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爾弗裏德·耶利內克


    他們出現在舞台上,不僅危及著單個人,而且危及著由種種關係將他們聚合到一起的所有相關的人。我現在將仔細講述這種危險,因為它與我們大家經常遇到的那種危險不完全相同,比如,當我們想穿過馬路時,迎麵卻看到那裏已經站著一個我們不想碰到的人。演員的出現也叫作亮相,這種亮相將每個人變為另外一個人,但這種改變不是永久的,並不能挑戰我們的內心最深處,而僅僅使他從他的生活中超脫出來。每一個在劇中登台的人都在竭力表現,因為他想危及那些人的靜止狀態,危及那些滿足於剛剛過得去的人,甚至危及那些根本不希望別人來到他的麵前,超出在他之上的人。騎自行車的人也願意停留在生養他們的場地上,就像屍骨之於大地一樣,然而突然湧現出了三位高手,贏得了金、銀、銅獎牌。他們超脫了這個場地就如同演員超脫於我們。他們以其自以為是的技巧來迷惑我們。就是在這個空間,掌握技巧者展示著被套上夾具,有著兩條腿的造物者的命運。他們學會了因此也相信應該永遠這樣去做。


    即使他們沒有任何事情做,他們也在繼續表演,因為他們不能停止了,而且不管他們在哪裏,他們都不願意交出來這個總是有人不斷拉扯著用語言製作的外衣(不管是誰,但不是女作家,她早就不再敢這樣做了)。這個空間已經完全過熱了,但是他們並不將這件國王的外衣掛到衣鉤上。他們從那麽高的地方把它取下來,盡管他們冒險往球籃裏投擲一個漂亮的高球,但也許再也不能將它掛上去了。語言還是一再從下麵漏出來。


    但是我希望演員要去做完全另外的工作。我希望語言不是衣服,而要停留於衣服之內。在衣服裏麵不炫耀,不外露。最多它們賦予衣服一定的穩定性,而這件衣服像皇帝的新衣一樣再次消失了,像雲煙一樣消散了(盡管剛才還是牢固的),目的是為給一個另外的、新的東西騰出地方。就像石子路底下的海灘,在膏藥下麵的是永遠不能治愈的語言傷口。再說一次,用另外一種方式:我將他們像遊戲棒一樣扔到這個空間裏,這些男人和女人,嘴角上還掛著海德格爾、莎士比亞、克萊斯特或者其他什麽人的隻言片語,他們徒勞地試圖隱藏在別人的名下,當然也常常隱藏在我的作品人物的名下。他們自己不受感動,卻要讓他們感動我們,但是他們不能左右搖擺,不脫離軌道,不引人厭惡。嗯,從我的角度講,他盡可以使人厭惡。我說這些,是因為反正已經是既成事實無法改變了。我常常說,我不需要他們的裝腔作勢。因為他們做戲時,他們危害自己,就像在夢中,在鏡子前,在愛人的眼中遇見自我時,他們還相互危害,危害與他們所說的、所想的和應該表現的,卻不允許他們試圖成為他們自己。最糟糕的是,他們努力將他們應該表現的和他們的自我統一起來。挑戰的意義就在於,他們類似肉色的火腿,不僅看起來像肉,而且本身就是肉,懸掛在熏肉房裏,置身於另外一種規模的爐身之中。這既不是實際生活,也不是戲劇,應該向我們傳達些什麽,初學者傳達消息,非初學者傳達資訊。然後他們注意到,他們本身就是自己的資訊。他們知道已經走錯了,必須再擲一輪色子,為了不至於在未來被遺忘。可是誰又能做得更好呢?每個人就是他自己,他們就是他們本身。正如上帝就是他本身一樣。這確實是一個美好而偉大的任務!不是嗎?演員就是說話本身,他們不是在說話。但是由於他們人數眾多,能夠毫不費力地擊倒我,排擠我,我就必須迷惑他們,分離他們,強迫他們接受外來的指令,用我所呼喚出來的所有可愛的引言,這樣我可以比迄今為止更有分量,更平衡,因為我隻是單槍匹馬。每個人各有其所,但是我擁有全方位。現在我很自然有了自己的替身,自己的多次替身,我將他們塞到了雞屁股下麵。如果你坐在一個快要生出的雞蛋上,這個雞蛋不能從眾多發出而又消失的聲音的黑暗中衝出來時,事情就是這麽簡單地發生了。我當然願意人多氣壯,願意比目前的自我更強大。因此,他們的存在正合我意,鄰居的後代,費希特、黑格爾、荷爾德林和我一道鑄成一座巴比倫城牆。演員們必須適應,他們必須服從我,沒有什麽可說的,否則我就剪掉他們肢體上的什麽東西。演員們是那麽有進取心,竟然可以跳過去。真是不可思議!


