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家安在帕希附近的s街。房子是瑪絲琳的一位哥哥給我的,我們上次路過巴黎時看過,比我父親給我留下的那套房間大多了。瑪絲琳有些擔心:不惟房租高,各種花銷也要隨之增加。我假裝極為厭惡流寓生活,以打消她的種種顧慮;我自己也極力相信並有意誇大這種厭惡情緒。新安家要花不少錢,這年會人不敷出。不過,我們的收入已很可觀,今後還會更可觀。我把講課費、出書稿酬都打進來,而且還把我的農場將來的收入打進來,簡直熱昏了頭!因此,多大費用我也不怕,每次心裏都想自己又多了一道羈縻,從而一筆勾銷我有所感覺,或者害怕在自身感到的遊蕩癖。


    最初幾天,我們從早到晚出去采購物品;盡管瑪絲琳的哥哥熱心幫忙,後來代我們采購幾次,可是不久,瑪絲琳還是感到疲憊不堪;本來她需要休息,哪知家剛剛安置好,緊接著她又不得不連續接待客人;由於我們一直出遊在外,這次安了家來人特別多。瑪絲琳久不與人交往,既不善於縮短客訪時間,又不敢杜門謝客。一到晚上,我就發現她精疲力竭;我即或不用擔心她因身孕而感到的疲倦,起碼也要想法使她少受點累,因而經常替她接待客人,有時也替她回訪;我覺得接待客人沒意思,回訪更乏味。


    我向來不善言談,向來不喜歡沙龍裏的侈論與風趣;然而從前,我卻經常出入一些沙龍,但是那段時間已很遙遠了。這期間發生了什麽變化呢?我跟別人在一起感到無聊、煩悶和氣惱,不僅自己拘束,也使別人拘束。那時我就把你們看作我惟一真正的朋友,可是偏偏不巧,你們都不在巴黎,而且一時還回不來。當時就是對你們,我會談得好些嗎?也許你們理解我比我自己還要深吧?然而,在我身上滋生的,如今我對你們講的這一切,當時我又知道多少呢?在我看來,前途十分牢穩,我從來沒有像那樣掌握未來。


    當時即使我有洞察力,可是在於貝爾、迪迪埃和莫裏斯身上,在許許多多別的人身上,我又能找到什麽高招對付我自己呢!對這些人,你們了解,看法也跟我一樣。唉!我很快就看出,跟他們談話如同對牛彈琴。我剛剛同他們交談幾次,就感到他們的無形壓力,不得不扮演一個虛偽的角色,不得不裝成他們認為我依然保持的樣子,否則就會顯得矯揉造作;為了相處方便,我就假裝具有他們硬派給我的思想與情趣。一個人不可能既坦率,又顯得坦率。


    我倒願意重新見見考古學家、語文學家這一圈子人;不過跟他們一交談,也興味索然,無異於翻閱好的曆史字典。起初,我對幾個小說家和詩人還抱有希望,認為他們多少能直接了解生活;然而,他們即便了解,也必須承認他們不大表現出來;他們多數人似乎根本不食人間煙火,隻做個活在世上的姿態,差一點點就覺得生活妨礙寫作,令人惱火了。不過,我也不能譴責他們,我難於斷定不是自己錯了……再說,我所謂的生活,又是什麽呢?——這正是我盼望別人給我指破迷津的。——大家都談論生活中的事件,但絕口不提那些事件的原因。


    至於幾個哲學家,訓迪我本來是他們的本分,可是我早就清楚能從他們那裏得到什麽教誨;數學家也好,新批評主義者也罷,都盡量遠遠避開動蕩不安的現實,他們無視現實,就像幾何學家無視他們測量的大量物品的存在一樣。


    我回到瑪絲琳的身邊,絲毫也不掩飾這些拜訪給我造成的煩惱。


    “他們都一模一樣,”我對她說,“每個人都扮演雙重角色。我跟他們之中一人講話的時候,就好像跟許多人講話。”


    “可是,我的朋友,”瑪絲琳答道,“您總不能要求每個人都跟其他所有人不同。”


    “他們相互越相似,就越跟我不同。”


    繼而,我更加悵然地又說:


