丞相府的正堂還停著他的棺槨,樂安躺在裏麵,仿佛睡著了一般。


    也確實應該歇一歇了。


    他為了我,為了這大宣,累了很久了。


    明明他是那般懶散的人啊。


    大塊的寒冰凍得人嘴唇發紫,襲越執拗地守著他殘破的屍身,不允許任何人動他。


    真的很冷啊!


    凍得人骨頭縫都透著寒氣,恍惚間,他想起顧爻在殿外跪了兩個時辰。


    也是這般冷嗎?


    暈過去的時候,他還這般想著。


    能去找樂安賠罪也算不錯。


    隻是希望他慢點走,不要那麽快喝孟婆湯。


    罷了,走得快些也無事,朕會追上他的。


    可最後,襲越還是在自己的寢宮醒來了的。


    木春在旁邊落淚,勸著他要保重身體,讓他節哀順變。


    可是怎麽能節哀順變呢?


    是他,親手害死了樂安啊。


    那般溫柔的一個人,本該和順一生,長命百歲的。


    躺在床上,襲越感覺什麽都離他遠去了,聽不到外界半點聲音,腦子裏回放著的,都是那日的情景。


    蜷了蜷手指,衣角拂過掌心的觸感依舊清晰,白衣染血的震撼依舊縈繞心頭。


    他的每一字,每一句,都刻在心頭。


    他用那一條命,將襲越永遠困在了那日。


    這輩子再也走不出來了……


    當沈子安捧著那枚玉佩和那封信跪在襲越麵前時,他不知道自己是什麽感覺。


    千思萬緒,五味雜陳。


    但靈魂確是被拉回到現實,四周嘈雜的聲音湧入腦海,逐漸蓋過腦海中顧爻的聲音。


    木春喜極而泣,襲越卻隻是呆愣愣地看著沈子安手上的玉佩和信件。


    心中隻覺得惱怒。


    顧樂安當真是算無遺策!


    那本該已經碎裂的玉佩,如今卻完整放在他麵前。


    他隻覺得真是好得很,顧爻當真不願意欠了自己半分。


    即使已經猜到信中內容,他也舍不得放開他最後留給自己的東西。


    顫抖著手接過沈子安手上的東西,玉佩一滑,差點從手中摔落,被木春及時接住。


    打開那封寫著“成端親啟”的信,熟悉的字跡讓他隻覺得心下酸澀難當。


    沒有人知道信中寫了什麽,襲越隻是在看完信後,將所有人趕了出去,獨自一人在寢宮呆了許久。


    第二日,他就仿佛恢複了正常,隻有木春知道,陛下的魂,已經跟著顧大人走了。


    後來啊,襲越不顧滿朝文武反對,發了罪己詔。


    昭告天下他冤枉忠良,造成了顧家滿門冤債。


    顧家清白的那一日,是顧家上下十幾口人入墳之日。


    隻餘顧爻一人有屍身。


    其餘人都隻能立下衣冠塚。


    滿門忠烈,卻落得這般淒涼下場。


    待人群散去,襲越輕撫著青石墓碑,撩袍在顧家祖墳跪下,重重磕了三個響頭。


    木春沒有多說什麽,隻是跟著襲越一同跪下。


    天和三年十月,禮部侍郎秦瑓誣陷忠良,與亂臣賊子靖王有私,被罷黜官職,處以斬首極刑。


    看著秦瑓不可置信的眼神,那雙眼裏的算計和野心襲越看得分明。


    太髒了……


    聽著秦瑓的求饒與哀嚎,襲越隻覺得吵鬧。


    太惡心了。


    天和四年,二月二親耕結束,坐在回程的馬車裏,看著京城中來來往往的人,有一對夫妻吸引住襲越的目光。


    兩人穿著粗布麻衣在首飾攤子前挑選著簪子,那男子親手挑了支素銀簪子給自己的妻子戴上,女子羞澀,臉上泛著紅,摸著頭上的簪子,眼裏是藏不住的歡喜,兩人依偎在一起,滿臉的甜蜜幸福。


    看著二人依偎著走遠,襲越想起兩年前此時,他和樂安背著滿朝文武偷跑出來,兩人也是這樣,穿著粗衣穿梭在集市。


    想買東西,卻忘了帶錢。


    二人身上加起來卻隻有十個銅板。


    樂安就花了三個銅板買了塊木頭的邊角料,央著攤主借用工具,認認真真給自己做了一根木簪。


    並不算好看,卻是用心。


    將那簪子捧到自己麵前時,那俊秀精致的臉上泛著紅,略微有些羞澀。


    自己就鬼使神差般地簪上那支木簪,那晶亮的眼眸裏閃著欣喜的光。


    後麵他們還遇到了那個騙子道士。


    鬧出了一些笑話。


    思及此,襲越失笑,讓車夫停下馬車,決定一個人去集市走走。


    集市人聲鼎沸,人群熙熙攘攘,入目所及,一切都是熱熱鬧鬧。


    可這一切都與襲越無關。


    他就像是遊離於這個世界之外。


    突然,熟悉的聲音入耳。


    襲越抬頭看去,是那個騙子道士。


    看到熟悉的人,就算是個騙子,襲越也覺得有些高興。


    就好像是,好像是……終於有人見證了他和樂安所有的歡喜。


    不再隻是他一人沉溺回憶。


    正好他也想知道,上次樂安算出何卦,讓他麵色那般難看。


    他快步上前,丟了一錠銀子在那桌上。


    道士拿起銀子,眼神發亮,搓著手,嘴角揚著諂媚的笑,“這位公子要算什……”


