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極忠那裏想到他螳螂捕蟬,身後還有黃雀窺覷,大驚失色,猝不防及,隻來得及猛一側身,堪堪讓開要害,被一箭給正釘在了肩頭上。


    這一箭力道好足,黃極忠像是被一錘狠狠砸中,慘叫一聲,翻身墜落馬下。也是他命不該絕,就在他剛墜落下馬,緊隨其後又有兩箭射來,失卻目標,射中他的馬身,將他的坐騎射得長聲悲嘶,倒斃當地。


    黃極忠身旁的家族甲士大驚,慌忙下馬將之搶起,重新扶上了一匹馬。汝城見項昌身旁不過數十騎,當即帶著一幹騎兵洶洶衝去。


    項昌心下惋惜,見黃極忠家族甲士狀若瘋癲,情知被自己的偷射給撩撥的怒氣值都疊滿了,長笑一聲,引軍轉身就退。


    “不要追殺,殺出城去,返回軍營。”叔孫通一聲大吼。


    汝城醒悟,恨恨回轉頭,帶著甲士護持著黃極忠與叔孫通,一舉將徐僚陣列衝了個落花流水,然後與中郎將蘇音匯合,就此飛快退回了北軍之中。


    倉皇逃回北軍大營的黃極忠如同一頭遭到重創的猛虎,渾身上下湧動著瘋狂、暴虐、嗜血的氣息,兩隻變作了血紅色的雙眼不住四下睃視著,像是要擇人而噬。


    有奉常離蔡做保,並且還被提了一級,由兩萬北軍大營的大將軍變成了抓整個王國軍隊的太尉,黃極忠也是感受到共尉誠意,隻以為此番進宮,順順利利升官晉爵,順順遂遂報仇雪恨,哪曾想事到臨頭,才發覺一切都是自己想得太美!


    在他即將攀登上人生功業巔峰、堂堂一國君主都唯唯諾諾對他低頭討好,卻是畫風突變,局勢翻轉,憑空投擲下了一道焦雷,將他打落塵埃,差點萬劫不複。


    這等被猝然從雲峰砸入到深淵的巨大落差,那怕黃極忠是久經戰陣神經堅韌的一國大將軍,也是大感遭受不住。


    故而眼下的他,真個感覺自己要瘋了。


    旋風般卷進軍中主帥營帳,招來軍中醫師將箭傷草草一包紮,黃極忠一聲暴吼已從喉嚨深處迫不及待噴薄而出:“擂鼓,聚將!”


    近侍護衛不敢怠慢,像被惡狼追趕一樣跑出營帳,不多久帳外就傳來了雄沉而急促的聚將鼓聲。


    見黃極忠終於急眼,——接連遭到項昌鐵拳的迎頭爆錘,此番更直接被逼迫到懸崖邊緣,再無回圜餘地,就此徹底爆發,不顧三七二十一壓上所有要掀桌子了,叔孫通老臉滿是凝重之色,嘴巴閉的如同處子夾起的雙腿,那叫一個繃緊!


    ——沒有法子,不如此的話,他委實怕自己一張口再笑出聲來。


    等了好久終於等到今天,夢了好久終於把夢實現。


    自從他作為漢使踏入臨江王國這片熱土,遊說臨江王共尉,發現他就是一個固執自大、一心想過自己安穩小日子的井底蛙,心頭就滋生出了一個新的夢想,那就是說動黃極忠造反,拿下整個臨江王國進獻漢王劉邦,從而自己憑功封侯。


    努力了這麽久,耗費了那麽多精力心血,而今總算是讓黃極忠邁出了這一步!


    ——這是他黃極忠個人造反的一小步,卻是他叔孫通個人封侯的一大步!


    這一刻,要說叔孫通最感謝的人,卻是莫過於項昌,弑君栽贓黃極忠的樗裏錯與之一比都要排在後麵。


    叔孫通用屁股也能想到,給黃極忠扣上弑君屎盆子的幕後,肯定少不了項昌的那隻黑手。


    然而兩人在逼瘋逼反黃極忠的這件事上殊途同歸,目標一致,故而他叔孫通明明早知有問題,卻是三緘其口樂見其成。


    “謝謝啊——”叔孫通心裏誠心誠意對城內項昌高喊了一聲,“接下來,讓我將你碎屍萬段,來報答你的此番厚恩隆情吧!”