    “誰也不知道有病。他們生活,徒有生活的樣子,卻不知道自己在生活。況且,我也一樣,自從和他們來往,我不再生活了。日複一日,今天我幹什麽了呢?恐怕九點鍾前就離開了您;走之前,我隻有片刻時間看看書,這是一天裏惟一的良辰。您哥哥在公證人那裏等我;告別公證人,他沒有放手,又拉我去地毯商店;在高級木器商店裏,我感到他礙手礙腳,但是到了加斯東那裏才同他分手;我同菲力浦在那條街的餐館吃過午飯,又去找在咖啡館等候我的路易,同他一起聽了泰奧多爾的荒謬的講課;出門時,我還恭維泰奧多爾一通,為了謝絕他星期天的邀請,隻好陪他去亞瑟家;於是,又跟亞瑟去看水彩畫展;再到阿貝爾蒂娜家和朱莉家投了名片。我已精疲力竭,回來一看,您跟我一樣累,接待了阿德莉娜、瑪爾特、雅娜和索菲姬。現在一到晚上,我就回顧一天的所作所為,感到一天光陰蹉跎過去,隻留下一片空白,真想抓回來,再一小時一小時重新度過,心裏愁苦得幾欲落淚。”


    然而,我卻說不出我所理解的生活是什麽,說不出我喜歡天地寬些、空氣新鮮的生活,喜歡少受別人限製、少為別人操心的生活,其秘密是不是單單在於我的拘束之感;我覺得這一秘密奇妙難解,心想好比死而複活之人的秘密,因為我在其他人中間成了陌生人,仿佛是從陰曹地府裏回來的人。起初,我的心情痛苦而惶惑,然而不久,又產生一種嶄新的意識。老實說,在我的受到廣泛稱譽的研究成果發表的時候,我沒有絲毫得意的感覺。現在看來,那恐怕是驕傲心理吧?也許是吧,不過至少沒有攙雜一絲的虛榮心。那是第一次意識到自己的價值:把我同世人分開、區別開的東西,至關重要;除我而外,任何人沒有講也講不出來的東西,正是我要講的。


    不久我就登台授課了。我受講題的激發,在第一課中傾注了全部簇新的熱情。我談起發展到絕頂的拉丁文明,描述那無愧於人民的文化藝術,說這種文化宛如分泌過程,開頭顯示了多血質和過分旺盛的精力,繼而便凝固,僵化,阻止思想同大自然的任何珠聯壁合的接觸,以表麵的持久的生機掩蓋生命力的衰退,形成一個套子,思想禁錮在裏麵就要鬆弛,很快萎縮,以致衰竭了。最後,我徹底闡明自己的觀點,斷言這種文化產生於生活,又扼殺生活。


    曆史學家指責我的推斷概括失之倉促,還有的人譏彈我的方法;而那些讚揚我的人,又恰恰是最不理解我的人。


    我是講完課出來,同梅納爾克頭一次重新見麵的。我同他向來交往不多;在我結婚前不久,他又出門了;他去進行這類考查研究,往往要和我們睽隔一年多。從前我不大喜歡他;他好像挺傲氣,對我的生活也不感興趣。這次見他來聽我的第一講,我不禁感到十分意外。他那放肆的神態,我乍一見敬而遠之,但是挺喜歡;他衝我微笑的樣子,我也感得善氣迎人、十分難得。當時有一場荒唐而可恥的官司鬧得滿城風雨,報紙乘便大肆低毀他,那些被他的恃才做物、目無下塵的態度刺傷了的人,也都紛紛借機報複;而令他們大為惱火的是,他好像不為所動,處之泰然。


    “何苦呢,就讓他們有道理好了,既然他們沒有別的東西,隻能以此安慰自己。”他就是這樣回答別人的謾罵。


    然而,“上流社會”卻義憤填膺,那些所謂“互相敬重”的人認為必須以蔑視回敬,把他視同路人。這又是一層原因:我受到一種秘密力量的吸引,在眾目睽睽之下,走上前去,同他友好地擁抱。


    看到我在同什麽人說話,最後幾個不知趣的人也退走了,隻剩下我和梅納爾克。


    剛才受到情緒激烈的批評和無關痛癢的恭維,現在隻聽他對我的講課評論幾句,我的心情就寧帖了。


    “您把原先珍視的東西付之一炬,”他說道,“這很好。隻是您這一步走晚了點兒,不過,火力也因而更加猛烈。我還不清楚是否抓住了您的要領;您這人真令我驚訝。我不好同人聊天,但是希望跟您談談。今天晚上賞光,同我一起吃飯吧。”


    “親愛的梅納爾克,”我答道,“您好像忘記我有了家室。”


    “哦,真的,”他又說道,“看到您敢於上前跟我搭話,態度那麽熱情坦率,我還以為您自由得多呢。”


    我怕傷了他的麵子,更怕自己顯得軟弱,便對他說,我晚飯後去找他。


    梅納爾克到巴黎總是暫時客居,在旅館下榻;即便如此,他也讓人整理出好幾個房間,安排成一套房子的規模。他有幾個仆人侍候,單獨吃飯,單獨生活。他嫌牆壁和家具俗氣醜陋,就把他從尼泊爾帶回來的幾塊布掛上去;他說等布掛髒了好贈送給哪家博物館。我過分急於見他,進門時見他還在吃飯,便連聲叨擾。


    “不過,我還不想就此結束,想必您會容我把飯吃完。您若是到這兒吃晚飯,我就會請您喝希拉茲酒,這是哈菲茲1歌頌過的佳釀;可是現在太遲了,這種酒宜於空腹喝。您至少喝點別的酒吧?”


