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教熱特律德,我也不得不學盲文,但時過不久,她就學得比我快了,我覺得頗為吃力,總想用眼睛看,不習慣用手摸讀。再說,又有了幫手也不止是我一個人教她了。起初我很高興,因為,本鄉我有很多事務,而住戶又極分散,訪貧探病往往要長途跋涉。本來這期間,雅克又去洛桑進神學院,初修功課,聖誕節回家度假,不知怎麽滑冰摔傷,胳膊骨折了。我立刻請來馬爾丹先生,他認為傷勢並不嚴重,沒怎麽費勁就給接上了,無需另請外科醫生,但是雅克要在家呆一段時間養傷。在這之前,雅克從未仔細端詳過熱特律德,現在他突然發生興趣,要幫我教她學習,不過也隻限於養傷期間,大約三周。可是就在這三周裏,熱特律德進步非常明顯。她的智慧昨天還處於懵懂狀態,現在剛剛學步,還不怎麽會走就跑起來。真令我驚歎,她不大費勁就能設法表達思想,相當敏捷,也相當準確,絕沒有孩子氣,根據所學形象地表達出來,總能大大出乎我們的意料。利用我們教她辨識的物品,向她講解和描繪的那些不能直接觸到的東西。


    這種教育的最初幾個階段,我認為無需在這裏一一記述,應是所有盲人教育的必經之路。我想每個教授盲人的老師,都要碰到顏色這個難題。(提起這一點,我要指出《聖經》裏沒有一處談到顏色的問題。壞知道別人是如何教法,我首先告訴她彩虹透過三棱鏡所顯示的七種顏色;不過這樣一來,顏色和光亮又隨即在她頭腦裏混淆了;我也意識到她單憑想像力,還難以區別色質和畫家所說的“濃淡色度”。最難理解的是,每種顏色還可能有深有淺,不同顏色相混能調出無限多的顏色,她覺得這怪極了,動不動就扯到這個話題上。


    於是,我找了個機會,帶她去納沙泰爾聽了一場音樂會。我借助每種樂器在交響曲中的作用,又回到顏色的問題,讓熱特律德注意銅管樂器、弦樂器和木管樂器的不同音色,注意每件樂器各自以或強或弱的方式,能發出從最低到最高的整個音階。我讓她也這樣聯想自然之物:紅和橙色調類似圓號和長號的音色,黃和綠色調類似小提琴、大提琴和低音提琴的音色,而紫和藍色調則類似長笛、單簧管和雙簧管。她聽了心中喜不自勝,疑雲隨之消散了。


    “那該多美呀!”她一再這樣說。


    繼而,她突然又問道:


    “那麽,白色呢?我這就不明白了,白色像什麽……”


    我立刻意識到,我這樣比喻多麽經不起推敲。


    不過,我還是盡量向她解釋:“白色,就是所有音調交融的最高極限;同樣道理,黑色則是最低極限。”這種解釋,別說是她,連我自己也不滿意,同時我也注意到,無論本管樂器、銅管樂器還是提琴,從最低音到最高音,都能分辨出來。有多少回,我就像這樣被問住,隻好搜索枯腸,不知打什麽比喻才能說清楚。


    “這麽說吧!”我終了對她說,“你就把白色想像成完全純潔的東西,根本沒有顏色了,隻有光的東西;反之,黑色,就像顏色積聚,直到一片模糊……”


    我在此重提對話的片段不過是個例證,說明我經常碰到這類難題。熱特律德這一點很好,從不不懂裝懂,不像一般人那樣,腦子裏裝滿了不確切或錯誤的材料,以後一開口就出錯。一個概念隻要沒弄明白,她就坐臥不安。


    就我上麵所講的情況,光和熱這兩個概念,起初在她的頭腦裏緊密相連,這就增加了難度,後來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分開。


    通過對她的教育,我不斷有所體驗:視覺世界和聽覺世界相去多遠,拿一個同另一個打比方,無論怎樣都有欠缺。


    我隻顧打比方,還隻字未提納沙泰爾音樂會,熱特律德產生極大樂趣。那天的節目恰巧是《田園交響曲》。我說“恰巧”,這不難理解,因為我希望讓她聽的,沒有比這更理想的作品了。我們離開音樂廳之後,好長時間熱特律德還心醉神迷。


    “你們所看到的,真的那麽美嗎?”她終於問道。


    “真的那麽美呀,親愛的?”


    “真像《溪畔景色》那樣?”