    所有這些我都堆放在我身上,就像將奶油放在已經由別人的牙齒亂咬過的蛋糕上一樣,隻是為了和我自己以及和在舞台上的這些陌生人協調一致,沒有任何節拍感,直到我們每一個人按照自己的節奏來挑戰現實、加工現實,就像我用一種和諧的聲調由這兒的h先生說出來的那樣。但是我把訂貨單現在放哪裏去了?無關緊要。那些角色本身就是我控告的每個物件的證人——上帝和歌德,我的國家,政府,報紙和時代,這些角色並沒有表現前者,並沒有想成為前者,因為他們就是前者。就是說,不是對某些事物簡單的認同,而是某些事物意義的本身。意義就是要貫穿演員本身,演員是一個過濾網,沙子經過這個過濾網過濾沙子,另外一種沙子,過濾這種沙子。水過濾水。他們來了,這些女士們和先生們,他們褻瀆意義,從我的水井中狂飲,因為他們被聘來,被我和既不出場演出、也沒有發言權的劇院經理先生聘來。隻是表像,這是最差勁的,這是對我的欺騙。說他們表現現實,這幾乎就是要完全表現類似他們自己的本質,但是他們要表現我給他們規定的這種本質。我真該死:現在又做錯了。在戲劇中每個人可以遇見自我,卻漫不經心地擦肩而過,因為還沒有深深地撞擊到他。我認為,戲劇是惟一使其成為可能的地方。我就是挑戰,但是他是否接受挑戰,或者隻是將還保持手和指頭形狀的手套扔回到我的臉上,這要因人而異。我們又回到了衣服的話題。


    那裏是一個法庭,一個演出被告的殺人犯,盡管手套大聲喊叫,說它認識這隻手,說他曾經有一次成功地套上過這隻手,被告還是不能帶上這隻手套。手套並沒有創造手。怎麽?難道不是手套創造了手嗎?我倒是相信,但可以肯定,是手創造了手套,因為手給予手套以生命,是為了再將生命熄滅,就像人們脫下手套一樣,完全任意。戲劇也同樣,謝天謝地。


    盡管人們幾乎可以這樣認為,舞台創造演員,其實不然,隻不過演員常常出現在舞台上,因為他們在別的地方找不到這樣的空間,可以創造他們自己。我將他們送到那裏,這樣他們可以展示表演命運。等一等,現在我剛剛有了親身經驗,可以更好地描述:現在最多的東西自然是電視,隻有在那裏聚集著所有重要的事情,人們也不用離開他自己的地方,相反這個地方來到你的家中!原始森林,荒野,星外來客。肯定是世界的主宰者為我們開啟了這個地方,人是不能夠將它想像出來的。突然天線墜落,圖像不可辨認,聽不清聲音!我不得不過去。整個時間我不得不用手握住天線,以便能夠聽到和看到些什麽。是的,我可以發誓,隻要我鬆開手上的這個天線觸角,我馬上就看不見,聽不見了。你們現在明白了嗎?好的!你們忘記吧,現在我用完全另一席話來闡明這件事情,想讓你們明白,什麽是戲劇。因為這個例子和戲劇完全一樣,或者說類似。然而這對你們來說都無所謂。


