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入八月,早晚有些涼爽,樹葉少許有些黃,大部分還是鬱鬱蔥蔥,河對岸的高粱早已收割,隻剩下高高的杆子還矗立在那,火紅的葉子顯得有些耷拉,杜安沒有認真查看,偶爾站在這邊看過去,都是荒蕪的,如此廣袤的土地,人煙稀少的可憐,想來多半都是塚中白骨了吧。


    再次來到那片竹樓,晨霧還未散盡,漫步走進寨子,忙碌的人就注意到了這個不速之客,有個年齡稍大的人仔細看了一番,竟然認出了杜安的麵容,當即衝到前麵:“先生好,我是魏五哥的表弟,咱們見過的,我是前麵抬竹杆那個。”


    杜安:“哦,嗬嗬,半年不見,你還好吧,對了,小兄弟,你叫什麽名字啊?”


    錢六文:“我叫錢六文,先生來咱們寨子是要收糧食嗎?”


    杜安:“你好聰明啊,錢兄弟,你們當家的在嗎?”


    錢六文:“在的先生,我這就帶您過去。”


    前麵領路繞過幾家,爬到最高的地方,一個巨大的竹樓隱沒在晨霧之中,仿佛破土而出的竹筍一般,竹樓顏色很深,竹子應該是烤過,用作防腐,加上時間的侵蝕,顏色愈加深沉。錢六文對著竹樓喊了兩句,裏麵有人快速走了出來。


    馮溫:“先生別來無恙。”


    杜安:“馮先生別來無恙,說實話,還是第一次聽到這句別來無恙,十萬大山之中,文氣居然如此之盛。”


    馮溫:“先生謬讚了,請。”


    杜安:“叨擾了!”


    馮溫伸手往屋裏指引,杜安也作了個請的手勢,跟著馮溫緩步進了竹樓,竹樓的第一層主要是待客的地方,四麵通透,竟然還有茶具,不過多是黑瓷粗陶,一座泥爐炭火尚未燃燒旺盛,微微有些冒煙,見此杜安毫不客氣,直接坐在了主位,右手對著火爐底部輕輕煽動,竹炭煙霧消失,漸漸紅暈起來,坐上陶壺,靜靜等待,對麵的馮溫臉色多少有些不自然,猶豫許久也沒說什麽,隻是等著水開。


    取一隻茶壺,從懷裏掏出一個小竹筒,輕輕擰開,將茶葉倒進少許,端起水壺倒進去茶壺,水汽嫋嫋,天氣濕熱,飄起來便消散了,端起茶壺迅速倒出茶水洗了兩個杯子,再次注水,等了兩個呼吸,先給馮溫倒了一杯,作了個請的手勢,端起自己的茶水,放在自己鼻尖輕嗅一下,酌了半口。馮溫眼神有些恍惚,略做猶豫,學著杜安,端起茶碗輕嗅了一下,這一嗅不打緊,注意力一下子從杜安那轉移到了眼前的茶水之中,色澤清亮,淡黃如琥珀,微微泛綠一般,再嗅一下,茶香盈鼻,尚未飲下,便覺得舌側生津,淺酌一口,微微苦澀,溫熱柔滑,茶葉的味道充斥口腔,緩緩咽下,苦澀褪去,舌側泛起淡淡清甜,這清甜不似飴糖那邊濃重,仿若二八年華的少女,清新自然。


    馮溫:“好茶。”


    杜安:“剛才還誇你有文氣,喝了這麽久,隻憋出這兩個字。”


    馮溫老臉一紅,沒想到這山大王竟然如此打趣自己,本來緊張的心情,一下子輕鬆了起來,隨即回道:“尚未細細品味,一下驚豔的語無倫次,先生莫怪莫怪。”


    杜安掏出一本書遞給馮溫:“馮先生,每年給我供點茶如何,北方實在沒有好的茶園,我看你這一帶,氣候濕熱,樹木繁茂,很多的山坡上有野生的茶樹,你把茶樹移栽茶園裏,找幾個人好好管理,也能收獲不少的。”


    馮溫:“額,先生如此輕易就拿出這方子,某......”


    杜安:“你不用擔心什麽,殺了你,奪了這片地,還是要找人管理,與其繞個大彎子,不如直接給你方子,反正,隻要你能做出茶葉來,無非就是花點錢罷了,想一下,能花錢解決的事,為什麽要脫褲子放屁呢。”


    馮溫:“先生這詞兒,多少有點......粗俗,不過,確實是這個理兒,我家族老常說,多個朋友多條路,三教九流都有其用處,現在想來,先生便是這個意思吧,把我馮溫看做你茶葉馮溫,是這樣講吧。”


    杜安:“有什麽不好嗎?打鐵的張三,燒炭的李四,人人都會有標簽的。隻要這個標簽沒有侮辱其人便好。”


    馮溫:“是啊,每個人心裏都有標簽的,對,是標簽,標記簽字,那我馮溫就把這個標簽做成金字招牌。”


    杜安:“你的理解很正向啊,文化人就是不一樣。對了,你還得幫我收點糧食,坡下麵那個竹樓還空置著吧?”


