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透露說利波是我的兒子,說這話時隻有巴克聽到,但一小時之內這個新聞便人人皆知了。他們圍著我,讓塞爾瓦基姆問我這是不是真的,難道我真的“已經”當上父親了?接著塞爾瓦基姆把利波和我的手放在一起了。我一時衝動,擁抱了利波。一見之下,他們一起發出哢嗒哢嗒的聲音,表示驚愕,我覺得還有肅然起敬的意思。我發現,從那以後,我在他們中間的地位大大提升了。


    從中隻能得出一種結論:我們迄今為止所見到的坡奇尼奧並不是一個完整的社會,甚至不是典型的雄性。他們或者是未成年的年輕人,或者是老單身漢:沒有一個作父親的。我們猜測.興許連交配過的人都沒有。


    我聽說在有些原始社會形態中,單身者自成一群。但坡奇尼奧們不是這樣。這一群單身者是被拋離主流的弱勢群體,他們沒有權力,沒有地位。難怪說起女性時他們的態度既尊崇又蔑視,前一分鍾,沒有她們的同意就不敢作出任何決定;可下一分鍾又告訴我們女人太愚蠢,什麽都不懂,她們是異種。從前我一直按字麵意思理解他們的話,於是產生了這種觀念:即雌性坡奇尼奧沒有感知力,是一群四蹄著地的大母豬。男性所謂取得她們的同意,跟取得樹的同意一樣,把她們無意義的哼哼聲當作天意,像巫師研究骨頭和灰堆一樣。


    可是現在,我意識到女性很可能跟男性一樣有智力,完全不是異種。和我交流的男性之所以有那種怨恨態度。是因為他們被迫獨身,被逐出繁殖過程,在部落中沒有權利。看來,坡奇尼奧與我們交往時和我們一樣小心謹慎,不讓我們接觸女性和手握大權的男人。從前,我們以為自己研究的是坡奇尼奧社會的核心,其實,用形象化的說法,我們接觸的不過是一堆基因廢料而已。跟我們打交道的是一群被部落判定不應當延續其基因的男性。


    但是,我並不十分相信這種結論,我認識的坡奇尼奧們都相當聰明,有頭腦,學習能力很強。他們的學習速度驚人。他們從我不經意間透露的情況中學到了許多有關人類的知識。而我多年來致力於研究他們的社會,所了解的情況卻遠不及他們對於人類社會的了解。如果這些僅僅是他們的弱勢群體,不知道我什麽時候才能達到他們的標準,有資格朝見他們的“妻子”們和“父親”們。


    這些情況我不能上報,因為不管出於什麽原因,我顯然違背了法令。可是,沒有人能做到對坡奇尼奧隱瞞我們的一切信息,這項法律本身就愚不可言,達不到它的預期效果。我觸犯了法律,一旦被發現,他們將切斷我們與坡奇尼奧的交流。如果出現那種情況,形勢將比目前的受約束的交流更加惡劣。所以,我不得不欺騙,使用種種可笑的騙術,比如把這份筆記保存在利波的加密個人文件夾中,連我親愛的妻子都不會想到在那裏頭尋找什麽東西。這裏就是我發現的信息,它極為重要:我們所研究的坡奇尼奧都是單身漢。囿於規定,我無法將這個信息通告異鄉學者。


    ——皮波的秘密筆記,見德摩斯梯尼所著《正直的背叛:盧西塔尼亞外星人類學家


    刊於雷克雅末克《曆史學報》


    1990/04/01


    她的肚子已經很大了,繃得緊緊的。再過一個月就是華倫蒂女兒的預產期。這是個時時惡心、大腹便便、步履蹣跚的過程。每次她要帶一個曆史班的學生們參加野外研討會時,上述情形必定出現。過去搬行李上船她一個人就能幹,現在卻隻得依靠支夫手下的船員幫忙了,她連從碼頭爬上船都很困難。船長盡最大努力把船泊穩,他做得不錯,不愧是個老手,她又一次到這兒來時,船上的事兒就是拉烏船長教她的。以她目前的情況,按說不該舉辦野外研討會,但華倫蒂可不是個被迫接受蟄居的人。


