴著帽子。她坐下去弄著茶。烤的麵包一定已軟韌不脆了。她把茶壺套子套上茶壺,站起來去找一個小玻璃杯,把她的紫羅蘭花放在,可憐的花辨,在柔軟的枝頭低垂著。


    "他們會活轉來的!"她一邊說,一邊把杯子裏的花端在他的麵前讓他聞。


    "比朱諾的眼瞼還要溫馨。"他引起了這句話說。


    "我覺得這句詩和這些紫羅蘭一點關係也沒有。"她說,"伊麗莎那時代的人都是有些空泛不著邊際的。"


    她替他斟著茶。


    "那個養育幼雉的小屋,你知道有第二片鑰匙嗎?"


    "也許有吧,為什麽?"


    "我今天無意中發現了這個地方——以前我從不曉得有這麽一個地方的,我覺得那兒真可愛,我不時可以到那裏去坐坐,是不是?"


    "梅樂士也在那裏嗎?"


    "是的!就是他的鐵錘聲使我發現那小屋的。他似乎很不樂意我去侵犯了那個地方。當我問他有沒有第二片鑰匙時,他差不多唐突起來了。"


    "他說了什麽?"


    "啊,沒有什麽。隻是他那對人的態度,他說鑰匙的事他全不知道。"


    "在我父親的書房裏也許有一片吧。這些鑰匙白蒂斯都認得,所有鑰匙都在那裏。我得叫他去找出來。"


    "啊,勞駕您!"她說。


    "哎,你剛才不是說梅樂士差不多唐突起來了麽?"


    "啊,那是值不得談起的,真的!但是我相信他是不太喜歡我在他的宮堡裏自由出入的。"


    "我也這樣想。"


    "但是我不明白為什麽不呢?畢竟那又不是他的家。那又不是他的私人住宅。我不明白為什麽要是我喜歡時,我不能到那兒去坐坐?"


    "的確!"克利福說,"這個人,他自視太高了。"


    "你覺得他是這樣的人麽?"


    無疑的,他是這樣的一個人!他認為他是一個特別的人。你知道他曾經娶過一個女人,因為和她合不來,他便在一九一五年那年入了伍,而被派到印度去。不管怎樣,他曾在埃及的馬隊裏當過一時的蹄鐵匠,他常常管著馬匹,這一點他是能幹的。以後,一個駐印度軍的上校看上了他,把他升做一個中尉的軍官,是的,他們把他升為一個軍官。他跟他的上校回印度去,在西北部弄了一個位子。他在那裏得了病,於是他得了一份恤金,他大概是去年才離開軍隊的吧。這當然嘍,象他這種人要回到從前的地位去是不容易的事,但是他倒能盡他的職務,至少關於我這裏的事他是能盡職的。不過,我是不喜歡看見他擺出中尉梅樂士的樣子的。"-


    "他講的是一日德爾貝的話.他們怎麽能把他升為一個軍官呢?"


    "嗬,他的土話是他覺得要說晨才說的,象他這種人,他能說很正確的英語的。我想他以為自己既重陷在這種地位是,便最好說這種地位的人所說的話罷了。"


    "為什麽這些事你以前不對我說?"


    "啊,這些浪漫史我是厭煩的,浪漫史是破壞一切秩序的,發生浪漫史是萬分可惜的。"


    康妮覺得同意於這種說法,這些無得可以適合的、不知足的人,有什麽用處?


    好天氣繼續著,克利福也決意到樹林裏去走走。風歐來是冷的,但並不令人疲憊,而且陽光象是生命的本身一樣,又溫暖又充實。


    "真奇怪,"康妮說,"在一個真正新鮮而清朗的日子裏,人覺得多麽的不同,普通的時候,一個人覺得甚至空氣都是半死的。人們正在連空氣都拿來毀滅了。"


    "你這樣想麽?"他問道。"


    "是人,我這樣想,各種各樣的人的許多煩惱、不滿和憤怒的氣氛,把空氣裏的生氣毀滅了。這是毫無可疑的。"


    "也許是空氣的某種情況把人的生氣削減了吧?"


