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康伯看看楊錦坤,不知為何竟覺得汗毛倒豎。


    他想起弟弟轉述的那條批命。楊家男丁凋敝,正是因為楊錦坤借走了楊氏全族的子孫福。有他在,楊家就不可能有別的男丁存活。


    事實已經證明這條批命是準確的。楊錦坤這孩子很邪乎!


    齊修把小沙彌淨如送回楊府的時候,楊康伯就對妻子交代過,讓她趕緊找個最遠的莊子,把楊錦坤送過去軟禁。


    妻子為何不聽?


    楊康伯用詢問的眼神看向弟弟楊英才。


    楊英才牽著小沙彌的手,臉色陰沉地搖頭。看來他與大嫂產生了極為嚴重的分歧。


    大長公主笑著問楊英才:“楊大人,你怎麽來了?還帶著你這個真侄兒。”


    孫巧兒立刻捂住楊錦坤的耳朵,神色極為不滿地瞪了大長公主一眼。


    大長公主脾氣火爆,立刻質問:“你瞪本宮做什麽?”


    孫巧兒忍著怒氣說道:“殿下,請您說話注意一點,這裏沒有什麽真侄兒、假侄兒,錦坤就是我親生的兒子。”


    被捂著耳朵的楊錦坤抬起頭,表情懵懂地看著母親。他並不知道外界發生了什麽。


    大長公主指著瘦巴巴的小沙彌問道:“那他呢?他是不是你兒子?”


    孫巧兒瞥了淨如一眼,眉頭緊蹙,滿臉嫌棄。


    大長公主不敢置信地說道:“你該不會不願意要他吧?那可是你肚子裏掉出來的一坨肉!”


    同為母親,她無法理解孫巧兒的做法。


    站在一旁的黛石忽然開口:“你也沒比她好多少。你還拿刀砍我呢。”


    大長公主的心頓時四分五裂。那是她今生做過的最後悔的事!


    她連忙握住女兒的手,低聲下氣地道歉!


    眼看話題越扯越遠,孫巧兒有些急了。


    她繞開大長公主和黛石,牽著兒子楊錦坤的手快步走進客廳,對方眾妙說道:“方夫人,我想與您單獨聊聊,不知可否?”


    楊康伯追進客廳,問道:“你想聊什麽?”


    楊英才沒好氣地說道:“大哥,嫂子瘋了!”


    其餘家主一聽這話就知道楊家因為換子的事鬧出了矛盾!這個時候他們豈能離開?他們定要留下探聽消息!


    方眾妙前腳剛說楊家有滅門之禍,這楊夫人就帶著滅門的災星匆匆趕來。天機命數就仿佛是方眾妙的手中筆,掌中書,她想怎麽編纂,世事就會怎麽應驗。


    天下真有比方眾妙更厲害的修道者嗎?眾位家主開始懷疑自己的判斷,心中的慌亂漸漸堆積。


    方眾妙把玩著兩個純白麵具,對孫巧兒語氣冷漠地說道:“你有話就在這裏說,不願說就帶著兩個孩子回去。”


    孫巧兒咬咬唇,為難地說道:“有些話不好當著這麽多人的麵說。方夫人,還請您行個方便。”


    方眾妙睨她一眼,態度冷硬:“不好說那是你的問題,與我無關。我並不需要配合你。”


    因為生下了族中唯一男丁,孫巧兒這些年被夫君當成主子娘娘一般供著。已經許久沒人敢這麽對她。


    她露出惱羞成怒的表情。


    楊錦坤忽然拉扯她衣擺,輕輕喊了一聲娘。


    孫巧兒表情瞬變,竟是很快就選擇了忍辱負重。她強行擠出一抹微笑,緩緩說道:“方夫人,別人都說您是活神仙,法力高強。我來是想問一問,我兒夜間總是撞邪,您有沒有辦法為他破解?”


    楊康伯表情愕然地看向妻子。


    楊英才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另外十一位家主都用怪異的目光打量這位楊夫人。此人莫不是失心瘋了吧?


    唯有大長公主和黛石還懵懵懂懂搞不清狀況。


    大長公主快步走進客廳,拿起擺放在桌上的冊子,沒好氣地說道:“孫巧兒,這東西你沒看過嗎?你兒子不是夜間撞邪,他是到了夜間就回歸本命。”


    “他生來就是個倒黴孩子,你讓方眾妙怎麽破解?你想讓他白日夜晚都好運連連,那你親兒子怎麽辦?”


    “那福運本是你親兒子的,卻被楊錦坤偷去一半。”


    “你親兒子晚上好不容易得了一些福運延續生命,你卻要剝奪他僅剩的這一點好東西。萬一他扛不住黴運的衝擊,意外亡故了呢?你沒想過這個可能嗎?”


    孫巧兒麵紅耳赤地說道:“殿下,您能不能小聲一點!坤兒能聽見!”


    大長公主舉著冊子的手顫了顫。她終於明白過來。


    她回頭看看那個滿臉惶然的小沙彌,又看看被捂住耳朵懵懂純真的楊錦坤,呢喃道:“所以你是知道的,可你還是想把所有福運都轉給楊錦坤。”


    楊英才馬上說道:“大哥,你管管嫂子!她真是瘋了!淨如才是我們楊家的血脈!”


