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石呆呆地坐了好半晌才不太確定地問道:“小姐,你剛才說我爹要自殺?”


    方眾妙頷首:“你嘴上說不認他們,實則早已接納他們的身份,而他們也是真心把你當成女兒。兩相呼應之下,你的麵相已經改變。你本來黯淡的父母宮已經充盈。”


    方眾妙伸出指尖輕點桌麵,語氣凝重地說道:“就在剛才,你父母宮現紫微、天機、天空三星。此三星主意念,一顆為吉,表明意念堅定。兩顆為陷,表明意念混亂。三顆為凶,表明意念駁雜,多思多慮,已經鑽了牛角尖。”


    黛石喃喃道:“可我爹走的時候很清醒呀。他說過,他不要我了。”


    方眾妙搖搖頭,“我當眾讓你與趙華陽和平駿達割袍斷親,你覺得是為什麽?”


    黛石茫然,“小姐,我不知道。你讓我做什麽,我就做什麽。”


    方眾妙輕輕一笑,“平駿達當眾說不認你這個女兒,目的和我一樣。”


    黛石更加茫然,心裏漸漸湧上慌亂的感覺。


    “小姐,你們到底想做什麽?”


    方眾妙歎息道:“我們都是在保護你。這些年,皇室公主隻要年滿十三,便陸陸續續送去草原和親,能活下來的一個都沒有。趙璋嫁光了所有姐妹,而今又把宗親之女接入皇宮,冊為公主或郡主。你以為他想做什麽?”


    黛石恍然大悟,“他想求和,用這些可憐的女子。”


    方眾妙讚許點頭:“你說得沒錯。他借著一個個孱弱女子的生命,延續他的皇權。你失而複得,必為趙華陽和平駿達的心頭肉。趙璋盯上你的可能性是十成十。”


    “我是讓你回去體驗有爹娘的感覺,但我從未說過讓你認親。因為認親對你一點好處都沒有,反倒會令你落入險境。這一點,平駿達比我更清楚。”


    “他今日偏袒平瑞寶是有緣由的。他可能知道了平瑞寶的身世,想把這人推到台前,給你當靶子。你告訴我,你去了大長公主府之後都發生了什麽。”


    黛石仔細講述起來。


    聽到肉幹裏混入兩隻小龜的事,方眾妙抬起手,示意黛石不用說了。


    她感慨道:“你爹真是心思詭譎。他果然知道。”


    黛石撓頭,“他這樣就知道了?但是為什麽啊?”


    方眾妙很是興味地說道:“或許平瑞寶的陰險狡詐並非承襲自沈卉,而是你爹血脈裏附贈給她的東西。”


    黛石:“……”


    方眾妙:“你爹很用心地保護著你,他快死了,你想救他嗎?”


    黛石急忙往外走,一個閃身便躍上高牆,消失在夜幕中。


    方眾妙對等候在門口的龍圖說道:“老爺子,麻煩您用輕功帶我一程,我去看看。”


    方眾妙和龍圖趕到大長公主府的時候,黛石竟然沒闖進去,反而站在門口躊躇不前。


    方眾妙問她:“你怎麽不進去?你不想救你爹嗎?”


    黛石轉過頭,露出一雙微微發紅的眼睛。


    她萬般茫然地問:“小姐,可我怎麽救他呢?他遭受的一切太苦太苦,沈卉對他的虐待幾乎把他摧毀,兩個女兒被調換,又把他摧毀一次。我把自己帶入他的身份,我都不想活了,我怎麽勸他呢?”


    黛石捂住絞痛的心髒,滿臉絕望。


    她看著眼前厚重的兩扇門。它們關得很緊,上麵打滿巨大的銅釘。爹爹的心,是不是也像這兩扇門一樣?


    她武藝高強,可她清清楚楚地意識到,自己推不開那兩扇門。


    黛石嗓音嘶啞地說道:“我本來想去找大長公主,可我知道,她才是我爹不敢活在這世上的主因。”


    方眾妙幽幽歎息:“小石頭,小魚兒總說你傻,其實你一點也不傻。你總能及時體察在意之人的心緒變化。”


    黛石無力搖頭:“所以我才知道,我的勸說沒有用。任何人的勸說都無用。”


    方眾妙輕輕撫摸她被夜露打濕的頭發,微笑著說道:“那我教你怎麽說好不好?隻要一句話,你爹就會堅強地活下去。從今往後,縱使再苦再累,再絕望,他都不會輕言放棄。”


    黛石抓住自家小姐的手,急促追問:“小姐,你教教我!這句話是什麽?”