    "不,是人類把宇宙摧殘了。"她斷言道。


    "他們把自己的巢窠摧殘了。"克利福說。


    小車子前進著,在擦樹的矮林中,懸著些淡金色的花絮,在太陽曬著的地方,白頭翁盛開著,仿佛在讚賞著生之歡樂,正如往日人們能夠和它們一同讚賞的時候一樣,它們隱約地發著蘋果花香。康妮采了一些給克利福。


    他接在手裏,奇異地望著這些花。


    "啊,您啊,您是末被奸汙的幽靜的新婦……"他引了這句詩說,"這句詩與其用在希臘瓶上,似乎遠不如用在這些花上適合。"


    "奸汙是個醜惡的字!"她說,"這是人類把一切事物奸汙了。"


    "啊,我可不知道,但是蝸牛們……"


    "甚至蝸牛們也不過隻知道齧食,而蜜蜂們並不把東西奸汙呢。"


    她對他生氣起來,他把每樣東西都變成空虛的字眼。紫羅蘭拿來比未諾的眼瞼,白頭翁拿來比未被奸汙的新婦。她多麽憎恨這些空虛的字,它們常常站在她和生命之間:這些現成的字句,便是奸汙者,它們吮聽著一切有生命的東西的精華。


    這次和克利福的散步,是不太歡快的。他和康妮之間,有著一種緊張的情態,兩個人都假裝著不去留意,但是緊張的情態是存在著的。驟然地,她用著女子的本能的全力,把他擺脫,她要從他那裏擺脫出來。尤其要從他的"我"從他的空虛的字句,從他的自我的魔力中,從他的無限的單調的自我的魔力中解脫出來.天又開始下雨了,但是,下了一兩天後,她冒著雨走到林中去,一進了樹林,她便向那小屋走去。雨下著,但天氣並不冷,在這朦朧的雨天中,樹林是這樣地寂靜,這樣地隔絕,這樣地不可親近。


    她來到了那塊空曠的地方,一個人都沒有!小屋門是鎖著的。她坐在那粗陋的門簷下的門檻上。蜷伏在她自己的暖氣裏。她這樣靜坐著,望著霏霏的雨,聽著雨滴的無聲的聲,聽著風在樹枝上的奇異的歎息,而同時卻又仿佛沒有風似的,老橡樹環立著,它們的灰色的有力的樹幹給雨濕成黑色,圓圓的,充滿著生命,向四閡進發著豪放的樹枝,地上並沒有什麽細樹亂草。有的是繁衍的白頭翁,一兩株矮樹、香木、或雪球樹,和一堆淡紫色的荊棘。在白頭翁的綠衣下麵,衰老而焦紅的地方。末被奸汙!而全世界卻都被奸汙了。"某種東西是不能被奸汙的,你不能奸汙一罐沙丁魚,許多女子象罐裏的沙丁魚,許多男子也是一樣,但是她的內在的、怨恨的、不可拒抗的力量壓著她,使她象麻痹了似地釘在那兒。


    被奸汙!唉!一個人是可以不待被人摸觸而被奸汙的!一個人是可以被那些淫穢的死字眼和鬼纏身似的死理想奸汙的!


    一隻褐色的雨琳濕了的狗,跑著走了前來,它並不吠,隻是舉著它的濕尾巴。守獵人跟在後麵,穿著一件象車夫穿的黑油布的給雨淋濕的短外衣,臉孔有點紅熱,她覺得當他看見了她時疾速的步伐退頓了一下,她在門搪下那塊狹小的幹地上站了起來,他無言地向地行個禮,慢慢地走上前來,她準備要走開了。


    "我正要走了。"她說。


    "你是等著要進裏麵去麽?"他用土話說道。他望著小屋,並不望著康妮。


    "不,我隻坐在這兒避避雨。她尊嚴地、鎮靜地說。


    他向她望著,她象是覺得冷的樣子。


    "那麽,克利福男爵沒有另一片鑰匙麽?"他問道。


    "沒有。但是沒有關係。我很可以在這屋搪下避雨的,再見!"她恨他的滿口的土話。


    當她走開時,他緊緊地望著她,他掀起了他的外衣,從他的袋裏,把小屋門的鑰匙取了出來。


    "你還是把這片鑰匙拿去吧,我會另外找個地方養幼雉去。"


    她望著他問道:"這是什麽意思?"