    1哈菲茲(1320—1389),波斯最著名的抒情詩人。


    我同意了,心想他準會陪我喝一杯,卻見他隻拿一隻杯子,不免奇怪。


    “請原諒,我幾乎從來不喝酒。”他說道。


    “您怕喝醉了嗎?”


    “噯!恰恰相反!”他答道,“在我看來,滴酒不沾,才是酪配大醉;我在沉醉中保持清醒。”


    “而您卻給別人斟酒。”


    他微微一笑。


    “我總不能要求人人具備我的品德。在他們身上發現我的邪僻,就已經個錯了。”


    “起碼您還吸煙吧?”


    “煙也不大吸。這是一種缺乏個性的消極的醉意,極容易達到;我在沉醉中尋求的生活的激發,而不是生活的縮減。不談這個了。您知道我是從哪兒來的嗎?從比斯克拉。我聽說您不久前到過那裏,就想去尋覓您的蹤跡。這個盲目的學者,這個書呆子,他到比斯克拉幹什麽去啦?我有一種習慣,隻有別人告訴我的事情,我聽完為止,不再探究,而對我自己要了解的事情,老實說,我的好奇心是沒有止境的。因此,凡是能去的地方,我都去尋覓,搜索,調查過了。我的冒失行為還真有了用,正是這種行為使我產生了再同您晤麵的願望,而且我知道現在要見的,不是我從前所見的那個墨守成規的老夫子,而是……是什麽,這要由您來向我說明。”


    我感到自己的臉漲紅了。


    “您了解到我什麽情況了,梅納爾克?”


    “您想知道嗎?不過,您不必擔心呀!您了解您的朋友和我的朋友,知道我不可能對任何人談論您。您也瞧見了您講的課是否為人理解!”


    “然而,”我略微不耐煩地說,“還沒有任何跡像表明我對您可以深談。好了!您究竟打聽到我什麽情況了?”


    “首先,聽說您得了一場病。”


    “哦,這情況毫無……”


    “噯!這情況就已經很重要了。還聽說您好獨自一人出去,不帶書(從這兒我開始佩服您了),或者,您不是獨自一人出去的時候,更願意讓孩子而不是讓尊夫人陪同。不要臉紅呀,否則我就不講下去了。”


    “您講吧,不要看我。”


    “有一個孩子,如果我記得不錯的話,他叫莫克蒂爾,長得沒有那麽俊的,又好偷,又好騙;我看出他能提供很多情況,便把他籠絡住,收買他的信任,您知道這並不容易,因為,我認為他一邊說不再撒謊,一邊還在撒謊。他對我講的有關您的事,您告訴我這是不是真的。”


    這時,梅納爾克已經起身,從一個抽屜裏拿出一個小匣,把它打開。


    “這把剪刀是您的吧?”他問道,同時遞給我一樣鏽跡斑斑的、又尖又彎的形狀很怪的東西;然而,我沒有怎麽費勁就認出正是莫克蒂爾從我那偷走的小剪刀。


    “對,是我的,這正是我妻子原來的剪刀。”


    “他說是趁您回過頭去的工夫拿走的,那大房間裏隻有你們兩個人。不過,有趣的還不在這兒;他說他把剪刀藏進鬥篷的當兒,就明白了您在鏡子裏監視他,而且瞥見了您映在鏡子裏的窺察的眼神。您目睹他偷了東西,卻絕口不提!對您這種緘默,莫克蒂爾感到非常意外……我也一樣。”


    “聽了您講的,我也深感意外:怎麽!他居然知道我瞧見啦!”