    叔孫通躊躇滿誌的思忖著。


    近段時間,越回味項昌自進入江陵城後的所作所為,叔孫通越心頭發寒,對他鬼神不測的手段驚懼莫名,殺他之心更宛如江河之水,充沛不可斷絕。


    “怪不得以軍師那等驚才絕豔的人物,都對這小子視若勁敵,殺之而後快。隻可惜,小子,你的好運到頭了,接下來輪到我出手了。兩萬強悍如虎狼的北軍,且看你怎麽接?就憑江陵城那區區一萬軟腳軍士嗎?”


    此時正值大營朝食之時。


    所有北軍將領正在進食,忽聽到聚將鼓聲,一個個吃驚又意外,丟下飯食快步趕往軍營主帥營帳而來。


    不多久,不等三通鼓畢,十幾名全身甲胄、舉止精幹強悍的北軍將領分兩列已然在營帳內各自位置站好。


    看著宛如被捅了屁眼的老虎般,肩頭裹著透出斑斑血跡的布條,渾身肆虐著瘋狂殘酷氣息的大將軍,所有將領齊齊泛起一個念頭:“出大事了!”


    見所有將領全部到齊,黃極忠“刷”的擎出一柄長劍,對著諸將領一晃,狠狠插在身前案牘上,厲聲吼叫道:“樗裏錯弑君,用此劍刺殺共尉,卻栽贓我的頭上!”


    此言一出,宛如晴空霹靂,諸將嘩然。


    看著那柄明晃晃奪人二目、冷森森叫人膽寒、血斑斑讓人驚心的長劍,諸將神色驚疑,不知所措。


    ——王上共尉死了?還是被人刺死的?被樗裏錯?可是血劍怎麽在你手裏?


    諸將滿腹的疑問幾乎都要撐破喉嚨冒出來,然而看著黃極忠的神色,又都明智的逼上了嘴,強行咽了回去。


    “樗裏錯弑君作亂,豬狗不如,我要興起刀兵,殺進江陵城,‘誅樗錯、清君側’,——你們可願意跟著我幹?”


    黃極忠雖然任王國大將軍、兩萬北軍將士的主帥,但是興兵造反這事,也需要麾下諸將全力支持,否則軍心散亂,毫無戰力,最終隻能是死路一條。故而那怕他眼下對項昌、對樗裏錯恨不得食肉寢皮,立即提兩萬軍殺去江陵,卻也不得不先強行按捺下滔天巨浪般的仇恨,將麾下將領給聚集起來統一思想!


    諸位將領都有些傻眼。


    無疑黃極忠這一棒子捅來的太突然,搞得他們沒有絲毫準備。


    大家吃著雕胡飯,喝著甜米酒,小日子過得滋悠悠,盡情享受歲月靜好,你突然跳起來說要造反,讓所有將領壓上身家性命冒著被誅九族的風險,跟著你一起幹,開什麽玩笑?你腦子有病吧?


    左司馬周長陽陰沉著臉上前一步,怒聲道:“大將軍這說得是什麽話,我們北軍是江陵城的拱衛軍,焉能揮刀向內,搞窩裏反?如果共尉王上真非大將軍所弑,那我願意前去江陵城,給大將軍分說清楚!”


    麵對侃侃而談的左司馬,黃極忠麵色冷酷,二話不說,伸手抓起案牘上插著的長劍對之猛然一刺,“噗呲”一聲,就此將他胸膛給一舉洞穿。


    左司馬身軀踉蹌後退數步,頹然倒地。


    直到死透,他雙眼瞪圓,驚駭而憤怒看著黃極忠。


    看著已經倒斃帳內,身軀還不住無意識抽搐的左司馬,所有將領麵色狂變。


    一時間,營帳內死寂無聲,氣氛壓抑到了極點。


    中郎將羅甸帶領一幹全身甲胄矛戈鋒利的家族甲士忽然湧進帳內,將諸將團團圍住,虎視眈眈。


    “江陵城守軍是何等貨色,你們也都清楚,任憑江陵城高牆厚,一個衝鋒也足以拿下。成功攻入江陵城,斬殺樗裏錯,誅殺項昌小兒,為王上共尉報仇雪恨,我黃極忠在此以蒼天起誓,絕對虧待不了諸位,保證每人升官三級。有功者,直接封侯。”


    俯首聽命高官厚祿,拒不合作立殺無赦,麵對黃極忠一手威逼、一手利誘堪稱粗暴強硬手段,所有將領就感覺共尉是不是他所殺似乎也不重要了,拱手低頭,齊聲應道:“願聽從大將軍軍令,打入江陵城,活捉樗裏錯!”