    我沒有立刻回答,心想這種難以描摹的和諧音樂,表現的並不是現實世界,而是可能沒有邪惡和罪孽的理想世界。我還一直未敢向熱特律德談起邪惡、罪孽和死亡。


    “眼睛能看見東西的人,並不懂得自己的幸福。”我終於說道。


    “我眼睛倒是一點兒也看不見,”她立刻高聲說,“但是我嚐到聽得見的幸福。”


    我們朝前走,她緊緊偎依著我,像孩子一樣墜著我的胳膊。


    “牧師,您能感到我有多麽幸福嗎?不,不,我這麽說並不是要討您喜歡。您瞧瞧我:不是能從臉上看出來嗎?我呢,一聽聲音就能聽出來。您還記得吧,有一天,阿姨(她這樣稱呼我太太)責備您什麽事也不肯幫她做,過後我問您,您回答,說沒有哭,我馬上嚷起來:‘牧師,您說謊!’唔!我從您的聲音立即就聽出來,您沒有對我講真話;我不用模您的臉就知道您流過淚。”接著,她又高聲重複:“是的,我用不著摸您的臉。”這話說得我臉紅了,因為我們還在城裏,行人紛紛回頭瞧我們。然而,她還是照舊說下去:


    “喏,不應當存心騙我。一是欺騙盲人就太卑鄙了……二是這也騙不了人,”她笑著補充道。“告訴我,牧師,您還算幸福吧,對不對?”


    我拉起她的手,放到我嘴唇上,仿佛避免向她承認,要讓她覺出我的一部分幸福來自於她,隨即又答道:


    “不錯,熱特律德,我還算幸福。我怎麽能說不幸呢?”


    “可是,有時候您怎麽哭呢?”


    “有時候我哭過。”


    “從我說的那次以後,再沒有哭過?”


    “沒有,再也沒有哭過。”


    “您那是不想哭了嗎?”


    “對,熱特律德。”


    “您再說說……那次以後,您還有過想說謊的情況嗎?”


    “沒有,親愛的孩子。”


    “您能向我保證,永遠也不會騙我嗎?”


    “我向你保證。”


    “那好!您這就告訴我:我長得美嗎?”


    問得突如其來,我一下就愣住了,況且,直到這天為止,我根本就不想留意熱特律德無可否認的美貌;再說,我也認為毫無必要把這情況告訴她本人。


    “你知不知道有什麽關係呢?”我隨即反問一句。


    “這是我一件心事,”她回答。“我就是想知道我是不是……您怎麽說的?……我在交響曲中是不是太不和諧。牧師,除了您,這事兒好問誰呢?”


    “牧師無需考慮人的相貌美不美。”我還極力辯駁。


    “為什麽?”


    “因為,對牧師來說,靈魂美就夠了。”


    “您這是讓我相信我長得醜啦。”她說著,撒嬌地撅了撅嘴。見此情景,我憋不住了,便高聲說道:


    “熱特律德,您明明知道自己長得很美。”


    她不再說了,神態變得十分莊重,一直到家還保持這種表情。


    我們剛進屋,阿梅莉話裏話外就讓我明白,她不讚成我這樣消磨一天時間。本可以事前跟我講,可是她一言不發,放我和熱特律德走了,先聽之任之,但保留事後責備的權利。就是責備也不明言,而是用沉默表達出來。她既已知道我帶熱特律德去聽音樂會了,見我們回來就問一問我們聽了什麽,這不是很自然的事嗎?哪怕略表關懷,讓這孩子感到別人關注她玩得開心不開心,不是讓她更加高興嗎?況且,阿梅莉並不是真的沉默,而是有意隻講些無關痛癢的事。等晚上孩子們都睡下了,我就把她拉開,口氣嚴厲地問她:


    “我帶熱特律德去聽音樂會,你生氣啦?”


    “你對家裏哪個人,也不會像對她這樣。”


    看來,心裏總懷著同樣的怨恨,始終不理解歡迎回頭的浪子,而不款待在家的孩子的寓意。還令我難受的是,她根本不考慮熱特律德是個有殘疾的孩子,除了受點照顧,還能期望什麽呢。平時我很忙,碰巧那天空閑,而阿梅莉明明知道我們孩子不是要做功課,就是有事脫不開身,她本人對音樂毫無興趣,音樂縱然送上門來,她有多少時間,也想不到去聽聽,因此,她的責備尤為顯得不公道。


    阿梅莉居然當著熱特律德的麵講這種話,就更令我傷心了;當時她雖然被我拉開了,但她故意提高嗓門兒,讓熱特律德聽見。我感到傷心,更感到氣憤。過了一會兒,等阿梅莉走了,我就靠近前,拉起熱特律德的小手,貼到我的臉上:


    “你摸摸!這回我沒有流淚。”


    “沒有,這回輪到我了。”她勉顏一笑,說道。她朝我抬起那張清秀的臉,我猛然看見她淚流滿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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