    “這還不是最重要的。您想比一比誰狡滑;在這方麵,那些孩子總能把我們耍了。您以為逮住了他,殊不知他卻逮住了您……這還不是最重要的。請向我解釋一下,您為什麽保持沉默。”


    “我還希望別人給我解釋呢。”


    我們靜默了半晌。梅納爾克在屋裏踱來踱去,漫不經心地點燃一支煙,隨即又扔掉。


    “事情在於‘一種意識’。”他又說道,“正如別人所說的‘意識’,而您好像缺乏,親愛的米歇爾。”


    “‘道德意識’,也許是吧。”我勉強一笑,說道。


    “噯!不過是所有權的意識。”


    “我看您自己這種意識也不強。”


    “可以說微乎其微,您瞧,這裏什麽也不是我的;不提也罷,就連我睡覺的這張床也不屬於我。我憎惡安逸;有了財物,就滋長這種思想,要高枕無憂。我相當喜愛生活,因而要活得清醒;我正是以這種不穩定的情緒刺激,至少激發我的生活。我不能說我好弄險,但是我喜歡充滿風險的生活,希望這種生活時刻要我付出全部勇氣、全部幸福和整個健康的體魄。”


    “既然如此,您責怪我什麽呢?”我打斷他的話。


    “噯!您完全誤解了我的意思,親愛的米歇爾。我試圖表明自己的信念,這下又幹了蠢事!……如果說我不大理會別人讚同還是反對,這總不是自己要出麵表示讚同或反對;對我來說,這些詞沒有多大意義。剛才我談自己太多了;自以為被人理解,話就煞不住閘……我隻想對您講,對一個缺乏所有權意識的人來說,您似乎很富有;這就嚴重了。”


    “我富有什麽呀?”


    “什麽也沒有,既然您持這種口吻……不過,您不是開課了嗎7您在諾曼底不是擁有土地嗎?您不是到帕希來安家,布置得相當豪華嗎?您結了婚,不是盼個孩子嗎?”


    “就算是吧!”我不耐煩地說道,“然而,這僅僅證明我有意為自己安排的生活,拿您的話說,比您的生活更‘危險’。”


    “是啊,僅僅。”梅納爾克譏誚地重複道,接著猛然轉過身來,把手伸給我:


    “好了,再見吧;今天晚上就到此為止,再談下去,也不會有什麽名堂。改日見吧。”


    有一段時間我沒有再見到他。


    我又忙於應付新的事務、新的思慮。一位意大利學者通知我,他把一批新資料公諸於世,我為講課用了很長時間研究了那些資料。感到頭一講沒有被人正確領會,就更激起我的願望,我要以不同方法更有力地闡明以下幾講。出此,我原先以巧妙的假說提出的觀點,現在就要敷演成學說。多少論證者的力量,就在於別人不理解他們用含蓄的話闡述的問題。至於我,老實說,我還不能分辨在必要的正常論證中,又有多少固執的成分。我要講述的新東西越難講,尤其越難講明白,就越急於講出來。


    然而,跟行為一對照,話語變得多麽蒼白無力啊!生活、梅納爾克的一舉一動,不是比我講的話雄辯千倍嗎?我恍然大悟,古代賢哲近乎純粹道德的教誨,總是言行並重,甚而行重於言!


    上次晤麵之後將近三周,我又在家裏見到了梅納爾克。他到的時候,正值一次人數眾多的聚會的尾聲。為了避免天天來人打擾,我和瑪絲琳幹脆每星期四晚上敞門招待,其他日子就好杜門謝客了。因此,每星期四,自稱是我們朋友的人便紛紛登門。我們的客廳非常寬敞,能接待很多人,聚會延至深夜。如今想來,吸引他們的主要是瑪絲琳的麗雅,以及他們之間交談的樂趣;至於我,從第二次晚會開始,我就覺得聽無可聽,說無可說,難以掩飾煩悶的情緒。我遛來遛去,從吸煙室到客廳,又從前廳到書房,東聽一句話,西瞥一眼,無心觀察他們幹什麽。


    安托萬、艾蒂安和戈德弗魯瓦仰臥在我的妻子的精巧的沙發椅上,在爭論議會的最近一次投票。於貝爾和路易亂弄亂摸我父親收藏的出色的銅版麵片。在吸煙室裏,馬蒂亞斯把點燃的雪茄放在香木桌上,以便更專心地聽列奧納爾高談闊論。一杯柑香灑灑在地毯上。阿貝爾的一雙泥腳肆無忌憚地搭在沙發床上,弄髒了罩布。人們呼吸著物品嚴重磨損的粉塵……我心頭火起,真想把我的客人一個個全推出去。家具、罩布、銅版畫,一旦染上汙痕,在我看來就完全喪失價值;物品垢汙,物品患疾,猶如死期已定。我很想獨自占有,把這一切都封存起來。我不免思忖,梅納爾克一無所有,該是多麽幸福啊!而我呢,我正是苦於要珍惜收藏。其實,這一切對我又有什麽要緊呢?


