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湖依舊在那裏。四下裏沒有一絲輕風,有兩個人坐在浮動平台上的椅子裏。一隻小小的木筏係在旁邊。


    格拉夫用腳勾著繩索,拽著筏子一下靠近,一下漂遠。


    “你瘦下來了。”


    “一些壓力讓我的肉瘋長,另一些則把它拿走。我就象個吹氣娃娃。”


    “一定很難捱吧。”


    格拉夫聳聳肩,“還行吧。我知道自己被裁定無罪了。”


    “有很多人都不同意。大家都對在那裏發生的事而感到震驚。虐待小孩,對謀殺事件的疏忽——那些記錄馬利德和史蒂生死亡的錄象相當可怕,看到一個孩子對另一個孩子做出那樣的事令人極度不安。”


    “就象任何事一樣,我想是那些錄象救了我。檢控官從中斷章取義,而我們將它完整的播放出來。很明顯,安德並不站在他們那邊。之後,審訊就成了走過場。我說我的所作所為都是為了保護全人類的生命,而且它確實成功了。我們設法讓法官同意了檢控官必須得拿出證據,他必須得證明即使沒有受到我們所給予的訓練,安德也能打蠃這場戰爭。在那之後,事情就變得明朗了。畢竟我們還處於戰時狀態。”


    “不管怎麽說,格拉夫,這對我們來說是個極大的解脫。我知道我們之間有過爭吵,他們利用我們的談話錄音作為起訴你的證據。但從那以後我就知道你是正確的,我為你作了辯護。”


    “我知道,安得森。律師告訴了我。”


    “那現在你有什麽打算?”


    “我不知道。仍然在休假吧。我積蓄了幾年的假期,足以休息到退休為止,而且我還有大量未用的工資存在銀行裏。我可以選擇自己喜歡的生活。或許我就這樣什麽也不做。”


    “聽上去不錯。但我不能忍受這樣的生活。我已經收到三間大學的邀請,他們把我稱為教育家。當我說我在戰鬥學校裏所關心的隻是遊戲時,他們卻不相信。我想我會接受別的工作。”


    “做體育專員?”


    “戰爭已經結束,是重新回到體育運動的時候了。不管怎麽說,這幾乎就象放假一樣。協會裏隻有二十八支球隊。這麽多年來看著那些孩子在戰鬥學校裏進行訓練,足球運動在我看來簡直就象小孩玩泥沙一樣簡單。”


    他們一起笑了起來。格拉夫歎了口氣,用腳推動著木筏。


    “那隻筏子,你肯定坐不上去。”


    格拉夫搖搖頭,“是安德做的。”


    “那就對了。你就是在這把他帶走的。”


    “這地方甚至已經被獎賞給他了。我留意到他獲得極大的獎賞,他的錢將會多得數不清。”


    “如果他們同意讓他回來使用的話。”


    “他們絕不可能讓他回來。”


    “是德摩斯梯尼反對他回家?”


    “德摩斯梯尼已經不會在網上出現了。”


    安得森抬了抬眉毛,“這是什麽意思?”


    “德摩斯梯尼已經退休了,永久性的。”


    “你知道一些內情,你這個老混蛋。你知道德摩斯梯尼是誰。”


    “曾經。”


    “好吧,告訴我!”


    “不。”


    “你不是在開玩笑吧,格拉夫。”


    “我從來不開玩笑。”


    “至少你可以把原因告訴我。我們中有許多人都認為那個德摩斯梯尼總有一天會成為盟軍總司令。”“這是完全不可能的。不,甚至德摩斯梯尼的政治追隨者也無法說服聯盟總部同意讓安德回到地球。安德是個極度危險的人物。”


    “他現在隻不過才十一、二歲。”


    “他最危險的地方就在於他能夠被控製。在所有的地方,安德的名字已經成為了一個符咒。一個少年上帝,神奇的創造者,能夠將生與死玩弄於股掌之間。每個渴望稱霸世界的野心家都想擁有這個孩子,將他推到戰爭前線,看著這個世界爭鬥不休。如果安德回到地球,他最想的就是回到這裏,休養生息,補償失去的童年。但他們是不可能讓他休息的。”


    “我明白。有人向德摩斯梯尼解釋過這個原因?”


    格拉夫微笑著,“是德摩斯梯尼向別人解釋。有一個人能控製安德替他征服世界,讓所有的人都聽命於他。除他之外,任何人都無法做到。”


    “誰?”


