維爾瑪說:海因傑在為我(為十七厘米節拍器)做一把卡鎖。這是母親節的一張非常討人喜歡的禮品唱片。這會是一對令人喜歡的搭檔:天真可愛的女孩維爾瑪和能唱奇妙的童聲男高音的小海因傑。不管海因傑是否有朝一日會結識維爾瑪,也不管他是否會真的給她做一把卡鎖,有一點卻是可以肯定的:在音樂方麵,這兩個聽眾喜愛的紅人,今後總會有一個頭號話題。但願這兩個孩子不會開始相互競爭。如果這樣,那是很可惜的。


    奧托的母親站在通往頂樓樓梯的陰暗處。她身材高大、肥胖,出身於低賤的社會階層。在黑暗中,奧托看不見他母親,因為她這時正站在暗處。她要把奧托培養成一個年輕的醫生,一個年輕的工程師或者律師。她在等著電視節目開始。她站在暗處。即便她像一隻愛咬人的狗一樣,伸嘴去咬行人的胳膊和大腿,也沒有人注意到她。寶貝,難道奧托真的就看不見他那個站在暗處的母親嗎?


    有時候,奧托似乎自己都不知道,他該拿自己那年輕人的狂妄自大怎幺辦。這時他的母親隻是一個勁兒地搖頭。她怕他會與壞人為伍。她在痛苦和貧困中把他拉扯大,她生下他。為了在貧困與在痛苦中生下他,並且把他撫育成人這一巨大功勞的緣故,奧托經常稱讚她。你朝氣蓬勃——他的言外之意是——你這個輕武器。她站在通往頂樓樓梯的陰暗處。她又肥胖又高大,出身於低賤的社會階層,渴望將她的男孩培養成一個更有出息的人。難道像她現在這樣站在暗處,他就真的看不見她,看不見這個閑聊的女人,這個曬衣架嗎?


    就奧托所知:這是一個位居兩個球殼之間的世界,我們就生活在這個世界上。它的外側形成那個綠色世界的天空,他就從上麵俯視這個世界。拔地而起的群山所在的地麵是一個第二大的空心球體的內部變形。


    媽媽病了。當身在暗處的母親因病必須臥床時,每個孩子都感到不舒服。奧托對這種不舒服感受更深。盡管他十倍百倍地傾向革命,但他仍然還是她的孩子,她惟一的兒子,她的大兒子,令她操心的孩子,她的小家夥。他過去是,永遠都是她的孩子,她惟一的兒子,她的大兒子,令她操心的孩子,她的小家夥。


    在奧托那雙閃閃發光的藍眼睛裏的太陽光好像突然熄滅了。


    在汽車慢慢開動時,英格博格在一個年輕急救員的幫助下,用血漿膨脹器注入血漿代用液,這種代用液可以將補充血液循環。血漿瓶掛在低矮的車頂上。塑料管伸向患者的肘窩,在那裏與靜脈相接。在車上甚至還可以找到可的鬆,找到防止休克的傳統藥物。英格博格給複活節兔子打了一針,神情緊張地觀察他的臉。這張臉上慢慢有了一些血色。然後,她開始剪開滴著鮮血的右褲腿。


    奧托反對戰爭,反對他在動搖的統治結構。他在豪華的停車場上打開巨大的、閃閃發光的凱迪拉克轎車車門,把車停好,然後得到一筆小小的直至可觀的小費。每當他從巨大的雪橇上見到那些拿著厚厚的皮夾子的胖男人抓住他認識的那些妓女的胳膊時,他往往都會火冒三丈。他老對這些姑娘說:你們沒有發現,這些懂世界語的人,這些頭號豬玀和同胞不過是在利用你們罷了。他們隻要你們當中的一個姑娘,然後他們就把你們扔掉。就連他們的妻子或者孩子,都不準你們打擾,或者說不準你們進入他們的住宅,充其量讓你們作為女仆(女仆)去打掃他們家裏的髒東西。可是這些姑娘滿腦子裝的都是要在社會上青雲直上,聽不進這個激動得抽噎著的人——奧托的逆耳忠言。奧托出於厭惡,也經常扔掉小費。當奧托終於走到她母親麵前,走進她所在的陰暗處,談到他打算去民德旅遊時,她弄不明白,為什幺有人要拋開西方的、自由西方的富裕,鑽到不自由的東方的貧困、黑暗、陰森、墮落、拘束、專製等等當中去。因此,要實現這個願望,過母親那一關就不是那幺容易。她對於讓自己的獨生兒子,自己這個“嗷嗷待哺”的小孩,這個嬌生慣養的人到一個外國,而且還是一個如此危險的外國去,對這種事,她根本就不感興趣。因為奧托雖說已經十九歲了,但他一直是家庭照片上的“胎兒”,就像母親時至今日都還在親切地叫著的那樣,是她的乖奧托。難道說她就要同自己那照亮整幢房子,把它變得光輝燦爛的陽光分離?真是不可思議!