    黃極忠露出滿意神色,一個眼色,羅甸指揮家族甲士將左司馬屍身拖出了營帳去。


    都尉夏侯度出列,一臉猶豫,拱手道:“大將軍,此番進攻江陵,不僅僅誅殺樗裏錯,也代表著咱們與大楚勢不兩立了。而一旦攻城戰中斬殺掉項昌,勢必觸怒霸王項羽,萬一他引軍前來為長子報仇,我們區區兩萬軍,就怕抵禦不了。”


    顯然對於黃極忠近來家中遭遇,特別被大楚長公子項昌滅了滿門,軍營諸將都早有耳聞了。夏侯度的這番話,問出了他們共同的顧慮。


    黃極忠不等說話,一直緊閉嘴巴的叔孫通,終於等到了顯聖的機會,一張口先是一聲長笑發出:“霸王項羽眼下已經是徒有虛名,前番被漢王劉邦接連大敗,損兵折將慘重,眼下更被牢牢牽製在垓下,根本動彈不得,否則何至於派遣項昌小兒前來臨江?故而諸位放心大膽的去幹,建功立業就在今朝,我大漢就是諸位堅強的後盾,保證讓項羽踏入不了臨江王國半步。”


    有叔孫通老家夥的及時做保,就此諸將再無疑慮,想到接下來的連升三級甚或封侯,一個個滿麵紅光,紛紛鼓噪起來:


    “幹!幹!殺進江陵城,捉住項昌小兒,千刀萬剮給大將軍出氣。”


    “沒錯,用那小子的心肝做醒酒湯,大家都嚐嚐項氏子孫的心肝可有別樣的滋味?”


    “哈哈哈,就憑那些軟腳蟹一般的城門衛,我們不用兩日,最多三日,就將輕易攻破,大將軍大仇得報指日可待。”


    ……


    諸將無疑清楚黃極忠最恨的人是誰,為了連升三級,極力表著忠心,話語讓黃極忠越聽越興奮。


    黃極忠就此斷然下令:“各位將領回去整頓兵士,分發兵器盔甲,三日後正式攻城!此外我見項昌小兒戰馬兩側都有兩個小鐵環,騎兵踩在上麵大占便宜,命軍中匠作速速鍛製,將戰馬也全部裝備上。”


    諸將躬身領命。


    隨著黃極忠帶領家族甲士成功殺出王宮,整個王宮卻依舊暴亂不止。被打崩的王宮守衛四下亂竄,趁機淩辱宮女,搶奪財貨,相互火並,將整座王宮折騰的幾乎處處哀嚎,遍地血腥。


    樗裏錯紮煞著手,壓製不住,忙傳令將衛尉紀薑招來。紀薑挨了黃極忠一矛,吐血不止,眼下也隻得強撐著,親自帶領守衛在王宮四下巡查,大力整頓,收攏潰兵,對於那些失控不從軍令的則全部誅殺,算是勉強穩住了局麵。


    這時中尉徐僚匆匆飛奔而來,稟報樗裏錯、離蔡等一幹臣僚,黃極忠剛才自北門殺出,成功返回了北軍去了。


    焦急等待消息的樗裏錯吃一驚,大失所望,想不到黃極忠這般悍勇,竟然連破兩道關卡安然脫身。怕被這廝再殺個回馬槍,樗裏錯忙命徐僚關閉四座城門,嚴加防守。


    一切安排妥當,樗裏錯與一幹臣僚呆立在宮殿前,剛鬆了口氣,忽然發現又一個新的要命問題擺在麵前,讓他們有些傻眼:臨江王共尉被弑,他的兩個兒子共斂、共炎,剛才兵士作亂時,居然也稀裏糊塗死在了各自寢宮。


    也就是說眼下他們諸位臣僚卻是麵臨沒有王上可以效忠的尷尬境地。


    “王上第三子共殷還活著,說是跟隨大柱國伯丕去家族莊園打獵,不知眼下是在莊園,還是已經回來。”就在眾臣不知所措之際,中涓武信上前一步,拱手稟報道。


    樗裏錯一聽,大喜過望,忙派武信帶王宮守衛,去大柱國伯丕府邸將共尉眼下碩果僅存的兒子共殷給迎來,同時下令讓王宮內的奴仆收拾宮殿,清掃血跡,打掃戰亂痕跡。


    不多久,大柱國伯丕帶著三王子共殷跟隨武信來到了王宮。伯丕這幾日帶領共殷在莊園獵殺野狐,大有斬獲,今日剛剛返回城內。


    此時宮殿已經收拾停當,血水擦拭幹淨,共尉的屍身也被移到了旁邊的偏殿。伯丕此時得知了事情原委,抵達王宮後,先與樗裏錯等一幹臣僚破口痛罵了半天黃極忠狼心狗肺,居然敢行弑君之事,然後雙方一拍即合,就在剛死了共尉的宮殿內將共殷扶上軟榻,俯身叩拜,山呼“王上”,簡樸而隆重的舉行了共殷這位新一任臨江王的登基儀式。