    在燈光稍暗、由一麵沒有鍍錫的鏡子隔開的小客廳裏,瑪絲琳隻接待幾個密友;她半臥在靠墊上,臉色慘白,不勝劬勞;我見了陡然驚慌起來,心下決定這是最後一次接待客人了。時間已晚。我正要看表,忽然感到放在我背心兜裏的莫克蒂爾那把小剪刀。


    “這小家夥,既然偷了剪刀就弄壞,就毀掉,那他為什麽要偷呢?”


    這時,有人拍拍我的肩膀;我猛地回身,原來是梅納爾克。


    恐怕隻有他一人穿著禮服。他剛剛到。他請我把他引見給我妻子;他不提出來,我絕不會主動引見。梅納爾克儀表堂堂,相貌有幾分英俊;已經灰白的濃髭胡垂向兩側,將那張海盜式的麵孔截開;冷峻的眼神顯出他剛勇果決有餘,仁慈寬厚不足。他剛同瑪絲琳一照麵,我就看出瑪絲琳不喜歡他。等他倆寒暄幾句之後,我便拉他去吸煙室。


    當天上午我就得知,殖民部長交給他一項新的使命。不少報紙發消息的同時,又回顧了他那充滿艱險的生涯,溢美之言惟恐不足以頌揚,仿佛忘記了不久前還肆意毀謗他。報紙爭相渲染他前幾次勘察中的有益發現對國家,對全人類所做的貢獻,就好像他隻為人道主義的目的效力;還稱頌他吃苦耐勞,忠於職守,膽識過人,大有他專門追求這類讚譽的勁頭。


    我一上來也向他道賀,可是剛說兩句就被他打斷了。


    “怎麽!您也如此,親愛的米歇爾,然而當初您可沒有罵我呀,”他說道,“還是讓報紙講這些蠢話去吧。一個品行遭到非議的人,居然有幾點長處,現今看來是咄咄怪事。我完全是一個整體,無法區分他們派在我身上的瑕瑜。我隻求自然,不想裝什麽樣子,每次行動所感到的樂趣,就是我應當從事的標誌。”


    “這樣很可能有建樹。”我對他說。


    “我有這種信念,”梅納爾克又說道,“唉!我們周圍的人若是都相信這一點就好了。可是,大多數人卻認為對他們自己隻有強製,否則不會有任何出息;他們醉心於模仿。人人都要盡量不像自己,人人都挑個楷模來仿效;甚至並不選擇,而是接受現成的楷模。然而我認為,人的身上還另有可觀之處。他們卻不敢,不敢翻過頁麵。模仿法則,我稱作畏懼法則。怕自己孤立;根本找不到自我。我十分憎惡這種精神上的廣場恐怖症:這是最大的怯懦。殊不知人總是獨自進行發明創造的。不過,這裏誰又立誌發明呢?自身感到的不同於常人之點,恰恰是希罕的,使其人具有價值的東西。然而,人們卻要千方百計地取消;就這樣還口口聲聲地說熱愛生活。”


    我由著梅納爾克講下去。他所說的,正是上個月我對瑪絲琳講過的話;我本來應當同意。然而,出於何等懦弱心理,我卻打斷他的話頭,一字不差地重複瑪絲琳打斷我時說的那句話:


    “然而,親愛的梅納爾克,您總不能要求每個人都跟其他所有人不同。”


    梅納爾克戛然住聲,樣子奇怪地凝視我,接著,他完全像歐塞貝1那樣跨上一步告辭,毫不客氣地轉身去同埃克托爾交談了。


    1歐塞貝(265—340),希臘基督教徒作家。


    話剛一出口,我就覺得很蠢,尤其懊悔的是,梅納爾克聽了這話可能會認為,我感到被他的話刺痛了。夜深了,客人紛紛離去。等客廳裏的人幾乎走空了,梅納爾克又朝我走來,對我說道:


    “我不能就這樣離開您。無疑我誤解了您的話,至少讓我存這種希望吧。”


    “哪裏,”我答道,“您並沒有誤解。我那話毫無意義,實在愚蠢,剛一出口我就懊悔莫及,尤其感到在您的心目中,我要被那話打入您剛剛譴責的那些人之列,而我可以明確地告訴您,我像您一樣討厭那類人,我憎惡所有循規蹈矩的人。”