    “洛克。”


    “可洛克是支持安德留在艾洛斯的。”


    “事物往往不能隻看表麵。”


    “這對我來說太深奧了,格拉夫。我最好還是玩玩體育運動算了,至少它還有嚴謹的規則,有裁判,有開始和結束。分出勝負之後,每個人都可以回到他們的妻子身邊。”


    “偶爾給我弄幾張球票,行嗎?”


    “你不會真的想留在這兒一直到退休吧,是嗎?”


    “不。”


    “你要加入聯盟總部,是嗎?”


    “我是新上任的殖民部長。”


    “他們真的要殖民?”


    “一旦我們得到由蟲族的殖民星球發回的報告,我們就會出發。我的意思是,反正它們都空著,而且土地肥沃,沒有任何的工業汙染,而所有的蟲族都已經被消滅。它就象我們的世外桃源。有了它,我們將會廢止《人口限製法案》。”


    “而那些為人所不齒的——”


    “所有被稱為老三、老四和老五的孩子都會登上遠征飛船,前往這些已知的或未知的世界。”


    “人們真的願意去嗎?”


    “我們總是到處遊蕩。永遠如此。他們總是相信能在別的地方開創更美好的生活。”


    “管他呢,或許他們會成功。”


    ※※※※


    起初安德以為一旦事件平息下來,他們就會把他帶回地球。但現在事件已經平息一年多了,他終於明白了他們根本不想讓他回去,他作為一個名字和傳奇比他作為一個有血有肉的人更為有用。


    地球上舉行了一場針對格拉夫中校的軍事審判。查拉那格將軍試圖阻止安德觀看,但他沒有成功——安德也被授予了上將軍銜,他和查拉那格將軍是平級關係。這是僅有的幾次他利用這個軍階的特權為自己獲得便利。他觀看了他和史蒂生、馬利德打鬥的錄象,他看著他們屍體的照片,聽著心理學家和律師爭辯他的行為是屬於謀殺還是自衛。安德有自己的看法,但卻沒有人問他的意見。在整場審訊中,安德一直是受攻擊的對象。檢控官非常聰明,他沒有直接起訴對他進行攻擊,而是試圖使他看上去象是一個變態的、有犯罪傾向的瘋子。


    “不要緊。”馬澤·雷漢說,“政治家們都害怕你,但他們仍然無法毀掉你的名聲。或許三十年後,曆史學家才會對你刀誅筆伐。”


    安德對自己的名聲一點也不在意。他看著那些錄象,沒有流露出一絲感情,但實際上他卻感到開心。在戰爭中,我殺死了數百億尚未打算進行第三次入侵的蟲族,他們都是活生生的,象人類一樣聰明的智慧生命,然而,卻沒有人把這稱為是犯罪。


    對他來說,所有的罪責都是一樣沉重,史蒂生和馬利德的死也是如此。


    背負著這個心靈上的重擔,他等了整整一個月,等著那個被他拯救的世界來決定是否讓他回家。


    他的朋友一個接一個地離開了,他們回到家裏與親人團聚,在家鄉受到了英雄式的歡迎。安德看著報道他們回到地球後的電視節目,他們對安德讚不絕口,把他稱為良師益友,他們說是安德帶領他們取得了勝利。安德被深深地感動了。但每當他們呼籲允許安德回到地球時,他們的聲音就會在節目中被刪掉,沒有人會聽到他們的請求。


    有一段時間,艾洛斯上的唯一工作就是清理那場血腥內戰後留下的殘跡,還有就是接收從探測飛船上發回的報告。那艘飛船曾經是戰艦,現在用來探測蟲族的殖民星球。


    現在的艾洛斯比以前更為繁忙。隨著殖民者們被送往這裏準備前往蟲族星球的旅程,艾洛斯變得比戰時更加擁擠。安德參加了他們的工作,聽任他們的安排,但他們從未想過這個12歲的男孩能象在戰爭中一樣表現出他的天才。安德習慣了他們的忽視,他學會了通過一小群樂意聽取他的大人提出自己的想法,並讓他們把它當作自己的建議提交實施。他所關心的不是獲得什麽回報,他隻是想盡快地把事情幹好。