    話說到一半,那道士就看清了襲越那張臉,臉上都笑僵硬了一瞬。


    看著襲越再看看桌上的銀子,一臉肉疼地將銀子推了回去。


    “這位公子,你想算的東西貧道算不了。”


    襲越沉著麵色,一把按住那道士的手,在道士麵前坐下。


    “沒算過怎知算不了?”


    那道士被襲越抓著動彈不得,也惱了。


    “你不就是想知道上次那小公子算出了何卦嗎?探聽死人的秘密,是會折損壽數的。”


    道士渾濁的雙眼裏透著犀利的光,直勾勾地盯著襲越。


    襲越大驚,看著道士的目光也變了變。


    他怎知樂安……


    低頭思索了一會,他抬眸看向道士,語氣中是不死不休的執拗。


    “我想知道。”


    道士歎了口氣,打開自己的那破爛布包,在一堆爛布條裏準確挑出一條綠色的,將它遞給襲越。


    見襲越一動不動盯著自己,那道士笑笑,一臉高深莫測,“這都是在我這裏算過命的人想要藏住的秘密。”


    聞言襲越也沒有多問,他對其他人的秘密沒有興趣。


    展開那綠色的布條,上麵隻寫著一句話,“海底月是天上月,眼前人是心上人。”1


    襲越怔愣,是意料之中,又是意料之外。


    這不就是普通的姻緣卦,為何樂安當時麵色會那般難看?


    那邊道士卻已經收好自己的家當,看著襲越呆愣愣的模樣,歎了口氣,還是開了口解答襲越的疑問。


    “這是他的姻緣卦,但貧道當時還告誡過那位小公子,‘海底撈月為大凶,易溺亡,不得善終。’他隻是告訴貧道,‘隨心而為,九死不悔’。”


    說到這裏,道士又歎了口氣,語帶惋惜,“他是貧道生平難見的通透之人,還身負天下的大功德,本該順遂一生的,卻清醒地沉溺於情之一字。如今看來,這大凶之卦,應當還是應驗了。”


    襲越抓緊手上的布條,心中是沉痛難擋。


    九死不悔嗎?


    可我值得嗎?


    大抵是不值得吧……


    臨走前,道士回頭看著心如死灰的襲越,認命地歎了口氣,還是決定提醒一句。


    畢竟這人身上還係著天下萬民。


    “陛下,莫辜負了顧公子的期望。”


    那聲音飄遠卻清晰,準確喚回了襲越飄忽的神誌。


    抬頭看去,卻早已不見了道士蹤影。


    天和四年四月,推恩令推行,靖王昱王剛剛成型的勢力就被自己幾個兒子從內部瓦解,不成氣候。


    未費一兵一卒, 襲越就解決了大宣內患。


    所有人盛讚著襲越的聖明,這次再沒有人擋住他的鋒芒,所有人都隻會記得這位聖明的君主。


    去歲三年國喪已過,也該是選秀的時候了。


    看著一群都已經當了爺爺的人勸著義正言辭地勸著自己選秀。


    嘴上說著為皇家開枝散葉,綿延子嗣。


    實際上還不是為了把自己家中適齡的女孩送進宮,為家族搏一搏未來百年興旺。


    他們眼底的算計和興奮隻讓襲越覺得惡心,指尖摩挲著微涼的青玉,襲越才感覺心下稍安。


    壓下心頭的暴戾,他冷笑著看著下麵爭得麵紅耳赤的一群老頭,仿佛是看著一群跳梁小醜。


    正主半天沒有發表意見,任由他們上躥下跳也無用。


    見人漸漸安靜下來,襲越才開口,“眾位愛卿吵完了嗎?吵完了那就退朝吧。下月中秋合宮夜宴,各位皇室宗親都帶著自家聰慧的後輩前來吧。”


    隻一言,堂下馬上安靜如雞,不再催著襲越選秀。


    剛剛吵得最凶的幾位皇室宗親眼裏透著強烈的欣喜,如今安靜如雞,不再催著襲越選秀。


    能讓自家孩子當上繼承人,又何必把自家女兒送進吃人的深宮。


    其餘幾位倒是想發表些意見,被襲越冷冽的眼神一掃,嚇得不敢再說話。


    襲越這兩年積威甚重。


    上次在朝堂上就砍了一個貪了補助款的官員。


    沒有半分拖泥帶水。


    連個辯駁的機會都沒給人家。


    那人頭滾落,血流了一地的情景,在所有人心中都留下了深刻印象。


    有幾個膽子小的,當場就被嚇癱了。


    從那次,所有人就知道,這位新帝,不是個好拿捏的角色。


    他們也才想起來,這位是在宮變中就敢直接斬殺皇子的狠角色啊。


    實在是這兩年,顧爻把持著朝政,襲越的脾氣沒顯現出來。


    如今他們倒是看全乎了,可是他們敢說話嗎?