    “他們是人間最可鄙的東西,”梅納爾克又笑道,“跟他們打交道,就別指望有絲毫的坦率;因為他們惟道德準則是從,否則就認為他們的行為不正當。我稍微一覺察您可能同那些人氣味相投,就感到話語凍結在嘴唇上了。我當即產生的憂傷向我揭示,我對您的感情多麽深篤。我就願意是自己失誤了,當然不是指我對您的感情,而是指我對您的判斷。”


    “的確,您判斷錯了。”


    “哦!是這麽回事吧?”他猛然抓住我的手,說道。“告訴您,不久我就要啟程了,但是我還想跟您見見麵。我這次遠行,比前幾次時間更長,風險更大,歸期難以預料。再過半個月就動身;這裏還無人知曉我的行期這麽近,我隻是私下告訴您。天一破曉就起行。不過,我每次動身之前那一夜,總是惶惶不安。向我證明您不是循規蹈矩的人吧;在那最後一夜,能指望您陪伴我嗎?”


    “在那之前,我們還會見麵的嘛。”我頗感意外地說道。


    “不會見麵了。這半個月,我誰也不見了,甚而不在巴黎。明天,我去布達佩斯,六天之後,還要到羅馬。那兩個地方有我的友人,離開歐洲之前,我要去同他們話別。還有一個在馬德裏盼我去呢。”


    “一言為定,我跟您一起度過那個夜晚。”


    “好,我們可以飲希拉茲酒了。”梅納爾克說道。


    這次晚會過後幾天,瑪絲琳的身體開始不適。前麵說過,她常常感到疲倦,但她忍著不哀怨。而我卻以為這種倦怠是她有身孕的緣故,是非常自然的,也就沒有在意。起初請來一個老大夫,他不是胡塗,就是不請病情,叫我們一百個放心。然而,看到瑪絲琳總是心緒不寧,身體又發熱,我就決定另請特xx大夫,他是公認的醫道最高明的專家。大夫奇怪為什麽沒有早些就醫,並作出了嚴格的飲食規定,說患者前一陣就應當遵循了。瑪絲琳太好強,不知將息,結果疲勞過度。在一月末分娩之前,她必須終日躺在帆布椅上。她完全服從極為難耐的醫囑,無疑是她頗為擔心,身體比她承認的還要不舒服。她一直硬挺著,現在一種教徒式的服帖摧垮了她的意誌,以致幾天當中,她的病情便突然加重了。


    我更加精心護理,並且拿特xx的話極力安慰她,說大夫認為她身體沒有任何嚴重的病狀。然而,她那樣忐忑不安,最後也使我驚慌失措了。啊!我寄寓希望的幸福,真好比幕上燕巢!未來毫無把握!當初我完全埋在故紙堆裏,忽然一日,現實卻令我心醉,哪知未來攘解了現時的魅力,甚於現時攘解往昔的魅力。自從我們在索倫托度過的那一良宵,我的全部愛、全部生命,就已經投射在前景上了。


    說話到了我答應陪伴梅納爾克的夜晚。整整一個冬夜要丟下瑪絲琳,我雖然放心不下,但還是盡量讓她理解這次約會和我的諾言非同兒戲,絕不能爽約失信。這天晚上,瑪絲琳感覺好一些,不過我還是擔心;一位女護士代替我守護她。然而一來到街上,我重又惴惴不安。我進行搏擊,要驅除這種情緒,同時也恨自己無計擺脫。我的神經漸漸高度緊張,進入一種異常亢奮的狀態,同造成這種狀態的痛苦懸念既不同又相近,不過更接近於幸福感。時間不早了,我大步走去;大雪紛紛降落。我呼吸著凜冽的空氣,迎鬥嚴寒,迎鬥風雪與黑夜,終於感到十分暢快;我在體品自己的勇力。


    梅納爾克聽見我的腳步聲,便迎到樓道上。他頗為焦急地等候我,隻見他臉色蒼白,皮肉微微抽搐。他幫我脫下大衣,又逼我脫掉濕了的皮靴,換上軟綿綿的波斯拖鞋。在爐火旁邊的獨腳圓桌上,擺著各種糖果。室內點著兩盞燈,但還沒有爐火明亮。梅納爾克首先問訊瑪絲琳的身體狀況。我回答說她身體很好,一語帶過。


    “你們的孩子呢,快出世了吧?”他又問道。


    “還有兩個月。”


    梅納爾克朝爐火俯下身去,仿佛要遮住他的麵孔。他沉默下來,久久不語,以致弄得我有些尷尬,一時不知道說什麽好。我起身走了幾步,繼而走到他跟前,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於是,他仿佛順著自己的思路,自言自語地說:


    “必須抉擇。關鍵是弄清自己的心願。”


    “唔!您不是要動身嗎?”我問道,心裏摸不準他的話的意思。


    “也許吧。”


    “難道您還猶豫嗎?”