    他無法忍受的一件事就是殖民者們對他的崇拜。他學會了避開他們居住的隧道,因為他們總會認出他——全世界的人們都記住了他的麵孔——然後他們會高聲歡呼,擁抱他表示祝賀。他們會把那些用他的名字命名的孩子指給他看,他們說他的年輕深深地打動了他們的心。而且,他們從不對那些謀殺事件加以指責,因為那不是他的錯,他隻是個孩子——他盡量地避開他們。


    那些天來,他沒有呆在艾洛斯上。他坐上定期航班來到了新的isl,在那兒他學會了如何在飛船的表麵上工作;查拉那格將軍曾告訴他讓一個軍官從事機械工作不太合適,但安德回答說由於以前所掌握的技能都失去了作用,他是時候得學點別的技能了。


    他們通過頭盔裏的無線電告訴他,等他回到艙內後有人想和他見麵。安德想不出有什麽人是他想見的,他慢條斯理地幹著自己的工作。他完成了飛船上“安塞波”發射器的安裝工作,沿著鉤索跨過了飛船的表麵,把自己吊上去進入了氣鎖。


    她在交換室外等著他。有那麽一會,他對他們讓一個殖民者來這裏幹擾他的工作而感到生氣,他到這裏的目的就是想避開那些人。爾後,他再次看了看,終於意識到如果麵前這位女士還是個小女孩的話,他一定能把她認出來。


    “華倫苔。”他說。


    “嘿,安德。”


    “你在這幹嘛?”


    “德摩斯梯尼退休了。現在我參加了第一批殖民遠征隊。”


    “得用五十年才能到達那兒——”


    “在飛船上隻會是兩年。”


    “但如果你再回來的話,你在地球上認識的每個人都可能已經去世了——”


    “那正是我在考慮的問題。我正在祈求,某個在艾洛斯上我所認識的人能和我一起去。”


    “我不想去那個從蟲族手上偷來的世界,我隻想回家。”


    “安德,你永遠不能再回到地球了。在離開之前我就知道。”


    他無言地望著她。


    “我直到現在才告訴你,如果你要恨我的話,你可以打一開始就恨我。”


    他們走向安德在isl上的小型辦公室,她邊走邊向他解釋。彼得希望安德能在聯盟政府議會的保護下回到地球。“現在的事實是,安德,那隻會讓你落入彼得的控製之下,因為有半數的議員都聽命於他。那些尚未成為他的走狗的人也被他用別的方式所控製。”


    “他們知道他的真正身份嗎?”


    “是的,他並沒有公開身份,但在權力高層的某些人知道他。這不再是個問題,他的影響力已經使他們忽略了他的年齡。他做了很多令人難以置信的事情,安德。”


    “我注意到一年前有一項條約就是以洛克來命名的。”


    “那正是他的突破點。他讓他在公開政策論壇的朋友提出了這項建議,然後,德摩斯梯尼對他表示支持。這正是他所企盼的一刻,利用追隨德摩斯梯尼的愚昧民眾和追隨洛克的政治精英達到了一個顯著的目標。它阻止了一場可能會延續數十年的邪惡戰爭。”


    “他決定要做一個政治家?”


    “我想是的。但他常常不自覺暴露出內心的邪惡,那時他向我指出,如果聯盟被完全分裂,他就不得不逐塊逐塊地征服世界。而隻要聯盟總部仍然存在,他就可以一勞永逸的解決這個問題。”


    安德點點頭,“那才是我認識的彼得。”


    “真是滑稽,對嗎?彼得拯救了數百萬人的生命。”


    “而我卻殺死了數十億的蟲族。”


    “我不是這個意思。”


    “所以他想利用我?”


    “他為你定了個計劃,安德。當你回到地球時,他就會公開自己的身份,在所有的媒體麵前迎接你。安德·維京的哥哥,就是那個偉大的洛克,和平的構造者。站在你的身旁,讓他看上去相當成熟。你們之間的相同之處將會比以前更加明顯。然後,他會輕易的接受整個世界。”


    “為什麽你要阻止他?”


