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河心虛的轉移視線,盯著男人夾著煙的手,手上布滿了厚厚的老繭。


    還好男人好像沒有察覺,接著洛河的話道。


    “哦,那裏啊,那算是條件比較好的一棟樓,可惜,那棟樓修得太好了,連門窗都有,想進去蹭住都進不去。”說著,男人打量起洛河來,從他的衣服上掃過,“你看起來確實像是能住那棟樓的。”


    洛河自從住到了裴矩那裏,完全符合他碼數的衣服鞋襪都整整齊齊的擺在衣櫃裏,他也逐漸忘了這茬,等看到男人赤裸裸的對衣服的評價,才反應過來,裴矩那裏就沒有便宜的東西,人家把他當成有錢人了。


    “這,有什麽講究嗎?”洛河猶豫道,這副有錢人的形象說自己住過爛尾樓,不會被懷疑吧?


    “那棟樓,都是有錢人買的,準備炒房的。”男人彈了彈煙,漫不經心的說道,“他們是最先買房的一批,所以最先修好。”


    不僅修得好,甚多設施也基本完備,水電,廚房,廁所,隻要稍微修修就能用,不像他們連廚房都要自己搭建。


    洛河好像理解了一些,炒房買房的人不缺錢,給錢大方,最先買的房子可不就修得完善些麽,爛尾樓都比普通人住得好,但是因為人家不缺那點錢,也不需要在那裏住。


    那豈不是……男人說他們住後麵,沒錢的人買房肯定是猶猶豫豫,好不容易籌齊了錢,當然就後入場,即使成為了爛尾樓,也要比有錢人的爛尾樓更爛麽。


    “實不相瞞,我現在進入了曹氏上班,這家企業聽說與海藍之心爛尾樓有些關係,所以我才回來看看,想看看能不能幫到點什麽,能帶我去看看你們住的地方嗎?”


    男人把煙屁股丟地上,踩滅,一雙大眼睛直直的望著洛河,洛河堅定的回望著他。


    “好吧,把車鎖好,那裏不通車,你跟我來。”


    洛河鎖好車,跟在男人身後,七拐八拐很是走了一段路,難怪剛剛轉了幾圈都沒有看到,這邊根本就沒有修路,穿過窄窄的樓棟之間,繞過滿地的碎石,扒開一片雜草,一棟破敗的樓出現在洛河眼前。


    那棟樓是真的充滿了生活的氣息,上麵掛著五顏六色的衣服,樓的周圍有人工壓得整整齊齊的白土地,四周有一塊塊工工整整的菜地,種滿了綠油油的蔬菜,一道鐵絲網包圍住了那棟大樓。


    男人的聲音在洛河耳邊響起。


    “但凡有點出路的人,都出去了,能在這裏留下的,都是些老弱婦孺,花光了家裏一輩子積蓄,還欠了一屁股債的人。”


    “這裏環境不錯,我們就都幹脆集中在這一棟樓住,大家還方便照顧。”


    他們走近了還能聽到說話聲,甚至還有小孩子的嬉鬧聲,聽那聲音,似乎還不少。


    “有這麽多小孩子?”


    男人沉默了一會,接著道,“有些人扛不住壓力,跳樓自殺了,就留下孩子一個人,我們大夥就一起養了。”


    隨著他們說話,洛河看到了在菜地裏捉蟲子玩的一堆小孩,都是看上去跟米飯差不多的大小。


    洛河的腳步凝固了,有些不敢上前。


    孩子們湊在一起,頭埋著頭,研究著土地裏的什麽東西,聲音嘰嘰咕咕,充滿了快活。


    他們身上的衣服雖然很幹淨,但是依舊掩蓋不了破舊的本質。


    磨出毛邊的牛仔褲,洗得泛黃的小t恤,女孩子頭上已經褪色的頭繩。與他們的裝飾相反的,是紅彤彤的臉上,天真無邪的笑臉。


    “走啊。”


    男人走在前麵,回頭喊洛河,他這才回過神,跟上。


    “等會吃飯了,記得洗手。”男人路過孩子們時,囑咐了一句。


    小孩子們好奇的打量著跟在男人身後,看上去與這裏格格不入的洛河,點點頭,立刻又被地上的小蟲子吸引了注意力。


    男人徑直帶著洛河進入一樓旁邊搭建的像是一個臨時的房子,走進去了才發現是一個簡陋的廚房。


    “就,你一個人?”


    洛河剛剛進來前環顧四周,除了這些小孩子確實沒有看到其他的人影。


    “坐。”


    男人拖了把椅子到洛河麵前,自己端著小椅子熟練的摘起菜來,隨著他布滿老繭的手指在韭菜葉子間飛轉,跟變魔術似的,一簇簇黃色的葉片掉了下來。


    “快下班了,他們也快回來了。”


    “我……你…………”洛河本來也不是怎麽會說話的人,他支支吾吾半天,也不知道該說什麽。


    害怕不小心說到冒犯別人的話。


    “你想問什麽就問吧。”就這麽一會兒,韭菜上的黃葉子都已經摘幹淨了,他又換了一把青菜。


    “我該怎麽稱呼您呢?”