    由於太過倉促,共殷連合身的禮服冠冕也沒有,就翻出共尉以前的,雖然大了兩號,也不管不顧給他套在身上,勉強湊合了過去。


    怨不得樗裏錯與伯丕等這般猴急,委實逃回北軍的黃極忠手握兩萬大軍,隨時都有可能重新打回江陵城,要是他們不趕緊立下新王,穩定人心,到時一盤散沙,江陵城根本固守不住。萬一江陵城被攻破,他們這些尊貴至極權傾一時的王國重臣,必都將淪落成砧板上任人宰割的魚肉。


    登基儀式一舉行完,樗裏錯將離蔡這位奉常趕去收斂共尉與共斂、共炎的爺們屍身,他與伯丕商議,接下來如何抵禦大將軍黃極忠的攻城。


    樗裏錯原本屬意由衛尉紀薑,將王宮五千守衛,以及徐僚麾下的五千城門衛進行統一指揮,布防江陵城,抵禦黃極忠率領的北軍的攻打。然而紀薑挨了黃極忠一矛,被打得吐血不止,神色萎靡,根本難當此重任。不得已,樗裏錯將眼神投到了中尉徐僚身上。


    徐僚剛才在北城門也是見識到了黃極忠的凶悍,也是心頭發怵,自家人知自家事,當即連連推諉。


    想不到徐僚這位中尉會慫到這個地步,連與黃極忠對陣都不敢,樗裏錯真有些傻眼了。


    他指使武信刺殺了共尉,將屎盆子扣在了黃極忠頭上,黃極忠眼下對他恨不得千刀萬剮,要是不能守住江陵城,被他打破衝入進來,他可真要被千刀萬剮。


    “你們兩個混賬,黃極忠不過兩萬人馬,你們足足有一萬大軍,並且占據守城之利,卻還不敢守?對黃極忠怕成這個樣子,妄你們還是中尉、衛尉,恁是廢物!”樗裏錯急眼了,老母雞般肥碩的身軀一蹦一蹦,指著徐僚與紀薑大罵。


    徐僚與紀薑心下苦笑:說的輕巧,黃極忠經營這麽多年,在江陵城內擁有多少力量誰也不知,不說別的,僅僅眼前這些臣僚,就怕暗中不知多少與之勾勾搭搭,萬一到時夜半時分開啟城門,將黃極忠給放進城來,到時候卻不是死都不知道怎麽死的?


    徐僚看了老神在在的大柱國伯丕一眼,上前一步,硬著頭皮道:“大司馬,為今之計,要想守住江陵城,隻有求助一人方可。此人幾日前還以少勝多大敗黃極忠,今日在北城門,更一箭將黃極忠給射傷。隻要此人出馬,江陵城保證萬無一失,甚至反過來擊敗黃極忠,也是大有可能。”


    對於徐僚所言是何人,樗裏錯自然無比清楚,一時間麵色大為猶豫。


    樗裏錯之所以敢指使武信行刺共尉,就是事先暗中求助到項昌頭上,雙方達成了合作。而事先如何調開共尉的心腹,具體如何行刺,如何一步步放鬆黃極忠心頭的警惕,行刺後如何扣在黃極忠頭上,所有這些都是項昌謀劃,然後一一交待於他。


    而按照項昌的謀劃實施,果不其然,進行的無比順利,不僅成功刺殺掉了共尉,並且無比瓷實扣在了黃極忠頭上,將他這位威權煊赫的大將軍給一舉搞成了亂臣賊子。


    唯一出乎樗裏錯意料的是,他錯估了宮內守的戰力,明明占據人數的絕對優勢,應該萬無一失,最終卻讓黃極忠硬生生給殺透出去。


    雖然逃了黃極忠,但眼看著臨江王國再沒有權臣與他競爭,他樗裏錯大有大權獨攬的跡象,一時間不免有些飄飄然,本能起了別樣心思,企圖獨自掌控臨江王國,摒棄原先的約定,想著將項昌給拋棄一邊。


    然而殘酷冰冷的現實像是兜頭給他潑了一盆涼水,將他的美夢給一舉澆滅,讓他瞬間清醒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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