    一個建築師抓著這個妓女的一隻腳,一個富有的枉法者抓著另一隻腳,一個出身於著名工業巨頭家庭的工業巨頭抓著這個可憐的妓女的頭,一個大學教授和一個會計師,每人牢牢地抓著一隻動來動去的胳膊。他們就這樣用盡他們那些胖肥的胳膊所有的全部力量,把這個妓女年輕苗條的身體,把這個非常年輕的身體,扔到凱迪拉克轎車的車身、閃著黑光的金屬薄板和鍍鉻金屬鑲邊上,致使妓女患有軟骨病的肋骨猶如火柴般哢嚓一聲折斷,白皮膚的脖子斷裂,她的鮮血在坐墊上,在白色的皮坐墊上畫出一個漂亮、秀麗的圖案。這形成了一個非常誘人的對照。這些衣著時髦、考究的先生的穿戴都無可非議。他們把這個雖然漂亮,皮膚卻白得並不自然的、柔弱、貧血的後院姑娘,使勁扔到大麵積的黑色車身上,直到他們精疲力竭為止。這個妓女,這個去探望他們的太太、他們的孩子的妓女,這個闖入他們受到保護的住宅,闖入他們受到保護的住宅裏的庇護所的妓女,就是那個曾經坐在他們汽車坐墊上、提出過要求的妓女。現在這個妓女直挺挺地躺著,身體四周的各個部位都已撞碎。奧托把這個後院姑娘的殘骸——這位姑娘曾經是他的第一個女友——收集起來,放進她的圍裙裏,然後把它重新帶回後院去。與此同時,他嘴裏嘟嘟嚷嚷著,對那些有錢有勢的人進行威脅。這些有錢有勢的人每逢星期天都攜帶家眷,問心無愧地去教堂,而平時卻殺人、搶劫、偷盜、拐騙,無所不為。與此同時,他嘴裏嘟嘟嚷嚷,威脅那些問心無愧、過著無可非議的家庭生活的殺人犯和騙子。(這個做胡椒蜂蜜餅的工人)在經過夜校高中畢業考試的腦力勞動之後,體力勞動對他來說,是十分有益於健康的。


    可是,所有的深思熟慮,處於陰暗處的母親的所有想象,為了有保障的養老金和私人住宅的,更好、更美好的前途的所有請求,麵對兒子急切的懇求、愛撫和渴望,意味著什幺?麵對兒子急切的懇求、愛撫和渴望,所有的深思熟慮,處於陰暗處的母親的所有想象,為了有保障的養老金和私人住宅,更好、更美好的前途的所有請求都一文不值。


    她插入骨片,檢驗骨片即使在沒有空隙的情況下插進裂縫,是否也能適合椎骨體,使椎骨體能迅速而牢固地愈合。然後,她要必須用來幫助固定骨片位置的金屬線,她想通過鑽成的孔來牽引金屬線。她發覺,馬努埃爾·門多紮把孔鑽得太小,金屬線不合適。偏偏碰上這種事!


    這當兒,奧托滿懷感激之情,擁抱母親。陰影變得更加昏暗。白日將近。在窗戶裏一盞接一盞地亮起了燈光。在窗後坐著歡笑的人們,幸福的家庭在吃晚飯,在看電視,在喝燒酒或者啤酒。燈光並未照亮母親身處其中的陰影。燈多影也多。如果沒有燈光,也就沒有陰影。那個戴著防毒麵具和防護麵具的陰影消滅者的上流社會、那個家庭的成員都歡聚一堂,共度良宵。這幺多家庭都已度過這個良宵,致使這個良宵完全變味。有些人在歡度這個良宵時誤入歧途,就連我們的同事奧托也是如此。


    這當兒,奧托滿懷感激之情,擁抱母親。他今天完全像過去是年輕士兵時那樣,既狂熱,又衝動。我的老兵,你就那幺喜歡離開我嗎?母親半開玩笑半認真地問。


    對,母親。到那個地區的旅遊可以擴大眼界。旅遊也是一種文化教育。我要用我的歌曲使那兒那些不自由的人重新快樂起來。我要教會他們重新發出笑聲,發出長期失去的笑聲。除了我,除了我們,誰還該教會他們發出笑聲?如果不是奧托幸好及時想起這樣突然高興得手舞足蹈,同十九周歲的年紀和他這身製服似乎頗不相稱的話,他是會抓起一根頭發縱身一跳的。


    手術護士把骨錐,把一種手搖鑽遞給她。這種手搖鑽直到鑽尖都是圓錐形的。英格博格小心翼翼地把骨錐旋進手搖鑽裏,擴大孔洞。使勁和害怕使她的心怦怦直跳。要是她把骨錐的錐尖鑽得太深,要是她傷到脊髓,那真是不堪設想。她的手剛才在顫抖,她用這個該死的東西鑽歪了一毫米。英格博格中斷了片刻,然後又繼續工作下去。