    “安德,你的餘生將活在彼得控製之下,你不會開心的。”


    “為什麽不呢?我的一生都在別人的控製之下。”


    “我也是。我讓彼得看了我所搜集到的證據,足以向公眾證明他是個心理變態的殺人狂。這些證據包括了他虐待鬆鼠的全息照片,還有一些他折磨你時的錄象。我花了不少心血才搜集到這些東西,他看過之後,表示願意滿足我的任何要求。而我想要的隻是你和我的自由。”


    “在我眼裏,自由的定義並不是去占據別人的家園,而那些人正死在我的手裏。”


    “安德,不該做的事已經做了。他們的星球現在空無一人,而我們的世界卻人滿為患。我們能夠帶他們所沒有的東西——充滿生氣的城市,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每個人都可以隨自己的感覺喜愛或憎恨別人。在所有的蟲族世界裏,他們的生活單調泛味,當我們到達之後,世界將會變得多姿多彩,我們會一天天地走向美好的未來。安德,地球是屬於彼得的。如果你現在不跟我走,他總有一天會逮到你,讓你生不如死。這是你擺脫命運的唯一機會。”


    安德沒有說話。


    “我知道你在想什麽,安德。你在想我正試圖控製你,就象彼得、格拉夫或其他人一樣。”


    “這個念頭在我腦裏閃過。”


    “這就是人類的本性。沒有人能完全控製自己的生活,安德。你能做的最好方法就是選擇被善良的人所控製,被愛你的人所控製。我來這裏並不是因為我想做一個殖民者。我來這裏是因為我已經浪費了一生和一個我最恨的兄弟生活在一起。在還來得及之前,在我們不再是孩子之前,我想有一個機會去了解另一個我最愛的兄弟。”


    “已經太遲了,我們都已長大。”


    “你錯了,安德。你以為你長大了,你對任何事都感到厭倦,但在心裏,你和我一樣,都還是孩子。我們倆可以保守這個秘密。那時你會領導著殖民政府,而我則撰寫政治哲學評論,他們不會發現在每天夜裏我們會溜進對方的房間,一起玩著跳棋,打著枕頭戰。”


    安德笑了起來,但他留意到她的話中故意淡化了某個字眼。“領導?”


    “我就是德摩斯梯尼,安德,有一大群人追隨著我。我相信有一項公開的聲明說我將參與殖民行動,並會親自登上第一艘殖民飛船。而同時,殖民部長——一個名叫格拉夫的前任中校也宣稱遠征飛船的駕駛員將由偉大的馬澤·雷漢擔任,而殖民政府的領導者將是安德·維京。”


    “可他們尚未征得我的同意。”


    “我想親自來問你。”


    “但它已經宣布了。”


    “不。如果你接受的話,他們會在明天宣布。馬澤幾小時前同意了,他正返回艾洛斯。”


    “你告訴了他們你就是德摩斯梯尼?一個十四歲的女孩?”


    “我們隻是說德摩斯梯尼將會和他們一起出發。就讓他們用五十年的時間來翻查乘客名單,搜索枯腸地找出裏麵哪個才是與洛克齊名的偉大政治煽動家吧。”


    安德笑著搖搖頭,“你真的樂此不疲,倫蒂。”


    “這我不能否認。”


    “好吧。”安德,“我會參加。如果你和馬澤願意幫助我,或許甚至當個領導者也無所謂。現在我的天才已經沒有用武之處。”


    她歡呼著擁抱了他,在任何一個世界裏,這時的她都象個剛從弟弟手裏得到禮物時的典型少女。


    “倫蒂。”他說,“有件事我想說明一下,我到那裏並不是因為你,也不是因為我想做一個統治者或是因為我討厭這裏。我去那裏是因為我對蟲族的了解比任何人都深,或許我在那裏可以更加深入地了解他們。我竊取了他們的未來,我所能補償給的就是從他們的過去中學習。”


    ※※※※


    旅程漫長而平靜。在它結束之時,華倫苔完成了她的《蟲族戰爭史》的第一卷著作,她通過安塞波將它傳回了地球,署名為“德摩斯梯尼”。安德在殖民者中蠃得了尊敬,他們不再把他當作神來看待,但依然敬愛他,尊重他。


    他在新世界裏努力工作,他總是用說服的方式來代替命令,從不對別人指手劃腳。他和每個人一樣努力地工作,致力於建立一個自給自足的社會。而他們一致認為,他最重要的工作就是去探索蟲族留下來的設施,從他們的建築、機械和土地上找出能被人類所利用的東西。這裏沒有典籍讓他們閱讀——蟲族根本不需要它們。所有的事情都存貯在他們的記憶裏,他們用思想來交流,當蟲族滅亡後,他們的知識也隨之湮滅。