    馮溫:“空著呢,先生要收多少糧食?隻收稻米還是全都要?”


    杜安:“全都要唄,特產也行,無毒的蘑菇,算了那東西不好存,隻收糧食吧,稻米,糯米,反正是糧食,都要,能收多少收多少,我會把銅錠放在竹樓裏,你安排人把收來的糧食堆在竹樓,拉走銅錠,其他的不要多問。”


    馮溫:“明白。放不下怎麽辦?”


    杜安:“那就放在樓外,不要多問就是。”


    馮溫:“是。”


    杜安:“明年清明前,我會來買茶,你記得把第一批茶給我留著,別太少了喲。”


    馮溫:“是,先生。”


    杜安:“我走了,不用送!”


    馮溫起身跟著杜安出了竹樓,目送杜安出了寨子,消失在晨霧之中,心神多少有些恍惚,短短幾分鍾好似夢一般,手裏攥著的竹筒無時無刻不提醒著馮溫,這不是夢,擰開竹筒,輕嗅一下茶葉的味道,沁人心脾。


    小院門口


    工人們熱火朝天的忙碌著,大量的石灰拉過來倒進磚砌的槽子裏,遠處一根長長的銅管慢慢的流出水來,坑裏的生石灰遇水冒出大量的熱氣,燒的整個池子都咕嘟咕嘟的開鍋,即便如此,一車一車的生石灰推進水槽之中,旁邊的水槽蓄滿了水,清澈見底,一尺深的水下麵是白白的一層灰漿,第一個池子的出口已經拆除,糊狀的石灰挖出來裝車,拉進工地之中,裏麵的地基差不多填滿,後麵起拱還需要不少的時間。


    三個孩子走出院子,吃過早飯,眼睛還有點腫腫的,太陽照在臉上泛起紅暈。


    靈兒:“師父,這麽早出去啊?”


    杜安:“恩,出去溜達溜達,昨晚睡的好嗎?”


    靈兒:“很好的,師父,咱們什麽時候出去玩啊,不是打獵,就是出去玩。”


    杜安:“你想去哪兒玩?”


    靈兒:“去長安逛西市怎麽樣?”


    杜安:“你想買什麽?貌似那破地方沒什麽好東西的樣子,那些胡商有些奇奇怪怪的東西。”


    靈兒:“出去看看嘛,順便去狗叔那裏玩兩天,上次去看他家的爐子還是那種憨憨的樣子,不知道這麽久了,改好看了沒?”


    杜安:“直接去,還是大家一起?”


    靈兒:“當然是大家一起啊,我喊上灰灰,青兒,額,其他人應該不太喜歡出門,找他們玩的時候多半都是不出來,全是在家幫忙做活。”


    杜安:“行,那往長安安排一批貨,咱們跟著貨順便玩兩天。”


    靈兒:“行,說定了。”


    杜安:“恩,小雲,老陳那的貨有記錄沒?”


    小雲:“有的,按照您的安排,都是半組件,全封裝成箱,我覺得咱們主要應該帶紙,那東西適合出售,家具這東西,還是以定製為主,長安以外的地方鋪通貨,長安,當然應該多讓他們花點錢了。”


    杜安:“行,給狗子帶點家具過去,反正也是跑一趟。”


    小蝶:“多帶點吃的,咱們路上慢點走,讓小黃馬馱著,不會累的。”


    杜安:“你不要騎著小黃馬出門嗎?”


    小蝶:“沒事,我還小,就算馱了東西,也能坐上去的。”


    杜安:“那行,多帶點好吃的。”


    兩日後


    三匹小黃馬拉著特製的四輪馬車,慢慢走出了五裏坡,隨行的有鄧錘二奎,杜安帶著三個孩子,外加一個灰灰。馬車快要下坡時,後麵傳來急切的呼喊,向後看去,是青兒奮力的追了過來,背著一個大大的包裹。眾人勒停馬車,原地等待,過了許久,青兒喘著粗氣趕了上來。


    青兒:“老大,阿爺做了新的兵器,給你帶上。”把包裹放到馬車上,靈兒打開,打磨細致的木質刀劍,肥碩可愛,一對南瓜錘,雕刻的外形均勻飽滿,極具喜感,一麵小小的盾牌,圓滾滾的,好像吃胖的桔貓。