    由腦袋、軀幹、腹部、四肢組成的活動人牆在向奧托這裏移動。在黑暗之中,隻能夠認出那個醫生、那個建築師、那個枉法者、那個工業巨頭、那個大學教授和那個會計師肥胖的臉、銀灰色的領帶、白色的襯衣和背心。其他所有的東西在陰暗中融合成黑黢黢的一片。後麵的大轎車融合成一個街壘。這些融合成了奧托日常生活的一部分。


    還有影子哩。


    這六個人足蹬軍用高統靴。他們穿著這些高統靴,就像踐踏飛廉似的,踐踏籬笆、陽台、破破爛爛的地下室陋室、站在陰暗處的母親、青工、辦事員、當聽差的小夥子、女秘書、妓女和其他體弱多病的人。他們儀表堂堂(儀表堂堂),身量魁梧(魁梧、魁梧、魁梧),猶如神靈般領受人們的感恩戴德和歡呼致敬。母親或許樂意請他們喝一杯葡萄酒,可是不知道應當怎樣表達她的邀請。她隻是對奧托未穿製服一事表示遺憾。但如果奧托一旦打定主意要做某件事,那就很難用相反的觀點來說服他。


    然後去上大學。因為他作為夜校高中生,還欠缺這種身份。奧托就在外麵脫掉他那件濺上鮮血的軍上衣,洗了洗,點上一支香煙。這時,他那緊張的情緒終於放鬆。他感到很累,但值得自豪的是並沒有出毛病。他先前怎幺竟懷疑起自己來呢?他唱著歌,又來到兵營裏。你能看到你那個站在陰暗處的母親嗎,寶貝?


    接通電線。骨膜重新蒙在脊柱上。一層一層地縫合肌肉係統。蓋上皮下組織。最後是皮膚縫合。把傷口包紮起來。幹完了,幹完了嗎?


    那位妓女在外麵,在籬笆旁才穿上新的尼龍長襪,以免把它弄破了。司機開著車門。她在巨大的皮坐墊上的情景,恰似一隻令人惡心的蒼蠅在一大杯加熱消毒過的牛奶中。雖然如此,她卻非常具有吸引力。而這時,建築師已經在她上麵,枉法者在她下麵,工業巨頭在她頭上,大學教授和會計師在她那兩條瘦削的、有軟骨病的大腿之間,在戰後的大腿之間,在整個迷惘的一代的大腿之間得到她,得到舉止行為的規則。你別到家裏來,別跟我太太和孩子講話,在大街上別朝我們轉過身來,別在後麵向我的汽車揮手,在公開場合別同我打招呼,別打擾我的太太,寶貝,別打擾孩子,別打擾我的家、我的汽車、我的電視機、我的錢、我的家產、我的生活、我的工人、我的啞彈。她在巨大的皮坐墊上的情景,恰似一隻瘦瘦的黑蒼蠅在一杯雪白的、消過毒的、冰鎮過的牛奶中。這時,工業巨頭哈哈大笑起來,魔力已經破除。不管什幺地方,隻要他辦得到,他都像好朋友、老朋友那樣邊聊天,邊給這個姑娘帶來痛苦。不過在痛苦的眼淚之間,也會再一次有陽光照耀。待到有朝一日,在痛苦的眼淚之間陽光照耀時,工業巨頭無論在何處,隻要他辦得到,他都會給這個姑娘帶來難以忍受的痛苦。


    她萬無一失地完成了第一次手術切割,現在將一根小小的動脈精確地纏縫好,切除骨膜(骨膜),露出脊柱的鼻狀棘突。挪開結締組織膜和肌肉。露出下麵四根腰椎骨的突起,然後是骶骨根。銼開突出。


    可是,年輕士兵奧托對那些遠遠勝過他的社會階層的全部仇恨(仇恨),卻僅僅針對他那個極少離開自己所在的陰暗之地的母親。即便他身穿軍裝,她也必須承擔那件事的後果。


    睡夢當中再也沒有多少事情發生。那也好,隻是夏夜十分短暫,人們一大早就不得不再次出發。雖然這位姑娘注意到各個方麵對她是何等蔑視,但她任何時候都沒有失去她那高興的稟性,雖然她的好多傷口鮮血淋淋,要費勁兒才能往前挪動。這個後院姑娘費了好大的勁才走進隱蔽處。這時,工業巨頭同他那些衣冠楚楚的眷屬在上凱迪拉克轎車。這件事又一次進展順利。雖然她要費勁兒才能往前挪動,但她任何時候都沒有失去她那高興的稟性、她的好心情。這種好心情像她那種類型的人,她那種社會階層的人反正是絕不會失去的。奧托丟失了他那山區獵人徽章。他試圖從這位姑娘這兒打聽,看這個豬玀是誰。姑娘沒有透露做下這種事的這個豬玀是誰。


    母親在暗處再也辨認不出來。母親同陰影融為一體。奧托也試圖弄清那個妓女的情況。看來,沒完沒了的戲弄取笑,這時一定會使這兩個人感到稱心如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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