    然而,他們建造的房頂異常牢固,上麵覆蓋著動物的毛皮,他們還儲存了大量的食品,安德從中得知了他們的冬天一定十分難熬,這裏的風雪將會非常猛烈。他們的籬笆都裝上了尖尖的木樁指向外圍,他知道這裏一定有危險的猛獸來襲擊他們的莊稼和家畜。從他們的磨坊裏,他得知了他們果園裏那種長長的、味道古怪的水果在幹枯落地之後,將會成為他們的主食。而且,他知道雖然那些普通的蟲族沒有獨立的意識,但他們確實非常喜愛他們的孩子。


    生活漸漸地安定下來,日子年複一年的過去了。殖民者們居住在木屋裏,他們利用蟲族城市裏的隧道當作倉庫和工廠。他們還成立了議會,選出了行政長官。對於安德,他們仍然把他稱作領導者,但實際上他的作用更象是一個法官。犯罪與爭吵總是伴隨著友愛與協作,人群之中有愛有恨。這就是人類的世界。他們不再熱切的企盼從安塞波裏傳來的地球上的消息,地球上的名人對他們來說影響甚少。他們唯一知道的名人就是彼得·維京,他現在是地球的統治者。從地球上傳來的唯一消息是個和平的訊息,地球又再欣欣向榮,一支巨大的遠征艦隊正離開太陽係,穿過了小行星帶前往蟲族的殖民星球。很快將會有其他的殖民者來到這個世界——安德的世界,他們將會成為鄰居。那些殖民者離這還有一半的距離,但沒有人關心這些事。當新來者到達之後,他們將會幫助那些人,把所學到的知識教給他們,但如今在他們的生活中最重要的就是誰和誰結了婚,誰又生病了,還有什麽時候才到播種時間等諸如此類的事情。


    “他們正在變成土地的主人。”華倫苔說,“現在不再有人關心德摩斯梯尼今天出版了他的第七卷曆史著作。這裏根本沒有人看這些東西。”安德按了一下按鈕,電腦在他麵前顯示了下一頁,“非常深刻,華倫苔。你還準備寫多少卷?”


    “還有一卷。關於安德·維京的曆史。”


    “你會怎麽做,一直等到我去世之後才寫完它?”


    “不,我將一直寫下去,直到寫在現在為止,我才會結束它。”


    “我有個好主意。你可以寫到我們打蠃最後一場戰役的那天,然後在那兒結束。在那天之後,我所做的事都不值一寫。”


    “或許會。”華倫苔說,“又或許不會。”


    ※※※※


    安塞波傳來消息,新的殖民者將在一年內到達。他們要求安德尋找一個地方讓他們安置下來,地點要在安德的殖民地附近,這樣他們就可以進行商貿交易,但又不能太近,以使他們之間能夠分開管理。安德用低空探測船開始搜索。他帶上了一個小孩,十一歲大的男孩艾博拉。當殖民地被發現時,艾博拉隻有三歲,他隻記得現在的這個世界。安德和他坐上低空探測船飛到最遠距離,然後在那兒紮營睡了一晚,第二天一早,他們步行到四周探查。


    這已經是第三個早上安德感到有一種心神不定的感覺,他覺得自己好象曾到過這個地方。他朝四周望了望,這是個陌生的地方,他從未來過。他呼叫著艾博拉。


    “嗨,安德!”艾博拉喊道。他正站著一座陡峭的矮山上,“上來!”


    安德爬了上去,泥炭從他的腳下滑落,這裏的地層非常柔軟。艾博拉指向下方。


    “你能相信這個嗎?”他問。


    小山是空的,中央有個很深的洞,它的一部分被水覆蓋,水的四周被一圈內凹的斜坡圍住,看上去非常險要。從一個角度望上去,小山兩邊的峭壁形成了一個v字形的峽穀;而從另一個角度看,那塊突起的白色岩石,正象一個裂著嘴的骷髏頭,它的嘴裏長滿了樹木。


    “就象是有個巨人死在這兒。”艾博拉說,“土層升起蓋住了他的屍體。”


    現在安德明白為什麽它看上去如此熟悉。是巨人的屍體。在他還是小孩時,他曾無數次在遊戲中到過這裏。但這是不可能的。戰鬥學校的計算機不可能知道有這個地方。他用望遠鏡朝四周觀察,心裏既是害怕,又是希望能看到其他屬於那個地方的物體。


    搖轉椅、猴子欄杆都顯得異常巨大,但它們的形狀依然保持著原樣。


    “這個地方肯定不是天然的。”艾博拉說,“看,這個象頭蓋骨的地方,那些不是岩石,仔細看看它,那些是混凝土。”


    “我知道。”安德說,“他們是為我而建造的。”


    “什麽?”