    靈兒:“哇,做的真好,替我謝謝你阿爺。”


    杜安:“青兒,走啊,跟我出去玩幾天,咱們去長安溜達溜達。”


    青兒:“不了師父,我學業不好,得多加把勁才行。”


    小蝶:“去嘛,青哥兒。”


    青兒:“真不去了,你們趕緊趕路吧,我這就回去,記得給我帶好玩的。”


    靈兒:“放心,一定記著你。”


    青兒:“一路小心。”


    小蝶:“回吧,青哥兒。”


    鄧錘一聲駕,馬車又動了起來,青兒看著馬車下了坡,轉身跑回了學堂。八月份早晚有點涼,草上的露水很大,對著陽光看去,亮晶晶的。向著長安的方向慢慢走去,走的無聊,杜安索性躺在車上擼貓,不過喵仔完全不配合,摸一下,叫一聲,呲著牙咬杜安的手,杜安完全不慣著,對著腦袋就是一頓大筆兜,嗖一下扔進了車廂。


    小雲:“師父,貓仔頂得住麽?”


    杜安:“放心,這貨是加強版,刀砍斧鑿也沒事。”


    小雲:“我怎麽覺得喵仔不喜歡你?”


    杜安:“何止是不喜歡我,罵的賊難聽,改造的過程是清醒狀態,所以稍微痛苦了點,有點陰影也正常。”


    小雲:“稍微?”


    杜安:“額...有那麽一點疼,不過結果是好的,不像其他的動物,都噶了,隻能硝個好看的皮子。”


    小雲:“那兩張虎皮,熊皮?”


    杜安:“恩,怎麽了?”


    小雲:“沒事,能做衣服嗎?”


    杜安:“可以啊,不過你們身體長的太快,不能做。”


    小雲:“熊皮給我做個椅子怎麽樣?”


    杜安:“可以啊,不過沒必要,那玩意兒太醜,黑不溜秋的,冬天打點厚實的再弄吧。”


    小雲:“好抓嗎?”


    靈兒:“看運氣,碰到了好抓。”


    小蝶:“什麽時候抓?我要吃熊掌。”


    靈兒:“你能不能別說點什麽就扯到吃上,說到吃,我有點餓了,師父,中午吃啥?”


    杜安:“你想吃啥?”


    靈兒:“這四處也沒吃的,沒想法。”


    小蝶:“帶的熟肉拿出來吃點吧,阿娘熥的餅子還軟乎呢。”


    小蝶打開一個紙包,切的整整齊齊的羊肉,麻布袋子裏掏出幾個餅子,杜安掏出刀子,對著餅子劃拉一下,小蝶打開邊上的小箱子,取出一雙筷子,熟練的給餅子加了許多羊肉,放在紙包上,不一會兒夾了十幾個餅子,羊肉碎渣全收攏到最後一個餅子裏。


    杜安:“停一下。”前麵兩輛馬車慢悠悠停下,鄧錘二奎湊了過來,灰灰趕緊拿起餅子遞給二人,二人沒多言語,接過就吃,眾人紛紛拿起餅子一頓撕咬。


    杜安:“這到哪兒了?”


    二奎:“走一半多了,早早就能到長安。”


    杜安:“怎麽一路過來沒遇見幾個人?”


    鄧錘:“沒遇見人,算是好事。”


    杜安:“這話怎麽講?”


    鄧錘:“現在世道不穩當,沒有什麽善民,都是半民半匪,白天都是種地的好人,晚上全出來劫道。”


    杜安:“額,這樣啊,白天不劫道?”


    鄧錘:“白天不敢,讓人認出來,就真得上山了。”


    杜安:“上山了就是職業的土匪唄。”


    鄧錘:“對,世道不活人,都得想辦法,不刮樹皮就得刮地皮,總得刮一樣。”


    簡單吃一口,繼續上路,沒走幾裏,二奎對著樹林吹了兩聲呼哨。


    杜安:“怎麽了?”


    二奎:“報個信兒。”


    鄧錘:“那個土匪頭子?”


    二奎:“恩,你來的時候不就是他給你指的路嗎?”


    鄧錘:“我說呢,一說去五裏坡,那家夥熱絡勁兒,合著你倆認識啊。”


    二奎:“嗬嗬,上次去長安,跟著張郎君還去山上吃了一頓酒呢。”


    鄧錘:“沒給你扣下?”