    從前顧爻在還能勸一勸,如今敢和襲越叫板的,除了禦史台那幾個不怕死的,天天喊著死諫的老匹夫。


    剩下的,隻有逸王了。


    逸王很少上朝,每次上朝必要對陛下一番陰陽怪氣,很多時候更是不等陛下發話,就轉身離開,像是心中憋著一股氣,故意和陛下對著幹。


    這般做派,要是從重處罰,都能治他一個大不敬了。


    陛下卻從不斥責,甚至還越發重用逸王。


    外人看不明白,當事人卻知道,襲雲舟這是替顧爻不平。


    襲越覺得,有人替他來罵一罵自己也算好的。


    最怕的是所有人都忘了他。


    中秋夜宴,襲越挑了幾個資質不錯的孩子留在宮中教養。


    年紀尚小,聰慧機敏,應當也不會依賴母家。


    木春跟在襲越身後一步,看著他又往木樨亭走去,微不可聞地歎了口氣。


    陛下終究還是放不下啊。


    亭中早已擺好了酒菜,依舊是甜膩不醉人的桂花酒,如今卻隻有襲越一人月下獨酌。


    酒不醉人人自醉。


    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


    靜謐的夜空唯一輪明月。


    襲越抬頭望著那一輪明月,眼神迷蒙,眼角落下清淚,聲音低低,“木春,母妃說她的心上人是那天上一輪明月,即使摸不著,隻要知道他在那,就會心生歡喜。那朕的歡喜,又在哪裏呢?”


    木春聞言心中酸澀,陛下這一生歡喜,都跟著顧大人走了。


    他站在一旁看著襲越,月光打在他的身上,是清冷的滿身寂寥。


    此刻的襲越不是睥睨天下的帝王,隻是一個失意人。


    也是在這個隻有主仆二人的夜晚,木春知道了襲越生母的事。


    襲越的生母徐氏,有一位竹馬在行宮中當侍衛,他們感情很好,是一起相依為命長大的。


    若沒有宣帝酒後那場意外,他們本該在徐氏二十五出宮時成親。


    可能不會有什麽潑天富貴,但也會粗茶淡飯,相攜一生。


    可是徐氏有了襲越。


    她也曾糾結過許久,最終還是為了肚子裏的孩子,來了這吃人的深宮。


    為自己的孩子掙一個名分。


    那個侍衛一生未娶。


    在徐氏入宮後就請命去了邊關,最終死在那黃沙滿天的戰場之上。


    說到這裏,襲越頓了一下,神色有些痛苦,他伸手抓住腰上的玉佩,像是抓住什麽救命稻草,繼續說道,“她是個很溫柔的人,從未自怨自艾,對自己做出的決定也從未後悔。隻是……”


    隻是,這深宮,太苦了……


    說到這裏,襲越哽咽了,再也說不下去。


    本以為已經遺忘的記憶在這一刻盡數翻新上色。


    那是一個大雪紛飛的夜晚,微涼的玉佩被一個女人珍而重之交到自己手上。


    她的麵色已現死色,那張溫柔恬靜的臉上卻掛著釋然解脫的微笑。


    “越兒,以後遇上心悅之人,一定不要傷了別人的心。


    一輩子能遇上一個喜歡的人不容易,現在母妃要去找我的明月了,你要照顧好自己……”


    可是母妃,我的明月又在哪裏呢?


    襲越緊緊攥著手上的青玉玉佩,像是瀕死之人抓住最後一線生機。


    絕望而執著。


    想要緩解心髒蝕骨的疼痛。


    卻於事無補。


    指尖青玉微涼的觸感和白玉如出一轍。


    怎麽也暖不起來。


    就像是那個冬夜的那雙手。


    也是這般冰冷。


    襲越仰麵,眼角是大顆的淚珠滾落,心口是沉悶窒息的痛。


    天上圓月高懸,他心中卻隻覺悲涼而冰冷。


    這不是朕的明月。


    朕的明月在哪裏呢?


    原來,朕的明月,已經墜落了啊……


    可是朕卻不能去找他。


    朕現在又是一無所有了啊。


    曾經得到過的,那般澄澈熾烈的純淨愛意,最終都隨著顧爻的離去,化為泡影。


    隨著棺槨一同被埋葬的,是他的心。


    徒留這一具行屍走肉,於世間踽踽獨行。


    他想要這天下盛世太平,萬邦來賀,朕又怎麽忍心再拒絕他呢?


    怎麽舍得再傷他的心呢?


    這是你的願望,那朕就會實現。


    微風和著花香,徹底帶走的是一位帝王的半生悲歡。


    他想要朕做一個盛世明君,那朕就會做到最好。


    他沒資格,也不能任性。


    顧爻的一封信,成為他半生的枷鎖。


    也帶走了他一生的歡喜。


    明知這是他的算計,卻仍然甘之如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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