    “我知道這個地方,艾博拉。那些蟲族為我建造了它。”


    “在我們到達這裏的十五年前,那些蟲族全都死去了。”


    “你是對的,這是不可能的,但我有自己的想法。阿博拉,我不該讓你跟著我。這或許很危險。如果他們對我的了解已經到了這種程度,他們或許會——”


    “他們或許會給你設下了陷阱。”


    “因為我殺死了他們。”


    “那麽不要下去,安德。不要上他們的當。”


    “如果他們想要報複,艾博拉,我不介意。但他們或許不是這麽想的。或許這是他們想交流的方式,這是他們留給我的便條。”


    “他們根本不知道什麽是書寫和閱讀。”


    “或許當他們死後,他們學會了。”


    “好吧,我覺得我們不應該呆在這兒,如果你想到某個地方,我和你一起去。”


    “不,你年紀太小,不該冒這個險——”


    “不要小看人!你是安德·維京,不要告訴我一個11歲的孩子隻能做些什麽!”


    他們一起登上探測船,飛到了操場上空,俯視著那些樹木和森林空地上的那口井。在小山的懸崖上,一個壁架正象在“世界盡頭”裏的情景一樣,裝在了它應在的地方。而在遠處,聳立著一座城堡,城堡上還有著塔樓。


    他把艾博拉留在了探測船上,“不要跟著我,如果我在一小時後還沒有回來,你就自己回去。”


    “不,安德,我跟你一起去。”


    “聽話,艾博拉,否則我用泥土塞滿你的嘴。”


    雖然安德是在開玩笑,但艾博拉知道他是認真的,他隻好留在飛船上。


    塔樓的牆壁上有很多突起物,易於攀爬。他們是有意做成這樣讓他能夠爬進去的。


    房間正象在遊戲裏的一樣。安德記得很清楚,他掃視著地板,看能不能找到那條毒蛇,但地板上隻有一張毯子,它的一角上繡著一個蛇頭。他們隻是在模仿,而不是複製,對於這些沒有藝術細胞的種族來說,他們做得相當不錯。他們一定是從安德的記憶裏抽出了這些圖象,他們穿越了幾個光年的距離找到了他,研究了他腦中最可怕的惡夢。但這是為什麽呢?為了把他帶到這個房間,當然沒錯。還是給他留下了訊息?但那些訊息在哪裏?他又怎能理解它呢?


    牆上仍然掛著那麵鏡子。它由一片灰暗的金屬製成,裏麵刮出了一張粗糙的人臉。他們試圖描繪出我在遊戲裏見到的場景。


    安德看著這麵鏡子,想起自己曾經打破了它,將它從牆上拔了出來,然後一堆毒蛇從隱藏之處衝出來襲擊他,用它們的毒牙撕咬著他。


    他們能對我了解到什麽程度,安德很想知道。他們知道我常常想著死亡嗎?他們知道我並不害怕它嗎?他們知道就算我害怕死亡,它也不能阻止我將這麵鏡子從牆上拔出來嗎?


    他走向鏡子,將它拿開放到一邊。沒有毒蛇衝出來,它後麵隻是一個空穴,裏麵擺放著一個白色絲繭,少許被磨損的絲線散落得到處都是。這是一隻蛋?不。它是一個母後的蟲蛹,已經和幼小的雄性蟲人交配過,它正準備孵化,繁衍出數十萬的新蟲族,包括少量的母後和大量的雄性蟲人。安德可以看到長得象鼻涕蟲一樣的雄性蟲人粘附在黑暗過道的牆上,而成年的蟲人正把剛出生的母後送到繁殖室;每個雄性蟲人依次與她交配,他們入神地抽搐著身體,然後死去,掉落在過道的地板上幹枯萎縮。爾後,新母後躺在老母後麵前,神情高貴,身上覆蓋著兩片微微發亮的羽翼,雖然它們已經一早失去了飛翔的功用,但它依然象征著權威與尊嚴。老母後吻了吻她,在她的嘴唇上粘上了一些軟性毒藥,使她陷入了沉睡,然後用羽絲繞著她的腹部包裹起來。老母後命令她取代自己,去帶領一個新的城市,一個新的世界,繁衍出更多的母後和更多的世界。