    這是她舉辦的第五次野外研討會了。第一次就遇上了雅各特。她原本沒想過結婚,特隆海姆隻不過是她和她那個漫遊宇宙的弟弟所到的又一個星球罷了。她會在這裏教書,學習。四個月後拿出另一本內容豐富的曆史著作,以德摩斯梯尼的名字發表,然後逍逍遙遙享受生活,直到安德接到另一次代言清求,動身前往另一個世界,兩人的工作通常銜接得很好。請他代言的都是重要人物,這些人的故事就成了她著作中的核心。兩人隻把自己當成巡回教授,但事實是,他們每到一地,都會使那個世界發生改變,因為所有人類世界都把德摩斯梯尼的著作當成最後的權威。


    有一段時間,她以為肯定會有人注意到,德摩斯梯尼的著作總是與她的行蹤同步,由此產生疑心,並最終發現她的真實身份。但不久她便發現,德摩斯梯尼的身份已經成為一種神話.類似於死者代言人,隻不過程度稍遜。人們相信這個名字並不是單獨一個人的代稱,他們認為每一本德摩斯梯尼的著作都出自不同的天才,他們完成創作後再以這個假名發表自己的作品。還有的人相信,電腦自動將作品轉交一個由當代最傑出的曆史學家組成的委員會,再由這個委員會評定,看這部作品配不配得上這個偉大的名字。每年都有數以百計的作品試圖以這個名字發表,但這些並非出自真正的德摩斯梯尼之於的著作都被電腦自動拒絕了。即使這樣,人們還是不肯相信存在華倫蒂這樣一個人。畢竟,作為言論領袖的德摩斯梯尼誕生於蟲族戰爭期問的地球,已經是幾千年前的事了。與現在的德摩斯梯尼不可能是同一個人。是這樣。華倫蒂想,我不再是從前那個人了。每創作一本書,我都會改變,隨著我寫下一個個世界的曆史,我自己也不斷改變。尤其是在現在這個世界上,我徹底改變了。


    她不太喜歡這裏流行的路德主義,對其中激進的加爾文教派尤為厭惡。這些加爾文信徒自以為無所不知,別人問題還沒出口,他已經知道答案了。於是她想出個主意,將一群她親自挑選的研究生帶離雷克雅未克,到夏季群島中的一個小島上。每到春天,大群斯克裏卡魚便洄遊到這個群島產卵,被繁殖的衝動刺激得躁動不安。華倫蒂試圖克服大學裏不可避免的智力退化。學生們不帶食物,自己摘食山穀叢林中野生的漿果。有本事捕魚的話,還可以以斯克裏卡魚為食。一日三餐完全依賴自己的勞動,這種親身體驗必將改變他們對曆史事件輕重緩急的看法。


    大學勉強同意了她的要求。她用自己的錢租了一條船,船主就是雅各特。他是一個世代以捕撈斯克裏卡魚為生的家族的族長,與所有飽經風霜的水手一樣,對校園裏的人物充滿蔑視。他告訴華倫蒂,一個星期之內她就會懇求他回來救這夥人的性命。結果,她和她那些自稱為流浪者的學生不僅挺過了整個研討會期,過得還相當不錯:搭起茅屋,形成了一個類似村莊的聚居點,而且思維極其活躍,創造力超水平發揮。回到學校之後,這些學生創作出一大批才華橫溢、見解深刻的著作。


    此外,上百個地方向華倫蒂發出邀請。現在,每次研討會都有二十個地點可供選擇。不過,對她來說,最重要的收獲是雅各特。他沒有受過高深的教育,但對有關特隆海姆本地的知識卻了如指掌,不帶海圖也可以遨遊半個赤道海。他知道冰山會朝哪個方向漂,哪裏魚群最密集。他好像單憑本能就知道斯克裏卡魚會在哪一處浪花尖跳躍,船員們在他的指揮下收獲巨大,打魚時不像捕撈,倒像魚群自動從水裏躍到船上一樣。而且。他從來沒被惡劣天氣搞得手足無措。華倫蒂覺得,可能沒有什麽他應付不了的困難。