    “何必問呢?您有妻子孩子,就留下吧。生活有千百種形式,每人隻能經曆一種。豔羨別人的幸福,那是想入非非,即便得到也不會享那個福。現成的幸福要不得,應當逐步獲取。明天我啟程了;我明白:我是按照自己的身材剪製這種幸福。您就守住家庭的平靜幸福吧。”


    “我也是按照自己的身材剪製幸福的,”我高聲說道,“不過,我個子又長高了。現在,我的幸福緊緊箍住我,有時候,勒得我幾乎喘不上來氣!”


    “哦!您會習慣的!”梅納爾克說道。接著,他立在我麵前,直視我的眼睛,看到我無言以對,便辛酸地微微一曬,又說道:“人總以為占有,殊不知反被占有。


    “斟希拉茲酒吧,親愛的米歇爾,您不會經常喝到的;吃點這種粉紅色果醬,這是波斯人下酒菜。今天晚上,我要和您交杯換盞,忘記明天我起行之事,隨便聊聊,就當這一夜十分漫長。如今詩歌,尤其哲學,為什麽變成了死字空文,您知道嗎?就是因為詩歌哲學脫離了生活。古希臘直截了當地把生活理想化,以致藝術家的生活本身就是一部詩篇,哲學家的生活就是本人哲學的實踐;同樣,詩歌和哲學參與了生活,相互不再隔絕不解,而是哲學滋養著詩歌,詩歌抒發著哲學,兩者相得益彰,具有振聾發聵的力量。然而,如今美不再起作用,行為也不再考慮美不美;明智卻獨來獨往。”


    “您的生活充滿了智慧,”我說道,“何不寫回憶錄呢?——再不然,”我見他微微一笑,便補充說,“就隻記述您的旅行不好嗎?”


    “因為我不喜歡回憶,”他答道,“我認為那樣會阻礙未來的到達,並且讓過去侵入。我是在完全忘卻昨天的前提下,才強行繼承每時每刻。曾經幸福,絕不能使我滿足。我不相信死去的東西,總把不再存在和從未有過兩種情況混為一談。”


    這番話大大超越了我的思想,終於把我激怒了。我很想往後拉,拉住他,然而我絞盡腦汁,也想不出反駁他的話;況且,與其說生梅納爾克的氣,還不如說生我自己的氣。於是,我默然不語。梅納爾克則忽而踱來踱去,宛似籠中的猛獸,忽而俯向爐火,忽而沉默良久,忽而又開口言道:


    “哪怕我們貧乏的頭腦善於保存記憶也好哇!可是偏偏保存不善。最精美的變質了;最香豔的腐爛了;最甜蜜的後來變成最危險的了。追悔的東西,當初往往是甜蜜的。”


    重又長時間靜默,然後他說道:


    “遺憾、懊惱、追悔,這些都是從背後看去的昔日歡樂。我不喜歡向後看,總把自己的過去遠遠甩掉,猶如鳥兒振飛而離開自己的身影。啊!米歇爾,任何快樂都時刻等候我們,但總是要找到空巢,要獨占,要獨身的人去會它。啊!米歇爾,任何快樂都好比日漸腐爛的荒野嗎哪1,又好比阿梅萊斯神泉水;根據柏拉圖的記載,任何瓦罐也裝不住這種神泉水。讓每一時刻都帶走它送來的一切吧。”


    1荒野嗎哪,《聖經·舊約》中記載的神賜食物,使古以色列人在曠野四十年而賴以存活。


    梅納爾克還談了很久,我在這裏不能把他的話一一複述出來;許多話都刻在我的腦海裏,我越是想盡快忘卻,就越是銘記不忘。這並不是因為我覺得這些話有什麽新意,而是因為它們陡然剝露了我的思想;須知我用多少層幕布遮掩,幾乎以為早已把這種思想扼殺了。一宵就這樣流逝。


    到了清晨,我把梅納爾克送上火車,揮手告別之後,踽踽獨行,好回到瑪絲琳的身邊,一路上情緒沮喪,恨梅納爾克寡廉鮮恥的快樂;我希望這種快樂是裝出來的,並極力否認。可惱的是自己無言以對,可惱的是自己回答的幾句話,反而會使他懷疑我的幸福與愛情。我牢牢抓住我這毫無把握的幸福,拿梅納爾克的話說,牢牢抓住我的“平靜的幸福”;唉!我無法排除憂慮,卻又故意把這憂慮當成我的愛情的食糧。我探望將來,已經看見我的小孩衝我微笑了;為了孩子,我的道德現在重新形成並加強。我步履堅定地朝前走去。