    我怎麽會知道這些事,安德想。我怎麽能看到這些情景,它們就象儲貯在我的記憶裏。


    似乎是為了回答他的疑問,他看到了他第一次與蟲族艦隊作戰時的情形。他曾在模擬器裏看見過,但這次他是從母後的眼裏看著它。蟲族將艦隊集結成球狀,然後人類可怕的戰機從黑暗中衝出,“小醫生”帶著炫目的光芒毀滅了他們。他能體會到那時母後的感覺,從她的戰士眼裏看到死亡在迅速逼近,他們知道自己無法逃脫。然而,她的記憶裏沒有痛苦和害怕。她隻是感到悲傷,一種萬念俱灰的感覺。在她看到人類來消滅他們時,她並沒有想到這些詞語,但安德明白她的意思,他們沒有原諒我們,她想。我們一定會被殺死的。


    “你們如何才能重生?”他問。


    在絲繭裏的母後沒有回答他;但當他閉上雙眼冥想時,他的腦中出現了新的情景。把蟲繭放到一個陰暗清涼的地方,那地方要有水,以使它避免幹枯。不,不僅僅是水,水裏必須混入一種特殊樹木的汁液,還要保持溫熱,孵化進程將會在繭裏發生。然後等待著,幾天或幾周,幼蟲在會裏麵發育成長。爾後,當蟲繭變成深棕色時,安德看到他自己打開了蟲繭,將發育成熟的小母後抱了出來。他看見自己牽著她的前肢,扶著她從出生地走到棲息之處,那地方地表柔軟,枯黃的葉子鋪在沙石之上。然後我將重生,他的腦中感知了一個想法。然後我就蘇醒過來,繁殖出數萬個孩子。


    “不。”安德說,“我不能這麽做。”


    他感到從母後身上傳來的痛苦。


    “你的孩子對我們來說是個惡夢。如果我讓你蘇醒,我們將不得不再次殺死你們。”


    他的腦子裏閃現出數十幅人類被蟲族屠殺的圖象,一股強烈的悲痛讓他無法釋懷,他替他們擦去了眼淚。


    “如果你能讓他們感知到你現在讓我感知的事情,或許他們會原諒你。”


    隻有我才能接受他們的信息,他意識到。他們通過安塞波找到了我,並沿著它分析了我的思想。從我在惡夢之中所經曆的痛苦裏,他們了解了我,而那時我正在和他們作戰。他們知道我對他們的恐懼,但他們也明白我並不知道自己正在屠殺他們。他們花了幾個星期為我建造了這個地方,建造了巨人的屍體、操場,還有“世界盡頭”的懸崖,以使我能通過自己的眼睛發現這個地方。我是他們唯一了解的人,他們隻能和我交流。我們與你們一樣,一股思維波閃現在他的腦中。我們的屠殺不是故意的,當我們了解之後,我們沒有打算再次入侵。我們以為自己是宇宙中唯一的智慧生命,直到碰到了你們,但我們絕沒有想到那些不能接收別人思想的個體生物也是有智慧的生命。我們怎麽會知道?我們本來是可以和平相處的,相信我們,相信我們,相信我們。


    他把手伸去洞穴,將蟲繭拿了出來。它帶著神聖的光華,一個偉大種族的所有希望和未來都包含在裏麵。


    “我會帶著你。”安德說,“我將周遊宇宙,直到在適當的時間找到一個合適的地方讓你安全的蘇醒。我會把你的故事告訴我們的人民,或許他們也會原諒你,就象你原諒我一樣。”


    他包起母後的蟲繭放進夾克,把它帶出了塔樓。


    “裏麵有什麽?”阿博拉問。


    “一個答案。”安德說。


    “什麽答案?”