    --------------


    片刻後,黛石背著方眾妙潛入大長公主房間。


    “誰!”大長公主射出一枚暗器。


    龍圖彈出一縷內勁,擊碎暗器。


    黛石輕聲說道:“是我!”


    大長公主轉怒為喜,失聲道:“女兒!你回來了!”


    她披頭散發,光著雙腳,急急走向黛石。


    黛石放下方眾妙,快速說道:“我家小姐給我看相,發現爹爹想自殺,我特地趕來救他。爹爹在何處?”


    龍圖隻探過一次大長公主府,對此處布局還不熟悉。四麵八方這麽多亭台樓閣,一個個找過去,怕是平駿達早已經死了。


    大長公主對方眾妙的判斷沒有一絲懷疑。她很快想到一件事。


    “難怪你爹囑咐本宮明日把沈卉送去大理寺受審,還要把平遠洲、平子瑜和平樂璋的屍體擺在牛車上,沿途敲鑼打鼓,吸引民眾,把沈卉換子之事廣而告之。他囑咐得很詳細,卻是在交代遺言嗎?”


    大長公主心驚肉跳,立刻翻窗出去:“你們隨本宮來!”


    片刻後,大長公主一腳踹開一扇門,急匆匆走入屋內。


    平駿達坐在床邊,穿著白色內衫,潰爛的那條手臂裸露在外,另一條完好的手握著一把短刀。


    看見妻子焦急的臉龐。他笑了笑,十分平靜地說道:“華陽,你來了,是因為夫妻連心嗎?”


    大長公主厲聲嘶喊:“駙馬,你放下刀!”


    然而已經晚了,鮮血從平駿達的手腕汩汩往下流,在他腳下堆積成一片赤紅的湖泊。


    他笑著說道:“華陽,隻有我的血才能洗刷那些汙穢的過去。”


    大長公主被這駭人的景象嚇得魂飛魄散。她踉蹌著走到床邊,赤裸的雙足踩在血泊裏,沒能站穩,狼狽摔倒。


    她撐著床沿爬起,雙膝,雙手沾滿鮮血。她見慣了血腥的廝殺和征戰,卻沒有哪一幕能像今日這般令她膽寒。


    她的聲音顫抖起來:“駙馬,平駿達,你為何要死?本宮不許你死!”


    平駿達用完好的那隻手輕輕撫摸妻子蒼白的臉頰,無比溫柔地說道:“華陽,我早就已經死了。坐在這裏的隻是一個裝滿汙穢的軀殼,你明白嗎?”


    大長公主爬起來,把丈夫微笑的臉龐抱在懷裏,仰天痛哭。


    對於一具屍體,她勸不動,挽不回,留不住。


    方眾妙快步走進屋內,在平駿達的胳膊上紮下幾根銀針,止住源源不斷外溢的鮮血。


    平駿達看著她,感激地說道:“方夫人,謝謝您的救治,不過不用了。下一次,我會死在你們都不知道的地方。”


    大長公主哭著嘶吼:“駙馬,本宮要你活著!你敢死,本宮就敢鞭屍!”


    平駿達閉上眼,疲憊地歎息,“華陽,我的心已死,你讓我如何活過來?”


    “駙馬,本宮求你。你的心還能活,你試試看好不好?”大長公主哭著說道,“本宮把命給你,你活著,本宮去死!”


    平駿達紅了眼眶,苦笑道:“那我更該死了。”


    大長公主隻覺天旋地轉。她已經明明白白地感受到了丈夫的死誌。今日救下他,明日又該如何?失去意誌的人就是失去魂魄的皮囊,會迅速朽壞。


    要不我們夫妻倆一起死好了!大長公主暗暗下定決心。


    就在這時,黛石跨過門檻,慢慢走到平駿達跟前。


    平駿達仰頭看她,淡淡的笑容終於收斂。他想扯過被子把自己血淋淋的手蓋住,方眾妙卻指著銀針說道:“不可。”


    他隻能歎息,滿懷愧疚地說道:“女兒,爹不該讓你看見這個。是爹的錯。”


    黛石通紅的眼眶瞬間落下淚來。


    她慢慢跪下,雙膝浸在血泊裏,抓住父親完好的那隻手,哽咽說道:“你別死,我不想做一個沒爹的孩子。”


    平駿達早已死去的心就在此刻狠狠一顫。


    黛石更加用力地抓著他的手,重複道:“我不想做一個沒爹的孩子,你聽見了嗎?”


    平駿達怔愣許久才緩緩閉眼,用疲憊卻又堅定的語氣說道:“爹聽見了。”


    黛石伸出手摸了摸父親的頭,帶著哭腔誇讚道:“爹,你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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