    “你叫我老蔡就好。”


    “蔡叔。”洛河望著這簡陋的環境,“你們有多少人?”


    “十多個吧,不算這些小孩子,大家都是老年的勞動力。”


    按照蔡叔所說的,他們都是些老弱婦孺,從知道是爛尾樓之後,大家追款無望,便相繼搬到了這裏。


    以前還有一些小年輕們,有些在家人的幫助下還完了貸款,搬了出去,有些熬不住,離婚的離婚,家破人亡的,跳樓自殺了的,還有些,增增減減,就剩下這些他們這些挪不動的老家夥們。


    看孩子這個事情太費精力,又要看屋子,他的身體相對好些,精力足,大家便讓他守在家裏看著孩子,那些老家夥們出去賺錢。


    洛河知道那些老家夥是什麽樣子的了,那是一群頭發花白,皮膚上爬滿皺紋的爺爺奶奶們,穿著鬆鬆垮垮的寬大老頭老太太衫們,提著麻布袋,一群拾荒回來的老人家。


    他們踩著擦黑的夜色回來,望見屋子裏的年輕人一愣,在蔡叔的介紹下,才懵懵的點了點頭。


    一個銀發的老奶奶帶回了一個西瓜,讓大家分著吃,她遞了一片給洛河,沉思了許久,開口道,“小夥子,你的好意,我們心領了。”


    “你別怪奶奶不領你的情,你能過上好日子還想著我們這些老家夥,是個善良的孩子,就是因為這樣,我們才不想連累你。”她渾濁的雙眼卻帶著一股堅定的精氣神,望了望周圍的老家夥們,大家在她的眼神底下,都低下了頭。


    “我們也鬧了十多年了,都是些上了黑名單的硬骨頭,這把年紀,也不知道還有多少年好活,但是你不一樣,你還年輕,還有大把大把的日子,還有光明的前途,別摻和進我們這些老家夥們的事情。”


    “吃完了這塊瓜,便回家去吧。”


    然後大家便秒懂了似的,恍惚的看了看洛河,似乎這才弄明白了他的來意,有些人想說什麽。又看了看老奶奶,最後閉嘴了。


    他們默契的不聊這個事情,聊今天的收益,聊那裏的活好幹,還有健談的老人拉著洛河談他們的光輝歲月。


    他們之中,有的年輕的時候在教書育人,有的是國企下崗,還有的是技術工種,隻不過,年紀大了,很多事情做不得了,有退休金的都拿來抵房貸了。


    也有些老頭老太太們有孩子,隻不過他們不想給孩子們添加負擔,就留在了這裏。


    一棟爛尾樓,到底害了多少人!


    而且,這還不止一棟啊!


    紅嚷嚷的瓜瓤,帶著一股寒意直透心底,涼得驚人,洛河仿佛透過那一張紙蒼老的臉,看到了身後一個個支離破碎,被壓得脊柱都直不起來的家庭。


    他拒絕了大家熱情留飯的邀請,洛河在蔡叔煮飯時不經意掃過了幾乎要見底的米缸,他的這一張嘴,可能又會加重老人們的負擔。


    走出這棟唯一亮著燈光的樓,洛河的身影漸漸淹沒在黑暗之中。


    他實在難以想象,這群老家夥們,到底在靠什麽謀生,還養著十多個孩子,那些老胳膊老腿能做什麽?體力活都不要他們,他們也幹不動,新科技又玩不懂,甚至求職上的標準,動不動就四十以下,好像四十以上的人就要被踢出打工界麵一樣。


    忙碌了一輩子,在本該安享晚年的時候,因為別人的一場騙局,又被壓彎了腰啊!


    短短的幾十年,甚至一百年還不到,誰還記得那句:


    從今天開始,我們終於站起來了!


    可是,現在到底是怎麽回事,沒有了外敵,我們好不容易支起來的脊梁骨,就又被金錢這個巨獸又壓彎了腰嗎?


    那麽多,一棟棟的房子,堆了又堆,高的更高,爛了又爛,變成了壓住無數普通人終其一生的大山。


    拿著三四千工資的洛河,最是真正能體會到,那些動輒幾十上百萬的房子,對一個朝九晚五,沒有大誌向的小小人物來說代表著什麽。


    如果不是那一場車禍,他一輩子也不會見到一百萬這麽多錢,可就是這麽多可以讓他一個人躺平一輩子的錢,還完房貸,也變得所剩無幾。


    那些錢打了水漂,還欠了一屁股債的人呢?


    我們明明有幾千年誠信經營的優良商人品訓,結果呢?什麽時候變成了金錢至上?


    而始作俑者,賺得盆滿缽滿,變得高高在上,有名又有地位,看似最不成氣的孫子,都可以隨隨便便開個公司,揮金如土,撒把手,指縫間漏出的金額,就可以抵得上他們花了一輩子才賺得到的買自由身的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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