    “關於我的疑問的答案。”之後,他再也沒有對此事多發一言。他們又繼續搜索了五天,在塔樓遠處的東南方選擇了一個地點作為殖民地。


    幾周之後,他來找華倫苔,讓她看看他寫下的一些文章。她從飛船的電腦裏調出他的文檔,細細閱讀。


    它是以蟲族母後的口吻寫的,描述了他們的意圖和他們的所作所為,講述著他們的失敗與成功,渺小與偉大。我們不是有意傷害你們的,我們將原諒你們帶來的死亡。


    書上還記述了從他們最早成為智慧生命到那場滅族戰爭之間的曆史,安德的故事講得很快,仿佛它是個古老的傳說。而當他講述蟲族始母的故事時,他卻不吝筆墨,細細描述。蟲族始母是所有母後的祖先,她第一個學會了與新出生的母後和平相處,而不是將她殺死或驅逐,她無數次地殺死了自己的親身嬰兒,直到她生出一個能理解她的想法,與她和平相處的孩子。對他們的世界來說,這是個奇跡,兩個母後互相友愛,互相幫助,而不是互相爭鬥,她們聯合在一起勝過了其他所有的母後。她們這一族開始興旺,有更多的小母後和平地加入到她們之中。蟲族的智慧由此而產生。


    如果我們能一早與你交流,母後在安德的書裏說,這一切就不會發生。但悲劇已經既成事實了,我們隻有一個要求:請你們記住我們,不要把我們當作敵人,我們隻是一個悲傷的姐妹,被命運之手玩弄了一番。如果我們之間能夠交流,在雙方的眼裏我們都會把對方當作是理性生物。然而,我們卻互相殘殺。但我們仍然歡迎你們成為友好的客人。前往我們的家園吧,地球的兒女們,住在我們的隧道裏,耕種我們的土地。我們做不到的事,現在都借你們的手來完成。樹木為你們而茂盛,土地為你們而肥沃,太陽為你們而溫暖,行星為你們而繁榮:哺育他們吧,人類是我們收養的兒女,他們已經到家了。


    安德的書並不長,但在裏麵訴說了人類與蟲族之間恩恩怨怨。他沒有署上自己的名字,而是寫上了另一個名稱:死者的代言人。


    在地球上,這本書出版時並沒有引起注意,但很快,它就傳遍了整個世界,地球上幾乎沒有人不曉得它。


    大多數看過它的人都認為它很有趣——有些人甚至愛不釋手。他們開始把它當作一種宗教,當他們所愛的人去世之後,一個信徒將會站在墳墓旁邊,成為死者的代言人,坦率而真實地講述著他一生的事跡。那些要求這種服務的家人有時會為此感到痛苦和煩惱,但有更多的人認為隻有這樣做死者的一生才會更有價值。不管他的罪過如何嚴重,當他們去世之後,代言人都應該真實地講述他們的一生。


    在地球上,它成為了眾多宗教之中的一種。但對於那些穿越宇宙,居住在蟲族的隧道,耕種著蟲族的土地的人來說,它卻是唯一的宗教。每個殖民世界上都有了自己的死者代言人。


    沒有人知道,也沒有人真的想知道誰是那個始作誦者。安德根本不想告訴他們。


    當華倫苔二十五歲時,她完成了她的《蟲族戰爭史》著作的最後一卷。她將安德那本小書的全文附在了最後,但沒有說明是由安德所著。


    通過安塞波,她從遙遠的地球上得到了一個人的答複,那是彼得·維京,地球的統治者,他已經77歲,日漸衰弱。


    “我知道那段文章是誰寫的。”他說,“如果他能為蟲族而說話,他也一定能成為我的代言人。”


    安德和彼得通過安塞波來回交談,彼得傾訴著他的一生,他的罪惡和仁慈。當他去世之後,安德寫下了第二部書,同樣署名為“死者的代言人”。人們把他的兩部書合在一起,稱為“母後與霸主”,它們被人們當作聖經來看待。


    “走吧。”一天,他對華倫蒂說,“我們到別的地方,永遠地生活下去。”


    “我們做不到。”她說,“總有些奇跡是相對論做不到的,安德。”


    “我們不得不走。我在這兒的每一天都是快樂的。”


    “那麽留下來吧。”


    “痛苦已經伴隨我太久了,失去了它我就不再是自己。”


    於是他們上了飛船,從一個世界飛到另一個世界。在他們停留的地方,安德·維京總是作為一個巡回的死者代言人,訴說著死者的往事;而華倫蒂則成為一個周遊環宇的曆史學家,寫下了生活的印記。安德常常帶著一個幹癟的白色蟲繭,尋找著一處樂園讓母後蘇醒,讓她的子孫後代和平地繁殖、成長。他一直在久久搜尋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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