    "我說我會另外找個地方養幼雉去,要是你到這兒來,大概你不喜歡看見我在你的旁邊。老是來來往往,忙這忙那的。"


    她望著他,明白了他的模糊不表的土話的意思。她冷淡地說:


    "為什麽你不說大家說的英語?"


    "我?我以為我說的是大家說的英語呢。"


    她忿怒地靜默了一會。


    "那麽,要是你要這鑰匙,你還是拿去吧。或者,我還是明天再交給你吧,讓我先把這地方清理出來,你覺得好不好?"-


    她更氣了。


    "我不要你的鑰匙,"她說:"我不要你清理什麽東西出來。我一點也不想把你從這小屋裏趕走,謝謝你!我隻要不時能到兒來坐坐,象今天一樣,但是我還可以坐在這門簷下。好了,請你不要多說了。"


    他的兩隻狡猾的藍眼睛又向她望著。


    "但是,"他用那沉濁的迂緩的土話說,"小屋是歡迎夫人來的,鑰匙是她的,其他一切都是她的。不過,在這個季節,我得飼養小雉,我得忙這忙那的。如果在冬天,我便差不多用不著到這小屋裏來。但是現在是春天了,而克利福男爵要我開始養些雄雞……夫人到這兒來時,無疑地不願意我老是在她周圍忙忙碌碌。"


    她在一種朦朧的驚愕中聽著他。


    "你在這裏於我有何關係呢?"她問道。


    "這是我自己要覺得礙事!"他簡單地但是意味深長地說。她的臉紅了起來。


    "好!"她最後說,我妨礙你好了,但是我覺得坐在這兒,看你管理著站雄雞,於我一點也沒有關係,而且我還喜歡呢,但是你既以為這是礙你的事,我便不丙妨礙你好了,你不要害怕了,你是克利福男爵的守獵而不是我的。"


    這句話是奇異的,她自己也不知道她為什麽說出了這樣的話。


    "不,夫人,這小屋子是夫人的,夫人隨時喜歡怎樣就怎樣。你可以在一星期前通知我把我辭退了,隻是……


    "隻是什麽?"她不知所措地問道。


    他怪可笑地把帽子向後推了一推。


    "隻是,你來這裏時,盡可以要求這小屋子你一個人用,盡可以不願意我在這兒忙這忙那的。"


    "但是為什麽?"她惱怒地,說"你不是個開化了的人麽?"你以為我應該怕你麽?為什麽我定要留心你和你的在與不在?難道那有一點兒關係麽?


    他望著她,臉上顯著乖戾的笑容。


    "沒有的,夫人,一點兒關係也沒有的。"他說。


    "那麽,為什麽呢?"她問道。


    "那麽,我叫人另做一片鑰匙給夫人好嗎?"


    "不,謝謝!我不要。"


    "無論如何我另做一片去,兩片鑰匙好些。"


    "我認為你是個魯莽的人!"康妮說,臉紅著,有些氣急了。


    "啊,啊!"他忙說道,"你不要這樣說!啊,啊!我是不含壞意的,我隻是想,要是你要到這兒來,我便搬遷,而在旁的地方另起爐灶,那是要花好大的功夫的,但是如果夫人不要理會我,那麽……小屋子是克利福男爵的,而一切都聽夫人的指揮,聽夫人的便,隻要我在這兒做這做那的時候,夫人不要理會我就完了。"


    康妮迷亂得莫名其妙地走開了。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不是給他侮辱了,是不是給他極端幹了,也許他說的話並不含有什麽壞意,也許他不是要說,如果她去那小屋裏,她便要他避開。好象她真有這個意思似的!好象他那傻子在不在那裏,有什麽關係似的!


    她在紛亂的屋中回家去,不知道自己在想著什麽,感覺著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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