    唉!這天早晨,我回到家,剛進前廳,隻見異常混亂,不禁大吃一驚。女護士迎上來,用詞委婉地告訴我,昨天夜裏,我妻子突然感到特別難受,繼而劇烈疼痛,盡管算來她還沒到預產期;由於感覺不好,她就派人去請大夫;大夫雖然連夜趕到,但是現在還沒有離開病人。接著,想必看到我麵如土色,女護士就想安慰我,說現在情況已經好轉,而且……我衝向瑪絲琳的臥室。


    房間很暗,乍一進去,我隻看清打手勢叫我肅靜的大夫,接著看見昏暗中有一個陌生的麵孔。我惶惶不安,躡手躡腳地走到床前。瑪絲琳緊閉雙目,臉色慘白,乍一看我還以為她死了。不過,她雖然沒有睜開眼睛,卻向我轉過頭來。那個陌生人在昏暗的角落裏收拾並藏起幾樣物品;我看見有發亮的儀器、藥棉;還看見,我以為看見一塊滿是血汙的布單……我感到身子搖晃起來,倒向大夫,被他扶住了。我明白了,可又害怕明白。


    “孩子嗎?”我惶恐地問道。


    大夫慘然地聳了聳肩膀。——我一時懵了頭,撲倒在病榻上,失聲痛哭。噢!猝然而至的未來!我腳下忽地塌陷;前麵惟有空洞,我在裏麵踉蹌而行。


    這段時間,記憶一片模糊。不過,最初,瑪絲琳的身體似乎恢複得挺快。年初放假,我有點閑暇時間,幾乎終日陪伴她。我在她身邊看書,寫東西,或者輕聲給她念。每次出去,準給她帶回來鮮花。記得我患病時,她盡心護理,十分體貼溫柔,這次我也以深摯的愛對待她,以致她時常微笑起來,顯得心情很舒暢。我們隻字不提毀掉我們希望的那件慘事。


    不久,瑪絲琳得了靜脈炎;炎症剛緩和,栓塞又突發,她生命垂危。那是在深夜,還記得我俯身凝視她,感到自己的心髒隨著她的心髒停止或重新跳動。我定睛看著她,希望以強烈的愛向她注入一點我的生命,像這樣守護了她多少夜晚啊!當時我自然不大考慮幸福了,但是,能時常看到她的笑容,卻是我憂傷中的惟一快慰。


    我重又講課了。哪兒來的力量備課講授呢?記憶已經消泯,我也說不清一周一周是如何度過的。不過有一件小事,我要向你們敘述:


    那是瑪絲琳栓塞突發之後不久的一天上午,我守在她的身邊,看她似乎見好,但是遵照醫囑,她必須靜臥,甚至連胳膊也不能動一下。我俯身喂她水喝,等她喝完仍未離開;這時,她向我國示一個匣子,求我打開,然而由於言語障礙,說話的聲音極其微弱。匣子就放在桌子上,我打開了,隻見裏麵裝滿了帶子、布片和毫無價值的小首飾。她要什麽呢?我把匣子拿到床前,把東西一樣一樣撿出來給她看。“是這個嗎?是那個嗎?……”都不是,還沒有找到;我覺察出她有些躁急。——“哦!瑪絲琳!你是要這小念珠啊!”她強顏微微一笑。


    “難道你擔心我不能很好護理你嗎?”


    “噯!我的朋友!”她輕聲說道。——我當即想起我們在比斯克拉的談話,想起她聽到我拒絕她所說的“上帝的救援”時畏怯的責備。我語氣稍微生硬地又說道:


    “我完全是靠自己治好的。”


    “我為你祈禱過多少回啊。”她答道,聲音哀哀而輕柔。我見她眼睛流露出一種祈求的不安的神色,便拿起小念珠,撂在她那隻歇在胸前床單上的無力的手中,贏得了她那充滿愛的淚眼的一瞥,卻不知道如何回答。我又呆了一會兒,頗不自在,有點手足無措,終於忍耐不住了,對她說道:


    “我出去一下。”


    說著我離開懷有敵意的房間,仿佛被人趕出來似的。


    那期間,栓塞引起了嚴重的紊亂;心髒擲出的血塊使肺堵塞,負擔加重,呼吸困難,發生噬噬的喘息聲。病魔已經進駐瑪絲琳的體內,症狀日漸明顯。病人膏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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