    楊康伯走上前拉住孫巧兒的手。


    孫巧兒卻猛地將他甩開,幾步走到方眾妙跟前,快速說道:“方夫人,有什麽辦法能把所有福運都轉到我兒楊錦坤身上?”


    “他性子頑皮,夜裏喜歡四處亂跑。偏偏他又患有雀盲症,晚上看不見路。”


    “他摔傷過,被蛇咬過,被狗追過,被花盆砸過。我都記不清他晚上遭遇過多少危險。”


    “再大一些,他還要出門遊學。我總怕他有一天夜裏發生什麽意外,再也回不到我身邊。方夫人,我求求你。你救救我兒吧!”


    孫巧兒說著說著就跪在地上,誠心誠意給方眾妙磕頭。


    方眾妙忽然笑起來。


    她緩緩問道:“如果我說,把福運完全轉移到楊錦坤身上,這小沙彌就會死。你如何選?”


    孫巧兒連忙回頭看向楊康伯,麵色惶然,不敢作答。


    在這一刻,她其實已經給出答案。她想讓自己的親兒子去死,一切都隻是因為,她怕那個假兒子趕夜路的時候遭逢意外。


    她親兒子日日受著苦,剛回到家,卻要被親娘獻祭生命。這太可笑了。


    站在門邊的黛石真的笑出了聲。她直勾勾地看向大長公主。


    大長公主低下頭,一顆心愧疚難安。隨後她又抬頭,惡狠狠地看向孫巧兒。這該死的東西,要不是她,女兒也不會被勾起那些不堪的回憶!真想一刀砍死這個不知所謂的女人!


    其餘家主用難以理解的目光看著孫巧兒。


    錢同山氣到嗓音顫抖:“你簡直枉為人母!”


    楊康伯大步走到妻子身邊,強行拉她起來,厲聲嗬斥:“瘋婦!你隨我回去!休要在這裏發癔症!”


    方眾妙的心聲飄過半空,帶著洞悉世事的直白與鋒利。


    【她不是發癔症。她這樣做才是正常的。】


    【楊氏全族,唯她生下這一個兒子,她如何不珍惜?】


    【她已經把楊錦坤當成了心頭至寶。她給他喂奶,教他說話,扶他走路。】


    【聽見他第一聲娘親,感動得落淚。看見他第一篇文章,驕傲得夜不能寐。因他受傷而心痛,因他開心而歡喜。這個孩子就是她的命。】


    【血緣已經不重要。她的這些付出是收不回的。】


    楊康伯低下頭,麵色漸漸變得恍然。是啊,妻子把楊錦坤捂在懷裏疼愛了八年,如今叫她舍棄,等於是活生生挖她的心。


    楊英才頓悟,隨後滿臉惻然地看向嫂子,又萬般憐憫地看看站在自己身邊的小沙彌。


    這個孩子怎麽辦?他才是最委屈的人!


    其餘家主暗暗在心裏搖頭。真是婦人之仁!一個禍害全族的魔星,留著幹嘛?


    方眾妙彎下腰,仔仔細細觀察楊錦坤的臉。


    男孩眨著純淨清澈的大眼睛,茫然地與她對視。


    心聲滿帶嘲諷地響在半空:【此子紫微、破軍在醜、未宮坐命,又有化忌星在福德宮,擺明了是一條沒有感情的毒蛇。】


    【有此麵相者,翻臉比翻書還快。父母親朋皆被他視作物品,可用就用,無用便扔。】


    【他最是無情,偏偏還能裝出乖巧可愛的模樣,討得旁人喜歡,實屬狡詐。】


    方眾妙瞥了孫巧兒一眼,對方並無異色。


    於是她轉而去看小沙彌的麵相,暗暗點頭:【此子太陽坐命,臉方眼圓,是個寬厚豁達,性情堅韌的孩子。此子很不錯。】


    【孫巧兒為了一條毒蛇,竟想害死這麽好的一個孩子,真是有眼無珠。】


    方眾妙揉揉小沙彌的腦袋,笑容溫柔。


    楊康伯越來越懷疑這條批命。


    且不提楊錦坤的乖巧可愛是不是裝的,隻說他的年齡和身板。他才八歲,還如此弱小,他怎麽屠殺全家?他抓隻螞蚱都費勁!


    思及此,楊康伯在心裏譏諷一笑,而後拽住妻子的手,低聲說道:“孫氏,你帶上兩個孩子隨我離開。有事咱們關起門來商議。”


    別的家主也很懷疑方眾妙的說法。這麽小的孩子怎麽做下滅門慘案?荒謬!


    方眾妙再次揉了揉小沙彌的腦袋,幽幽忖道:【楊家主,要不是看這小沙彌實在可憐,不忍心他也死在這場滅門之禍裏,我是不可能救你這一回的。】


    想罷,她轉身走向長桌,拿起兩張純白麵具,很是玩味地說道:“此乃我剛剛煉製的法器,戴上它便會口吐真言,絕無隱瞞。楊夫人,命是兩個孩子的,你沒有權力決定誰生誰死。”


    她舉了舉兩張麵具,緩緩笑起來:“這樣吧,讓兩個孩子戴上麵具,叫他們自己回答這個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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