    他惟一應付不了的隻有華倫蒂。當證婚人宣布他們結為夫妻時,兩口子沒有欣喜若狂,倒有點兒發愣。幸好婚姻是美滿的,兩人都很幸福。自從離開地球,她第一次覺得沒有缺憾,心情寧靜,覺得回到了家,所以她才會懷上孩子。漫遊結束了。這一切安德很理解,為此她很感激。安德知道,特隆海姆就是他們倆三千年浪遊的終點,也是德摩斯梯尼著述生涯的尾聲。她已經將自己的根紮進了這片冰封的原野,這片土地可以為她提供別的地方無法提供的養分。


    胎兒動了一下,將她從沉思中喚醒。她抬起頭,正看到安德沿著碼頭朝她走來,肩上是那個桶包。她以為自己知道安德來的目的:他想和她一起參加野外研討會。她不知白己是高興還是不高興。安德是個平和的人,不會故意引人注目。但他對人性的那種洞察力卻是無法掩飾的。平庸的學生會忽視他,但最優秀的學生,那些最富創造力的學生,肯定會追隨他無意間顯露的一星半點真知灼見。學生們將會由此獲益。她對這一點毫不懷疑,畢竟,這麽多年來,安德的見識為她提供了巨大的幫助。問題是,學生們的幼稚見解將會被安德的思想淹沒。所以,從某種程度上看,安德在場反而會影響野外研討會的效果。


    但隻要他提出要求,她是不會拒絕的。說實話,她希望他去。雖然她很愛雅各特,但她仍然非常懷念婚前與安德的親密關係,她和雅各特得過許多年才能達到她跟安德那樣的密切程度。這一點雅各特也知道,還有點不滿,但當丈夫的總不應該與內弟競爭妻子的愛吧。


    “喂,華倫。”


    “你好安德。”碼頭上沒有別人,她可以叫他童年剛代的名字,哪怕全人類都在詛咒這個名字。


    “要是小家夥決定在研討會上跳出來,你怎麽辦?”


    她笑道:“她爸爸會拿一張斯克裏卡魚皮把她裹起來,我再給她唱幾首傻裏傻氣的北歐搖籃曲。學生們說不定會一下子領悟到,繁衍後代對人類曆史產生的衝擊作用有多強烈。”


    兩人一起笑起來。突然間,不需要語言,華倫蒂明白,安德不是想參加研討會,他已經整好行裝,準備離開特隆海姆。他來這裏不是為了邀請她一塊兒上路,他是來道別的.淚水止不住地淌下她的而頰,巨大的悲傷攫住了她。他伸出雙臂,像過去無數次那樣摟住她。但這一次,她凸出的腹部隔在兩人中間,擁抱的動作變得小心翼翼,有些笨拙。


    “我以為你會留下米。”她抽泣著說,“前幾次代言請求你都拒絕了。”


    “這一次請求我無法拒絕:”


    “我可以在研討會上生孩子,但不能在另一個世界上生。”


    和她猜的一樣,安德沒打算和她一起走。“是啊,一個金發寶寶無疑會轟動盧西塔尼亞,”安德說,“這孩子肯定一點兒也不像當地人,那兒的人都是巴西後裔。”


    盧西塔尼亞。華倫蒂立即明白了原因——豬仔謀殺外星人類學家的事,晚餐時已上了雷克雅未克的傳媒網,現在大家都知道了。“你瘋了嗎?”


    “算不上瘋。”


    “如果那兒的人知道來豬仔世界的人是安德,他們會怎麽做?一定會把你活活釘死在十字架上。”


    “說實話,如果這兒的人知道了,他們一樣會把我釘死。可是知道這事的人隻有你一個。千萬別說出去。”


    “你去了又能做什麽?等你趕到那兒,他已經死去幾十年了。”


    “一般情況下,我開始代言的時候,客戶早都死得硬邦邦的了。浪遊天下就這點不好。”


    “我從沒想到會再一次失去你。”


    “你一愛上雅各特,我就知道我們遲早會失去彼此。”


    “那你當時就該告訴我!我肯定不會嫁給他!”


