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長風躺在床上,望著黑黢黢的帳頂發呆。


    自出事後,已有小半年。


    在穆溪雲的陪伴下,他走過最初的崩潰期。


    不停摸索新的生活節奏,找到可以做的事情。


    試著偶爾下山,鼓起勇氣,麵對世人的憐憫,惋惜,嘲笑等複雜目光。


    他覺得自己是一根草,生命力頑強,總能適應最惡劣的環境。


    日子看似一天天變好,走上正軌。


    沈長風深吸氣,長長一聲歎。


    他知道,自己其實不是真的能平和接受如今的生活。


    不過是對無能為力的現狀的妥協。


    有時候,他在想,直接死在萬魔窟中也是個不錯的結局。


    自己不會遭受這種,溫水煮青蛙般的折磨。


    更不用連累得妻子,跟著身心煎熬。


    長痛不如短痛,這句話是有道理的。


    可是,每每想到,他在萬魔窟瀕死時。


    穆溪雲浴血抱住他時,她眼中的後怕,歡喜,以及洶湧的淚水,他又覺得,活著回來也很好。


    她對自己的愛,一點也不比自己對她的少。


    沈長風翻了個身,目光落在臥房中,那整整一麵牆的小畫上。


    他中毒,身體卻還是元嬰境的,視力在夜間依舊好。


    數十年來,他畫的穆溪雲,何止這一麵牆?


    地方有限,能擺出來的,都是精挑細選的。


    上邊的小畫,年度跨度很大。


    穆溪雲十幾歲時,她臉上有嬰兒肥,蹙著眉思考,像個小大人。


    他那時候最愛看姑娘這小表情,便畫了下來。


    第二幅……穆溪雲在擂台上,擊敗對手取得冠軍,台下人山呼海嘯時,她一臉平靜的模樣。


    第三幅……成親當夜,穆溪雲粉麵含春。


    第四幅……穆溪雲窩在自己懷中,淚眼汪汪哀求自己。


    ……


    他一一品鑒,最後目光落在最中間,最大的那幅畫上。


    這是他前不久作的。


    背景是他們的臥房,穆溪雲坐在床邊,細細的手臂緊緊摟住他的腦袋。


    他披垂的發絲有些亂,顯出絲頹廢。


    穆溪雲低著頭,視線緊緊鎖在懷中的自己臉上。


    姑娘眼中泄出心痛,擔憂,卻麵顯堅毅。


    這幅場景,是他從萬魔窟回來,昏迷剛醒的第二日。


    當時他無法接受失去強大力量,變成廢人的事實,陷入苦痛中,沒注意到走入房中的穆溪雲。


    待他被穆溪雲抱在懷中,待感受到穆溪雲淚水滴落在他額角,他才驚覺,自己給心愛之人帶來的痛苦。


    沈長風忙強顏歡笑,給她拭淚,絞盡腦汁說笑話逗她。


    以往,他講笑話穆溪雲要麽真被逗樂,要麽用一種看傻子的目光看他。


    可那日,她沒有展顏,也沒有嘲笑他幼稚,而是難過的看著他,說:


    “師兄,在我這裏,你不必強迫自己笑,像以前那樣,跟我撒嬌賣乖,想哭就哭,想笑就笑,不要為難自己。”


    沈長風臉上僵硬的笑斂去,沉默下來。


    許久,他艱澀的說出自己內心的恐懼;“溪雲,我成了廢人,沒有了實力,地位,會漸漸成為望神山,家族,大荒界的邊緣人,不僅無法再護佑你,扶持你,甚至還可能成為你的拖累,我……”


    他沒有了利用價值,穆溪雲還會一如既往的待在他身邊嗎?


    宋薔薇給的那段留影石,穆溪雲把他當資源庫,隨時可交換,拋棄的話語,時不時的就浮現在他的午夜夢回中。


    如今……


    他……其實不想問的。


    感覺像搖尾乞憐的狗。


    可今日處境,叫他心內生了自卑。


    曾經意氣風發時,他都尚且恐懼。


    如今一無是處……他真的不願,不想,不敢麵對。


    可這種焦慮幾乎將他淹沒,叫他窒息。


    他快瘋了。


    終是忍不住問出口。


    穆溪雲捂住他的嘴,不讓他繼續說,而是難過的問他:


    “我剛認識你的時候,我身上有什麽可以讓你索取的資源嗎?”


    “沒有。”沈長風搖頭,“可是我愛你,所……”


    “我現在也愛你。”


    穆溪雲一句話堵住了他所有想說的,不想說的話。


    他的心落回實處,望著心愛的姑娘,不禁淚流滿麵。


    穆溪雲心疼的捧住他的臉,吻他,說:


    “人生總有起起落落,我們是夫妻,是伴侶,相互扶持,相互陪伴……是我們這一生的宿命……沈長風,這一生,我都要與你糾纏不休的。”


    這段溫情,被沈長風好好的珍藏在心中,固定在畫紙上。


    小半年來,每每感覺到痛苦,無望,虛幻時,他就把這段珍貴的記憶翻出來,一遍一遍的品嚐,讓自己心中一點點充滿歡喜。


    沈長風長吐出口濁氣,唇角含笑,緩緩進入夢鄉。


    嗡嗡嗡——


    沈長風猛然驚醒。


    發現儲物袋中,傳訊符振個不停。


    時值後半夜,周陽找他能有什麽事?


    他捏碎傳訊符。


    “喂,周師兄。”


    “溪雲在北寧城買醉,你趕緊起來,我在山下等你。”


    “什麽?”沈長風腦子一時間沒轉過來。


    她不是說要在刑法堂忙公務嗎?


    周陽在說什麽笑話?


    還有,溪雲是什麽人,怎麽可能買醉?


    荒謬!


    “杜修竹和袁可可兩人守在那死胡同中,旁邊圍了很多人,她不願意離開……你趕緊起來,去接她回來。”


    沈長風猶如當頭棒喝,整個人清醒過來,迅速穿衣起身,大步往外走。


    穆溪雲所在的地方,是北寧城郊非常偏僻的一條小巷子,人跡罕至。


    此刻卻裏三層外三層的圍著凡俗、修士。


    夜黑風勁,寒意蕭蕭。


    沈長風撥開人群,看到他心愛的姑娘頹然坐在角落,腳邊數十個空酒瓶東倒西歪。


    她穿著和黑夜一樣暗的黑衣。


    若非她名聲在外,認得她的人多。


    若非巷中酒香四溢。


    或許都沒有人能發現她。


    此時穆溪雲霜頰酡紅,醉眼迷離。


    袁可可蹲在她身旁,試圖拿走她手中的酒瓶。


    被她一手拍開:“走開,別碰我!”


    平日嬌嬌脆脆的嗓音,總是口齒伶俐,這會子含糊不清,帶著絲痛苦。


    沈長風心髒似被一隻大手揪住,快步奔向妻子:“溪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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