    演員創造舞台,他們在哪裏,舞台就在哪裏。緊緊抓住通往造物主的線路,所有的一切都貫穿其中,表像和外象並沒有近親關係,甚至沒有裙帶關係。一個東西可以容易地做到類似另外一個東西,但是它並不因此有理由,這麽大放光彩。我的手電筒沒有電池的時候,好像仍然能夠照亮。我把它拿到手上,哎呀,它們不再發光了。我必須塞進一些東西,塞進這麽多別人的話語,賦予其活力,顯示出內在本質。演員就是這樣。這樣不行,演員女士們和先生們。盡管你們的內部充滿了電,但是你們還遠遠不是光!你們雖然有能力發光,但是由於某種原因,你們今天沒有那麽做。那麽我就找來另外一個女演員,另外一個男演員。我們這裏確實有的是你們這樣的人。我們有的是你們這樣的人。因此我用我的語言挑戰,給這個演員充上電,摻入至少200位其他作家的不計報酬的要求,這些曾經是偉大的,現在我們看來好像不現實的,但確實是生存過的作家,然後再摻入我想到的自己的貨物,不讓別人通過的貨物,這位演員接到要求,現在也就是我的要求,我就將我召喚來的內部的幽靈、外來的幽靈以及靈魂的權威塗抹到本子上,塗抹到購物單上,然後印到演員的身上。啊,他再也甩不掉了,現在他可以離開劇院,以後再來,他總是帶著我的烙印。如果他需要,就可以從他自己的身上,從我給他加烙印的地方取出來。演出可以開始了!表演者感覺到,必要時我拽著他的頭發從倉庫裏把他拖出來,讓他來買我的賬,那麽他做什麽呢?


    為了在推著購物小車穿行貨架時的路上至少遇見自我一次,這是我特別強調禁止的,他做什麽呢?我不反對,他可以遇見每個人,甚至帶有冷漠的相遇,隻是不能遇見自己。他必須聽進我的要求,同時他又要能夠無視它,目的是成為一個自己提出要求的人。湊巧的是這些人就是我本來一直在提到的那些人。太棒了!現在他做對了。現在他扣住了。他現在是我了,並沒有堅持,並沒有堅持成為他要表現的那個人。他完全不應該固執,而是要駕馭每個時刻,我抓住他的拐杖,而最終這個拐杖會一再向我打來。他不能那麽簡單地成為另外一個人,但是他可以是另外一個人!當然並不完全是他將表現的那個人,而是一個他創造的人,他從自己軀體的隱藏處抽出來的人。不是半個,絕對不是,真的!更不是全部。請不要揪出自己,也不是揪出別人。在什麽地方懸掛起來,但是沒有可以將它掛在牆上的掛鉤,沒有一個固定的地方,使他軟軟的肉體鬆弛地向下來回擺動。直到他重新露麵,這種露麵也是一種外表,但卻是真實的。危險,之於大家,隨時可取。沒有保證,但是受控。他已經受到我的文筆的禁錮,帶著這些風格出軌,衝向森林,再出來時,完全變成了另外一個人。我舉起我的燈,給他照亮,但是他現在徹底離開了,不管我願意還是不願意。


    (楊麗譯)


    序劇中人物


    目錄


    娜拉離開丈夫以後,又名“社會支柱”焦庸鑒譯(1)


    克拉拉·s(音樂悲劇)徐筱春譯(73)


    城堡劇院(帶歌的喜劇)李鷗譯(125)


    病態,又名“現代女性”(像一場戲)丁娜譯(187)


    棒子·棍子·杆子(手工活)徐靜華譯(261)


    休息站,又名“他們都這麽做”(喜劇)陳兆譯(305)


    論“耶利內克的戲劇”[德國]烏特·尼森作楊麗譯(367)


    娜拉離開丈夫以後,又名‘社會支柱’


    劇中人:娜拉·海爾茂


    人事經理


    女工們


    艾娃


    領班


    女秘書


    魏剛領事


    某先生


    秘書


    部長


    安娜瑪麗


    托伐·海爾茂


    林丹太太


    柯洛克斯泰


    2005年7月於德國凱克海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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