    “所以我不能告訴你。不過你沒說實話,你無論如何都會嫁給他的。我也希望你這樣做。你從來沒像現在這麽幸福。”他攬著她的腰,“維京家的基因哭著喊著要傳下去哩。希望你能一鼓作氣地生他十幾個。”


    “公眾意見,四個已經不大說得過去了,五個就是貪心,超過六個簡直就叫野蠻。”開玩笑的同時,她已經在考慮研討會的事該怎麽辦才好。讓助教接替她?取消?或者推遲到安德離開?


    但安德的話打消了她的念頭。“你能讓你丈夫派條船連夜送我去空港嗎?這樣我明天一早就能上飛船。”


    這麽快,簡直是殘酷。“如果不是為了找雅各特要船,你沒準兒會給我在終端上留一段話,然後一走了之。對不對?”


    “我五分鍾前才決定走,直接就過來找你..”


    “可你已經訂好船票,這全是事先安排好的!”


    “不需要事先安排,我把飛船買下來了。”


    “為什麽這麽急?航程需要幾十年——”


    “二十二年。”


    “二十二年!那晚走一兩天又能耽擱你什麽事?你就不能再留一個月,看看我女兒再走嗎?”


    “再拖一個月,華倫,說不定我就沒有走的勇氣了。”


    “那就別走!豬仔們是你什麽人?你跟蟲族打過交道,這種事一輩子遇上一回就足夠了。留下來,像我這樣,結婚。人類通向群星的道路是你開辟的,安德,現在也該留下來,品嚐你的勞動成果了。”


    “你有雅各特,我有的隻是一夥討人嫌的學生,一心隻想把我變成加爾文教徒。我的勞動還沒有結束,特隆海姆也不是我的家園。”


    這些話在華倫蒂聽來就像對自己的責備:你把根紮在這兒了,卻沒有考慮我能不能在這裏生根。但這不是我的過錯,她想回答——要離開的是你,不是我。“你還記得嗎?”她說,“還記得我們把彼得留在地球上,飛行幾十年去我們的第一個殖民地,去你統治的世界?還記得當時的情景嗎?對我們來說,彼得就像死了一樣。我們到時他已經老了,我們卻仍然年輕。在安賽波上和他通話時,他就像是我們哪個年邁的叔伯,是手握大權的霸主、傳奇式的洛克。什麽都是,卻一點兒也不像我們的哥哥。”


    “對他而言,那是一種進步,是求之不得的大好事。”安德盡量想讓氣氛輕鬆點兒。


    但華倫蒂固執地揪著字麵意思不放,“你以為二十年後,我也會求之不得嗎?”


    “我會懷念你的,像懷念去世的親人。”


    “不,安德,你懷念的正是去世的親人。而且你會知道。殺死我的人正是你自己。”


    安德皺了皺眉,“你不會真的這麽想吧。”


    “我是不會給你寫信的。憑什麽?對你隻是一兩個星期。你飛到盧西塔尼亞,電腦裏等著你的是二十年的來信。對你來說,寫信的人離開你不過一兩周!頭五年,我會傷心,會痛苦,找不到人說話,我會孤獨——”


    “你丈夫是雅各特,不是我。”


    “之後我寫什麽?寫點兒機靈話俏皮話,聊聊寶寶的事?她五歲、六歲、十歲、二十,結婚了,你卻見都沒見過她,你會感興趣嗎?”