    二奎:“扣我?老交情了,上次魚幹給他留了二百斤,二百斤啊,幾十個人能吃好久了,那玩意兒鹹的很,山上缺鹽,沒鹽吃,連力氣都沒的。”


    不多時,兩聲呼哨傳出來,繼續走了一裏,靠近林子。一群幾十個人站在大樹邊上。看著馬車逐漸靠近,領頭這幾人笑容堆滿,趕緊迎了幾步。


    新文慶:“奎兄,多日不見,想念的緊啊。”


    二奎:“哈哈,慶兄,不必見外,快到後麵,見過師父,師父也來了。”


    聽到師父這兩個子,新文慶一下變了臉色,本來笑容可掬一下子拘謹了起來,暗自做了一番心理建設,跟著二奎到了後車。


    二奎:“師父,新文慶來了。”


    杜安一時空耳:“西門慶?哪來的西門慶?”


    二奎:“不是西門慶,是新文慶。”


    杜安又了一愣神,喃喃道:“新文慶是誰?”


    二奎多少有點尷尬,隻好舊事重提:“咱們蓋房的時候不是來了一群土匪嗎?他們的頭兒!”


    杜安恍然大悟:“哦,哦,想起來了,你看看,時間一長,忘了這茬了。”


    新文慶:“見過師父。”


    杜安:“不對啊,這都快到長安了,你們老巢怎麽在這兒,安全嗎?”


    新文慶:“不瞞師父,這裏多少有些偏僻,遠離大路,往渭南走,這裏也屬於小道,越是這樣,越安全。”


    杜安:“越靠近長安越安全,你玩兒燈下黑?你都是很遠的地方出手?”


    新文慶:“是啊,不過,往後跑的再遠也難,李唐朝廷把長安周邊都掃清了,我不在附近搞事,就沒出事。”


    杜安:“那你指著啥過活?”


    新文慶聞言多少有些尷尬,靠啥活?靠張鶴衝的接濟唄,現在風聲這麽緊,誰敢冒頭。


    看著新文慶沉默,二奎也不好戳穿,隻能打圓場:“哎呀,慶兄,此來呢,也沒帶什麽,這兩件酒給你卸這兒,鄧錘車上的糧食是給你帶的,我知道山上清苦,沒地方淘換糧食,給你帶了一車,不用推辭,就是給你準備的,我們來回就是一天,吃喝都帶了。”


    新文慶麵露感激:“如此就謝過奎兄了。”


    杜安:“對了,我記得以前不是你領頭啊,好像是那個誰。”


    新文慶:“此事說來話長,熊哥想幹一番事業,我就沒跟他了,他帶著幾十弟兄向東想投奔王世充,後來就不知道了,我這些兄弟都是一個村的,多都是一塊長大,一起打架,我不想他們都折在外麵,就找了這麽個僻靜地方,勉強糊口吧。”


    杜安:“哦。”


    新文慶:“你們能到這裏是繞了路的,正常是不進這小山裏的,四處的山頂都有人看著,若是生人,會慢慢跟著,能吃下,等走遠了就過去吃下,不過從李建成的風聲一起,附近就沒了人,靠著張郎君接濟,才勉強......嗬嗬。”


    杜安:“狗子沒說過。”


    新文慶:“張郎君是個好人,我們在五裏坡認識的,我也是藍田人,都離的不遠,一來二去就熟識了。”


    杜安:“恩,好事,要不這樣,你們別幹土匪了,沒前途,不如幫我送貨怎麽樣?每次都讓狗子親自跑來跑去的,他在長安的產業容易顧不上,反正這一道你們也熟,不管是押送還是勘察,比平常人多少好一些,不容易出岔子。”


    新文慶:“我其實早想再投奔您的,隻是想著當日出言不遜,怕......”


    杜安:“哦,沒事,現在也不晚。”


    新文慶趕緊跪下:“願為師父效犬馬之勞。”


    杜安趕緊起身下馬車,扶起新文慶:“不至於,不至於,大家互惠互利就好,用不著又磕又發願的。你是聰明人,咱們也不用藏著掖著,我想你也感覺出來了,王世充這些人,多半是成不了事的,還得看李建成,這才半年,長安周圍安穩了許多,其他人做不出這麽好的業績,所以啊,你就算投也不能投到王世充那邊,還得是李家。”


    新文慶:“對,我聽說了許多事,李建成有天下之主的氣象。隻是咱這無名小卒,投不投誰沒甚的區別,就是混口飯吃,我一人出去拚,沒啥,怕的是這些弟兄都拚沒了,功勞再讓人家嫡係吃個幹淨。得不償失啊。”


    杜安:“不用想太多,等你想好了,去五裏坡找我,弄個馬隊,往返各地運貨,保你吃喝不愁。”


    新文慶:“多謝師父。”


    杜安:“恩,好了,不用矯情,趕路吧。”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灰角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你最愛的好帥哥233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你最愛的好帥哥233並收藏灰角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