    “她的事我都會感興趣的。”


    “你別想有這個機會。安德,我是不會給你寫信的,直到我老得走不動的時候。你去盧西塔尼亞,再去別的世界,幾大口吞下去幾十年,到那時我會把我的回憶錄寄給你。我會把它獻給你:給安德魯,我摯愛的兄弟。我高高興興跟你走過了二十多個世界,你呢,卻連多陪我兩個星期都不肯。”


    “華倫,聽聽你自己的話,你就明白我為什麽急著走了。再等下去的話,你非把我撕成碎片不可。”


    “這是循環論證,是詭辯,要是你的學生這麽說,你是不會容忍的,安德!要不是你打算像個被人撞破行藏的小偷,慌裏慌張拔腿便逃,剛才的話我是不會說的。你少掉轉矛頭,把罪名安到我頭上。”


    他急匆匆開口了,話像滾珠一樣倒出來。他趕著一口氣說完,害怕自己說出的話被喉頭的哽咽打斷。“不,你說得對。我想盡快離開,因為那邊有工作等著我,還因為我在這裏過不下去了,每當你跟雅各特更親密一分,我們就疏遠一分。雖說我知道事情本來應該是這個樣子,但我還是受不了。所以我一定得走。我覺得走得越快越好。我是對的,這你也知道。我沒想到你會因為這個恨我。”


    他哽住了,抽泣起來。她也一樣。“我不恨你,我愛你。你是我的一部分,是我的心啊。你這樣走了,是把我的心扯出來帶走——”


    他們再也說不下去了。


    拉烏船長的大副把安德送到太空港,這是坐落在赤道海麵的一座巨大平台,班機從這裏起飛前往行星軌道上的太空飛船。


    沉默中,大家達成一致意見,華倫蒂不送他走。她回到家中,緊緊摟著丈夫.整夜沒有鬆手。第二天,她參加野外研討會,和自己的學生在一起,隻在夜晚自以為學生們看不見時,才為安德哭泣。


    但學生們看見了。故事傳開了:維京教授受到了重大打擊,因為她的弟弟,巡遊天下的代言人,離開了她。和學生中間的其他傳言一樣,這個故事加油添醋,遠遠沒有觸及真相。但是,一個名叫普利克特的女學生認定,在華倫蒂和安德魯·維京之間,一定有某個不為人知的重大秘密。


    於是她著手探索這個秘密,追蹤這兩人來往群星的行跡。華倫蒂的女兒塞芙特四歲、兒子雷恩兩歲時,普利克特來到華倫蒂的家,這時的她已經是一位年輕的女教授了。她把自己出版的有關兩人的故事給她看。作品的形式是小說,寫的是人類殖民其他星球之前誕生在地球上的兩姐弟成年後漫遊群星的故事。華倫蒂當即明白了故事中的兩姐弟指的是誰。


    華倫蒂鬆了口氣,同時不免暗暗有些失望:普利克特沒有發現安德就是第一位死者代言人,也沒有發現華倫蒂就是德摩斯梯尼。但她還是發掘出了不少線索,她寫了姐弟倆的道別——她決定留在丈夫身邊.而他決定繼續航行。這一幕寫得比真實發生的事更曲折,更催人淚下。如果安德和華倫蒂的性格更戲劇化一些,說不定當時的分手還真會跟她的小說相似。


    “你為什麽寫這個?”華倫蒂問她。


    “寫作本身就是理由,這個理由不夠嗎?”普利克特回答。


    這種彎彎繞的回答把華倫蒂逗樂了,但她沒有就此住嘴。


    “你對我弟弟安德魯作了這麽多研究,他對你很重要嗎?”


    “跟上個問題一樣,這一個也問得不對。”


    “原來你在考我。我好像沒及格。我庇該問什麽,能不能提示一下?”


    “別生氣。你應該問我為什麽寫的是一本小說,而不是傳記。”


    “那麽,為什麽?”


    “因為我發現安德魯·維京,死者代言人,就是安德·維京,異族屠滅者。”


    安德已經走了四年,但還要再過十八年才能到達他的目的地。一想到他以人類曆史上最受憎恨的人的身份抵達盧西塔尼亞,華倫蒂不禁嚇呆了。


    “你用不著害怕,維京教授。想說出去的話我早說了。發現這個秘密的同時,我也知道他深深懺悔自己的所作所為。成為一名死者代言人,這種贖罪的方式真是再恰當沒有了。我分析,從最初的代言人那本著作裏,他明白了自己的罪孽,於是自己也成為一名代言人,和其他數以百計的代言人一起,在二十多個星球上譴責自己曾經犯下的罪行。”


    “唉,普利克特,你掌握了許多事實,理解的卻太少了。”


    “他的所作所為我全都理解。看看我的書,那就是我對他的理解!”


    華倫蒂告訴自己,既然普利克特已經掌握了這麽多內情,應該把所有事實都告訴她。不過說實話,是怒氣而不是理智,使她說出了她從來沒有告訴過任何人的真相,“普利克特.我弟弟沒有模仿第一位代言人,《蟲族女王和霸主》那本書的作者就是他自己。”


    普利克特意識到華倫蒂說的是事實,這個事實把她徹底壓垮了。這麽多年來,她一直把安德·維京當成自己的研究對象,而將第一位死者代言人當作自己精神上的導師、自己靈感的源泉,現在卻發現他們是同一個人。普利克特足足有半個小時噤若寒蟬,說不出話來。


    之後她與華倫蒂促膝長談,兩人傾吐心聲,終於成了互相信任的知心朋友。華倫蒂請她當自己孩子的老師,兩人成為寫作和教學工作中的夥伴。


    家裏多了這麽一位新成員,雅各特難免大為奇怪,於是華倫蒂將普利克特從自己心中激出來的秘密告訴了丈夫。這個秘密成了家族的傳奇,當孩子們長到懂得保守秘密的年齡,大人們便會把他們那位身在遠方的安德舅舅的事跡告訴他們。他被每一個人類世界當成十惡不赦的魔王,但事實上,他更是一位救星,一位先知,一位殉教者。


    歲月流逝,家族繁榮興旺。在華倫蒂心中,失去安德的痛苦漸漸變成一種為弟弟感到自豪的情緒,最後成為對他的強烈期望。她盼著他早日趕到盧西塔尼亞,解決豬仔給當地人帶來的進退兩難的困境,完成為異族代言的使命。普利克特這位善良的路德教派信徒,又引導華倫蒂從宗教的角度看待安德的生活。加上穩定的家庭、五個出色的孩子,華倫蒂心中充滿信心。


    這個事件必然對孩子產生影響。他們不能把安德舅舅的故事告訴家庭之外的人,這就更增加了這個故事的種活神秘色彩。


    大女兒塞英特對安德舅舅尤其感興趣。二十歲後,童年時代幼稚的崇拜被理性所取代,但入迷的程度卻絲毫不減。對她來說,安德舅舅本人就是傳奇.同時又活在現實中,所處的世界離特隆海姆也算不上是遙不可及。


    她沒有告訴爸爸媽媽,但對自己過去的老師透露了心聲。“普利克特,總有一天,我會去找他。我會找到他,協助他工作。”


    “你怎麽知道他需要幫助呢?特別是你的幫助。”普利克特總喜歡持懷疑態度,等著學生來說服自己。


    “他第一次代言就不是單獨完成的,媽媽協助了他。對不對?”


    塞芙特的心離開了冰冷的特隆海姆,飛向那個安德尚未涉足的遙遠的世界。盧西塔尼亞人啊,你們知道嗎?有一個偉大的人將踏上你們的土地.接過你們的重負。到時候,我會和他在一起,哪怕遲了整整一代。,等著我吧,盧西塔尼亞。


    飛船上的安德一點兒也不知道自己身上還承載著另一個人的夢想。在碼頭上與華倫蒂揮淚而別才過去幾天。對他來說,塞莢特這個名字還不存在,她還隻是華倫蒂腹中的胎兒。這時的安德隻感受到與華倫蒂分離的痛苦——這種痛苦,她在很久以前便已經克服了。至於在冰凍的特隆海姆的侄女侄兒,他的思想中根本沒有他們。


    他的思想中隻有一個孤獨的、飽受痛苦的年輕姑娘,娜溫妮阿。航程經過的二十二年歲月會使她發生什麽變化?到他們相遇時她會變成什麽樣的人?他愛她,因為人隻能愛上能夠體會你最銘心刻骨的痛苦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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